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葆玖

懷念我的父親梅蘭芳

文/梅葆玖

2014年是我父親梅蘭芳誕辰120周年，也是他去世53周年。

兒子眼中異常忙碌的父親

1934年3月29日，我出生在上海思南路87號。母親共生了我們兄弟姐妹九個人，我最小，名曰小九。頭兩個一男一女；第三、四、五個均為男孩，即葆琪、葆琛、葆珍（紹武）；第六、七、八個均是女孩，即葆瓏、葆玥和一個沒取名就死了的；最小的小九就是我—葆玖。我們兄弟姐妹九人（還不包括王明華生的永兒和五十），就四哥、五哥、七姐和我成人了，其他的都沒有保養(yǎng)好，幼年夭折。我覺得這和當時整個社會不重視衛(wèi)生情況有關(guān)，因為死因都是流行病。如果現(xiàn)代的流感發(fā)生在那個年代的話，后果可能不堪設想。

我的三哥葆琪，一雙大眼睛跟我父親的非常像。他很受寵愛，父親練功都帶著他，又送他到外交部小學讀書。他聰明超凡，自幼就能從其身上看出接父親班的苗頭?？墒堑搅?歲，流行白喉，空氣傳播，他不治夭折。如果沒有白喉流行，我可能和四哥、五哥一樣，做我想做的工程師了，小時候也不用如此辛苦，一邊讀書上學，一邊拼命學戲了。我8歲時也犯過病，醫(yī)生檢查后也說是白喉。母親一聽“白喉”二字，當場昏倒在地。

我出生那天，父親不在家中，正在武漢演出。碰巧那天戲園失火，他就把該期包銀（報酬）的一半拿出來救濟同行底包。至今80多年過去了，我到武漢演出時，當年底包的第二代、第三代還牽了我的手，重提往事，讓我萬分感慨。父親從武漢回上海沒幾天，河南又發(fā)大水，他又去開封救災義演十天。救災剛完，又接受蘇聯(lián)邀請，去蘇聯(lián)進行那次極為重要的演出和學術(shù)研討會。我從生下來，就是這樣一個環(huán)境。父親太忙了，演出是不斷的，逢到假日，經(jīng)常日夜兩場，有時還得雙出。因為他要養(yǎng)活戲班里的一大幫人。

為抵抗日本邀演，父親冒險自己注射傷寒預防針

1937年“七七事變”發(fā)生后，日本侵略者的戰(zhàn)火燃燒到了祖國腹地。中國人民抗日救亡運動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蓬勃開展，“不做亡國奴”、“誓死抗戰(zhàn)到底”的呼聲響遍了神州大地。

父親為了抵制為日本帝國主義做服務演出，蓄起了胡子不再登臺。這件事在抗戰(zhàn)期間影響很大。當時，日本侵略者對父親進行脅迫，逼他演出，父親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得接連三次冒著生命危險，給自己注射傷寒預防針，使身體發(fā)起高燒，以此抵制日本侵略者的要求。

父親這種以損傷自己身體為代價的愛國行動，展現(xiàn)了其崇高的氣節(jié)和境界。如果我們從文化的視角來看待它、研究它，就會發(fā)覺他這種堅貞不屈的愛國思想，完全是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舍生取義”理想人格的影響而形成的。這和他為人處世的儒家思想，和他的生死觀是一致的。父親的思想和岳飛的“精忠報國”、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一樣，會流芳百世。父親的愛國精神也在永遠地激勵著我們。

“唱戲的在小島上能活嗎？”

到了1949年，戰(zhàn)事更加吃緊，國民政府準備要撤了，希望我們?nèi)乙渤返脚_灣去，說房子也有了，一切都準備好了。

1949年4月，父親的摯友、上海戲劇學院院長、留美的熊佛西先生，帶了夏衍先生到了位于思南路的梅家，希望父親留下來，迎接新中國的誕生。父親也同意熊佛老的說法，說：“唱戲的在小島上能活嗎？”

5月27日，解放軍進了上海。父親說：“共產(chǎn)黨的軍隊，紀律嚴明?！蔽覀兗腋浇乃寄下?、復興路到建國路一帶，都非常寧靜。

5月31日，梅劇團接受陳毅市長的邀請，在上海南京大戲院（今上海音樂廳）連演三天，熱情招待和慰問解放軍。父親很把這件事兒當事兒。陳毅市長威信很高，第一天演出完，他就專門到后臺對我父親表示感謝。我每天隨父親去劇場，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臺下有如此秩序井然的特殊觀眾，給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幾十年來，我參加過無數(shù)次慰問解放軍和赴朝鮮慰問志愿軍的演出，每次都會想起梅劇團那次演出的情景。

6月4日，父親接受陳毅市長邀請，在八仙橋青年會參加了上海各界知名人士座談會，上海各報都登了梅蘭芳開會的照片。

“梅老板回來了”

1949年7月2日至19日，全國第一屆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代表大會在北平召開，父親在會上見到了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領導人。當父親第一次和毛澤東握手時，毛澤東風趣地提及北平人對梅蘭芳的歡迎，說這程度不亞于解放軍進北平時的情形。毛澤東幽默地對父親說：“您的名氣比我大。”

父親赴北平前，我和母親、葆玥姐以及許姬傳先生等準備同父親一同北上。長到16歲，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所以特別興奮。6 月24日，我們從上海出發(fā)，到北平已經(jīng)27日了。北平站終于到了，人山人海，“梅老板回來了”的消息不脛而走，老百姓都來看一看梅蘭芳。在京的同行，如尚小云、荀慧生、譚富英、蕭長華、姜妙香全來了。

我們到北平后住在東單史家胡同的陳關(guān)鋒家中，就是現(xiàn)在的干面胡同紅十字會賓館。這住宅以前正門在史家胡同，后門在干面胡同，現(xiàn)在后門成正門了。這是一個西式的舊洋房，不是四合院，北平城里很少有，可謂“畫廊金粉半寒星，池館蒼苔一片青”。陳關(guān)鋒是新華銀行經(jīng)理，馮六爺（耿光）是新華銀行的董事長，和父親都是老朋友。陳關(guān)鋒先生的夫人那時去了國外，當時還有一對音樂家夫婦住在那里。父親除了開會，其他時間都到這兒來吃飯、休息。因為演出忙，飲食無序，父親的腸胃不好，母親還特意邀我父親的學生王佩瑜一起來北平，料理我父親的飲食衛(wèi)生，因為她是營養(yǎng)學專家。

文代會期間，父親演出了《霸王別姬》，還在當時文化工作有關(guān)領導的安排下，觀摩了延安平劇院演出的《中山狼》《進長安》和現(xiàn)代戲《四肋》。7月底，為救同行之急，父親在長安大戲院演了四場義務戲，票款全數(shù)由李八爺（李春林，現(xiàn)程派名師李文敏的父親，梅劇團總管）管理，支付同行救急。

參加政協(xié)一屆全體會議

9月4日，父親又一次動身北上，到北平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會議期間，父親演了一次戲，并在共和國成立的第二天，在政協(xié)聯(lián)歡會上做了一次節(jié)目主持人。主持人和現(xiàn)在電視里的節(jié)目主持人差不多，有兩位，另一位是田漢?？磻虻娜硕际俏幕绲念I導同志和政協(xié)委員中的京劇愛好者，這可以說是全國政協(xié)京昆室的前奏了。

政協(xié)會議開完后，因父親離開北平近20年了，20歲左右的人沒有聽過梅蘭芳的戲，市民要求演出的呼聲極高。長安戲院（老長安戲院，西長安街路南）方面也托尚小云（父親的表妹夫）來說，要求幫幾天忙。父親也覺得應該和市民觀眾見見面，于是約定開完會，唱十天。戲碼由父親自己圈定，點定了《起解》《販馬記》《宇宙鋒》《別姬》《鳳還巢》五出戲。在長安戲院演出的十天中，有四場《別姬》，因為買票擁擠，票柜上的玻璃都被打破了，警察也無法維持秩序，長安院方要求多演《別姬》，以解決這種困難。

梅家的住宅

1949年，父親到北平參加第一屆文代會時，周總理曾對父親說：“我希望你到北平來主持即將成立的中國戲曲研究院，你可以住到舊居無量大人胡同?！焙髞恚赣H通過阿英同志轉(zhuǎn)告周總理，說那房他在新中國成立前已賣給柯家了，現(xiàn)在如果住進去，人家會懷疑他倚靠政府的力量強占此屋。父親讓阿英同志把這層意思轉(zhuǎn)告周總理，希望總理能了解他的苦衷。事后，總理派了政務院申伯純同志陪父親看房，就到了護國寺街一號。

那是一個四合院的規(guī)格，只有北房和東西廂房，南面是雜草地。父親表示：“現(xiàn)在就我和許姬傳二人，足夠住了?！本团陌辶?。那房當時是招待所，鄧寶珊將軍還住在里面。到1950年下半年，我母親帶著我們來時，南房也蓋起來了，就是如今這個樣兒了。

近半個世紀，北京人都知道梅家住在西舊簾子胡同29號，這是梅家唯一的房產(chǎn)，有產(chǎn)權(quán)證。這所房子當年是《大公報》經(jīng)理胡政之的女婿王先生的私房，由當年為梅蘭芳管理經(jīng)濟的老友、新華銀行北平分行經(jīng)理曹少璋租賃居住。那年，業(yè)主要出售此房，父親得訊，就對曹少璋說：“你問房主賣多少錢，我買下來，省得你搬家了?！碑敃r大概花了6000多元，也就唱幾天戲的收入。后來稍加整修粉刷，作為招待外面來的親友的住處。新中國成立后，馮六爺夫婦從上海到北京，就住過此地。父親逝世后，母親因住在護國寺觸景傷情，就搬到西舊簾子胡同。1966年，“文革”風暴席卷北京城，護國寺梅宅大門內(nèi)貼滿了批梅蘭芳的大字報，不久我們被掃地出門。

“你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亦非我；他裝誰像誰，誰裝誰誰就像誰?！边@副對聯(lián)是父親生前經(jīng)常吟誦的。

回顧父親的一生，他一直堅持頌揚美善，鞭撻丑惡。他不僅是一位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還有多方面的愛好，詩詞、繪畫、音樂、書法、花卉和武術(shù)他樣樣都通。他學習這些并不是以此作為謀生的手段，以之換取物質(zhì)上的享受，而是把各種文化的熏陶和藝術(shù)的嘗試當作磨煉自己藝術(shù)修養(yǎng)的手段。正因為他把這些都融匯到自己的表演藝術(shù)當中去，才創(chuàng)立了國際上獨特的表演藝術(shù)體系。我現(xiàn)在已年逾八十，這些是我向父親一輩子都學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