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博格達雪山
鄙鄉(xiāng)有一出小戲《走雪山》,是老生和青衣的應(yīng)工戲,是唱做俱重,而且有一大段是老生背了青衣在臺上且走且唱,而設(shè)若演員一如時下的普遍肥胖,這出戲唱下來夠老生的嗆。當年在學校教書,要乘車,一路向東,出了城,再向東,是一定要路過河?xùn)|邊那個發(fā)生這出戲文故事的地方“曹夫樓”。設(shè)若是在冬天,下過雪,車會開得很慢,一路地向東,便可以看到那東山、西山上邊的雪。雪山好看不好看?由于當年一遍一遍地讀過印度史詩《臘瑪延那》,由于書中對雪山的描寫而對雪山在心里有神圣而莫可言說之情。所以,在心里,雪山是既神秘而又神圣。當然,鄙鄉(xiāng)的雪山也只是下過雪就可以暫時叫那么一叫,這如同到了秋天山上有了紅葉可以把它叫作秋山一個理。而新疆阜康境內(nèi)的博格達峰才是雪山之中的大名牌。博格達峰下邊便是天池,水色深湛,不可見底。只說水色,便是產(chǎn)生神話故事的所在。傳說中的西王母和周穆王在此相會,這應(yīng)該是一場轟轟烈烈的男女相會,所以人們也樂于口口相傳地說來說去。傳說歸傳說,而設(shè)若想找出一兩個細節(jié),只恐怕史學家們也要三緘其口。西王母的形象多見于出土的古銅鏡,東漢時期的畫像磚上也多見,總是那么一個端坐在那里的形象,讓人很難分辨出她是男是女,只有她頭上一左一右所戴的方勝才能讓人知
道這就是西王母。東王公卻蓄有一大把的胡子。古銅鏡上的東王公的胡子總是做飛揚狀,讓人覺得此公真正是意氣風發(fā)。其實一面銅鏡,尺寸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而古人的聰明之處是極會運用線條,若細數(shù)一下,那胡子也只幾根,卻給人以凌厲飛揚的感覺,又讓人覺得他是在那里為了什么事情生氣。按說神仙是沒有脾氣的,神仙會生氣嗎?東王公和西王母感覺是老公老婆的一對兒,而為什么西王母要來到博格達峰下邊的天池和周穆王相會,他們做了什么?分明人們都會在泛舟天池時做如是想,這就讓博格達峰和天池有些人情味在里邊。在博格達峰下邊的天池里乘著船游來游去,陳應(yīng)松只顧忽左忽右拍他的照片,我卻被博格達峰上的雪迷住,天是那么藍,是新疆的藍,山峰上的雪是那么潔白,是新疆的白,那山巔之積雪,白得有些讓人睜不開眼睛。想象當年西王母也會被這雪弄得睜不開眼睛。其實若說到看雪山,我以為博格達峰的雪應(yīng)該排在第一,穆天子做了與眾格外不同的車,千里迢迢地來到過這里,西王母和他在此會了一會,其他各處的雪山雖然也有皚皚的雪,即使那雪比博格達峰皚皚一百倍,我以為也無法和博格達的雪相比,再說還有這一池其色玄然的水。
博格達峰下邊的天池水有多深?這好像總是有點說不清,但據(jù)說水中有其大如舟的魚,雖然看了我以為是天下第一的博格達之雪,游了天下第一的天池,而遺憾的是沒有吃到天池的魚,也許那魚是給西王母準備的,我們也沒有穆天子那樣的艷福。福有多種,艷福卻真正不可多得。讀《穆天子傳》是小時候的事,夜里在賓館洗過澡在電腦里又找它出來讀了一下,接下來卻一夜無夢。
凌晨因事出去了一下,人們都睡了,只有天上的星星亮著,這是新疆的星星,每一顆都那么干凈,像用什么一顆一顆仔細擦拭過。
關(guān)于胡楊
那年去匈牙利,我們幾個朋友相邀去郊外,而且還希望看到在那里散步的熊,而如果真有熊慢慢地朝你走過來,我想我們誰都會受不了,所以人們的想象也只能是想象。時間既已是深秋,到處所見的樹木都已是一派金黃,忽然就有一種傷感而親切的感覺襲上我的心頭,仔細想一想,原來竟是因為那一片片的楊樹,想不到匈牙利竟有這樣多的楊樹,楊樹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樹,忍不住在心里說:“楊樹你好,楊樹你好,啊,你好,我可來了。”想想真是可笑,覺得自己有些像是詩人了。各種的樹里,我是喜歡楊樹的,雖然它不開花也不結(jié)果,但我就是喜歡它。古詩里的“白楊多悲風,海水揚其波”,真是了不得的句子,從白楊樹一下子說到了浪涌如山的大海,這不能不讓人從心里佩服這個曹子建,詩人的風骨真是柔軟如水而又可以堅硬似鐵。曹子建說“白楊多悲風”,是因為楊樹的葉柄特別地長了一點,稍有風起它就要“嘩啦嘩啦”響起來。我在學校教書的時候,晚上每每寫作到凌晨兩三點,這時風起,窗外的那兩排新疆毛白楊便會“嘩啦嘩啦”地響起來,以慰我的寂寞。毛白楊的葉片背面真是白真是好看,像銀子一樣的那種感覺。
各種的木材里邊,其實楊和柳都不能算是上好的材料,在山西,粗笨卻大氣的晉作家具都是以榆木為上選,榆木之紋理是流云波浪般地好看,曾見一老榆木的獨木大案,真不知做這案的榆木當年有多大,整整一個案面只用一塊獨板,上邊的花紋漂亮極了,再加上經(jīng)年累月的使用,古樸之氣端然動人。如和榆木相比,楊樹是派不上用場的,而柳樹的用場卻是用來做籠屜和籮,還有就是做過去送禮的那種要兩個人抬的大禮盒,而楊樹能做什么?這得找木匠師傅去問一
下。而木匠師傅對楊樹的稱呼幾乎是都有些不敬,“老頭兒楊”,原因在于它的永遠也長不高,永遠也不會粗且壯,長著長著就會像一個老頭兒一樣“老態(tài)龍鐘”起來。這對畫家來說卻是一件好事,原因也在于它雖然長不高枝干卻有十足的老態(tài)可以入畫。
其實想起寫這篇文章,原是要講一下新疆的胡楊林,胡楊又叫“胡桐?”,可見它不是楊樹的同宗兄弟。胡楊可以長到極粗極高,而我們所看到的胡楊卻是橫躺豎臥在那里,還沒到胡楊林,讓人首先就感覺到那其熱難當?shù)臒幔菗涿娑鴣淼臒崂?。或者就是那空氣里有看不到的火苗子在一下一下地舔你的臉。這就讓人在心里佩服新疆的胡楊,它們怎么能夠受得住這種酷熱?說來亦是可笑,我站在胡楊林里就想起民間的一個笑話,說某年的北京天氣大熱,熱到把酒店門頭上掛的當招牌的那個錫酒壺給化掉了,“撲嗒”一聲掉在地下。這未免是有些夸張,但我想一把做招牌的錫壺要是掛在胡楊林里,它也許真的會一下子化掉,會“撲嗒”一聲掉落在地上。胡楊林,那么大一片的胡楊林,如果想要徒步穿越它,想必亦是一次壯舉。怎么說,一棵一棵的千年胡楊,或躺或臥,或站或立地待在那里,太像是樹木死亡的展陳,而要是仔細看,有些千年老樹還生長著葉片,它們居然還活著,這就讓人有吃驚的理由,也讓人感覺到有苦難的味道在里邊。多少人看過胡楊林都喜歡說生命的堅強與堅毅,我卻覺得那真是一種苦難,真希望胡楊林這一帶連連地下起雨來,讓那些倒地的老胡楊們重新都綠起來。
這也就是我去胡楊林的所想,再就是想告訴朋友們盛夏是不宜去胡楊林的,容易中暑,你即使打上傘也不行。如果想做一下試驗,不妨帶一個放酒的那種錫壺去,看看它們掛在那里究竟會不會化掉。
據(jù)說這種錫做的酒壺在南方還有的賣,如果想要特別大號的,恐怕還要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