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新

孝順兒子

村里搞文明建設，第一項舉措就是評選孝順兒子。經(jīng)全體村民投票，村委會審定，38歲的安小順當選杏樹坡村最孝順的兒子。安小順的事跡既很突出又很簡單：在過去的幾年里，無論刮風下雨，無論忙死忙活，他每天早晨都要給年邁的父母挑一擔水，雷打不動，堅定不移！

頒獎大會在杏樹坡大戲臺隆重舉行。村委會主任高尚在頒獎辭中很動感情地說，一年365天，朝朝暮暮，風風雨雨，安小順肩膀上挑起的不是一擔水，而是做兒子的責任和義務；百善孝為先，安小順腳踏實地，用一顆赤子之心送給了老人幸福和溫暖！

高尚還給安小順頒發(fā)了榮譽證書和兩千元獎金。

當晚縣電視臺播放了頒獎大會的實況，安小順成了家喻戶曉的名人。

第二天安小順在街面上碰見了安鬧兒。安鬧兒歲數(shù)比安小順小，輩分卻比安小順大，是安小順的本家叔叔。

安鬧兒攔住了安小順：小順，恭喜恭喜，恭喜你成為咱們全村最孝順的兒子，恭喜你一下子拿了兩千元的獎金，恭喜你上了電視！

安小順笑了：叔，有事？

安鬧兒說：有事，你快去給我家挑擔水，我們家的水缸干得冒煙了！

安小順打個愣怔：叔，我為什么給你們家挑水？

安鬧兒說：這還用問嗎，你孝順?。?/p>

安小順說：孝順也孝順不著你，你是我叔叔，你比我還年輕……

安鬧兒說：叔叔和爹不是一樣么？孝順兒子當然也是孝順侄子；孝順是沒有條件的，孝順是不講任何價錢的！

安小順說：我要是不給你家挑水呢？

安鬧兒說：你不給我們家挑水也渴不死我們，但是對你影響很壞，那就足以證明你這個孝順兒子站不住腳，剛上了電視就翹尾巴，就冷落和難為長輩人！

懵懵懂懂中，安小順覺得安鬧兒的話有一定道理，就給安鬧兒挑了一擔水。安鬧兒高興了，又讓安小順給自己的爹娘挑擔水；安鬧兒說小順你別推辭，我爹就是你爺爺，孝順兒子當然也是孝順孫子！

挑了這兩擔水，挑出很大的反響來：張鬧兒也讓安小順挑水，李鬧兒也讓安小順挑水，長輩也讓安小順挑水，平輩也讓安小順挑水；安小順馬上后悔了，他根本不該給安鬧兒挑水！

后悔也晚了啊，前有車后有轍，能夠拒絕誰呢？

這一天安小順沒有到地里干活，而是在村里忙忙碌碌地給人挑水。

一連三天安小順都沒有到地里干活，而是在村里給人挑水。讓他感到非常憤怒的是，安鬧兒明明坐在街面上打麻將，明明坐在小酒館里喝酒，也要指使他給他們家挑水；讓他感到非常痛心的是，他光忙著給別人挑水，卻忘了給父母挑水。

安小順找到了村主任高尚，和他訴說自己的不平和委屈。

高尚說：這事不奇怪！你得了榮譽，拿了獎金，有人發(fā)泄一下，很正常的！

高尚說：你要經(jīng)得起考驗，經(jīng)得起風雨，我還要推薦你當選咱們全鄉(xiāng)的孝順兒子呢，你要做好精神準備！

高尚說：小順，你去給我挑擔水！

給村主任挑了水，就得給委員們挑水，就得給村民小組長們挑水。安小順當了杏樹坡的孝順兒子，見人矮了三輩！

那天晚上安小順到了父母家里，想起這幾天又沒有給老人挑水，跪在爹娘面前一通大哭。他說：爹、娘，對不起，我沒當孝順兒子時還能孝順你們，現(xiàn)在當了孝順兒子反倒孝順不了你們！

爹撫著他的頭說：孩子，爹不抱怨你；爹只怕你挑著擔子跑來跑去，累壞了身體！爹得想個辦法……

第二天早晨，安小順的爹拄根棍子，親自到井臺上挑水，結果沒走多遠跌了跟頭，人也倒在那里，桶也摔在那里。

安鬧兒跑過來，義憤填膺地指著安小順的鼻子說：狗屁，你是什么孝順兒子？

安小順馬上把那榮譽證書、把那兩千元獎金退給了高尚。安小順說：主任，我不配當孝順兒子！

杏樹坡再也沒人喊安小順挑水。安小順多次詢問：爹，那天把你摔壞了么？老漢一直回答：沒有，爹加著小心哩！

一時糊涂

溝里村有個老漢叫石頭。

石頭老漢身體好，硬硬棒棒像石頭。石頭老漢已經(jīng)年過花甲了，還敢在細軟的沙灘上和村里的年輕人摔跤；把別人摔倒后，他像棵松樹一樣在那里站著，倔強挺拔，不動不搖。

那一天，他們摔跤的場面被鎮(zhèn)上的梁醫(yī)生看見了。梁醫(yī)生很感興趣地問石頭老漢：老人家，您有什么養(yǎng)生秘訣，身板這么強悍，腿腳這么靈活？

石頭擺了擺手：不說也罷，說了讓人恥笑！

梁醫(yī)生說：哪能呢？您說吧，我保證洗耳恭聽，保證嚴肅認真，保證不笑！

石頭往梁醫(yī)生跟前湊了湊：那我就把實底兒告訴你，我這一輩子除了喜歡下地干活還有兩種嗜好：一是喜歡喝酒，二是喜歡抽煙；我的身子骨這么硬捧，全靠酒和煙養(yǎng)著！

哧地一聲，梁醫(yī)生譏諷地笑了。

石頭很反感，紅了一張臉說：你不是保證不笑話我嗎？你說話還算數(shù)么？

進入臘月以后，山搖地動地刮了一場大風、飄飄灑灑地下了一場大雪，石頭老漢咳嗽氣喘，頭疼發(fā)熱，突然病了。他到鎮(zhèn)上檢查時正好碰見了梁醫(yī)生，梁醫(yī)生斬釘截鐵地告訴他，第一，必須馬上戒酒；第二，必須馬上戒煙！老漢眼巴巴地瞅著梁醫(yī)生，可憐兮兮地說：大夫，這事沒有商量的余地么？梁醫(yī)生說絕對沒有，要命就不能要煙要酒，要煙要酒就難以要命！

從醫(yī)院回到溝里村以后，石頭住到了大兒子鐵頭家里。鐵頭很孝順，傾其所有，讓爹吃得好喝得好休息得好，可是老漢總像丟了魂似的，迷迷糊糊，哈欠連天，眼見得一天比一天枯萎干巴，一天比一天蔫了。

鐵頭問：爹，你哪兒不舒服??？

老漢說：小子，爹想喝酒了，一喝酒爹就精神了，就又敢和年輕人摔跤了。

鐵頭說：爹，那不行，梁醫(yī)生不是告訴咱……

老漢說：那你讓我抽顆煙，一抽煙爹就又是原來的石頭了。endprint

鐵頭說：爹呀，那更不行，梁醫(yī)生特別囑咐我……

老漢說：你別老是梁醫(yī)生梁醫(yī)生，梁醫(yī)生說話不算數(shù)，咱們不受他的迷惑！

忽一日，鐵頭看見爹躲在墻角里抽煙，就不聲不響地走過去，冷不防把那支煙奪過來了。石頭正抽得如癡如醉出神入化，就笑著央求鐵頭說：小子，爹知道錯了，爹對不起你，你讓爹把這支煙抽完吧，爹保證從此以后不抽了。

鐵頭很堅決：爹，我是為了你的身體呀，你抽了這一支還想抽下一支呢，咱不說梁醫(yī)生，你也應該為你負責，為我們負責！

鐵頭把那半支煙扔到地上，用腳踩了；又把手伸進爹的內衣口袋，里里外外搜了搜、摸了摸，確認爹身上再沒有第二支煙了，這才放心大膽地離開。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爹一直很配合，任他搜任他摸，他冰涼的手都觸到了爹溫熱的胸脯，爹不但不惱，還“哎呀”一聲笑了。

鐵頭走了，老漢的二兒子杠頭跑過來了。杠頭遞給爹一支煙，又給爹把煙點著。

杠頭把爹接到自己家里。杠頭說：爹，在我家里你愿意抽煙就抽煙，愿意喝酒就喝酒，總而言之一句話，你是老天爺，你高興怎么著咱就怎么著！

石頭老漢舒暢了。石頭老漢爽了。

可是鐵頭很快找到杠頭。鐵頭很激動地說：兄弟，你又讓咱爹抽煙喝酒了？你這不是孝順，你這是害他！

杠頭不以為然。杠頭也很激動：哥，爹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而且又快過年了，他想喝就讓他喝一口，想抽就讓他抽一顆；爹這一輩子不容易，我怎么能夠難為他……不就是一杯酒一支煙么？

鐵頭說：可是梁醫(yī)生講……

杠頭說：爹是爹，梁醫(yī)生是梁醫(yī)生；你別老拿梁醫(yī)生說事，爹對他不大感冒！

說著說著弟兄倆吵起來了。

吵著吵著弟兄倆打起來了。

石頭老漢把他們拉開。石頭聲淚俱下地說小子們，你們都是為了我好，你們這樣打，打的是你爹！

誰能想得到呢，石頭在他們打架的第二天走了。那天是臘月二十三，是小年兒，老漢在地上跌個骨碌就走了。

鐵頭哭得死去活來：爹呀，你怎么這么快就走了？兒子不該不叫你抽煙，不該不叫你喝酒；兒子一時糊涂，在你身上亂搜亂摸，爹不溫不火不怒不惱……

杠頭哭得肝腸寸斷：爹呀，兒子也知道抽煙喝酒對身體不好，可是兒子一時糊涂，又叫你抽又叫你喝，結果……

有人把他們拉了起來。他們回頭一看，梁醫(yī)生淚眼婆娑地在身后站著。

梁醫(yī)生說：老人家，對不起，我是一時糊涂，多了那聲不該笑的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