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旭
摘 要:關于天才的傳記中頻頻出現(xiàn)的包括強迫癥等等的怪癖描寫,傳記作者對于是否呈現(xiàn)以及如何呈現(xiàn)有著不同的觀點和處理方法,讀者在接受和理解的時候也會遇到很大的困難。本文分析了怪癖的效果,以支持在傳記中加入怪癖述寫,并提出西比爾原型和浮士德原型來幫助讀者理解怪癖。
關鍵詞:傳記 怪癖 西比爾原型 浮士德原型
怪癖所指的是生活行為習慣中重復性較強的異常舉動,包括強迫癥、潔癖、臟癖等等,但實際上這些分類之間并不具有互斥的關系。怪癖在很多傳記中都有所體現(xiàn),比如《約翰遜傳》《叔本華及哲學的狂野年代》《普魯斯特傳》《居里夫人傳:驕傲與榮耀的一生》《榮格自傳:回憶·夢·思考》《休斯傳》《垮掉》等等。從呈現(xiàn)的角度,研究傳記作家為何癡迷于此,以及他們如何處理怪癖;從接受的角度,讀者如何去理解傳記中的怪癖,即為本文所要探討的兩個方向。
一、怪癖的呈現(xiàn)
從大面上來講,怪癖述寫屬于軼事述寫的一種,然而它異于普通軼事之處在于它觸及更為隱私的層面,屬于傳主努力掩飾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獲取這方面的第一手材料可以說是傳記作家資料翔實的明證。
怪癖敘寫是讀者抓住傳主的“奇點”。怪癖現(xiàn)象都指向一個結論:人是非理性的,而且這非理性的部分在“生命書寫”(bio-生命,生活;-graphy書寫)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在心理分析比較發(fā)達的今天,了解傳主的怪癖,可以提綱挈領地洞曉他的內心世界——一種認識上的催化劑作用。
除此之外,在傳記中納入怪癖的另外一個優(yōu)點就是,可以使人物形象迅速豐滿起來,明末散文家張岱有一句名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癡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币部梢杂梅▏鴩覉D書館里的一句話來支持這一論點:“在文學史上,在所有優(yōu)秀人物形象中,最完美的是堂吉訶德。他之所以完美,是因為他有滑稽可笑的一面。”[1]比如,《居里夫人傳》中記載居里夫人在訪問美國期間赴宴會遲到,人們派一個小女孩去找她,發(fā)現(xiàn)她正茫然呆立在房間的衣柜前——她無法忍受衣櫥里的燈關不上。小女孩告訴她衣柜門關上后燈自動熄滅,她不相信,于是女孩讓她進了衣柜,然后關上門,她親眼確定燈熄滅了,才滿意地出來。[2]
盡管怪癖述寫在傳記中有著上述優(yōu)點,傳記作家對其態(tài)度卻不盡相同:有的作者認為這是市井流言,不足掛齒;有的津津樂道,善于挖掘。不管怎樣,后者在書寫怪癖時的確需要一定的考量,思索自己是否會被卷進這場神秘的儀式之中,因為怪癖描寫一方面會顯示出作者對傳主的充分了解,另一方面卻不得不停留在表面現(xiàn)象無法深入。
持否定態(tài)度的作者認為“俗人好奇”,怪癖以及所有的邊邊角角的軼事都只是迎合讀者的窺私欲。在這里,筆者想說明的是一種“向下兼容”的認識模式:并非只有俗人才好奇,獵奇是所有人的本性,后天修養(yǎng)的壓抑是另一回事,就跟本我與超我的關系類似。怪癖可以說是帶給讀者印象最深刻的方面之一,它起到的作用是一種認識和記憶上的催化劑作用。
在包含有怪癖述寫的傳記中,傳記作者對于怪癖背后原因的探討,大約有以下三種處理方式:
第一,述而不論。比如《垮掉》中記錄金斯伯格神經質的道別癖好,但并不進行原因的描述:“金斯伯格最后一次鎖上舊宿舍的門并帶著自己少量的行李走向走廊時,他回過頭對著房門說:‘再見了,房門。在走下第一階臺階時,他又停住了,‘再見了,樓梯?!斔x開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時候,也經常會對著這些東西說再見。”[3]《德里達傳》也存在述而不論的現(xiàn)象:“(德里達20歲的時候)的確時有陷入瘋癲之感……有些晚上,他因為陷入情緒低谷而無法學習,甚至無法與同學交談。但隨著時間流逝,杰基越來越被一種嚴重而不明確的“疾病”困擾。他處在神經衰弱的邊緣……因為不明的原因,他在圣誕節(jié)期間沒有回家,獨自待在巴黎……一段時間以來,他感覺自己行進在“即便是最親密的朋友也難以到達,更別說了解的地方”。[4]35
第二,讓傳主自己回答。比如《叔本華及哲學的狂年代》里記述:叔本華晚上很晚才回家,他到家后不時會弄醒左鄰右舍:他用手杖敲打家具,別人問他為什么要發(fā)出這樣的動靜,叔本華回答道:“我在傳喚自己的靈魂?!盵5]449《約翰遜傳》里記述:“一個人如果敢當約翰遜的面提到他的任何怪癖,這個人一定很有種……我很高興告訴各位讀者,對別人指出他的怪癖一事,他的反應是極溫和體貼的。有一次,他朋友史邁特的外甥女漢特小姐對約翰遜說:‘天啦!為什么你常做那么古怪的手勢呀!約翰遜回答:‘因為我的習慣太壞了,小姐,你要當心不可以養(yǎng)成壞習慣,知道嗎?”[6]467傳主的回答其實更是一種無用的搪塞,他們在隱私方面十有八九是不合作的,“對他的傳記作家露出了狡黠的微笑”。[7]不過的確有人敢于將自己那荒謬的邏輯展現(xiàn)出來:德里達坐飛機時常常很緊張地捏緊拳頭,妻子勸他放松一些,他生氣沖她喊:“你知不知道我只憑自己的意志維持著飛機在天上?”[4]181
第三,由作者進行猜測。包斯威爾在《約翰遜傳》中表現(xiàn)出一種“可以包容,但不可以理解”的態(tài)度:“從我認識他起,就知道自言自語是他的癖性之一。我確信他經常默念禱文,因為偶爾可以聽到他咋祝念上帝之名。他還有一點特別的怪癖,沒有一個朋友敢請他解釋原因。我想可能是他早年養(yǎng)成的一種迷信習慣,而又從來不用理性去解開那死結的緣故?!盵6]112這個猜測具有中立性。但《叔本華及哲學的狂野年代》中,薩弗蘭斯基提到叔本華對理發(fā)極其恐懼,每次剪發(fā)對他而言都是一次重大突破,于是猜測可能是因為叔本華擔心理發(fā)師會割斷他的喉嚨。[5]458但是作者在此處走得有點過頭了,很可能會誤導讀者。有些人,尤其是強迫癥患者,不愿意理發(fā)的原因是出于某種運氣上的考慮,對毛發(fā)的嚴格規(guī)定確實是神秘信仰很重要的內容,的確會有人認為剪發(fā)或剃胡須會惹惱上帝,比如本杰明·富蘭克林在自傳中曾提到自己的印刷廠老板凱莫由于堅信摩西教律而從來不敢刮胡子;《圣經·舊約》中頭發(fā)被認為蘊藏著力量;而中國農村也有出了二月二才能理發(fā)的說法。
在第三種處理方法這樣一種“偵斷”的過程中,傳主實際上變成了一種文本,而作者的地位下降到與讀者相等的位置——雖然他可能知道得稍多一些。傳記作者以及讀者都變成了心理分析師或者是批評家,對傳主的怪癖進行解讀。所以說,一個好的傳記作家應該是一個心理學家;一個好的讀者,應該具備基本的心理學知識。
二、怪癖的接受
怪癖可以分為兩類:常識性怪癖和儀式性怪癖。常識性怪癖可以置于常識性因果律的解釋環(huán)中的,比如潔癖:喜歡和追求潔凈是人的天性,有些人“做得過了頭”,雖然令人驚訝,但也不至于匪夷所思,“只是干凈過了頭”。在《追尋普魯斯特》中講到梳洗時要用20至22條毛巾,只要一條毛巾是濕得或弄濕了一點,他就不愿再用了。[8]
儀式性怪癖則不具有常識性,癔癥患者往往擁有特殊的、難以啟齒的隱秘信念,很難置于因果律當中,比如臟癖,對“運氣數(shù)字”的愛惡、儀式性動作等等?!都s翰遜傳》中記述:“我遠遠看著約翰遜姿態(tài)莊重特別,并以怪異的模樣計算步法……他經過每一根石柱時,都故意舉手;但是,其中一次卻忘了舉,等走遠了,才想起來,立刻回去,小心翼翼地重新再舉行那‘儀式,直到一次次順利通過石柱,跨過街來才罷休。希來登先生鄭重其事向我宣告,不論看起來多么怪癖,都是他一成不變的習慣;為什么要這樣做,沒有人知道?!盵6]112-113
對于儀式性怪癖的解讀,有更加進一步的兩種模式:西比爾原型(信仰、陰性的、歇斯底里的)和浮士德原型(投資、陽性的、野心勃勃的)。
西比爾是古希臘一些地區(qū)的女預言家。柏拉圖曾在《斐德若篇》中說道:“有一種迷狂是神靈的稟賦,人類的許多最重要的福利都是從它來的。就拿得爾福的女預言家和多多那的女巫們來說吧,她們就是在迷狂狀態(tài)中替希臘創(chuàng)造了許多福澤,無論在公的方面或私的方面。若是在她們清醒的時候,她們就沒有什么貢獻?!盵9]處于西比爾原型中的傳主是迷信的,他/她認為自己的舉動一定是為一個無所不知的神明所知,通過儀式性的動作,他/她可以與神對話,從而滿足自己的需要,尤其在藝術家那里,這一點體現(xiàn)得尤為清晰。從古希臘人們就認識到,藝術創(chuàng)作依賴的靈感受制于九個繆斯的好惡,如果繆斯們不開口,再偉大的天才都會江郎才盡。在這種焦慮中,一些作家養(yǎng)成了奇奇怪怪的信念,比如狄更斯相信睡覺時頭向著南方會激發(fā)自己的靈感,陀思妥耶夫斯基寫小說時總是忍不住摸壁爐。[9]他們與神交流,害怕失去,渴望得到,在這一點上與西比爾非常相似。再者,根據(jù)奧托·魏寧格在《性與性格》中提出的“理論傳記學”,[10]可以用文學作品反推作者的心理,因而D.H.勞倫斯《木馬贏家》用來更加形象地代表西比爾模型也是可以接受的。《木馬贏家》中的兒童保羅通過在夜晚騎搖木馬,可以使自己準確預見到哪一匹馬在賽馬中勝出??梢圆聹yD.H. 勞倫斯可能是具有強迫癥傾向的,而這一點在他的幾本傳記中并無體現(xiàn)。這也證明了魏寧格所開創(chuàng)的“理論傳記學”的優(yōu)越性。
如果傳主能夠質疑神的存在并且認識到自己的怪癖是迷信,但仍然堅持這些儀式性動作,那他就進入了理智而冷靜、“為儀式而儀式”浮士德模型:這里的關系不再是人神之間,而是人魔之間。在歐洲傳說中,浮士德博士為了獲得知識和力量而與魔鬼訂下了簽約,把靈魂出賣給他?!拔沂悄欠N力量的一體,它常常想的是惡而常常做的是善?!盵11]傳主心知儀式性動作是愚蠢的,與其“運氣”“靈感”并無絕對因果上的聯(lián)系,但依然拒絕戒掉這些“癮”。再次舉前文中約翰遜的例子:“因為我的習慣太壞了,小姐,你要當心不可以養(yǎng)成壞習慣,知道嗎?”[6]467說明約翰遜心中清楚這些動作并沒有什么神圣性,但它與自己的成功一定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在《自傳:回憶·夢·思考》中坦言自己也有儀式性動作的榮格在論述“情結”的時候曾經分析過這一點:情結是個人潛意識中的一組心理內容的聚集,有似完整人格中彼此分離且獨立的一個個小人格;它有自己的驅力,并可以強有力地控制和支配一個人的思想和行為。情結并不一定都是消極的和起反作用的,只會造成精神障礙,而恰恰相反,它可能往往成為一個人靈感與動力的源泉。原因就在于情結有似于“癮”或“執(zhí)著”的追求,是人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一種動力。情結之間會產生沖突和對抗。這種沖突和對抗如果過于激烈就會導致人格的崩潰。一個人于是便會成為精神病患者或神經官能癥患者,但這種沖突要是能為人格所承受,卻會為一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提供動力。
正是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傳記中的完美主義者們才與魔鬼做了交易,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他。傳主有著這樣那樣的怪癖,他們不過是些雄心滿滿又十分脆弱的浮士德罷了。他們向各種心理疾病妥協(xié),心知癔癥會使自己變得敏感和細膩。讀者常感惋惜:“如果他能克服這些心理疾病,可能會更有成就?!蹦堑刮幢兀诒荒Ч硗淌芍?,藝術家始終是獲益的,所以他們不愿戒掉這些“癮”:蒙克治好抑郁癥之后藝術水平大大降低,再也畫不出《吶喊》那樣的作品。
此處的口號是:就算沒有魔鬼,也要創(chuàng)造一個魔鬼出來。他們制造出一個規(guī)律的魔鬼,把他召喚出來,具體到儀式當中,然后這魔鬼反過來攫住了他們。傳主與魔鬼簽訂了這樣的契約:我讓你寄住、生長在我的身上,你讓我變得敏感、專注,變得出類拔萃;我在整個怪癖事業(yè)里是一個股東,是個幫兇和投資者,可是危險就在于,我并不是最大的控股者,而且我的股份有縮水的可能性。盡管如此,在被魔鬼毀滅之前,我始終是獲利的,我為什么要戒掉它呢?
這兩種解讀至少有兩種意義:第一,西比爾原型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宗教信仰的本質,早在1907年,弗洛伊德就提出過一個理論假設:“強迫性神經癥是變相的個人宗教,而宗教則是一種普遍性的強迫神經癥?!盵12]其中隱藏著私人的上帝與儀式以及無限的自大,在這種獨具個性的“祭祀”活動(數(shù)字,動作)中,一種與神互動的優(yōu)越感油然而生,盡管一切的痛苦和隱秘也藏匿于此。也如托馬斯·卡萊爾所描述的宗教:“一個人的宗教信仰,對他自身來說是首要的事情……我在這里所說的宗教信仰,并非指某個人自己宣稱信奉的教誨信條,也不是指某個人用語言或其他方式來表示和擁護的宗教教義……而是指一個人實際信仰一種事物(這種信仰甚至不必向自己起誓許愿則已足夠,更不必向他人表白)……(它)創(chuàng)造性地決定其他一切事物。”[13]
第二,浮士德模型可以幫助我們打破對偶像的癡迷和崇拜,讓我們了解到傳主不過是個有雄心的普通人罷了,從而自上而下發(fā)出對他們的嘲笑:他們的偉大不是出于某種以集體為目的的高尚動機,而是源于一種以自我利益為出發(fā)點的虔誠。他們是脆弱的,只要有機會,他會采取一切力所能及的儀式行為避免失敗,在一次次的妥協(xié)中,一個成癮的、渴望成功和杰出的弱者得以誕生。誠如尼采所言:“(偉人)溢出,他泛濫,他不愛惜自己”,而“人們把他的毫不利己、把他為一種信念、一個偉大事業(yè)所做的犧牲稱為‘英雄主義,這全是誤解……人們誤解了他們的恩人”。[14]當約翰遜博士猶豫自己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的時候,他只是一個患得患失的普通人罷了。
三、結語
“無癖不深情?!惫竹笔鰧懯撬茉靷髦餍蜗蟮钠纥c,值得傳記作家重視并且深入挖掘,在怪癖形成的原因方面,進行大膽猜測也未嘗不可。真正到了理解層面,讀者可以借助浮士德原型和西比爾原型來幫助自己解讀怪癖,這既可以啟發(fā)人對信仰進行思考,也有利于打破偶像崇拜,更好地實現(xiàn)傳記的教育功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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