陳薇 王文雅
“司法機構應該認識到,這類案件給當事人造成的法律后果,比刑事案件錯判了、冤枉了一個人的后果是更嚴重的。刑事案件平反,可以獲得國家賠償。被離婚案件是沒有國家賠償?shù)?。一方的婚姻失去了,誰來賠償這個婚姻?”律師盧明生對記者說。
2012年冬天,北京女人張曉去了北京市海淀區(qū)看守所?!罢煞颉崩钴?,因合同詐騙被關押。兩人好幾年沒有見面,相對痛哭流涕。末了,李軍一面是感動,一面哭著告訴她,“我們已經離婚了,你以后別再來看我了?!?/p>
這句話讓張曉蒙了。“憤怒、匪夷所思、想象不到”,她一下子五味雜陳,不敢相信。
一切都是在張曉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進行的。她從未接到法院傳票,也不知道何時開庭。
她稱自己是“被離婚者”。
她的遭遇看似荒唐,卻并非個案。在網絡上,她遇到有相似經歷的人們組成了一個名為“被離婚受害者群”的QQ群,群成員最多時有近30人。
他們都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離婚”的。
被“下落不明”
張曉去了法院查詢,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婚姻確實在兩年前已經被解除了。一份《2009海民初字第19150號判決書》顯示,2010年4月8日,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判決,“準許李×與張××離婚”。
法院判定由丈夫李軍每月給兒子撫養(yǎng)費800元?;橐銎陂g,李軍名下另有兩套房產、工廠等,應算成兩人的共同財產,而張曉并沒有得到自己應得的那一部分。
這份判決書還說明,“被告張××經本院合法傳喚未到庭應訴”。
她回憶起,就在法院判決的這一天,自己正躺在父母家里養(yǎng)病。
震驚之余,張曉查到了更多細節(jié)。在法院的工作筆錄中清楚地記著:2009年7月2日,海淀區(qū)人民法院正式立案;7月20日記錄,“因找不到當事人,短時間內難以審結”。10月10日記錄,一份送達的特快專遞郵件送到博雅西園。
北京市海淀區(qū)廂黃旗博雅西園×樓×門×××號,是張曉曾經的戶籍地址,由李軍向海淀法院提供。海淀法院2009年9月29日的詢問筆錄上這么寫著:李軍向審理案子的法官說,“原來能找到被告的父母,但現(xiàn)在她們全家我都找不到了,也不能向法庭提供張曉父母的聯(lián)系方式”。
事實上,李軍撒了謊。在他向法庭表示聯(lián)系不上張曉的前一周,兩人還見了面。言語不和,李軍打了張曉,她不得已報警求助,因而在派出所留有記錄。
然而,海淀法院對此一無所知。根據李軍提供的一個過期的戶籍地址,法院傳票沒有送達張曉,也沒有找到張曉。最終,法院做出了一個準許兩人離婚的缺席判決——從立案到審結的10個月內,離婚案的另一方張曉,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里。
與她有類似遭遇的,全部是因為“下落不明”而缺席出庭的。2014年12月22日,山東省臨沂市一位常年在家照看孩子的媽媽,去派出所補辦身份證時,才意外得知兩年前自己被丈夫以“下落不明”為由起訴離了婚。
更早一些的2011年9月,湖南張家界的一位鐘先生,出國務工一年后回家,發(fā)現(xiàn)家里被搬空,當?shù)乜h級人民法院已判決兩人離婚。
“無法送達”的責任缺失
其實,一切問題的關鍵,都在于法院“找不到”離婚案件中的另一方。
法律專業(yè)術語“送達”,指司法機關按照法定的一定方式,將法律文書、訴訟文書交付給應當收受文書的當事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的訴訟行為。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試行)》規(guī)定的送達方式,共計5種。第一種是直接送達,受送達者本人簽收。除此之外,還有放置在受送達人住所的留置送達、委托對方居住地轄區(qū)法院代為送達的委托送達、以掛號形式郵寄送達等3種,最后一種才是公告送達。
在查詢案件時,張曉才發(fā)現(xiàn),海淀區(qū)人民法院曾于2009年10月21日,4432期《人民法院報》第8版上以“公告送達”的方式“通知”過她。這份公告還說明了預定的開庭審理時間,“逾期將依法缺席裁判”。
張曉當然沒有看到這份公告——因為沒有訂閱,她從來不看、也看不到《人民法院報》。
司法實踐中存在刻意逃避被送達的情況,使得案件沒有辦法往下走。法院沒有辦法判斷被告是故意失蹤還是真的無法找到,或是原告有意隱瞞,要保證案件順利進行,這才有了民事案件中的缺席審判制度。
事實上,這是人民法院面對的新難題。早年的計劃經濟時代,社會流動弱,人們與國有企業(yè)、街道社區(qū)的身份緊緊捆綁,很容易被找到。幾十年后,進入社會轉型期的中國,正處于無盡變動、流動性很強的狀態(tài)。
于是,無法送達的空子,最終使李軍等人單方面完成離婚成為可能。
誰來賠償錯判的離婚案?
宋的案子經媒體曝出后,在輿論壓力下,衡水中院院長提起再審程序。再審期間,終止原判決的執(zhí)行。之后雖然開過三次庭,但都沒有任何實質性進展。2014年10月,宋的案子轉到河北高院。至《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發(fā)稿時止,此案暫無定論。
2013年春天,張曉也向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提起再審。當年9月11日,海淀法院駁回,理由是“當事人對已經發(fā)生法律效力的解除婚姻關系的判決不得申請再審”。也直到此時,李軍才開始履行支付撫養(yǎng)費。
早在1991年《民事訴訟法》正式公布實施時,原181條就明確規(guī)定“當事人對已經發(fā)生法律效力的解除婚姻關系的判決,不得申請再審?!贝撕螅睹袷略V訟法》雖歷經幾次修訂,這一原則性規(guī)定仍未改變,最近一次的修訂將2013年1月1日開始實施的《民事訴訟法》第202條更明確為“當事人對已經發(fā)生法律效力的解除婚姻關系的判決、調解書,不得申請再審”。
它的立法本意是:一個離婚案件判決或者調解發(fā)生法律效力后,雙方都成了自由人,任何一方有締結婚姻的權利。如果一方已經再婚,重新恢復案件再審的話,那后面的婚姻究竟是合法還是非法呢?這對后面婚姻的當事人來說,是不公平的。
這條法律看似合理,其實忽視了類似張曉這樣一小部分人的特殊遭遇:“如果是一次虛假的、被一方惡意利用的離婚,那這一條就會被濫用?!备涤袅纸淌谡f。
王禮仁法官同樣認為,“被離婚”案件應當有條件準許再審:“再審也是糾正錯誤的唯一正確途徑。”
“司法機構應該認識到,這類案件給當事人造成的法律后果,比刑事案件錯判了、冤枉了一個人的后果是更嚴重的。刑事案件平反,可以獲得國家賠償。被離婚案件是沒有國家賠償?shù)摹R环降幕橐鍪チ?,誰來賠償這個婚姻?”律師盧明生對記者說。
宋雅紅,是在“被離婚”10年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不在婚姻中的。此案之所以引起關注,一個重要原因是,其夫是某鋼鐵集團董事長,涉及高達數(shù)百億的財產分割。其實,正因為婚姻關系與財產關系密切相關,被離婚案件中的受害一方常常是“人財兩失”?;橐鲫P系沒有恢復,被離婚一方的財產權利就難以申張。而不論是宋雅紅,還是張曉,都暫時無法依靠法律實現(xiàn)救濟。
盧明生律師查遍了所有可能的判決數(shù)據庫,翻遍了網絡信息,至今沒有找到一例解除婚姻關系的判決撤銷的例子。他很無奈:“法院基于過錯,不能給‘被離婚者賠償一個‘丈夫或‘妻子,也不會說聲對不起,可錯了重審總該可以吧?”
法院糾錯這條路注定漫長。張曉15歲的兒子小羽說,以后要做律師,用一生幫媽媽去完成撤銷“被離婚”的心愿。
摘編自2015年第5期《中國新聞周刊》文中張曉、李軍、小羽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