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釗

倘不是帶著自豪與榮耀的眼光，而是以一種平靜而思考的態(tài)度看，中國的歷史自有文字記載以來，時間不可謂不長——達數(shù)千年之久，朝代不可謂不多——有二十五次更替，其間幾多圣賢君子！然而，細細考究起來，在數(shù)千年的時間里，中國人走的卻似是循環(huán)往復的同一段路，猶如一股水流，長久地迂回在同一段河道里。生活在秦王朝下的黔首與活在二千余年后大清天下的黎民，除了服飾用度上的不同外，其生活的實質又有多大的變化呢？實在不多。

近讀復旦大學教授駱玉明先生所著的《權力玩家》（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2月版）。在漫長的歷史時空中，作者選取了11位政治人物，對他們攫取和運用權力的過程進行了詳細的介紹。正如作者所說，這本書“不是歷史演義、歷史小說一類的東西”，而是基于史料和專家研究成果之上的歷史讀物，所以說它是真實的歷史和歷史的真實，但也正因這種真實才使我更加困惑。

不論以何樣的眼光，還是以何時的標準，從公元前260年的呂不韋到公元1853年的楊秀清，書中所記敘的11位人物都是人之精英，他們都達到了權力的頂峰，都是睨視群雄者。當然，他們謀取權力的方法、計謀及目的是各各不同的。呂不韋是用商人的眼光，趙高用的則是對人心深入細致的體察，劉邦所用的近似無賴手段，王莽則是披了“圣人”的外衣，賈南風與武則天用的膽大手辣與床頭技巧，而司馬懿和李世民則完全靠的是武力的殺伐與吉兇難料的冒險。毫無疑問，他們曾在歷史的舞臺上充當過主角，影響到了政權的興衰，朝代的走向。可是，不論他們各自的花樣如何，但卻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他們的成功靠的是策劃于密室之內，殺戮于宮庭之中，權力的寶座無不建立在失敗者的血肉之上。

趙高為了執(zhí)掌權柄，矯傳旨令，扶持胡亥做了二世皇，為此殺死了胡亥的12個兄長，肢解了10個姐妹，演出了骨肉相殘的血腥一幕。而這一浸血的殘劇，在后來的李世民手上演過，同樣又在雍正皇帝手中上演。對同胞兄妹尚且如此，對于那些皇家臣子的生命又是怎樣的殺戮也就可想而知了。這11位“精英”的權力外衣都是由成千上萬人的血染紅的。這些“權力玩家”一旦成功之后，在掌握和運用權力的過程中，也大多靠的是剪除異己，殺滅對手，甚至連“可能成為對手尚未成為真正的對手時”的人也加以消滅。因為他們比任何人都明白，權力可以由陰謀而取得，也可以由陰謀而失去，所以必須在自己掌握著權柄時，嚴密防范他人的陰謀。對此，宋朝的第二個皇帝趙匡義說得最為明白：“國家無非是外憂內患，外憂易于防預，內患來得突然，最令人憂懼，所以帝王用心，總要在這方面特別謹慎?！痹谶@樣的帝王或掌權者手下，生活將是怎樣也就可想而知了。

兩千多年來，在封建中國的政治舞臺上為什么總是反復上演著這種“密室陰謀，人頭落地，血流成河，江山易主”的血腥鬧劇呢？駱玉明在自序中說：“專制政治，永遠是神秘的，而神秘的政治永遠充滿陰謀。只有當民眾成為決定者，政治生活及權力變更因此而公開化，陰謀才會減少直至消失?！睂Υ?，法國政治思想家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中針對集會、結社和言論的自由說：“在結社自由的國家里，沒有秘密團體。在美國，有政治派別，卻沒有陰謀家。”此真可謂英雄所見略同。

然而，一個問題又隨之而來，就是向來以智慧自命的中國人，幾千年來為何找不到走出這種“血腥的徘徊”的路來呢？是我們缺少創(chuàng)新的智慧，還是有什么力量束縛著我們思想的翅膀？抑或是中國人就是熱愛著陰謀下的生活？

近來，學術界已經開始注意到這個問題，圍繞這個幾千年來的困惑，對歷史進行了新的解讀和反思，例如吳思的《潛規(guī)則》，揭開了中國歷史中真實的游戲規(guī)則，白盾的《歷史的磨道·論中華帝制》，則對中華帝制的產生、成長及“危而能字，覆而能復，亡而能存”的超穩(wěn)定進行了解剖等。駱玉明先生的這本《權力玩家》則又從對權力追逐的角度，對歷史的真實進行了展示。我想，所有這些，都標志著我們已經邁上了走出困惑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