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峰
民間俗語說:蒜辣心,蔥辣眼,姜辣胃,辣椒子辣嘴唇。仔細體會,可知所言不虛。雖說都是辛辣之物,但是所走路徑還真有所不同。大蔥上眼,說明走的是肝經(jīng)。
在全國各地的飲食習(xí)慣里,山東人愛吃大蔥是出了名的,甚至成為了山東美食的招牌菜。煎餅卷大蔥,雖說粗糙,但還真是山東人的恩物,在舊日的時光里,養(yǎng)育了不知多少代的山東人。要說起來,這個吃法開胃醒脾,爽直痛快,營養(yǎng)也蠻豐富的,就是口氣不大宜人,所以趕上別人吃這個,最好自己也吃點,與其被動受害,不如主動害人,也趁機解解饞。咱山東人心眼直,也想不出更美好的吃食可以取代這個,于是在梆子戲里徑直唱道:“東宮娘娘攤煎餅,西宮娘娘卷大蔥,嗯、嗯、嗯、嗯、嗯……,嗯……”尾調(diào)蜿蜒曲折,百折千回,悠然自得。把大蔥直接安排進了皇宮,讓皇上也喜歡吃大蔥,還給兩宮娘娘都派了活,也只有我們山東人有這分兒憨直,也像極了大蔥的品性,直來直去,直沖腦門。
別笑話咱山東人憨,在遼遠的過去,交通不暢,小村里的人進過縣城就算見了大世面。就算數(shù)十年前,人們外出見見世面的機會也不多。當年史鐵生插隊陜北,放羊的老漢問他見過幾回毛主席?史鐵生老實地回答說沒見過毛主席,老漢堅決不信,說:這娃說的,都在北京城里住著,毛主席他老人家就不到供銷社買個煙兒抽?
如今說起這些事來恍如隔世,其實離我們真不遠,我小時候跟著父親回過山里的老家,那時候村里還保留著蹲在大門口吃飯的習(xí)俗,一手把著煎餅卷大蔥,一手端著一碗粥,粥熱,就轉(zhuǎn)著圈喝,喝得山響。家境好的,粥里就煮一把豆,那會兒還有一句俗語:“一碗喝不著個豆就急”,說的是有點計較的人??芍斎找话闱樾蜗?,豆加得也不多。我當時很是好奇,家里沒桌子嗎?怎么都在大門口吃飯?后來才知道,這是荒年賑災(zāi)留下的痕跡,要是誰家有幾頓沒出來吃飯,就知道這家許是斷頓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就要考慮如何周濟。如今有的人刻意穿名牌招搖、戴大金鏈子炫富,是不是這個習(xí)俗的延伸呢?還真說不清,但是一眼能看穿的,免不了是個苦出身,富貴人家志不在此,幾兩碎金碎銀的看不了眼里去,反倒沒這心思。
煎餅卷大蔥后來出了些變種,比如天津人改造成了雞蛋煎餅果子,以果子代大蔥,成了津門早點的經(jīng)典名品。但是大蔥并不因為草根和平凡就上不了大席面,蔥爆海參也算得上國家級名菜。海參雖說屬于海產(chǎn)品中的上品,本身卻并無多少味道,得靠大蔥提味,不然味同嚼蠟。京城王世襄先生舍海參不用,單一道燒大蔥折服了范用、汪曾祺、黃永玉、黃苗子等一干文化大家,傳為京城文化圈的名菜,待我討教時,老先生只說:簡單,全靠火候,下次帶章丘大蔥來,我燒給你吃。次年冬我還真帶了章丘大蔥去,蔥白四尺高,長而挺,粗且壯,蔥香四溢,為這個沒坐火車,自己開車去的,王世襄先生對大蔥贊不絕口,也沒忘記上年之約,只是老先生正患眼疾,蔥上眼,實在不好意思叨擾,推說有事,下次再說。不料此后就再沒機會吃他老人家的燒大蔥了。
北京全聚德的烤鴨聞名全國,但你看那種吃法,鴨肉片薄,佐以單餅卷大蔥,還要蘸醬,一看就是魯菜的風范。雖說大蔥變成了蔥絲,煎餅變成了單餅,但也不過就是精細化了的煎餅卷大蔥。京菜多來源于魯菜,是在魯菜基礎(chǔ)上又融合了滿族、蒙古等游牧民族的諸多飲食習(xí)慣,雜糅而來。晚清以降,北京的大廚大多是山東人,據(jù)說以膠南人為多。如今,京菜名列中國四大菜系之一,魯菜反而不彰,這和魯菜準備期長,過于費時有關(guān),舊時要吃魯菜經(jīng)典菜,要提前好幾天預(yù)訂,不然做不出來,這顯然不太適合今日快節(jié)奏的生活。魯菜衰微,無奈而又可惜。
煎餅恰恰相反,是一種耐儲、可以久存的便捷食品,提前攤下,農(nóng)忙時就很省時,出遠門也很合適,在沒有現(xiàn)代交通工具的漫長的時代里,旅館業(yè)也不發(fā)達,人們出行要靠畜力車,乃至步行,煎餅占空間小,質(zhì)輕而耐饑,當然是首選。上世紀初,俄國的探險家阿爾謝尼耶夫在他寫的《在烏蘇里的莽林中》曾提及,探險隊出行前,要將整袋的面粉浸入水中,使之結(jié)成一層硬殼,雖然會損失一部分面粉,但可以免得整袋面粉發(fā)霉。顯然他們不懂攤煎餅這門技術(shù)。
任何一項看似平凡無奇的發(fā)明,實則背后都有蓬勃的智慧,作家張煒曾在他的小說《九月寓言》里花費大量筆墨講述了鏊子和煎餅給那個小村帶來的巨大驚喜。
煎餅分甜煎餅和酸煎餅兩種,甜煎餅不發(fā)酵,磨出漿子來直接上鏊子攤;酸煎餅是發(fā)酵過的,吃起來先酸后甜。就濟南周邊而言,章丘龍山鎮(zhèn)的小米煎餅和泰安的酸煎餅可謂兩者的代表。煎餅儲久了干硬而脆,在熱氣上一呵,就柔韌如初了。我父親一生鐘愛吃煎餅,他是個樸實的人,平日里不太饞什么東西吃,只是偶爾會提出來能不能買點泰安酸煎餅來吃吃。似乎人老了就活在過去的時光里了,對早年的吃食念念不忘。我不行,覺得吃煎餅很費牙力,對牙、對咬嚼肌都是個挑戰(zhàn),最好是卷了豆芽菜或者土豆絲之類,但是煎餅就不那么筋道了。當然蘸點水也行,可是味道就變了。我父親不用這些辦法,就卷個煎餅卷直接吃,他老人家到老都是一副好牙口,大約是從小就這么吃,練的。文革時期八個樣板戲里第一出就是《紅燈記》,里面唱李玉和的錢浩亮咬肌發(fā)達,后來他被認定為“四人幫”幫派體系里的人物,人們調(diào)侃說:“一邊一塊疙瘩肉”,說的就是他,我估計他小時候也得是吃煎餅的“干活”。
“干活”這個詞,我不清楚年輕一代是不是了解,這大約是一個生造出來的“外來語”。在我小時候,電影基本上都是打仗的,主要是打日本人的,在那些電影里,日本鬼子操著生澀的漢語,經(jīng)常說到的一句話就是:“你地,什么地干活?”日本人是不是真這樣說話我不知道,但是從小耳濡目染,這個詞在我們這代人中是深入人心的,一如我父親一生都鐘愛吃煎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