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一
那是件會跳舞的白襯衣,真的。
看到的人都會這樣說。
“你,也看到了,是嗎?”依依對著自己喃喃自語著。鏡子里的那張臉上寫滿了落寞。是一種久不見陽光雨露的那種落寞和干涸。
“看,他又來了?!币酪酪呀?jīng)沒有初見他時的驚慌了,她從鏡子前站起來,她的身子有些變形被拉得又細又長,她不想回頭,如果再一回頭,這身子又會變成別的模樣了,不是又胖又矮,就是臉被夸張地東拉西扯得不成形狀。
當(dāng)初買這個穿衣鏡時,上面的鏡子完好無缺,在被送到客廳時,也還好好的,等抬到半月型的東陽臺時,不知怎么竟然“嘩啦”一下子碎了,盡管木子說碎碎平安,但依依還是覺得有些晦氣,家具店的老板倒很知趣,下午就讓安裝工給重新?lián)Q好了一面鏡子,明晃晃的似乎比原裝的還要亮,喏,就是眼前的這塊。剛開始依依也沒有覺出什么,是木子先發(fā)現(xiàn)情況的,那天起床后,木子換了一件奶白色的半袖襯衣,還特意往自己的腋窩里噴了香奈兒5號,這是依依的香水,他卻愛噴。
面對鏡子整理裝束的木子,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突然大聲地叫嚷了起來,他的聲音尖銳地響了起來,把還在衛(wèi)生間里的依依嚇了一跳。
從那時起,這面鏡子就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可以任意地變換鏡子中的人形。有時候,倒也正常。
“你不看它的時候,它絕對正常?!币酪缹δ咀诱f,“我看,這樣就挺好,可以警醒你不犯錯誤,這才叫正容鏡呢。真正的。你沒有事,怎么變形都不怕,有了事,還怕變形么?!?/p>
木子聽了依依的話,并沒有再說什么,他原是想說上幾句的,因為他聽到依依的話里別有意味,這意味有些深長,讓他不由地心里暗暗吃了一驚。
木子鄭重回頭看了一眼依依,她不再是以前那個沒心沒肺的女子了,她現(xiàn)在說的好多話,都貌似很有些哲理。而且,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竟然不愛笑了,要知道,早年他愛上她就是因為她的笑啊,她的笑坦蕩而溫暖,加之那雙會說話的多情的眸子,明眸皓齒,是木子最早對她的感覺。
“你有事,快出門去吧?!币酪缿袘械卣f,她明白木子的眼神,她比任何時候都明白木子此時看她的眼神。
木子出門走了,房間里很快沒有木子的氣息了,依依看著鏡子,她的眼神有些冷,冷得讓人心生陣陣的寒。
鏡子里的他開始張牙舞爪地把依依的身影左一下撕扯,右一下撕扯,撕扯,撕扯,撕扯。
“你看,他又來了?!币酪缹χR子中的自己說,她看到自己眼珠兒紅了,是那種嗜血的紅。
他,果真來了!他是奶白色的,他的兩只袖子前后甩動,很有節(jié)奏,那衣身被賦了靈魂,輕飄飄地前移著,有時候也會駐一駐足,在脖領(lǐng)子那兒仿佛支著一只隱形的腦袋,那只腦袋左右張望著,指揮著這件白襯衣,按節(jié)拍有韻律地舞蹈起來。
這舞蹈跳得很是投入,左右逢源的樣子。漸漸地竟然有些驕傲起來了,依依看到他把左臂高高抬起,右臂也抬了起來,遙遙地向著她做了一個揖。“撲哧”一聲,依依笑了,她知道這并不好笑,可是她還是笑出聲來,她看到鏡子里自己的臉迅速被改變了模樣,猙獰而又狂妄。
玄關(guān)那里的紅木落地鐘發(fā)出了西敏寺音樂,早上七點整。音樂響起,幻覺猛地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看著空曠曠的房間,依依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二
清晨,又是一天清晨。
依依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她先是把房間的各個角落都看了一遍,看完后,吸了吸鼻子,然后光著腳就下了床。
依依站在床前整理著酥軟軟的錦被,拉拉拽拽了幾下,她就又一下子跪在床上,把頭俯下來,緊緊地貼在被子上,慢慢地來來回回地摩挲著,好像是在摩挲著木子的臉蛋兒一樣。
“木子,木子?!币酪赖偷偷亟辛藥茁?,幾聲下來后那淚水就流了下來。
依依就去翻看床頭那本相冊,這是家里唯一的一本相冊,從木子當(dāng)副總開始他們就幾乎再也沒有照過照片,依依仔細地想了想,還真沒有照過幾張,沒照就沒照吧,兩個人的生活,因為沒有孩子而輕松自在了許多,也無聊寡淡了許多。
翻看著相冊,依依的眼睛就帶著自己回到了曾經(jīng)年輕的歲月,其實就是現(xiàn)在她也不老,三十五歲的少婦,正是有風(fēng)韻的時候,可是她怎么都覺得自己老了呢,心態(tài)老了吧。
看著相冊里青春的自己,依依有時候都覺得那不是自己,就這樣一會兒看一會兒回想,慢慢地手上這本相冊就翻完了,再從頭翻一遍,再回想一遍;再回想一遍,再從頭翻一遍:這一張是他們進城后第一年照的;這一張是他們結(jié)婚一周年照的;這一張是他們結(jié)婚三周年照的;這一張是他們存款過三萬時照的;這一張是結(jié)婚五周年時照的;這一張是他們剛買了這復(fù)式樓那年照的;這一張是結(jié)婚七周年時;這一張是他們在默山承包的十畝果園,那些上了年歲的梨樹,郁郁蔥蔥一望無邊;這一張門前有棵百年樹齡的梨樹是他們的鄉(xiāng)間別墅,他們自己蓋的五間大瓦房,往年八月間黃金梨上市的當(dāng)口,他們會在這里小住上一段時間;這一張是他們在梨園收獲的情景;這一張是他們一起參加木子公司里年底聯(lián)歡會時照的……這一張,這一張,依依把一大把的時間都放在看照片上了,上午的一多半時間就這樣熬了過去,準備放下相冊的時候,她忽然把其中一張照片從相冊里抽了出來,這張照片是她與木子剛剛確定男女朋友時照的,那時木子是鄰居大哥哥,大她十歲,十歲不是個小數(shù)字,可是被她輕易模糊了,后來她拼了命來跟隨他,一路從青紗村輾轉(zhuǎn)到了歡城。
到歡城后他們先去影樓照了這張照片,木子無比珍愛這張照片,還特意加洗了幾張,分別寄給了老家和幾個他認為重要的人。
依依把照片拿在手里,手指撫摸著照片上的小人兒,心里有一股暖流通過,這些年來,除了她不能帶給他一個孩子外,她把整個身心都給了他。
“唉。”嘆了口氣,依依把照片準備放回相冊去,咦,慢著,這是什么?依依從照片底下看到了一張紙片,她把紙片從照片那兒慢慢地拿下來,慢慢在手心里把它展開,從紙片的發(fā)黃發(fā)舊的顏色看這已經(jīng)待在這兒有些年頭了,不知怎么依依的心突然不由自主地慌張起來,這個紙片不會是她的,那只有一個結(jié)果,是木子的。木子,她從二十一歲那年就跟定了他,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整十四個年頭了。
紙片上只清秀地留了一行字,確切地說是一個地址:歡城市雙廟路中段。
依依把紙片拿了出來順手放進自己的睡衣口袋里,把照片放回原位,盡管有些不舍,她還是把相冊推到一邊,自己再次光著腳下了床。
下樓把一樓衛(wèi)生間的馬桶沖得山響,對著鏡子看著自己的有些浮腫的臉頰,把緊膚水拍在臉蛋上,先是輕輕地拍打著,然后拍打聲卻意外地響亮起來,好像是自己在甩自己耳光一樣,啪啪的響亮無比。
隨后衛(wèi)生間里傳來依依壓抑的無奈的寂寞的低泣聲。
這房子可真大啊。
坐在客廳里的依依已經(jīng)恢復(fù)過來了,只是半邊臉還微微地泛著紅。她歪在沙發(fā)上,按著遙控器打開電視。每個頻道似乎都像要與她做對一樣,卿卿我我的男人和女人,沒完沒了的家族戰(zhàn)爭,整個世界好像一下子都沒有了溫情一樣,依依覺得是那樣的冰冷和凄涼,她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陽光,亮得有些刺眼,她不自禁地瞇起了眼睛,過了一小會兒,二樓上又響起西敏寺音樂,十一點鐘了,依依甩了甩頭,她不能這樣子整日碌碌無為的吧,她總不能總宅在家里吧。
依依換下睡衣,找了套紫羅蘭色的運動衣套在了身上。她出門前特意帶了一個軍用水壺,她想好了,今天她要去郊區(qū)逛逛,去感受下初秋的時光也好。地下車庫里停著她那輛現(xiàn)代,很普通的汽車,在歡城里,這樣的車子如同自行車一樣普通,這是她與木子五年前買的,那年他們的生活水平還只停留在一般水平,買不起更好一點的汽車,等后來生活條件好了,卻一直沒有換車,一來是因為木子單位里有配車,二是因為依依一直沒有找工作,全天待在家里,時間久了,使得她的應(yīng)變能力都退化了,自己出門,連個紅綠燈都看不大懂了,她天生是個路盲,汽車這玩意兒對她一點吸引力都沒有。所以這輛現(xiàn)代,還非常之新。
站在小區(qū)門口等著打的士,這個小區(qū)是歡城第一代高層復(fù)式公寓,是木子當(dāng)副總后用全款買的,當(dāng)時擺在桌上厚厚的一摞錢,整整齊齊碼在一起的紅色百元大鈔,看得依依有些心疼。
“看哪,他又來了?!币酪揽吹角懊婧孟裼幸惠v的士開過來了,那件會跳舞的白襯衣就罩在車頭前面。
三
“嗤”地一聲,一輛黃白相間的的士停在依依面前,好像它在那里逡巡已久,只為現(xiàn)在過來載她一樣。
男人搖下窗玻璃,那件歡喜雀躍著的白襯衣倏地一下子飛走了?!按蠼?,你去哪兒?”
“你,你車頭有件白襯衣?!币酪廓q疑著說,她盯著男人的眼睛,這副眼神里有些調(diào)侃又有些揶揄。
“可不,他還會跳舞哩?!蹦腥苏f完兀自咧了咧嘴,好像他就是那件跳舞的白襯衣上的那只隱形的腦袋。
“呀!”依依駭了一跳,她本來想拉開車門的手不由地一頓,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這個世界不一樣了?!蹦腥司谷粡阶韵铝塑?,繞到依依這邊,把車門拉開,把依依整個人塞了進去。
依依有些懵,她倒是不怕的,經(jīng)過那件事后,她還有什么怕的呢。
依依把水壺抱在懷里,她告訴男人說,“我要去,去默山。”
男人從后視鏡里看了依依一眼,他覺得她的聲音真好聽,好像二十多歲的小姑娘一樣甜美嬌嫩,人也長得不錯,身材保持得挺好。
依依覺察到男人的眼光了,她吸了吸鼻子,把頭轉(zhuǎn)向了車窗外。
“大姐,這是去游玩?”男人有些聒噪地問。
“嗯?!币酪缿?yīng)了一聲,她并沒有說話的欲望和興趣。
“怎么是自己去呢?老公出差了?孩子呢?”男人又綴上一句說,“現(xiàn)在歡城可不安寧,前些日子還在水庫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是個女人,她懷了孕?!?/p>
“哦,哦。”依依聽到這里,忽然覺得自己胃里翻江倒海一樣,她哇哇干嘔了兩聲,把眼淚都嘔出來了。
“那個女人,穿了一身黑衣,你知道嗎?”男人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幽幽的好像是從地底下傳上來的一樣,依依的心一緊,她臉色蒼白地盯著前面駕駛座上的男人,怎么看都覺得他很眼熟,是,是……?
“你是誰?你?你要帶我去哪里?”依依覺得自己的后背嗖嗖地出冷風(fēng),她用力把水壺更緊地抱在了懷里。
“你說我是誰?我?guī)闳ニ畮欤タ茨莻€穿黑衣服的女人?!蹦腥说哪樎龔那懊孓D(zhuǎn)了過來,依依“啊”一聲大叫,昏了過去。
好久好久,依依才悠悠醒轉(zhuǎn)過來,她用手撫在胸口,各種驚悚隱約還在,她慢慢睜開眼睛,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山里的風(fēng)呼嘯著發(fā)出瘆人的響聲,窗子那兒有枝條噼噼啪啪抽打過來,有黃金梨掉落在地上時砰砰響的聲音,她知道她的左手邊有個按鈕,只要她一按,馬上就會有一片光明的,可是她卻不敢,她瑟瑟地縮成一團,懷里還抱著那個水壺,她記得當(dāng)那個男人轉(zhuǎn)過臉來時,她狠狠地把懷里的水壺甩打了過去,她好像看見他捂著臉的那只手從手縫隙里緩緩地流出了鮮血。汩汩地流血的聲音,還有臉被熱水潑到的慘叫聲,一下子把依依驚醒了,她慢慢地用手去摸懷里的水壺,摸了一手黏稠稠的血腥氣。
“木子!”依依把水壺從懷里扔了出去,水壺“撲棱棱”地滾到了床下邊的水泥地上,發(fā)出些沉悶的動靜。
“啪”地按鈕被按開了,房間里一片明亮,依依四下看著,她已經(jīng)在默山了,她從來沒有自己一個人在默山住過,從來她都是害怕一個人獨處的,可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她不能不自己獨處了,除了窗外的風(fēng)和樹和山上的石頭地,再沒有什么可以陪伴她了。
“啪”按鈕又被按下了,房間里立馬又一片黑暗,依依縮在床角,她寧愿待在這無邊的黑暗里也不要一個人在這锃亮的光明中。
過了半晌,房門又被梨樹的枝條快速地抽打起來,接連著是好些黃金梨子跌落下來的聲音,依依今年沒有來收梨,當(dāng)然木子也沒來,十畝梨園的梨子集體在這個夜晚吶喊,它們成熟的胸膛里膨脹著瓜熟蒂落的強烈愿望,是被陽光的手輕柔柔地采摘,而不是這樣地被風(fēng)狂勁地撕裂亂扯,所有的梨子排成一隊一隊的敢死先鋒隊,一隊一隊地朝著依依的房子蜿蜒而來,黎明來臨的時候,依依被雨滴聲叫醒,那些滴滴答答的訴說,染得默山的天陰沉陰郁,染得默山的山濃黑沉默。
打不開房門了,門外是成山一樣堆積的黃金梨,依依想打電話報警,她把手伸進衣服的口袋,掏呀掏呀,手機沒有掏出來,卻把一張紙片給掏了出來。
發(fā)黃了的紙片上娟秀的字體帶著嘲弄看著依依,紙片上寫著:歡城市雙廟路中段。這張紙片是什么時候來到她的口袋中的呢?
依依想,今天她要去雙廟路中段去看看,這個紙片一定與木棉咖啡館有關(guān)。
四
雙廟路是歡城府前街后面的一條街,屬于老街,是當(dāng)年縣城老衙門的府前街。
依依很快就來到了雙廟路,中段應(yīng)該是中間段吧?是從東面起還是從西邊起?是從南面起還是從北面起?依依很快就從東走到西,又從西走到東,再從南走到北,又從北走到南,看著這些中段的商家門頭,哪個都覺得可疑,又哪個都覺得無辜。
雙廟路中段,到底是哪個段???依依覺得頭暈眼花起來。
“你好,美女?!币酪捞а廴タ春八琅男」媚?,這個小姑娘也就十六七歲吧,卻端著一張老成的臉。
“你好,你喊我?”依依問。
“是啊,美女,我們店里現(xiàn)在搞活動,進店有禮,免費體驗皇家天使產(chǎn)品一次?!毙」媚锉亩棺右粯拥卣f完,眼睛直直地看著依依,“我看你在這街上來回好幾次了,來吧,大姐,現(xiàn)在社會沒有什么想不開的哈,女人要懂得疼自己才是?!?/p>
依依是被后面這句“女人要懂得疼自己”打動的,“自己知道疼自己了嗎?”依依心里想著事,跟著小姑娘來到她家的美容院。
躺在美容床上時,依依還有些暈,她好幾次想開口問下她們知道不知道雙廟路中段,可是怎么問呢?這就是中段啊,中段的什么呢?中段的什么她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嗎?
知道還是不知道呢?依依努力地回想著,“你好,請問你知道這個地方有家咖啡館嗎?”
“嗯,有。”依依感覺給她做臉的美容師稍稍停頓了一下,接著她涼涼的手指就拂下來,一圈一圈細細地打磨起她的臉蛋來,“有,是有家咖啡館的,不過三年前失過火,還差點燒死了人。大姐,怎么想起來問這個?”
“哦,我,我記得他家的咖啡很好喝。”依依模糊地說。
“其實,我認得這家咖啡館的老板娘,很好的一個女人,是我的一個客戶,在我這做美容做了幾年了,如果沒有那次大火,說不定她現(xiàn)在還是我的顧客呢。”美容師說。
“哦,哦。大火?”依依打一個寒噤,她的眼前突然就燃起了一片熊熊大火,火海之中,響起了一個孩子稚嫩稚嫩的哭喊聲。
“是,大火!大火把老板娘二歲的兒子燒成了重傷,那個可憐的孩子……”美容師有些激動起來,依依因為是躺在那里讓她做臉,臉上被敷了水立方面膜,她一時無法睜開眼看到眼前的美容師。
“那,那個孩子,后來怎么樣了?”依依怯怯地問。
“住了一年醫(yī)院,做了大大小小的手術(shù),花光了老板娘的所有的積蓄,后來還是留下了殘疾?!泵廊輲熆蘖?,她一滴淚水滴答一下落在依依的面膜上,依依的皮膚太干燥了,只一瞬間,這滴淚水隨著面膜滲入到了她的臉頰中。
“那老板娘呢?”
“老板娘,她跳水庫了呀,因為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孕,而那個男人她找不到了。”
依依逃也似的離開了美容院,她受到驚嚇一樣地按住自己的胸口,她幾乎不敢回頭再看一眼她剛剛體驗完的美容院,這家美容院就是三年前的咖啡館?
依依在家窩了兩天,她還是忍不住從家里走了出來,好像她的一切塵封的往事都被剪開了一個小小的口,一點一點的過往一點一點地從這個小小的口子里,慢慢地流淌出來。
“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依依對著鏡子說,鏡子里有一張慘淡的臉。
“可是,她盡管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也不應(yīng)該……”依依又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這不是我的錯,我只不過去喝了幾次咖啡罷了?!?/p>
依依換了一件V領(lǐng)的寶石藍套裝,她這次不是來體驗的,她來美容院,簽下了一宗產(chǎn)品,成為了一位VIP會員,在這里她享受到星級的服務(wù)。
“蔡姐,你好,咱們現(xiàn)在先泡下瑤浴吧。”美容師說。
“上次給我做體驗的是你嗎?”依依問。
“不是,我不曉得是誰,我剛從新店那邊過來的,今天新店搞一周年慶,需要的人多。”美容師說,她也不大年紀,二十多歲吧,穿著統(tǒng)一的玫紅色的工裝,很有朝氣。
泡過瑤浴后,依依躺在美容床上,渾身舒坦坦的,很是愜意,被精油按摩著身體,她幾乎要睡著了,在迷迷糊糊中她覺得美容師的手有些冰涼涼的,“天有些涼了?!币酪篮斓卣f道。
“恩那,等我把空調(diào)調(diào)一下,秋天都來了好些日子了?!?/p>
“是你?”依依又含混地說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問她們都不知道你?!?/p>
“哦”美容師低語著溫柔柔地說,“我叫棉子。”
“嗯?!币酪阑貞?yīng)了一聲,房間里氣溫升上來了,很是溫暖舒適,她悄然進入了睡眠。
棉子靜靜地給依依做著身體,一時間,房間里空寂起來,只有棉子的手摩擦著精油的聲音,空氣中全是薰衣草的味道,這個味道讓她一時間有些恍惚,他就喜歡薰衣草的味道,為了這,她房間的花瓶里一年四季都插著薰衣草。
真是的,怎么又會想起他來了呢?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冬天的尾巴上,是入春的第一縷風(fēng)把他給吹走的嗎?是入春的第一場雨把他給沖走的嗎?是入春的第一聲雷把他給驚走的嗎?
不管怎么說,他就是不見了,他在的時候,她可以有個依靠,總覺得這個塵世盡管有些寒涼凄冷,但總歸有個寬厚的懷抱是她的港灣,可是,他卻不見了,真真地找不到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了,上天入地地找,都找不到了。
“你,離開得好決絕!”棉子恨恨地咬了咬牙,她的手有些重了,在她手下的依依睜開了懵懂的眼睛,“幾點了?”她問。
“十點?!泵拮訂枺澳闼藛??”
“嗯,竟然不知不覺中瞇了一覺,好久沒有睡個安穩(wěn)覺了?!币酪缹λ@短短十幾分鐘的睡眠很是滿意,好像也沒再做什么可怕的夢,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相反的卻好像時不時嗅著花香在花海里徜徉一樣,很熨貼。
“你,常常睡不好嗎?”棉子若有所思地問。
“是啊,是啊,哎,年紀大了吧。”依依好像被人窺探了隱私似的,不自然地抬了抬頭。她現(xiàn)在做著背,身體是朝下趴著的,她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房間有些暗,倒像是下午的樣子。“外面要下雨了嗎?”因為房間里暗,她沒有看清美容師的臉,卻看到她一身黑色的低領(lǐng)裙。
“嗯,你怕打雷嗎?”棉子慢慢地說,“你會怕打雷的。”
“不,不怕,不怕。”依依說完忽然對這個美容師有些反感,覺得她說的話,對她有著莫大的諷刺。
“你說什么話?我當(dāng)然不怕打雷,想必你也不怕吧?”依依有些忿忿然不高興地說。
停了好久都沒有聲音,依依有些奇怪,她剛想抬起頭來,就聽著一個歡快的聲音說,“好了,美女姐姐,你可以翻過身子來了,咱們該做胸部保養(yǎng)了。”
依依把自己的身體翻過來,仰面躺著,她覺得房間里忽然一片光明,光明得太突然了,以至于有些晃了她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依依驚詫地問,她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今天早上接待她并給她做服務(wù)的那個小姑娘。
“我是吳雪啊,美女姐姐,你已經(jīng)問過我一次了呀。”吳雪笑嘻嘻地看著依依說。
“是你一直在給我做身體嗎?中間沒離開過?外面要下雨了嗎?”
“美女姐姐,你是怎么啦?是我一直給你做著的呀,我沒有離開呢,外面陽光明媚,怎么會下雨呢,你看,”吳雪邊說邊叉著手走過去,把淡紫色的窗簾拉開。
依依的汗一下子流了下來,她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來,是被高高地揪了起來,高高地掛在高高的枝梢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依依沒做完胸,她飛快地穿上衣服從三樓飛奔而下,在一樓大廳里,她呆了片刻,“怎么了呢?”從她身后傳出來一個聲音。
依依“啊”的一聲叫了起來,她的嘴巴大張著,她把入定了似的身子緩緩地轉(zhuǎn)過來,她看到吳雪跟在她后面也下樓來了。
“你,你,沒什么,我有些不舒服,我先回去了,等有時間再來做好了?!币酪雷笫治嬖谛乜谏希Y(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吳雪奇怪地看了一眼依依,真是個怪人,神經(jīng)。她說,“好的,美女姐姐,下次來哦?!?/p>
“對了,吳雪?!弊叱鲩T的依依猶疑地站在門口,她看了看這個美容院,再看看大廳里的吳雪,她又邁進來一只腳問,“吳雪,我問你,你知道這附近有過一個咖啡館嗎?木棉咖啡館?!?/p>
“嗯,知道啊。”吳雪說,就是咱們剛剛在的三樓啊,三年前已經(jīng)被我們家租賃了,裝修成了VIP貴賓房。
“那,那,你知不知道,那咖啡館的老板娘去哪了?”依依覺得自己的呼吸都不均勻了。
“老板娘?她前些天才被打撈上來,溺死水庫里了。”吳雪好像終于找到傾聽的對象似的一下子有了說話的欲望,“你不知道吧?那個女人懷了孕,肚子都老大了,先前一直沒見到她有丈夫,后來聽說找了個開出租的司機,她是帶著5歲的有殘疾的兒子改嫁的,但不知為什么跳了水庫,聽說跳水庫前還特意穿了一件低領(lǐng)露胸的黑色裙裝,像要為參加晚會準備的晚禮服。”
“啊,啊。”依依再也聽不下去了,她只看到吳雪的嘴巴在嘟嘟地說個不停,但真正在說什么,她卻一句也聽不清了,她的后背嗖嗖地冒著冷風(fēng),她覺得整個腦袋上的頭發(fā)都豎了起來。
依依逃亡一樣逃離美容院,在她身后,吳雪彎下腰,撿起了她掉落在地上的那張診斷書:“抑郁加狂躁”!吳雪看了看,并沒太在意,隨手把這張紙一摶扔進一旁的藍色垃圾筐里了。
五
這張床可真寬大啊。
依依蜷縮在床上,聽著空曠的房間里空曠的聲響。
“歡城市雙廟路中段!”依依恨恨地把手心里捏得出了汗的紙片兒揉成了一團,想扔出去,卻又把這團紙蛋兒,慢慢緩緩地展平,細細地看了看,然后把已經(jīng)滿是褶皺的紙片兒一片一片一點一點地撕碎了,撕成了小小的碎片,然后再輕輕一揚手,這些細碎的小紙片兒開始紛紛揚揚地飛舞開去,像是一只只上下翩飛的蝴蝶,飛舞在依依眼前。
“我是棉子啊,大姐,你不記得我了嗎?”
依依抬起頭來,她看到了站在她跟前的這個黑衣女人,那件白色的襯衣跟在她身后跳著舞蹈。
“怎么又是你!還有你!”依依有些生氣,她氣惱著把手抬起來,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想把黑衣女人和白襯衣一起趕走。
“不要,你不要趕我走,大姐?!泵拮影岩酪捞饋淼氖肿ピ谧约旱氖掷铮p柔柔地說,“不要這樣,你不來找我,我也會來找你的,我們來好好談一談吧?!泵拮右贿呎f,一邊坐在了床沿邊上。
“你,你,我們沒有什么好談的?!币酪篮鋈挥X得呼吸有些困難了,她把手從棉子的手里抽了出來,放在自己的胸口,她有些無助,只能靜靜地躺在床上,任由棉子坐在自己的床邊。
棉子說:“大姐,我不怪你。真的,我只是想與你聊一聊,聊聊吧,聊聊木子,我想他了?!?/p>
依依的頭一下子就大了,她的心被針猛烈地扎了一下又一下,這個女人,這個叫棉子的女人怎么還有臉說起木子,若不是她,自己與木子又怎么會走進絕境里呢。
“你,我恨你!”依依定定地看著棉子說。
“你知道嗎,木子喜歡坐在午后的陽光里,慢慢品一杯藍山。陽光好溫柔地照在他的白皙的臉龐上,讓他的心都整個明亮了起來。”棉子并不理會依依說什么,她自顧自地說,“木子喜歡喝我煲的什錦湯,他說那湯里有一種家鄉(xiāng)的味道,喝著那湯,他總能記起母親佝僂的身影和蒼老的臉?!?/p>
依依的淚一下子就淌了下來,她把頭埋進自己的臂彎里。
“你知道嗎?木子喜歡穿白色的襯衣,一年四季都穿白色的襯衣,他第一次去我家呢,就是穿著那樣一件白色的有香味的襯衣,在那樣的初春中,在鵝黃的柳葉間,他站在那里,一下子就進駐到了我內(nèi)心深處,讓我從此再也走不出他的目光?!泵拮诱f著,嘴角略略上翹著,她記得第一次見到木子的時候,那個微風(fēng)中飄逸地站在她跟前的男子,那個從開始到結(jié)束都存在于她生命中的男子。
依依覺得心再一次絞痛了起來,她覺得即使現(xiàn)在她把木子撕扯撕碎千遍萬遍,都無法抵消她對木子的恨。
“白襯衣,白襯衣!”依依咬牙切齒地看著棉子。
“你知道嗎?他每次去我那里,都舍不得離開,他喜歡小孩,他喜歡我們的兒子,可是那個孩子卻讓你,卻讓你……”棉子雙手捂住臉,慟哭起來?!澳氵@個殺人兇手!”
“不,我不是,我不是兇手,是你,是你們,害苦了我?!币酪酪膊唤p手捂住了臉,慟哭起來。
一時間,房間里再沒有了別的聲息,就只是這兩個女人的慟哭聲,雖是慟哭,慟哭的內(nèi)容卻又是如此的不同。依依的恨在風(fēng)中逡巡而來,好像害怕面前的棉子一樣,逡巡到這里又急匆匆折返而去,向默山的方向而去,是的,是默山,依依感覺到了那風(fēng)中的嗚咽和冤屈。
“你看,那就是他喜歡的白襯衣?!泵拮用腿换仡^,一把把那件跳躍著的白襯衣扯在手里,又急速地沖到依依面前,把襯衣扔到依依的臉上,襯衣已經(jīng)跳得累了,他輕輕地偎著依依冰冷的臉。
依依把目光移到陽臺,陽臺上掛著那件靜默的白襯衣。這已經(jīng)是她的習(xí)慣了。這些日子她總是不斷地把它拿出來,放在清水里泡上半晌,然后再輕柔地用雙手輕輕揉搓,再細細晾曬,仔細地抻平懸掛,等這襯衣晾曬干了,卻并不急著收起來,而是一直就掛在陽臺上,掛上好久好久的一段日子,等到哪天時,就會取下來,折疊整齊,放進衣柜里,然后再把掛在衣櫥里的另外的白襯衣再拿一件出來,再放進清水里泡上半晌,然后再輕柔地用雙手輕輕揉搓,再細細晾曬,仔細地抻平懸掛,如此這般,循環(huán)操作,且樂此不疲。如同木子還在的時候一樣,她一樣會隔一段時間就去商場,幫他挑一些白色的襯衣回來,質(zhì)地都是很優(yōu)良的,純棉的居多,棉麻亞麻混紡的也有。
依依把蓋住了自己臉的襯衣拿開,這襯衣她看得久了,就仿佛是看久了木子一樣。
“你走吧?!币酪勒f,“你還是走吧?!彼寻滓r衣遞了過去。
棉子已經(jīng)不再激動了,她平靜地看著躺在床上的依依,“我會走的,我來,就是告訴你,不管你把他藏在哪里,他都是我的,都是我的。”棉子說完,下意識地用手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黑色的裙衫把她的腹部緊緊包裹,使得她看起來是那樣的高貴和典雅。
棉子不再說話,她看了一眼依依,忽然一個急轉(zhuǎn)身,幾乎是跳躍著跑出了房門,跑得有些急,手里還扯著那件白襯衣的一角,襯衣被房門卡住,嗤喇一聲,一件好好的完整的潔白亮麗的襯衣應(yīng)聲破裂,齊刷刷從中間被撕裂了。
“誰?”依依猛地一下子坐起身子來,“原來是做了一個夢啊。”她心有余悸地坐在床上,那是什么?門口處絲帶一樣飄浮著的半塊襯衣。
“她真的來過了!”依依有些氣惱,她拖拖地起身把門口那半塊襯衣扯下來拿在手中,她恨恨地咒罵了幾句,心里陡然又升騰起對木子強烈的憎恨來,“默山的風(fēng)景不錯的吧,木子!”
想到這里,依依竟然一下子就轉(zhuǎn)到默山自己山林的房子那里,屋門上上著一把冰冷的鐵鎖,門口那棵上百年的梨樹像威武的哨兵一樣站在那里,看到依依的到來,那些已經(jīng)落光了樹葉的枝椏竟兀自搖曳了起來,彼此碰撞,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
依依來到樹下,用手撫摸著皸裂的樹皮,樹腳下圍起了半米高的竹柵欄,柵欄之上只攀爬著些半是枯萎的秧,幾只扁眉豆兒已經(jīng)在寒霜里蔫了頭兒。
依依的目光便一直凝注著,她彎下腰從柵欄那拔了一根竹竿出來,對著竹竿說:“木子,你還好嗎?你還在生我氣吧?你還在恨我吧?哈哈哈哈,可是,木子,你再怎么生氣再怎么恨我也沒有辦法了,你,別怪我心狠,是你對我殘忍在先,怨不得我!”
“人,兩個人,一家人,親人,怎么可以這樣?情意不在了,一切就不在了,原來人與人之間是沒有情分可言的?!睅е桓剩咀拥哪抗饨K于在依依的執(zhí)著的勒扯中混亂開來,漸漸地變得散淡縹緲起來,等那目光再無法聚集后,木子的身子在依依的手中軟了下來,軟成一坨任人宰割的肉,沒了生息。
默山的風(fēng)忽地一下子從山谷里吹來,呼嘯著帶著山谷深處的松濤,帶著一股不明所以的嗚咽逶迤而來,犀利的風(fēng)把依依吹了一個寒噤,她哧愣愣打了個寒噤,一下子清醒過來,抬頭來看,哪里有默山?哪里有梨樹?哪里有柵欄?哪里有山風(fēng)?原來還是在夢中。
依依不能再躺著了,她一躍而起,跳下床把紫色的飄窗拉開,陽光一下子照進來,溫暖注滿了房間,透過玻璃窗的陽光的斑駁里安靜地擺著一件被撕扯破爛的白襯衣,襯衣旁邊安靜地擺放著一根滄桑的竹竿。
依依把襯衣和竹竿一腳踢飛,“你,你與他都回來,我也不怕?!毙P(guān)的木鐘響起幾聲“當(dāng)當(dāng)”聲,緊接著西敏寺的音樂裊裊升騰而來,依依長長噓了口氣,這時整個房間才好像活了過來一樣。
六
簡單洗漱一下,依依就下了樓。
這些日子,怎么說呢?實在可以用無聊復(fù)無聊來形容,可是無聊之中,又摻雜著些許不安,是的,不安,這一縷或隱或現(xiàn)的不安,讓她著實很不安起來??墒羌词共话?,又全然沒有別的什么辦法。
把頭發(fā)梳成一個發(fā)髻盤在頭上,這樣可以使人顯得精神些,不至于總那樣頹廢萎靡。
走出樓道口,依依迎面碰到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有些奇怪,腦袋上頂著一塊灰色的圍巾,把半邊臉都遮住了,看到依依,這個男人微微一怔,腳步也突然放慢了一些,但僅僅幾秒鐘過后,那個男人恢復(fù)了常態(tài),把半邊臉上的圍巾向下拉了拉,一側(cè)身從依依身邊走過去了,依依狐疑地回頭看了看他,只見這個男人已經(jīng)上了樓梯,瞬間不見了蹤影。
依依把目光撒向大街上,大街上熙熙攘攘,世俗生活的煙火氣好像一下子打動了她,她提起腳步,不一會兒就融進了人群中。
依依在人群中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她已經(jīng)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她已經(jīng)在處心積慮地想做出一件事情了。
依依無目的地走動著,總感覺身后有一雙眼睛在跟隨著她,極度關(guān)注著她的一舉一動,監(jiān)視著她的手起腳落。依依很不自然地回頭找,形色匆匆的路人,看誰都好像與她有著關(guān)系,看誰中間都好像藏著木子和棉子。依依禁不住大吃了一驚,她朝前看看,又往后看看,朝左瞅瞅,又往右瞅瞅,什么都有什么又都沒有。
依依風(fēng)一樣地狂奔起來,她嘴里不停地嘟囔著,“快,快,要快,要結(jié)束這樣的生活!快,快,要快!”快進家門時,她聽到一個沉沉的壓低了的聲音傳過來,“是,是,是這里,我報案?!?/p>
依依只聽到這里,全身突然一下子僵硬了起來,她用手扶住墻,整個樓道,整座樓開始在她的手下顫抖起來,東歪西晃的樓道口的聲控?zé)羧及l(fā)出慘淡淡的白光,白光在頭頂搖搖晃晃,依依的汗一下子淌了下來,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依依的動靜驚動了那個低沉沉的聲音,一瞬間整個樓道寂靜了,爆發(fā)前的寂靜嗎?“咚咚,咚咚,咚咚”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漸次遠去。
依依跑進家門,把房門從里面反鎖住,她還用力地拽了拽,很結(jié)實。
慢慢爬到二樓,依依把衣櫥里木子的所有的白襯衣一一搜羅出來,真想不到,十四年來,她會給木子買了這么多的白襯衣,那是純潔干凈的白,是無瑕的白,是不容玷污的白。
依依把所有的白襯衣都堆在一起,堆成了高高的一垛,占了房間的五分之一都多,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這些光滑的衣服,因為質(zhì)量好,手感就柔滑細膩溫馨,撫摸著撫摸著,木子的臉又出現(xiàn)了,一會兒又幻化成了別的陌生男人的臉,不管這些臉是怎么樣地幻化,依依已經(jīng)統(tǒng)統(tǒng)不在乎了,她坐在這堆衣服中間,火光躍動著,像是一個個孤獨寂寞的人在跳舞,跳吧,跳吧,跳得再歡快一些吧。依依抬眼望了望這一片火海,她微微笑了,她笑著說:“木子,我真的,真的不愿意也不喜歡過這樣的生活?。 ?/p>
在烈火的嘶叫中,依依沒聽到那響亮而沉重的敲門聲,“就是這一家,警察同志,我絕對不騙你,就是她,蔡依依,是她把我傷到這樣,我這半邊臉,我這下半輩子可怎么活,我沒有別的惡意,就是想嚇唬嚇唬她,棉子死了我很難過,為了棉子還有棉子那個被燒傷的孩子,我才會嚇唬她說帶她去水庫邊看死人的?!?/p>
在烈火的嘶叫聲中,依依的手機振動了一遍又一遍,是吳雪打來的,她們院來了先進的美容設(shè)備,能讓人年輕十歲呢。吳雪的電話響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遍時,炙熱的手機發(fā)出了巨大的爆炸聲。
“嘭”的一聲巨響,依依的世界終于變成了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