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魚
1
一整個下午,沈青都在托著下巴,眼巴巴地對著墻上的貝多芬發(fā)呆。
上午舉行的鋼琴比賽,沈青一開始就把一首并不很難的曲子彈錯了5個音,以致于后半段的表演,一點兒都沒跟上節(jié)奏。沈青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和媽媽交代。
媽媽回來了,沈青撅起屁股準(zhǔn)備受罰的時候,媽媽卻溫和地對他說:“比賽結(jié)果安雅已經(jīng)告訴我了,快練琴吧,你聽,人家已開始彈上了?!?/p>
沈青被媽媽反常的表現(xiàn)搞得不明就里,媽媽越是不露聲色,沈青的心里越是沒底,難道,這就是暴風(fēng)雨前的平靜嗎?還有,那個討厭的安雅,究竟又和媽媽說了些什么呀?
是的,樓下的那個安雅,沈青一點兒都不喜歡。就在此刻,安雅那首用來慶功的《歡樂頌》正十分應(yīng)景地從窗外飄了進來。沈青站起身來“啪”地一下關(guān)上了窗戶,兀自坐在琴邊生起了悶氣。不就是拿了個鋼琴比賽的冠軍嘛,沈青想,這個驕傲張揚慣于炫耀的家伙,肯定又在故意向自己挑釁。
其實,沈青對安雅的怨憤由來已久,過去每次媽媽用那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教訓(xùn)沈青的時候,總不會忘記帶上那個處處比他冒尖的安雅。而最讓他難以忍受的,就是安雅這種無休無止的“挑釁”,每當(dāng)他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卣罩V子彈出那些生澀音調(diào)的時候,同樣的一首曲子,準(zhǔn)會立馬就從樓下傳上來,而那些嫻熟清脆的旋律,足以讓沈青在媽媽面前汗顏。
沈青感覺到自己實在是忍無可忍,他氣沖沖地跑到樓下,決定和這個落井下石的家伙好好理論一番。安雅家的門虛掩著,一進門的那個櫥柜上,放著安雅今天上午剛剛拿到的小獎杯,沈青沒有去打擾在里屋練琴的安雅,而是躡手躡腳地往前邁了一步,偷偷掖起了那只小獎杯。
2
沈青跑到了樓下的一個偏僻角落里,隨手從地上撿起了一塊板磚,他把積蓄已久的怨恨通通發(fā)泄了出來,“讓你嘚瑟!讓你顯擺!”
三下兩下,那只金光閃閃的小獎杯便被沈青拍了個粉碎。
第二天一大早,沈青家的門鈴便響個不停,他慌慌張張地從貓眼望出去,站在門外的,果然是安雅。
沈青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妙,他故作鎮(zhèn)定地打開了門,輕輕地咳了一聲:“那個……我們之間……有來往嗎?我們好像沒有一起上過學(xué)的……”
安雅沒有說話,她滿臉怒氣地拿出手機在沈青的面前晃了晃,狠狠地按了一下播放鍵。
沈青一邊看著那段視頻一邊倒吸著涼氣,畫面里,那個鬼鬼祟祟蹲在樓下砸東西的男生好賣力氣。
沈青一時慌得不知所措,呆了幾秒鐘后,沈青偷偷地把安雅拽到門外,不停地向安雅小聲道歉。
“對不起……我媽要是知道了……饒不了我的,你說怎樣,我都答應(yīng)……”
安雅看沈青一副可憐的樣子,態(tài)度也便不再那么強硬:“周末在市郊的療養(yǎng)院有一個演出,你要是替我去的話,獎杯的事情一筆勾銷?!?/p>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沈青很是無可奈何,他認(rèn)為這個丫頭實在是狠毒,明明知道他那蹩腳的鋼琴彈奏水平根本上不了臺面,卻偏偏要讓他去當(dāng)眾出一次丑。
沈青那天硬著頭皮找到了那家療養(yǎng)院,雖然觀看演出的人不多,可沈青還是緊張得不得了。那些觀眾安靜地坐在臺下,表情凝重,沈青坐在鋼琴前,甚至可以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沈青深吸了一口氣,他決定以一首難度適中的曲子開場。不一會兒,大廳里響起了格里格的《蝴蝶》。
彈到一半的時候,沈青便察覺到了自己的錯誤百出,可畢竟是一場演出,沈青根本沒有中途撤身的余地,等他硬著頭皮彈完《蝴蝶》的最后一個音符的時候,他能明顯地感覺到大滴的汗珠從臉上滑落下來。接下來的幾首曲子,沈青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樣彈下來的,當(dāng)所有曲目演奏完畢,汗水已經(jīng)浸透了他的襯衫。
現(xiàn)場的氛圍依然寂靜得可怕,沈青輕輕地合上琴蓋,他想象征性地為觀眾鞠上一躬后立馬逃離這個壓抑的地方,可他剛剛站直身體,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便走到臺前朝他鼓起了掌,隨后,大片的掌聲洶涌襲來。
3
回來的時候,沈青一直摸不著頭腦,都是些什么水準(zhǔn)的觀眾啊,彈得那么爛竟然也會有人鼓掌,也許,他們真的不怎么懂音樂吧。可盡管如此,沈青的心里還是很高興,畢竟,這么多年以來,還是頭一次有人對他的彈奏表示認(rèn)可。
沈青的進步還是很慢,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努力很努力了,那些別人看來異常簡單的曲目,一到沈青的手里,卻總是變得那樣不堪入耳,好多次,他都想封起那臺鋼琴,再也不去碰它一下。
可每次想要放棄的時候,他一閉上眼,腦海里立馬就會浮現(xiàn)出那天被掌聲團團包圍的情景,他的心里一次次地打起小鼓,要不,再試一試?
于是,沈青的生活里便平添了一項日程安排,每逢周末作業(yè)不多的時候,他都會去那家療養(yǎng)院為那些觀眾彈上幾首曲子,雖然他從來都沒有和那些木訥的觀眾交流過,可任他再怎么出錯,他們給予他的掌聲,總是那么響亮。
有時候,沈青也會偷偷地朝臺下張望,他想知道,那些人給予他的掌聲,是否僅僅是出于對一個演奏者的尊重,可每一次,沈青都能清楚地看到,那些人的表情,看上去是那樣的陶醉和享受。
是的,沈青練了這么多年鋼琴,水平測試才剛剛過了六級,而這個級別,已經(jīng)遠遠地落在了同齡人的后面,而那個對他百般羞辱的安雅,卻老早就拿到了九級的證書,所以,每當(dāng)沈青在樓上吃力地彈奏每一首曲子的時候,樓下的安雅總能輕而易舉地把他壓過去。
整整一年,沈青幾乎每個晚上都是咬著牙度過的,他要拼盡所有的力氣,來應(yīng)對安雅不斷向他發(fā)起的“暗戰(zhàn)”。
那天晚上,樓上樓下兩臺鋼琴同時奏起了李斯特的《鐘》,那是一首難度極高的曲子,沈青一直不曾跟上過安雅的節(jié)奏,可就在那天,沈青老覺得哪些地方不對勁。
當(dāng)兩臺鋼琴同時敲完最后一個按鍵的時候,沈青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節(jié)奏,竟然追上了安雅。
4
隨著功課的越發(fā)緊張,沈青很難再抽出閑暇的時間來,可那個周末,沈青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那家療養(yǎng)院,他想真正地為那些一直支持他的觀眾,彈上幾首真正有質(zhì)量的曲子。endprint
那天,沈青把幾首曲子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然而,臺下卻沒有一個人肯站起來為他鼓掌,沈青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怎么也想不出原因。許久,當(dāng)沈青站起身來朝臺下致意的時候,那陣遲來的掌聲才緩緩地響起來。
沈青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他朝臺下鞠的每一個躬,都是一首曲子終了的信號。也是直到那一刻,沈青才明白,那些在臺下一直默默觀看他表演的觀眾,竟然是一些雙耳失聰?shù)拿@啞人。而那個一直沖在前面為他鼓掌的白發(fā)老人,竟然是安雅的爺爺。這場鬧劇的始作俑者安雅,在一開始就給他設(shè)下了極其惡毒的圈套。
沈青再也不想和安雅有任何交集,即便是樓道里躲閃不及的碰面,沈青也只是低著頭默不作聲地匆匆從安雅身邊擠過去。
而那棟樓的樓上和樓下,再也不曾傳出交錯起伏的鋼琴聲。
幾個月后,安雅的爺爺因為病重被接到了家里,那天安雅和媽媽正在吃力地往樓上抬爺爺?shù)妮喴危蚯啾鞠胙b作視而不見悄悄繞過去,可當(dāng)他偷偷回過頭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老人正在微笑著和他打手勢,沈青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后退了兩步過去幫忙。
“謝謝你!”沈青還未走遠,安雅便追了出來。
“你是不是還在為那件事耿耿于懷?”
安雅輕聲地問。
“其實,我是想告訴你,每一次你去為他們演奏,他們都感到很溫暖。他們的確什么都聽不到,可他們真的能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他們知道還有人在關(guān)心著他們。你知道嗎,他們用來傾聽的不是耳朵……”安雅朝自己的胸前拍了拍,“他們用來傾聽的,是內(nèi)心!”
年底,沈青去參加鋼琴九級的考試,在考場琴房的門外,沈青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看著媽媽一臉期待的表情,好幾次話到嘴邊卻欲言又止。就在進入考場前一刻鐘,他終于鼓足了勇氣:“媽媽,我想放棄這次考試?!眿寢尩哪樕巷@示出了一副驚愕的表情,她一把牽起了沈青的手:“孩子,不用怕,媽媽相信你,你能行!”
沈青對媽媽說,他并不是對這次考試沒有信心,而是臨來的時候,他突然得知安雅的爺爺病危。老人讓家人把他送回了療養(yǎng)院,他想和那些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老朋友們,一起度過生命里最后的時光。
沈青想回到那家療養(yǎng)院見老人的最后一面,他想最后再為安雅的爺爺彈上一首曲子,讓他在這個溫暖的世界上安詳?shù)仉x開。
媽媽平靜地看著沈青:“你確定……不后悔嗎?”
沈青堅定地點了點頭。
“好的,不管怎樣,媽媽都相信,你今天會彈出這個世界上最最動聽的曲子?!?/p>
5
不知過了多久,那棟小樓又在晚上傳出了相互交錯的琴聲。
沈青依然很努力,他知道,他的未來,也許會是一名出色的演奏者,也許依然什么都不是,但那些真的不再重要。
那次沈青在鋼琴比賽中被淘汰下來,安雅對沈青的媽媽說:“阿姨,不是每個練琴的孩子,都要成為貝多芬?!?/p>
是的,他如此堅信,每一個把平凡的快樂分享給他人的演奏者,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演奏家。
你聽,你聽!
遠方又飄來了陣陣夜曲。
你,聽到了嗎?
(水云間摘自《文學(xué)少年》(原創(chuàng)兒童文學(xué))2015年第1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