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磊
一
關于欲望與禁錮之間的關系,僅憑三言兩語是說不清楚的。但是,如果翻開薄伽丘的《十日談》,大略地讀一下“綠鵝”的故事,相信多數(shù)人是可以恍然大悟的。
有個名叫腓力·巴杜奇的人,立誓要把兒子培養(yǎng)成不近女色的圣徒。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把兩歲大的兒子帶到了山上,每天誦經、祈禱,討論的都是圣潔、光榮的話題。
兒子長到十八歲的時候,他決定帶著兒子到佛羅倫薩城里去走一遭。目的,似乎是要測試一下自己的實驗成果。年輕人從來沒有見到過外面的花花世界,面對宮殿、教堂等華麗的建筑,他禁不住眼花繚亂。
再后來,十八歲的青年男子看到了街上美麗的女孩子,他禁不住浮想聯(lián)翩:“爸爸,這是什么?”
一心希望兒子遠離女色的他心頭一震,“這是綠鵝,孩子?!?/p>
讓巴杜奇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兒子自此難忘“綠鵝”。面對嚴厲的父親,他甚至要求帶一只“綠鵝”回家去,由自己飼養(yǎng)她。——他當然不知道,因為苯巴胺的緣故,他的同齡人正滿街追逐著“綠鵝”?;蛘哒f,他們家里總要飼養(yǎng)一只這樣的“綠鵝”的。
欲望是禁錮不了的,哪怕是你在遠離紅塵的境界里長大。
二
閑來無事的時候,我喜歡在書架上找閑書看。國內的典籍,我喜歡明代的白話小說和唐人傳奇。至于國外的,則非《十日談》和《天方夜譚》莫屬了。
薄伽丘筆下的愛情,與但丁的愛情大為不同。熟知《神曲》的人們都知道,但丁筆下的愛情是柏拉圖式的,他那些蒼白的天使,實在難以打動后來人。而薄伽丘筆下的愛情卻是有血有肉的,無一不充滿著生機勃勃的欲望。在《十日談》里,薄伽丘寫盡了俗世的歡樂。在他的筆下,愛情或者情欲,幾乎就是一個中心的議題。尤其讓那個時代的衛(wèi)道士難以忍受的是,在故事里,他一遍遍地嘲諷教廷、教士們的虛偽。
這個講故事的人,戳了時代的馬蜂窩。
三
《十日談》問世以后,薄伽丘飽受非難。為此,他不得不中斷寫作。1362年,有個狂熱的苦修派天主教僧侶對《十日談》這株“惡草”深惡痛絕,在臨死之前,他委托另外一名苦修派僧侶對薄伽丘進行咒罵和勸誡,以此發(fā)泄自己內心的憤怒。面對這個瀕死者的詛咒,薄伽丘的精神上產生了極大的震動。他退縮了,他懺悔了。最后,他表示愿意把自己的所有作品付之一炬。甚至,他愿意皈依基督教會,愿意“贖罪”。
1375年,在好友彼特拉克去世之后不久,薄伽丘在孤獨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薄伽丘死了,但《十日談》卻沒有被人們遺忘。在15世紀,《十日談》印行達十版以上;在16世紀,《十日談》又印行了七十七版。這本書所高調宣示的人文主義精神,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以至于在評價薄伽丘的時候,后世的人們會把他和他的前輩但丁放在一起,稱《十日談》為“人曲”。
數(shù)百年后,回顧這段歷史我們發(fā)現(xiàn),人類的自我解放之路是一條鋪滿荊棘的道路。人類社會的每一丁點進步,都是建立在先賢與哲人們的痛苦之上的。
因為有了“人”的發(fā)現(xiàn),“人”自身的活力和價值得到肯定。此后,謳歌生命、謳歌智慧、謳歌美好情感的觀念逐漸匯成一股洪流。
四
1818年,詩人拜倫游歷意大利。在那里,他憑吊了先賢的遺跡,并揮筆寫道:“甚至他的墳墓也橫遭挖掘/聽憑瘋狗般狂人的凌辱……”
狂熱,一直是文明的大敵。
《十日談》的遭遇,讓人聯(lián)想到朱元璋對《孟子》的刪改。畏懼民本思想的皇權,甚至把孟子從文廟的配祀里趕了出去。
孟子何辜?
關于《十日談》的敘事,真正讓人難以釋懷的,乃在于薄伽丘的屈服。他的懺悔讓很多人為此耿耿于懷,讓人不禁想起翻譯《天演論》的嚴復。后者,晚年一度成了袁世凱恢復帝制的工具。
但是,這點瑕疵顯然并不影響作家的光輝。作為一個被陰影包圍和迫害的人,薄伽丘已經盡力了。他的無力和退縮,甚至他晚年的懺悔,都無法抵消《十日談》對后世的正面意義。
嚴復也是如此。作為最早睜開眼睛看世界的知識分子,嚴復的價值絕不在于去做一個革命者,他本身也絕不是一個革命者。他的價值,乃在于對文明的傳播,對一個古老民族的啟蒙。
【左汝正薦自《濱海時報》2015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