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任

或街頭巷尾，或公園河畔，或老干部局院內(nèi)，聚談?wù)哳H多。常見的情景是一個或者幾個人滔滔不絕地講述國家形勢，分析得頭頭是道，大家七嘴八舌，個個都是時事觀察評論員。狠聊一頓，回家吃飯就很香。現(xiàn)在都重視養(yǎng)生，七老八十身心俱健者不少。衣食無憂，精神生活就顯得重要，打麻將下象棋消磨光陰，愛聊天當(dāng)時事評論員的也為數(shù)不少。除了聊國家大事，他們也聊些市井瑣聞，東家長西家短，張三脾氣怪李四性格摳兒。卻總是褒貶別人多，談自己的事很少。我曾經(jīng)受邀參與過幾次他們的聊天，問起曾經(jīng)在“文革”中被批斗的，被打罵的，被凌辱的具體情況，他們一點也不講，有些人還很煩：提那事干啥？像揭了他的傷疤。我不知他們是不能講，還是不愿講。我拿自己被游街批斗的情況啟發(fā)他們，還是沒有一人肯講，在外人面前不講，在自己家人面前也不講，好像這是極大的恥辱！由于他們不講，許多三四十歲的人對于“文革”之害渾然無知，有些人還說“文革”如何好。這是怎么回事呢？害人者才應(yīng)該感到恥辱，被害者不該恥辱。然而，許多的被害者至今對當(dāng)初的遭遇諱莫如深，他們難道就這樣沉默地直至離開人世嗎？

想起了爺爺那輩人。爺爺活著時有許多朋友，秋天以后他的屋子里日日滿人，大家七嘴八舌，除談國家大事以外，也多談自己身邊的事，每個人的喜怒哀樂都在這里傾訴表達。小時的我經(jīng)?？吹桨装l(fā)老人悲傷哭泣，有時卻又放聲大笑。爺爺?shù)纳除埳鷦踊顫?，話語風(fēng)格多樣，內(nèi)容題材頗多。如果從文學(xué)風(fēng)格上說，當(dāng)是一部有詩有文，有歌頌有悲泣，有抒情有敘述，有論證有哲理的文學(xué)盛會。我很多的知識見聞就來源于爺爺?shù)纳除?。但這一切，隨著爺爺在1961年的餓死而終結(jié)。

而今天這些聚談?wù)?，談?wù)摰膭t多是從新聞廣播與報紙上看來的材料，他們是傳述者，鮮有抒情者與創(chuàng)造者。三十年官場生涯，我結(jié)交過無數(shù)人，回憶他們的言語，很少講自己的獨特經(jīng)歷，很少有能夠讓我記住的他們的語言與故事。在我的心目中，他們更像一個沒有個人經(jīng)歷，沒有個人遭遇，沒有個人思想感情的“公眾人”！想起了庾信的《枯樹賦》：“昔年移柳，依依江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想到了漢樂府民歌《饒歌》中的一首情歌，一位癡情女子對愛人的思念與傾訴.：“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我們中國人曾經(jīng)多么能夠表情達意！我們曾經(jīng)把語言運用得何等美妙絕倫！“四書”中的語言多么典雅而嚴(yán)謹，細膩而生動！今天我們受了許多苦難的國人還能真誠坦然地表達自己的經(jīng)歷與感情嗎？

曾有兩位改正的右派，向我述說他們的經(jīng)歷：其一畢業(yè)于北師大中文系，他改正安排工作后，到教育部門工作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教學(xué)了，語言障礙嚴(yán)重。他說：“整整二十年每天和豬說幾句話。天天讓我起豬圈，不用派活兒。沒有人理你，也不需要你理別人，我有時已經(jīng)不能把詞與意結(jié)合起來了，想說三可能說五，有時問非所答，不會說話了！我其實已經(jīng)變成豬了！”多么嚴(yán)酷而生動的表達！另一個說：“誣蔑我罵領(lǐng)袖，我真沒有罵，不行，整你，一百度燈泡，在你身邊放幾個烤得渾身是泡，幾天幾夜不讓睡覺，困得比死難受，最后，我干脆就承認，左右是死！我是罵來著！他們說罵什么？我是扎娘日姥姥一痛胡卷，把最粗野的話都罵了，罵了半小時，把這幫王八蛋罵愣了。沒有人敢寫，讓我寫，我不寫，老子等槍斃，就是不寫。你猜咋著？他們一商議，這小子豁出去了，他罵咱們不敢寫呀，誰寫誰倒霉，干脆，就說內(nèi)查外調(diào)，沒有發(fā)現(xiàn)問題。把我放了，告訴我也別說你罵來著，回家反省別的錯誤。你說好笑不！”這兩個人敢于把自己的真實思想暴露無遺，所以我能終生記得?，F(xiàn)在這樣的人太難得了！

魯迅近90年前寫過一篇《無聲的中國》，其中說：“文明人和野蠻人的分別，其一，是文明人有文字，能夠把他們的思想，感情，藉此傳給大眾，傳給將來。中國雖然有文字，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和大家不相干，用的是難懂的古文，講的是陳舊的古意思，所有的聲音，都是過去的，都就是只等于零的。所以，大家不能互相了解，正像一大盤散沙?！?/p>

人會沒有聲音么？沒有，可以說，是死了。倘要說得客氣一點，那就是：已經(jīng)啞了。

美籍自動化學(xué)者陳之藩的文史修養(yǎng)，讓文史專家董橋也自愧弗如。陳先生說：“我們這一代，弄得這么不成樣子，因為銳意不讀書，一心想自然，無奈辦不到！一點顏色也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不僅天塌地裂不會名狀，就是傷春悲秋也不會形容，以死了幾百萬人的代價，仍然換不來幾篇‘有病呻吟的作品。根本不會發(fā)聲了，何況呻吟！”（《清白家風(fēng)》，董橋著，海豚出版社2014年3月1版，P124）陳先生優(yōu)雅而嚴(yán)謹，把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說成是“銳意不讀書”，可是，曾經(jīng)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傳統(tǒng)的中國人，怎么會不讀書了呢？我們可以向別人說：“你懂的！”

我們由害怕說話到不能說話到不會說話，在語言方面已經(jīng)退化到四千年以前了。即以“四書”而言，《大學(xué)》的邏輯性，《中庸》的哲理性，《論語》浸沉著詩意的記事抒情，《孟子》文采飛揚的論證，我們從今天上溯到百年，能寫出那樣的文章，說出那么美麗優(yōu)雅華美深沉的話嗎？

曾經(jīng)的那個時期，中華大地上的情書都千篇一律地由最高指示開始，祝萬壽無疆結(jié)束。人人的情書都可以公開。同一塊土地，同一個車間勞動，看同樣貧乏的書，說同樣貧乏的話，過同樣貧乏的生活，熬成個沒有故事的群體，過渾渾噩噩的日子。今天每天能洗幾次澡，才感到那時不能洗澡的巨大痛苦——從蒸籠似的青紗帳里鉆出來渾身汗水淋漓，咸堿的汗腥浸透衣服，滿身餿臭遍體瘩疙，那種骯臟之苦，在勞累饑渴貧苦恐懼的生活境況中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那種生活狀況的活著竟然被如今不少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所向往？如今是應(yīng)當(dāng)趁我們“文革”一代人還活著而建立“文革博物館”了，我想那種日子對于現(xiàn)代城鎮(zhèn)青年而言是連一天也難以生活的！

朱自清在《無話可說》中說：“十年前我寫過詩;后來不寫詩了，寫散文;入中年以后，散文也不大寫得出了——現(xiàn)在是，比散文還要‘散的無話可說！許多人苦于有話說不出，另有許多人苦于有話無處說;他們的苦還在話中，我這無話可說的苦卻在話外。我覺得自己是一張枯葉，一張爛紙，在這個大時代里。

“……我永遠不曾有過驚心動魄的生活，即使在別人想來最風(fēng)華的少年時代。我的顏色永遠是灰的。我的職業(yè)是三個教書;我的朋友永遠是那么幾個，我的女人永遠是那么一個。有些人生活太豐富了，太復(fù)雜了，會忘記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么時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記住，自己是怎樣簡單的一個人。

“說來說去是那一套;終于說的聽的都膩了?！冶闶瞧渲械囊粋€。這些人自己其實并沒有什么話，只是說些中外賢哲說過的和并世少年將說的話。真正有自己的話要說的是不多的幾個人;因為真正一面生活一面吟味那生活的只有不多的幾個人。一般人只是生活，按著不同的程度照例生活。

“其實這些都可以說是廢話，只要想一想咱們這年頭。這年頭要的是‘代言人，而且將一切說話的都看作‘代言人;壓根兒就無所謂自己的話。這樣一來，如我輩者，倒可以將從前狂妄之罪減輕，而現(xiàn)在是更無話可說了?！?/p>

上述話語，朱自清寫于1931年3月。

那時的朱自清無話可說，那是國人的悲劇。

而今我們卻不會說話了？除了神侃閑聊！是應(yīng)當(dāng)警醒而奮發(fā)了！

【童 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