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海蘭
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是村干部。村民們經(jīng)常為宅基地、家務(wù)事,甚至退還嫁娶費用,要父親出面“和稀泥”。這在村人看來,是很有面子的事情。那時候,村里方圓五里,誰不知父親大名!父親的面子,為家族帶來榮耀,讓家人出門辦事無往不利。但當(dāng)我的婚姻與親情較勁時,面子成了雙刃劍。
18歲那年,媒人給我說了一門親事。男方是鎮(zhèn)上公務(wù)員,家境優(yōu)渥。照世俗眼光,他們當(dāng)然不會瞧上農(nóng)村人家,但男方同意了,當(dāng)然有沖著父親面子的分兒。我和男方打過幾次交道后,覺得他華而不實,又聽別人說這家人內(nèi)部經(jīng)常打架,遂想退掉這門婚事。父親不樂意,手敲桌子梆梆響:“就沖著我的面子,這門親事也不能退?!庇谑?,父親的面子成就了這樁婚姻。男方果然是花花公子,酗酒,賭博,只聽媽媽的話。蜜月還未過去,我們就拌嘴,推撞。一個夏日中午,男方在他母親挑撥下,把我按在地上拳打腳踢。在眾目睽睽下,我穿著拖鞋,哭哭啼啼跑回家。從來不生氣的父親生氣了,敲得桌子梆梆響:“恁些人都看見了,以后咱們面子往哪擱?不行,這回說啥也得離婚!”母親也急得搓手:“這打一回以后就打習(xí)慣了,叫你爹還咋去鎮(zhèn)上開會?”在父親的支持下,我堅決和男方離了婚,凈身出戶。父親的原話是:“咱不要他一分錢,本來圖人不圖家,現(xiàn)在要錢,人家肯定說閑話,面子往哪擱?”
我到了深圳,開始自食其力。對于一個初中還未畢業(yè)、社會經(jīng)驗不足的女性,生存談何容易。為省錢,我租住樓梯間,床頭是水管通道,經(jīng)常有流水聲。平常在電飯鍋里熬稀飯,就咸菜。夏天熱,房間像蒸籠,出汗多了,就涼快了。堂姐來看我,一進房間,眼淚嘩嘩流,抱住我:“海蘭,這太苦了?!焙髞恚媒闼蛠硪粋€15元錢的電風(fēng)扇,成了房間里唯一讓我留戀的物品。
物質(zhì)貧乏沒什么,最殘酷的是精神受煎熬??仗?,找不到生活信念,每天像無頭蒼蠅,茫茫然過著。做業(yè)務(wù)被騙過,談戀愛被甩過,但我終究熬了過去。說到底,還是自小家庭培養(yǎng)出來的面子觀念給了我支撐——不能給家人丟臉,不能墮落,要不然父親的面子往哪擱!
我終于有了體面的工作,攜了真心待我的男友回老家,父親的面子卻掛不住了,因為男友長得不好。我述說男友的才華和性格優(yōu)點,父親沒接腔,母親耷拉著臉在院子里進進出出。我和男友含淚辭別家鄉(xiāng),重新來到深圳。幾年后,我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生女兒時,醫(yī)生建議剖腹產(chǎn),我拼命給母親打電話,說很害怕,身邊沒有一個可信任的人。母親只說沒啥可怕,誰誰誰都是剖腹產(chǎn)。生的那關(guān)過了,養(yǎng)女兒的這關(guān),我卻無能為力。產(chǎn)后抑郁癥來襲,我甚至無力為女兒哺乳。我想回到家鄉(xiāng),重溫兒時舊情。一向節(jié)省的老公,為我們母女買了飛機票,好讓家鄉(xiāng)人知道我們是坐飛機回去的,家里人也倍兒有面子?;厝ズ螅赣H在村里人面前夸耀了幾次,說我是坐飛機回去的呀!
然而,抱著剛滿月的女兒回去,卻發(fā)現(xiàn)此時親情已與兒時有天壤之別。我抱著女兒坐在庭院乘涼,母親也在搖著蒲扇,這般天倫之樂實在讓我感動。我有些心酸,淚就沖出來:“知不知道這些年我受了多少苦?”母親頭也不抬,撇了一下嘴:“那是你自作自受?!倍嗄陙黼[忍的委屈頓時化作屈辱:“好像在外面受罪是我樂意的!親事是你們定的,也不看跟我性格合不合,家庭環(huán)境適合不適合;婚是你們讓離的,出門打工也是你們定的!這些年,我只報喜不報憂,現(xiàn)在就訴說一句,我受了多少苦,受了什么苦,你們坐下傾聽過嗎?”如果說從前隱忍是為了親人,那么現(xiàn)在發(fā)泄是因為不甘。母親拍著大腿,大喊大叫起來:“你拿刀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懷里女兒開始尖聲哭泣,不斷有村人上家門。我抱著女兒走出去,母親沒有攔我,父親坐在椅子上吸煙。
兩年再沒跟老家聯(lián)系。那里對于我,只是一個符號。想起剛滿月的女兒一路受的驚嚇,想起我們母女倆孤苦無依地住在賓館……那幾個小時,我不時盯著手機,手機卻總是不響。在母親看來,我傷了他們一生用面子堆積起來的面子。他們也是用面子為我換面子,我卻打碎了面子,還破壞了他們的面子。
去年春節(jié),接到侄兒的短信,他說奶奶在鎮(zhèn)上遇到我一個同學(xué)。我一聽是母親看到的,馬上心就淡了下來,什么話都沒問。今年侄兒考上大學(xué),我給他打了電話。晚上,侄兒短信一條接一條來了,說:“小姑,我忘跟你說了,我爺爺又生病了,這次有點嚴(yán)重,你能不能問候問候我爺爺,這樣他會很開心的。自從伯去世后,你也不愿意回來,這個家就碎了。求你了,小姑,以前的事都忘了吧,有什么苦就當(dāng)面說,一家人坐下來吃個飯,聊聊天,這是我多么希望的事呀!”我心里一動,這個自小就當(dāng)留守兒童的侄兒,經(jīng)歷了跟我當(dāng)年相似的情境。跟侄兒再打電話,明明聽到母親在旁邊,可就是不過來接電話……也許,我是真?zhèn)怂拿孀?,沒能做一個溫順的女兒,沒能給她一個體面的女婿。這些都是面子上的事情。
不知道在父親有生之年,我還有沒有勇氣,去推倒那道堵在我們父女之間的冰墻。那是面子,父親一生的榮耀和成就。而我的面子,只是想得到父母的承認(rèn)。他們的愛和笑容,是我一生渴盼的面子。然而,當(dāng)面子成為雙刃劍,它傷害的不僅僅是面子,還有里子……
(孫浩瑋摘自《北京文學(xué)》2014年第11期,陳建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