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由驚心動魄轉(zhuǎn)向溫馨浪漫

我第一次聽到“私奔”這個詞，大約十歲，也許是小學四年級，記憶中是陽光燦爛的午后，母親正和客人說話。我坐在方桌邊照著大楷描紅本寫字，一個字寫一行，枯燥乏味。大人閑聊的話題總是吸引我，客人說：“阿翠和毛根私奔了?！?/p>

母親大驚失色：“真的嗎？跑哪里去了？”

客人嬉笑說：“已經(jīng)回來了，阿翠的男人追問她，她就承認去杭州了，玩了一圈，錢花完了，就回來了?！?/p>

母親點頭：“他們倒也走得神不知鬼不覺……”

我依然記得，“私奔”這個詞語曾讓我好奇不已。僅從字面上理解，是決然不能明白其中有關(guān)男人與女人那一層含義的。

記憶庫中有一些黑白老片的鏡頭，比如因為受傷而掉隊的新四軍年輕戰(zhàn)士在敵人的追殺中奪路奔逃，就在敵人的腳尖幾乎碰到戰(zhàn)士腳后跟的瞬間，總是會出現(xiàn)一個英勇的老百姓，自然是女性。在某女的掩護下，戰(zhàn)士逃脫敵人的魔爪，轉(zhuǎn)危為安。逃命的過程十分緊張，總是在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故事由驚心動魄轉(zhuǎn)向溫馨浪漫。黑白片里的浪漫多半晦澀，不是明目張膽之倡導，而只是一種輕微暗示。

因為母親與客人的那番對話被我聽到，從此以后，只要看到電影中“逃”的場面，“私奔”這個詞語便躍然腦海。“私奔”，當然就是指不被人知曉的逃跑。有一次，學校組織看電影《紅孩子》，說的是一群孩子隱瞞家人逃出去尋找紅軍的故事，我暗自在心里確定，那便是“私奔”了，盡管這群孩子的逃跑顯然沒有女老百姓的引領(lǐng)和掩護。

長期的錯誤理解讓我確信自己已經(jīng)懂得了“私奔”的意思。我竟毫不猶豫地對母親說：“紅孩子們逃出去找紅軍，結(jié)果，他們在‘私奔的半路上，被蘇寶的爺爺找到了……”

我還沒把故事說完，母親已大笑不止。笑完，她問我：“你懂什么叫‘私奔呀？”

我啞然。母親丟下一句話：“小囡家（滬語：小女孩），以后不許亂說?！?/p>

她并沒有解釋“私奔”的意思，直到某一天，我無師自通，終于懂得了這個詞語中最微妙的一層含義。那時節(jié)，剛?cè)氤踔械奈?，義無反顧地愛上了日本影星三浦友和。某一天，看到《大眾電影》雜志上說，三浦友和與山口百惠結(jié)婚了，我的心竟起了波瀾，十五歲的少女要用自己的幻想，把心愛的男人搶奪回來?；孟氲墓适陆Y(jié)局是，三浦友和帶著我“私奔”了。從夢境般的想象中醒來，忽然明白，原來，這才是真正的“私奔”。

在我成長的年代，大凡人們對于“私奔”的理解，總是貶義的。這個詞語包含了對貞潔、操守和道德的背叛，私奔顯然是越軌的行為，是不齒之舉，哪怕這“私奔”的初因是執(zhí)著于真愛，是追求自由的人性，是對封建婚姻的反叛。

“情書”是“情報”的另一稱謂

小時候?qū)α硪粋€叫“情書”的詞語不明意義。父母看了一半的書放在床頭柜上，我便拿來翻看。并沒有把整本書讀下來，但對其中的某個片段記憶深刻。女主角被關(guān)在什么地方，通過看守者給男主角送了一張紙條，那張紙條后來被揭發(fā)了出來，被認定為“情書”，于是男女主角的倒霉日子越發(fā)深重而不可挽救。

現(xiàn)在想來，這本書講述的無外乎是“文革”中，人性受到禁錮和壓迫的故事。但是那時候，我的認知程度僅限于“書信”或者“情報”。革命故事中，常常出現(xiàn)獄中人冒著生命危險向革命隊伍傳遞情報的情節(jié)，而幼小的我看到的那個片段中的“情書”，完全具備情報特征。于是，我認為“情書”便是“情報”的另一稱謂。

我把新學會的詞應用于游戲中。還記得是一堂美術(shù)課，已經(jīng)畫完了規(guī)定的水彩畫，無所事事的我便拿出一張草稿紙，寫下了一段文字：下午放學后到南校門外的尼姑庵后面第三根水泥管子旁，不見不散。

紙條寫完，我覺得還不過癮，于是再補上了標題——“情書”，游戲因此也顯得越發(fā)有趣而神秘起來。我選擇了最要好的一位女同學，把紙條揉成小團，扔向了三桌之隔的她。顯然，上課時間傳遞情報的游戲讓我興奮不已，是的，我把“情書”完全理解成了情報。至于放學后到南校門外尼姑庵后的第三根水泥管子旁去干什么，那時候，我還沒有想好。

“情書”標題的紙團，毫無懸念地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美術(shù)老師是一位高個子年輕人，畫一手漂亮的中國山水畫。他高高地“聳立”在女同學面前，伸出寬大的捏畫筆的手，說：“拿出來，她扔給你的東西?！?/p>

女同學乖乖地把紙團上繳。老師打開紙團看了一眼，然后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把“情書”收進了自己的口袋，什么話也沒說，轉(zhuǎn)身回到了講臺上。我終于逃過一劫，但老師為何會輕易放過我，我卻還是不甚明白。

背后似長了千萬雙眼睛

上初中后，終于知道了情書的意思，一想起小學美術(shù)課的那段往事，便覺羞愧難當。好在只有美術(shù)老師一個人看到了“情書”。

初中二年級時，被音樂老師發(fā)現(xiàn)歌唱天賦，于是被叫到辦公室練歌，為參加區(qū)里的比賽。興沖沖地跑進辦公室，一個高高的身影把我嚇了一跳。小學里的美術(shù)老師，竟站在一塊畫板前，手捏毛筆，正揮毫作畫。音樂老師笑道：“快進來吧?！比缓螅龑φ嫯嫷拿佬g(shù)老師說：“徐老師，介紹一下，這是初二（1）班的××同學，我發(fā)現(xiàn)的金嗓子。”

美術(shù)老師轉(zhuǎn)過頭，看了我一眼，咧嘴笑笑說：“我教過她的，小學美術(shù)課?！?/p>

說完轉(zhuǎn)回頭，面向了他的高山流水。我確信，那時，我的臉上一定滿是窘迫，竟忘了要叫一聲“老師好”，腦海里是一張展開的、皺皺巴巴的紙條，紙條上有兩個字——“情書”。

我們的中學，美術(shù)和音樂老師合用一個辦公室。那天，音樂老師教了什么歌我已經(jīng)全然忘記，只記得我站在鋼琴邊唱，唱得心猿意馬，唱得魂不守舍，背后似長了千萬雙眼睛。我迫切地想看到，美術(shù)老師有沒有用異樣的眼光看我，猜測他是不是還記得，曾經(jīng)從我的手里，飛出了一團“情書”，在他的美術(shù)課上。

美術(shù)老師什么時候從小學調(diào)到了中學工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整個中學時代，我一直怕與他照面，但還是常有狹路相逢的時候，每當此時，我只好一臉忐忑地輕叫一聲“徐老師好”，叫完便迅速消失，似是怕多在他面前逗留一分鐘，就會多一份被揭穿的可能。

事實上，我安然無恙地度過了整個中學時代，美術(shù)老師完全沒有用區(qū)別于他人的眼光看我。而我，卻把童年的余悸，一直隱匿于內(nèi)心，直到長大成人。后來，即使回母校探望過去的老師，也再沒有見過高高個子的美術(shù)老師。內(nèi)心，卻有一份感激越發(fā)深重——美術(shù)老師沒有曲解和夸大一個小女孩對某一個敏感詞語的錯誤理解。在我的記憶中，因為表達了對某位異性同學的欣賞，而被老師批評訓斥的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

而我當年的行為，若是被公開，便可以成為非好孩子的典型了。一想起這些，我便有種后怕，之后，便是對美術(shù)老師無限的感激。

有時候，沉默是對無知的寬容，沉默同樣是一種解救。因為沉默，一個孩子得以健康成長。我，就是那個在十二歲的時候?qū)戇^一封“情書”的孩子，感謝美術(shù)老師，他的沉默，給了我自由翱翔的勇氣和構(gòu)筑健全心靈的可能。我想，我沒有忘記他的名字，他叫——徐鴻杰。

（宋正懷摘自《解放日報》2014年11月1日，趙希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