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曉琪
民國年間,大圣山下有個櫻井鹽礦。誰知,就在市面上的鹽供不應(yīng)求時,鹽礦出鹽率卻突然大降。
有守夜的鹽丁向鹽井的胡老板反映,這幾天半夜,好像有什么東西從井口爬出逃了,搞不好有人偷鹽。于是胡老板貼出告示,懸賞抓賊。這天來了個叫孫小倌的耍猴藝人,說他能抓住偷鹽賊。
孫小倌說他有種猴兒漆,無色無味,只有猴子能嗅出。將此漆涂到井壁上,只要有東西入井沾了漆,他的猴兒“委員長”就能將其追蹤捕獲。說著他一拽鐵鏈,拉出個穿大帥制服的光頭猴子。胡老板大笑道:“行,就這么辦。”
當(dāng)夜兩人守在暗處。果然,剛過子夜,就從井里躥出個黑影,搖搖擺擺消失在黑暗中。趁月色,他們一路追蹤到附近的大圣山上。
到了山頂?shù)囊黄盏厣蠒r,“委員長”突然不走了。孫小倌說:“就這兒了,你看這遍地猴兒毛,看來偷鹽的是猴不是人?!?/p>
于是,他們找了個崖洞潛伏了下來。子夜將臨,孫小倌突然說:“噓,來了。”一片樹枝搖動聲中,只見無數(shù)野猴往空地聚集。接著,就聽一聲嘯叫,一只長著貓臉的野猴齜著獠牙從林中躍出。眾猴頓時噤若寒蟬,跪下磕頭不已。孫小倌變了臉色,道:“果然!”
貓臉猴四下打量著,猛地拉起只大猴。大猴哀號一聲,跌跌撞撞下山去了。不多時,大猴水淋淋地回來,身上散發(fā)著濃烈的鹽鹵氣息。胡老板這才明白,它被貓臉猴挑去鉆鹽井了。見它空著手,貓臉猴怒極而嘯,向大猴撲去。
孫小倌見狀,取出顆土炸彈,正要用草香點燃引信擲出。誰知“委員長”突然抖若篩糠,猛向胡老板咬去。胡老板一側(cè)身,將孫小倌手中的草香蹭滅了。孫小倌一楞,不防“委員長”竟凄啼一聲躥出洞,奔到貓臉猴面前,磕頭如搗蒜。貓臉猴驚嘯一聲,猴群剎時逃得不見蹤影。
孫小倌出了洞,見“委員長”仍傻跪在地,不由嘆道:“可惜,讓果然跑了?!焙习搴苛耍骸澳阏f果然,是個名兒?”孫小倌點點頭:“那貓臉猴就叫果然?!?/p>
果然是種兇獸,身似猴,臉?biāo)曝垼呛镒涌诵?。猴群見了它?zhàn)戰(zhàn)兢兢,連逃都不敢。孫小倌本欲趁機(jī)炸死它,沒想到它這么厲害,連“委員長”都怕得失了神志。
胡老板有些咋舌:“探井的猴兒是果然安排的?可井里只有鹽鹵,就是鹵,也越來越稀了?!?/p>
孫小倌眼一亮:“莫非井里出了鹽晶?”吃鹽能使智力發(fā)達(dá),所以果然之類的靈獸,會千方百計搞到鹽晶。
孫小倌說,他師父當(dāng)年就得到了塊鹽晶。那年,師父去川藏買猴。誰知回程途中遭遇了猛虎,幸虧得到山中野人相救才死里逃生,那塊鹽晶就是野人留下來的。
師父帶著買來的猴子到了馬爾康,正趕上一個藏族王爺嫁女,他就到王府耍猴助興。王爺見了鹽晶,非要掏五千兩銀子買下。師父沒有同意,遭到了軟禁。夜里,他在眾猴的幫助下翻墻逃了。
孫小倌說:“我?guī)煾嘎犕鯛斦f,鹽晶最受海外豪商的垂涎。海上行商得備淡水,有了鹽晶,人渴了,只需把海水提上來,把鹽晶放入桶中,鹽晶把海水中的鹽分吸附了,海水就成了淡水。師父本打算把鹽晶帶到海市上賣個高價,可惜他逃出王府后就沒了音信。”
正說著,“委員長”突然哀啼著往孫小倌懷里鉆。只見風(fēng)聲中,數(shù)不清的黑影正攀崖越樹向這邊涌來。孫小倌說:“不好,果然明白過來,知道我們不過是兩人一猴,所以率群猴來吃我們的腦漿了?!?/p>
誰知,胡老板突然用石塊在孫小倌后腦上猛力一擊。孫小倌慘叫一聲栽倒在地。胡老板獰笑道:“你的腦漿就留給果然吧。”猴群向?qū)O小倌圍去,胡老板趁機(jī)逃了。
這時天已微明,山下鹽丁發(fā)現(xiàn)險情,鳴槍縱犬前來接應(yīng),終于逼退了猴群,但胡老板已累癱了。有人從他背上取下只猴子,正是“委員長”。
回到礦上,胡老板突然放聲痛哭:“我的義兄李大倌啊。”胡老板說,昨夜孫小倌將他帶到山里,他抗不住乏睡去做了個夢,夢見了他的義兄李大倌。李大倌告訴他,井里的鹽快采空了,他在井下無所事事,想上井入土為安。
他打個激靈醒了,這時發(fā)現(xiàn)孫小倌詭異一笑,往樹上一縱,變成只野猴。野猴打了個呼哨,招來猴群。他害怕了,這才轉(zhuǎn)身沒命地逃了。他抹了把淚:“我那義兄陰世陽世,都為鹽井出盡了力啊?!?/p>
原來,胡老板當(dāng)年是個鹽丁,因為偷賣鹵水被礦主逐出。這天他坐船過三峽,見兩岸上有猴群,就點了個炮仗扔去。一只小猴被炸昏,正巧掉在船上。母猴見狀,瘋了似的攀枝越崖窮追不舍。小猴醒了,嚇得哇哇大哭。見母猴追不動了,他就故意折磨小猴,激得母猴只能拼命追。幾十里后船靠岸,母猴這才跳上船,剛用爪撫了撫小猴的腦袋,就悲啼一聲氣絕了。
他見狀大喜,猴子在奔躍激憤中血脈僨張,皮毛最是蓬松光亮,剝下能賣大價錢。
船上其他客人看不下去了,群情激憤下,將他打昏丟上了岸。
等他醒來,發(fā)現(xiàn)小猴正蹣跚著用爪捧了江水喂他。他正想把小猴烤了充饑,一旁卻來了個壯漢。
壯漢自稱李大倌,是耍猴藝人,想向他買小猴。他眼珠一轉(zhuǎn),聲稱愿把小猴白白奉上,條件是他拜李大倌為義兄,跟他學(xué)猴藝。李大倌答應(yīng)了,兩人便帶小猴前往大圣山,想再捉幾只猴擴(kuò)大團(tuán)隊。
這天,兩人來到大圣山下,小猴突然舐地不走,興奮得哇哇叫。他抓了把土,嗅出一股鹽腥,當(dāng)即便明白這下面有鹽礦。
他對李大倌說:“現(xiàn)在民國了,苛捐雜稅雖多,友邦卻只認(rèn)鹽稅。沒有鹽稅做抵押擔(dān)保,民國政府休想借到一分錢。咱們只要采出鹽,以后好日子長著呢。”
李大倌被說動了。但這地是有歸屬的,主人來討,爭斗間,竟把李大倌打死了。這下事大了,對方只好將地給了他,還賠了他一筆錢。憑著這筆錢,他才把鹽礦越辦越大。
胡老板嘆道:“義兄臨死前說,他要死了,就把尸首放進(jìn)井,他就是在陰間也要助我把礦開成?,F(xiàn)在他想上井,我又怎敢不從?”
眾人聽罷,都贊胡老板講義氣。
可是,李大倌的尸首也許被鹽鹵腐蝕盡了,鹽丁們下井掏了一天,最后掏出個大鹽球。胡老板欣喜若狂,難道世上真有鹽晶?
夜深了,胡老板在內(nèi)室掌起燈,用小刀開始小心地剝鹽球。
一層層鹽殼剝下,最后剔出團(tuán)亂糟糟的黃色毛發(fā)。拉開,是條凝滿鹽霜的猴皮鞭子。
這鞭子是用母猴皮做的,平時盤在李大倌腰間。李大倌用鞭子訓(xùn)小猴。小猴見鞭如見母。李大倌用鞭子將小猴抽得皮開肉綻,小猴也不敢有絲毫躲閃。
突然,門外響起聲微弱的猴鳴,接著一個影子從角落躥出。是“委員長”,不知它何時躲進(jìn)了內(nèi)室。
胡老板暗叫不好,“委員長”已拉開了門,孫小倌帶猴群悄無聲息涌了進(jìn)來。胡老板驚道:“你是人還是鬼?”孫小倌笑道:“我又沒死,當(dāng)然是人。猴皮鞭講究鞭不離人,人不離鞭,現(xiàn)在見鞭不見人,難道你害死了你義兄?”
胡老板鎮(zhèn)定下來:“不錯。那天打斗時,我趁亂用石頭猛擊他的后腦,再嫁禍到對方頭上。后來為了毀滅證據(jù),我把他拋入鹽井,卻忘了他腰里纏著鞭子?!睂O小倌怒道:“山上猴群滅族之事也是你干的?”胡老板笑道:“這得多虧了義兄教了我些猴藝啊?!?/p>
礦井出鹽后,必須運到民國政府指定的鹽政所卡。但鹽一出卡,價錢立馬飆升三倍。為了偷稅,胡老板用小猴做誘餌,引來山上的猴群。經(jīng)過訓(xùn)練,他教會了猴群背鹽翻山繞過所卡。后來,民國政府搞鹽制改革,鹽可以私運了。這時他又花錢在鹽務(wù)局買了個委員,官商一體,就更能為所欲為了。
不過這樣,猴群就沒了用處。他就在喂猴的玉米糕中下了毒。為了保險,他先用條狗來試毒,卻沒留神小猴在一旁看了個真切。小猴明白糕中有毒,吃下后裝死,其實存在嗉囊內(nèi)沒吞下。
孫小倌目瞪口呆:“怪不得‘委員長神志不清。余毒入口,雖沒要命,卻也把它毒傻了。”胡老板恍然大悟:“原來它就是那個小猴?”孫小倌嘆了口氣:“你也太過陰狠了。”
胡老板大笑:“鹽官們在城里發(fā)放鹽條,暗中又勾結(jié)鹽商安排托兒排隊,弄走大部分鹽條,你說誰更陰狠?其實這次不是采不出鹽,而是鹽礦接到上面通知,讓所有鹽井一律減產(chǎn),為的是制造恐慌,好抬高鹽價。”
孫小倌嘆道:“亂世難為人啊。唉,你以后好自為之吧。”說罷轉(zhuǎn)身欲去。
“哼,想走?現(xiàn)在民國了,當(dāng)官最講名譽(yù),你要在外胡說亂講,我這鹽務(wù)委員還怎么當(dāng)?”胡老板拿鞭指著孫小倌,命令“委員長”:“抓他!”
“委員長”見鞭如見母,狂叫一聲向?qū)O小倌撲去。
孫小倌大驚,率群猴急退。
胡老板趁機(jī)一按桌下機(jī)關(guān)。只聽“咣”一聲,一個大鐵籠從天而降,將孫小倌與猴群扣在其中。
胡老板大笑道:“我早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你說你師父去川藏尋猴一去不返,你又不曾跟他,怎知他得了鹽晶的事?”孫小倌聽了,沉默不語。群猴卻急了,隔籠亂撲。
胡老板揮鞭一抽道:“給爺消停點!”不想鞭子在井底被鹽浸脫了硝,一揮之下,竟節(jié)節(jié)寸斷了。
“委員長”見狀,凄嚎一聲,向胡老板撲來?!拔瘑T長”視鞭如母,鞭子被胡老板揮斷,在它看來,就是胡老板殺了母親。胡老板一時不防,被它摳瞎了雙眼。他慘叫一聲,摸起小刀亂刺?;鞈?zhàn)中,他的脖子被咬開,鮮血狂噴,慢慢倒了下去。
“委員長”胸插小刀,勉強(qiáng)起身,在桌下找到機(jī)關(guān),拼命按了下去。
吱吱一陣響,鐵籠又升回原位。胡老板奄奄一息,仍不死心,問道:“你是什么人?”
孫小倌抱起“委員長”,悲聲道:“我只是個與世無爭的耍猴藝人罷了?!?/p>
孫小倌帶群猴把“委員長”埋在了大圣山上。
在孫小倌的家鄉(xiāng),鄉(xiāng)親們靠養(yǎng)猴耍猴為生?,F(xiàn)在民國了,軍閥混戰(zhàn)。不久前,來了支軍隊,猴們的災(zāi)難也來臨了。
猴們在軍營墻頭玩耍,大兵們說猴子是奸細(xì),是在刺探軍情。猴們模仿軍人操練,大兵們說猴子藐視軍威。猴子偶爾撿食大兵的殘茶剩飯,又被認(rèn)為是偷軍糧。于是大兵們到處抓猴,把它們綁到法場上,處死了很多猴子。
鄉(xiāng)親們悄悄把剩下的猴子集中起來,讓孫小倌帶去放生逃命。孫小倌打聽到大圣山一帶還有野猴,就率群猴餐風(fēng)露宿而來。
這天,他們到了大圣山下,孫小倌見樹上有只呆頭呆腦的傻猴,就讓群猴把它捉來,只見這猴滿身的新舊鞭傷,肯定是被馴養(yǎng)的。
孫小倌給它治傷,取得了它的信任。傻猴悲叫著,帶他來到一個山谷。山谷里全是猴尸,他見猴骨發(fā)黑,明白是中毒而亡。孫小倌驚呆了,誰這么陰狠?這時,他又發(fā)現(xiàn)傻猴總沖著鹽井方向發(fā)呆。他悄悄把傻猴帶到鹽井旁,發(fā)現(xiàn)它總對著井口哀鳴。為搞清原因,他派猴騷擾鹽井,鬧出了動靜。
所謂的果然,是他給一只肥猴剃去臉毛裝扮而成的。那些猴子都是馴熟的,和他共演了一場猴戲給胡老板看。
孫小倌撫摸著群猴:“你們就在這兒安家吧。天下太平了,我再來接你們。記著,見了人要會躲?!?/p>
說完,他頭也不回下山去了。身后,朝陽如血,猴嘯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