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莎倫·戴維斯文+董晨晨譯

我知道父親是不完美的，他打我屁股的時候，往往是我沒犯錯的時候，而我該被“修理”的時候，他又將我緩刑處理了。他性情溫和，偶爾發(fā)起脾氣來卻令人不寒而栗。我知道老爸所有的缺點，卻沒告訴他，因為我想告訴他他也聽不進去。

他不完美，但是他真的很聰明。很小的時候我就在想，所有真正聰明的男人都會成為總統(tǒng)。我希望他成為總統(tǒng)的時候，我正好到了可以戀愛的年紀(jì)，我想這樣我就能以總統(tǒng)女兒的身份出嫁了，白宮是多么適合舉辦婚禮慶典的地方啊。但是父親自有他的計劃，“你結(jié)婚的時候正好可以用上這個”，他指的是那把為了刷房子才買來的鋁制伸縮梯子。我十分沒好氣，我可不認(rèn)為這架梯子能讓我從自家臥室攀上白宮的房頂。

我的弟弟們參加了童子軍，父親是童子軍的教練。男孩和家人們會在小學(xué)禮堂開一次大會，進行授徽章一類的儀式。終于等到父親上臺演講了，我很奇怪，他并沒感冒，怎么就咳個不停呢。他的臉漲得通紅，一直紅到衣領(lǐng)下面。他到底在每個詞之間說了多少個“啊”??？中途甚至還當(dāng)眾吐了一口痰，就更不要提那滿臉的汗水多有損形象了。回家的路上，我問父親為什么會表現(xiàn)成那樣，母親從身后拉了我一把，抬起巴掌就想扇我。父親則像沒聽到我的問題一樣，只是又清了清喉嚨。我在心里說，演講才五分鐘，中間你都咳了一百次了吧。

唉，父親看來是當(dāng)不了總統(tǒng)了，因為演講可是總統(tǒng)的必備技能啊，他們不就是一天到晚講來講去的嘛。后來肯尼迪遇刺身亡，我才變得釋然了，有個怯場的老爸也不錯啊。

父親是我們家的“戶長”，是老媽眼里的絕對權(quán)威，但是我可不買賬。我會就某一問題跟他辯論個沒完，真的是沒完沒了，因為他絕不承認(rèn)自己的觀點是錯誤的。父親有那么多的政治觀點和理想，不止一次，我在心里吶喊：“你還要想多久才去實現(xiàn)？你究竟要你的孩子等多久！”每次還沒爭論出個結(jié)果，他就扭身進了書房，繼續(xù)讀他的報紙時評去了。

父親曾是一名專門從事動物營養(yǎng)研究的研究員，他把科學(xué)方法也應(yīng)用在了家庭生活中。作為子女，我們得合理解釋自己的每個行為?？墒俏也痪邆浜芎玫倪壿嬓?，做任何事情都隨心所欲，所以我最怕跟他交代我的動機。

買漂亮衣服，跟朋友們?nèi)ビ斡荆e人家過夜……這些要求即使無法滿足，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在我的心中深植了一個夢想，那就是成為一名藝術(shù)家。我曾經(jīng)想要成為一名作家，可是不巧我的作品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于是我的作品集里多了一張她寫的小紙條：“莎倫，你可快給我清醒清醒吧！”一想到把本子放到哪里都會被母親翻出來，我就沒有了寫下去的欲望，于是我有了新的夢想——成為一名演員。這個想法我沒告訴任何人，甚至連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要知道，想叫她們保密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我可以選修我們高中的戲劇課，但是我沒有，那樣誰都能猜到我的小心思了。大學(xué)選專業(yè)的時候，我選擇了社會工作專業(yè)。是的，我沒有一刻忘記自己的夢想，我想在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演員之前，更多地接觸社會，培養(yǎng)一顆易感的心，并且掌握在人群中說話的能力。

我從來沒想過把自己的夢想分享給父親，我實在說不出要成為演員的理由。畢業(yè)典禮上，父親問我未來有什么打算，我沒說。父親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是我的孩子，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p>

時間一晃而過，我離開大學(xué)，沒有成為演員，而是做了一名家庭主婦。結(jié)婚第三年，我的丈夫離開了我。我想我的表演技能第一次發(fā)揮得那么好，在一雙兒女面前表現(xiàn)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在父母面前也裝得很輕松。

找工作是如此困難，毫無社會經(jīng)驗的我處處碰壁。有一天，父親過來看我，他說路過一家小劇院，看見門口張貼著招聘演員的廣告，要我去試一試。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憤怒——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我的夢想，我也不想貿(mào)然跑過去丟臉，父親怎么會想到讓我去面試這樣一份工作？一種心里最隱秘的部分突然被人觸碰的痛感包圍了我，這些天來的所有委屈涌上心頭，我高喊著“開什么玩笑！”摔門跑了出去。

邊跑邊哭，我不知道自己這樣跑了多久，只知道停下來的時候，周圍的一切景物都是陌生的，除了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父親的臉漲得通紅，滿臉的汗水浸濕了衣領(lǐng)。我們的目光相遇，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我想起了那個站在講臺上的他。我并不知道不善言辭的父親為我聯(lián)系過多少個劇院，也不知道他是怎樣說服劇院經(jīng)理，為我爭取到面試機會的，只知道在那個夕陽浸染的傍晚，我和他肩并肩地走了好久。從那一刻起，我終于了解原來父女之間無須語言，父親其實一直都懂我，只是我沒察覺而已。

如今作為一名成功的啞劇演員，我已退休，家里堆滿了父親的筆記本，那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父親對我表演的感受和建議。在兒子進入伊利諾伊大學(xué)戲劇表演專業(yè)后，我把這些寶貝轉(zhuǎn)贈給了我的兒子。像當(dāng)年對我那樣，每逢有兒子參演的戲劇，父母必會前去觀看，哪怕是他倆都不喜歡看的莎士比亞的劇。父親堅信外孫一定會有成功的那一天：“他很棒，跟我看見的那些優(yōu)秀演員一個樣?！睂Υ夷菬釔蹖懽鞯呐畠海赣H也從不吝嗇自己的贊揚，說她跟J.K.羅琳一樣，“一切皆有可能”。

有天父親在讀報紙，突然笑得喘不過氣來，我跑過去一看，是馬克·吐溫寫的一段話：“14歲的時候，我覺得父親極其無知，我?guī)缀醪荒苋淌芎退谝黄?。但是，等我長到21歲的時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過去7年里，他已經(jīng)學(xué)到了那么多東西?！?/p>

我和父親笑著對視了一眼，是的，我的父親有缺陷，但他比我想象的更懂得夢想的意義、生活的真諦。有父如此，夫復(fù)何求。他，永遠是最愛我的完美父親。

（疏 桐摘自《世界文化》2014年第11期，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