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征
言論的基本規(guī)則是言論自由。當然言論自由是有邊界的,不是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要遵守一定的法律、道義的規(guī)范;所以自由總是以自律為前提。
有人在自己微博上轉發(fā)微信朋友群里別人的言論,發(fā)生了一些誤解,引起了一場討論。有網友提出:微博言論,只要沒有聲明或限定不得轉發(fā),就視為允許轉發(fā);微信言論,只有聲明允許轉發(fā)的情況下才可以向圈外轉發(fā)。
微博、博客以及微信公眾賬號等,博主與多數(shù)粉絲并不認識,而且隨時有所增減,所以是面向不特定的多數(shù)人的大眾傳播;微信的朋友群和朋友圈,面對的是一個特定的群體,屬于人際傳播或者說群體傳播,這個群體有大有小,但是一般由相互熟悉的人們所組合,有一定限度。這兩類傳播,客觀影響不同,行為人主觀意圖也不同,所以對他的注意義務要求也不同,法律后果也不同。
上世紀80年代末,曾經發(fā)生過一起影響頗大的名譽權案件,在一個十多人的小型座談會上,有人講述了一位軍人歌手的負面?zhèn)髀劊辉趫龅囊晃挥浾邔懗晌恼碌巧蠄蠹?,歌手以報道失實侵權訴至法院。最后法院判決記者和報社承擔民事責任。后來最高人民法院又在名譽權案件司法解釋中提出要將主動還是被動提供新聞材料區(qū)別開來。主動提供新聞材料造成侵權損害的,應該認定侵權;“因被動采訪而提供新聞材料,且未經提供者同意公開,新聞單位擅自發(fā)表,致使他人名譽受到損害的,對提供者一般不應當認定為侵害名譽權”。這條司法解釋至今有效。
這里就體現(xiàn)了大眾傳播和人際傳播的責任差別:主動向媒體提供材料,說明本來就有向大眾傳播的意圖,理應對自己的言論承擔責任。至于人際閑談聊天,本人并無向大眾傳播的意圖,并且有證詞表明他還說過不要外傳的話,他對言論的謹慎義務相對較低,就不應該對后來別人擅自向大眾傳播造成的損害負責。當然這里規(guī)定的是名譽權民事糾紛,并不是說人際傳播中的言論一概都沒有責任;沒有法律責任,也還有道義上的責任,特別是有地位有影響的人,這樣的事情生活中有的是,都可以認為是道義失范的后果。
那么,把他人在特定人際范圍的小群體傳播的言論擅自向大眾傳播的范圍“轉發(fā)”,造成影響,是不是對言者也構成侵害呢?言論的基本規(guī)則是言論自由,但言論自由是有邊界的,自由總是以自律為前提的。每個人都有說的自由,也有不說的自由,還有在什么范圍內說的自由。由于不同范圍傳播的客觀影響和主觀謹慎注意義務的不同,言者在不同場合的自律標準也會有所不同。在小范圍的熟人圈子里,說話就比較隨便;面對大庭廣眾,說話就要經過深思熟慮,甚至咬文嚼字,試問有誰不是這樣的呢?私下場合也會失律和失言,也會造成不良影響,言者也要吸取教訓。但是把人家私下場合的言論搬到公共場合向大眾傳播,致使影響擴大,造成一定損害,這種后果是不能要言者預見和負責的。就像那位在小型討論會上說歌手傳聞的人,非但不應該對報道負責,在某種意義上說,他還是受害者,受的什么害?他人違背了自己意愿、侵害了自主選擇言論表達的場合和范圍的權利。
這也還只是從道義上說的。言論自由是憲法保護的權利,而憲法并不調整個人與個人的關系,個人不能成為“違憲”行為的主體,承擔什么“違憲”責任。像歌手名譽權案件中那位記者,要對他草率報道的歌手承擔侵權責任,但是那位說傳聞的人也受到牽連,一度成為輿論議論的對象,卻不能要那位記者對自己作出什么補償。所以說法律并非萬能,不可能任何事情都可以用法律來處置。未始不可以說,在社交場合傳播流言終究有失謹慎,他遭到的牽連正是這種不慎付出的道義代價。把他人社交圈內言論擅自向公眾傳播的行為,代價也許更大。因為人們會認為,這人無事生非,以后離這種人可得遠著點!可以想見,他在自己的社交圈內將會招致疏遠、排斥和孤立,這對一個人來說也是不堪承受的。
我們要重視倫理和道義對社會生活的調整功能,它雖然無形,但與法律一樣,同樣是人們的行為規(guī)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