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拉麗薩·普羅斯庫林娜文+劉小滿譯

地鐵猛地停住了。

她沒來得及抓住扶手。如果不是被人扶住，她就摔倒了。她回過頭，要感謝及時出手相助的人，但看到的卻是一張熟悉的面孔。她心頭一顫，感覺這張臉?biāo)圃嘧R。

在擁擠的車廂里，他們目光交匯。他微笑著點(diǎn)頭，她微笑著回應(yīng)。她確定自己認(rèn)錯人了，再也不朝他那邊看……到站后，她下了車，從容地四處張望一下，不再想剛才發(fā)生的事，心里盤算著明天要做什么，就回家了。

每天都是如此。

晚上，她在涼臺的茶幾上鋪好桌布，把茶杯斟滿，就在那里靜靜地坐著，聽綠葉簌簌，聽細(xì)雨瀟瀟，忘卻了早已涼掉的茶。習(xí)慣了悠然的生活節(jié)奏，她自己也像杯中的茶一樣失去了溫度?；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今晚有些不同往常。她忽然想來一杯咖啡，濃濃的，用咖啡壺精心煮制的，讓咖啡的香氣彌漫整個涼臺。

她呷了一口茶，走進(jìn)花園。暖濕的夜晚，久居花園的夜鶯在動聽地鳴唱，仿佛要把她從多年的噩夢中叫醒。

她也曾經(jīng)愛過、幸福過，后來他參軍了，就如同所有十七八歲的男孩子。他寫信，她回信。他經(jīng)常來信，后來有一天，來信忽然中斷了。她等待著，可是再也沒有收到一封信，她鼓足勇氣去了他家。

這之后她追悔莫及，眼淚是徒勞的。他媽媽如此解釋：“他愛上別人了，很快就會有孩子……”

她不記得當(dāng)時說了什么。回到家，她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哭了很久，不理會家人的敲門聲。

很快，他的父母搬走了。她依然在盼他的來信，盼他來解釋為何如此。她依然不能相信這種無情的背叛。重閱以往的信件，她始終無法釋懷，為什么青梅竹馬的戀人會移情別戀？

她終究沒有等到他的來信，也不知道他后來怎樣了，但會永遠(yuǎn)記得他。然后在一年之內(nèi)她的父母相繼去世，她變得更加孤獨(dú)。她刻苦學(xué)習(xí)，全身心投入事業(yè)。她覺得一切都還在前方，她肯定會遇見命中注定的那個他，但是時光荏苒，直到有一天，在地鐵車廂里有人給她讓座……

她的生命就像落日一般，本該是正當(dāng)空的紅日卻逼近了地平線，只需一刻，便是黃昏。

清晨伴著屋頂?shù)挠曷暤絹?。她想起今天是周六，無須出行。她走到門前的臺階上，呼吸著花園里潮濕的新鮮空氣，然后進(jìn)屋做早餐。這個下雨的早晨，連花園里的鳥啼也有些不尋常，她忽然想歌唱，想變得更漂亮。久久被遺忘的喜悅感并沒有變淡，反而使人不安。謎底很簡單——她在想著昨天地鐵上遇見的那個男人。

她吃著早餐，一邊怨恨著自己過于木訥，不會與男人交往，一邊打算出去散散心。

下雨天，微風(fēng)輕拂著濕漉漉的樹葉。她走得很慢，因?yàn)樾闹腥粲兴迹唵蔚纳⒉揭诧@得別有意味。不時有鄰居和她打招呼，她微笑著回應(yīng)他們。

今天她散步的時間比以往要長。她貪婪地呼吸著混合著雜草清香的空氣，思考著自己的生活。當(dāng)然，許多事情都不如人意，但是應(yīng)該承認(rèn)，生活并沒有拋棄她。她四處旅行，也并不缺乏異性的關(guān)注，但終究未能成家。后來就僅僅是活著，不再幻想，不再等待奇跡，不再期望幸福來敲門。

散步歸來，門前站著一對年輕男女。他們想在夏天租用她的別墅。她覺得男子的樣子非常熟悉，像是來自她遙遠(yuǎn)的年輕時代——他現(xiàn)在就站在這里，看著她。簡單的問候之后，她不失時機(jī)地問了他父親的名字。聽到答案之后，她跌坐在門旁的長椅上——腿軟了。

她一反常態(tài)，生硬地答復(fù)他們：“不租?！钡S即補(bǔ)充了一句，“誰讓你們來的？”

話一出口，她意識到了自己的無禮，又問道：“就你們倆嗎？有孩子嗎？”

感受到了她的敵意，年輕男子有些局促，但還是禮貌地回答：“有個兒子，才一歲半。還有我父親——他是個殘疾人?！?/p>

“殘疾人？他怎么了？”

年輕男子有些激動地說：“阿富汗戰(zhàn)爭……在坎大哈負(fù)傷了，彈片留在身體里。醫(yī)生不敢動手術(shù)?！?/p>

“那你母親在哪兒？”

“去世很久了?！?/p>

她不說話了，年輕男子還在講述：父母在戰(zhàn)場相識，母親為了救父親而踩中地雷，被炸斷了腳骨。

風(fēng)不停地吹動紛亂的枝葉，年輕男子的話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飄來：“按照父親的意愿，當(dāng)年他們就結(jié)婚了，而母親已經(jīng)完全絕望。她不適合生育，卻堅持生下我，不久就去世了?！?/p>

“你父親后來再婚了嗎？”

“沒有。我從小和爺爺奶奶在一起，而父親經(jīng)常住院。聽說父親有過未婚妻，父親非常愛她。她以前就住在這一帶?！?/p>

她艱難地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幾乎哽咽著問道：“你爺爺奶奶還好嗎？”

年輕男子無奈地苦笑了一下：“如果他們還活著，我們也沒有必要找個臨時住所了?！?/p>

她在心里對眼前這個孤苦伶仃的年輕男子陡然生出些許柔情。她故意不看他，嚴(yán)肅地說：“我可以把廂房租給你們，就在花園另一頭。過去看看合不合適？”

年輕男子顯然沒料到會有這樣的轉(zhuǎn)機(jī)，甚至因?yàn)榻K于找到住處而高興得臉色微紅：“謝謝您！不然我們還要繼續(xù)奔波輾轉(zhuǎn)，無處安身。我們這就把父親和兒子叫過來?！?/p>

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離大門十米遠(yuǎn)的地方站著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她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了。她大聲招呼他們：“喂，別站在那兒了，過來看看房子吧?！彼麄冏哌^來了，老人一瘸一拐地領(lǐng)著小孩。

小孩仰臉看著她，伸出手，奶聲奶氣地喊道：“奶奶，奶奶……”

我還沒做過母親，就直接成了奶奶——她如此想著，抓住了孩子的手。她抬起頭，透過滿眼的淚水，看到了很久以前拋棄她的人。

誰是她孤獨(dú)的源泉？誰讓她銘記一生，愛戀一生？！

她看著他，認(rèn)出了他就是昨天在地鐵上遇見的那個人。

（釋 讓摘自《譯林》2014年第11期，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