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田
胡適是希望影響所有能影響的人的,恰好宣統(tǒng)的老師莊士敦是他的朋友。胡適在日記里說:“莊士敦說起宣統(tǒng)曾讀過我的《嘗試集》,故我送莊士敦一部《文存》時,順便也送了宣統(tǒng)一部。”在胡適看來,這不過是多影響了一人。這是他與宣統(tǒng)早先已有的聯(lián)系,而且主動者還是胡適。實際上,莊士敦對胡適那種“匹克尼克來江邊”的白話詩創(chuàng)作并不佩服,不過胡適在當(dāng)時的中國已有相當(dāng)?shù)匚唬瑸樾y(tǒng)計,聯(lián)絡(luò)一下當(dāng)無壞處。故莊士敦確向宣統(tǒng)說起過“提倡白話文的胡適博士”,并勸宣統(tǒng)不妨讀一下胡適寫的東西。
15歲的宣統(tǒng)到底“動了瞧一瞧這個新人物的念頭”。當(dāng)他安裝了電話后,四處給人打電話玩,后來想起胡適,便撥通了他的電話。溥儀自己回憶的通話是這樣的:
“你是胡博士嗎?好極了!你猜我是誰?”
“您是誰?怎么我聽不出來呢?”
“哈哈,甭猜啦!我說吧,我是宣統(tǒng)?!?/p>
“宣統(tǒng)?是皇上?”
“對啦!我是皇上。你說話我聽見了,我還不知道你長什么樣兒,你有空就到宮里來讓我瞅瞅吧?!?/p>
5月30日,宣統(tǒng)帝派了一個太監(jiān)用車去接胡適。這個事件曾引起軒然大波,不妨看看胡適自己的記述:“太監(jiān)們掀起簾子,我走進去。清帝已起立,我對他行鞠躬禮,他請我坐,我就坐了。我稱他皇上,他稱我先生。他的樣子很清秀,但單薄得很;他雖17歲,但近視比我還厲害;穿藍(lán)袍子,玄色背心。他說他也贊成白話。談及他出洋留學(xué)的事,他說:‘我們做錯了許多事,到這個地位,還要靡費民國許多錢,我心里很不安。我本想謀獨立生活,故曾要辦皇室財產(chǎn)清理處,但許多老輩的人反對我,因為我一獨立,他們就沒有依靠了。他說有許多新書找不著,我便請他以后如有找不著的書,可以告訴我。談了20分鐘,我就出來了?!?/p>
這個記述與溥儀后來的回憶大體一致。我們看這里的宣統(tǒng)帝,其衣服已不是黃色的了,可證明皇帝已平民化,胡適的觀察真是細(xì)心。對于宣統(tǒng)帝說起的“我們做錯了許多事,到這個地位,還要靡費民國許多錢,我心里很不安”這段話,胡適以為:“清宮里這一位17歲少年所處的境地是很可憐的。他在寂寞之中想尋一個也可算得是少年的人來談?wù)?,這也是人情上很平常的一件事。”
但是新人物的代表胡適居然去見舊傳統(tǒng)的象征遜清皇帝,這確實曾引起很多人的非議。除了個別報紙外,大部分的輿論用胡適的話說是“猜謎的記載,輕薄的言論”。其實在溥儀那一邊,情形也大致相似。他回憶說:“王公大臣們,特別是師傅們聽說我和這個‘新人物私自見了面,又像炸了油鍋似地背地吵鬧起來了。”可知這事還真有點兩邊不得人心,民初時新舊之間的成見的確不淺。據(jù)溥儀的回憶,胡適事后曾給莊士敦寫了信,說:“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很為這次召見所感動。我當(dāng)時竟能在我國末一代皇帝——歷代偉大的君主的最后一位代表面前占一席地位。”從行文看,這的確很像胡適的手筆。
后來馮玉祥在1924年的“北京政變”后將清帝逐出故宮,對“孤兒寡母”的受氣深有體會的胡適曾大打抱不平,并到溥儀的住處看他,當(dāng)面重申馮玉祥的行為“在歐美國家看來,全是東方的野蠻”。在那時,胡適的所作所為在政治上恐怕是很不“明智”的,但對于落難者來說,這想必是溫暖的。這也是胡適特立獨行、講義氣的表現(xiàn)。溥儀后來的回憶,因為時代的關(guān)系,沒有將此事說得很近情理,不過他還是委婉地說出了胡適那時與一般人的單純慰問不一樣,還多了一層關(guān)心。
(摘自《再造文明之夢:胡適傳》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