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
一
五年前的暮春時節(jié),一個周日的早晨,從疲憊和困倦中醒來的我,驚恐地發(fā)現小便鮮紅異常,并且是無痛尿血。我大驚失色,轉念一想,多年的奔波勞碌,長期對身體的無暇他顧,是福是禍躲不過,該來的還是來了。心急火燎地趕到市內一家技術實力最雄厚的三甲醫(yī)院,經過一系列繁瑣的檢查和焦急的等待,排除了一個又一個致病因素后,經一位老專家指引,惴惴不安地來到了門診腎內科,接診的一位中年大夫,簡單查看了我手中一大堆檢查報告后,冷靜得以令人窒息的口吻,要求我馬上住院治療。
雖然沒有得到最后的確診,但從醫(yī)生威嚴冷峻的神情中,已經明顯地感到病情的緊急和嚴重。不敢有絲毫耽誤,一路小跑來到腎內科住院部,周日的病房略顯寂靜和冷清,驚懼不安地躺在病床上,心中期盼著主治醫(yī)生快點到來。時間一分一秒地在悄然流逝,每分每秒,對我來說,都是那么揪心和難捱。也許是醫(yī)生太忙,或者是交接班出了問題,個中緣由無從細究,也不想知道。經歷了兩個多小時的等待,千呼萬喚醫(yī)生仍不出來,我甚至動起了轉院治療的念頭。病床上躺得不安寧,不如到外面看看究竟問題出在何處。
在樓梯口,遇到了幾年前認識的也是這家醫(yī)院的一位醫(yī)生朋友,他當即熱心幫我聯(lián)系腎內科的專家。也許是周日不湊巧,專家們都不在市區(qū)。病情緊急,不能有片刻耽誤,他馬不停蹄帶著我又返回腎內科門診部。上午坐診的中年大夫不見了,接待我們的是一位面容姣好、清秀靈動的年輕女大夫。
對眼前這位年輕的美女大夫,我心里不免泛起了嘀咕:她的醫(yī)術靠不靠譜?甚至想打退堂鼓,不如明天再來。這位年輕大夫絲毫沒有發(fā)覺到我心中的擔憂和不安,沉著利索地幫我做起了檢查,掐腿捶腰、輕叩細詢,整個診斷過程一氣呵成,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末了,她給我開了幾張檢驗單,叮囑我先到住院部找值班的實習醫(yī)生,她一會兒過去幫我治療。
那位醫(yī)生朋友送我到住院部后,因還有病人在等他去接診,走之前囑我先住下控制住病情,待周一上班后再聯(lián)系專家細查。
二
既來之,則安之。專家名醫(yī)既然遍尋不著,只有先將就著進行保守治療了。對照年輕大夫給我開的檢驗單,又在不同的檢驗室穿梭了幾個來回,終于完成了所有的檢驗,重新又回到了護士幫我安排的病房。病房里空蕩蕩的,就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那兒。這次大夫來得很及時,沒有帶實習醫(yī)生,也沒有值班護士。她輕聲叫我掀起上衣,解開腰帶,開始對我進行了全面細致的檢查。解開腰帶時略微有些遲疑,因為這畢竟是我成年以后,第一次當著妻子以外的異性,露出自己的紅色內褲,面對的又是這么年輕的美女醫(yī)生。查了血壓,聽了心率,測了脈搏,按壓了膀胱、前列腺等部位后,她俯下身來,年輕女性的氣息頓時撲面而至。一雙輕柔的異性之手,從我腹部開始,一直檢查到雙腋之下。真要感謝這雙點石成金的回春妙手,將驚懼惶然、孤獨無助的我,從黑暗的谷底一下子拉回到驚喜的巔峰。可惜快五年了,那雙巧手我一直都未能盈盈一握。
整個檢查過程,沒有太多的興奮和激動,有的只是矜持和無言。我反省自己:究竟什么時候,對異性失去了起碼的熱情?禮貌我是有的,客氣我也是有的,我不復再有的,只是:碰到心儀的女性一直搭訕、不停奉獻贊美和殷勤的那種年輕勁兒。在心靈深處,對女性的這份情誼,純潔而珍貴,失不復得。
曾經看到過關于醫(yī)學大家裘法祖的專訪,老專家的講述令我感慨不已:現在醫(yī)學技術越來越發(fā)達,醫(yī)療器械越來越高精尖,很多大夫習慣了用儀器代替與患者的溝通交流,以致有些年輕大夫離開了醫(yī)療器械和設備,看不了病。經常出現這樣一種局面,大的自然災害發(fā)生后,因交通中斷,設備運不過來,很多年輕大夫面對傷病員無所適從。裘老在講述他自己接診時,能避免用器械的盡量不用。有次一個鄉(xiāng)下的大爺掛了他的號,他習慣性地用手仔細觸摸了他的肚子。這位大爺當場老淚縱橫,說活了這么大年紀,第一次有醫(yī)生摸他的肚子,何況還是一代宗師。裘老后來在多個場合,反復叮囑他的弟子,要不斷提高自己的人文素養(yǎng),將溫暖的高情感注入冷漠的醫(yī)療高科技中,實現情感與科技的聯(lián)姻,人文思想與科學精神的合璧。在接診患者時盡可能地多一些肢體交流,少一些冰冷的器械接觸,使醫(yī)學回歸人性的軌道。
今天我是如此真切地享受了一回與那位大爺一樣至高無上的待遇,難道這位美女醫(yī)生也得到了大師的真?zhèn)??可能是為了平息我內心的緊張和不安,她一邊檢查,一邊關切地詢問,剛才的前列腺B超檢查是不是很痛,平時是不是經常運動,不然心率和脈搏不會像運動員這么出色。說來也慚愧,自己遠離運動場已經好些時日了,但醫(yī)生此刻的夸獎,對病中的我是多么受用。事后我才知道,當時醫(yī)生檢查腹部、胸腔外圍,可能是看那些部位是否有水腫。探查腋下,可能是查看淋巴結是否腫大。有些程序,醫(yī)生如果怕麻煩,完全可以合并和省略。一連串的檢查完成后,藥物很快便用上了。為我忙活了這么長時間,我還不知道她姓甚名誰,檢查間隙,從她佩戴的工作牌上,知道了她叫田珍妮,一個很洋氣很好聽的名字。
三
接下來與田醫(yī)生的溝通至今仍令我記憶猶新。她的親和力很強,溝通方式很特別,技巧也很高明。對我的病情,她好像已經了然在胸,一副不緊不慢、從容淡定的樣子。沒有隱瞞,也沒有對可能發(fā)生的危險進行刻意渲染,更多的是不斷地開導和鼓勵。整個溝通過程,沒有用一個可怕的字眼。盡管在他們科室入住的病人,很多患的都是以前在新聞媒體中經常出現,好像與自己很遙遠,諸如尿毒癥、腎功能衰竭、腎癌等令人心驚肉跳的絕癥??植来蠛嗬蔷褪堑昧诉@種可怕的疾病后,加速了他的滅亡。最后,她一改醫(yī)生應有的嚴肅模樣,調皮地向我宣布,如果檢驗結果全部出來,特別是細菌培養(yǎng)沒多大問題的話,那就要好好地恭喜我。這種感覺就像回到了童年的村莊,像風一樣飄到我面前的,隔壁鄰居家那個穿著漂亮花衣服的俏皮姑娘。當時對病情茫然不知所措的我,最深的擔憂是明天醫(yī)生該對我如何判決,我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宣判得很重,一定要做好堅強面對的心理準備。 不知她究竟要恭喜我什么,但那種語調,自然而然,令我欣喜,至今想起,仍覺得回味無窮。
在醫(yī)生和患者之間普遍缺乏信任,缺少溝通的今天,如果醫(yī)生和患者之間多一份溝通和配合,少一些猜疑和誤解,醫(yī)患之間也不會有今天這么多無奈和傷害。當時的我,心中只有暗暗期待,像珍妮這樣的年輕醫(yī)生群體一天天成長壯大起來,病人再大的痛苦都會變得可以忍耐。
珍妮開的藥用了不到一半,就有了驚喜的變化,剛才還是不忍目睹的鮮紅尿液,居然變得清澈了許多。當天的治療結束后,已是華燈初上。護士小姐專門過來提醒我,當晚要留院觀察,并要收集好各種標本,以便做細菌培養(yǎng)。匆匆趕回家,故作輕松地向一直焦急等待的家人通報了病情和治療情況。妻子兩個月前因左腿髕骨粉脆性骨折,在和我住的同一家醫(yī)院做完手術后,正在家中進行艱難的康復,其實她是一個更需要照顧的病人。聞訊趕來的媽媽,據說路上一直在傷心地大哭,母子連心,她不愿意看到自己的長子、家中的頂梁柱,發(fā)生片刻的閃失和絲毫的意外。
胡亂吃了一些東西,洗漱一番,簡單做了一下入院的準備,安頓好妻兒,告別媽媽,又急匆匆趕往醫(yī)院。盡管對住院不是很情愿,但在病情依然不是很明朗的情況下,必須謹遵醫(yī)囑,不能有一丁點兒大意和馬虎。家人擔心我晚上無人照顧,專門請?zhí)眯峙阄乙煌巴?/p>
到了醫(yī)院,堂兄放心不下,立即陪著我去找當班醫(yī)生打探病情。沒想到值班的竟是珍妮。燈下的她,比下午見到時更加光艷照人。想必珍妮已經看到我的一些檢驗結果了,她告訴我:目前病情已經得到很好的控制,初步斷定可能是膀胱黏膜內出血。她說沒想到我對藥物那么敏感,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我的大問題。這個清秀的女孩,難道有什么魔法和獨門秘籍,頃刻之間讓我得以逢兇化吉,遇難呈祥。太多的意外,讓我對眼前的這位年輕醫(yī)生、對這家醫(yī)院,不由又添幾分好感,油然而生一種敬意。
接下來的治療比預想中還要順利。科主任和其他幾位專家先后來給我確診。專家們一致認為,珍妮當天對我的病情判斷準確,處置及時,整個診療過程無懈可擊,病情控制效果良好。他們給我的定心丸,讓先前的陰霾情緒一掃而光。
有一次,珍妮面色發(fā)黃來病房探視我,非常有成就感地向我講起,前一天晚上,她和同事熬了一通宵,硬是將一個命懸一線的危重病人從死神手里拉了回來。我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還這么年輕,到時要造多少級浮屠?。康綍r怕是要得道成仙了,她含笑不語。
還有一次,珍妮他們連續(xù)幾天,通宵達旦搶救一個因糖尿病并發(fā)癥引起腎功能衰竭的老年患者,最終還是回天無力,病人的家屬一直和她們科室糾纏不休,珍妮感到非常煩惱沮喪。拼盡全力為病人付出了那么多,盡管最終經專家研判、醫(yī)學鑒定,責任不在科室,但換來的還是家屬們翻書般的變臉,無休止的胡鬧。在各方努力下,這場糾紛很快平息,醫(yī)患雙方都比較滿意,但珍妮還是感到很受傷。
在我住院期間,珍妮展示給我的,始終是勤奮敬業(yè)的一面,青春活潑的樣貌和人生別樣的精彩。這些滿滿的正能量感染和激勵著我,讓我增添的不僅是戰(zhàn)勝疾病的信心,更是今后對生活,對人生的積極動力。
當時我因剛接手一項全新的工作,單位人手奇缺,工作千頭萬緒,紛繁復雜,凡事都得親力親為,成天忙得焦頭爛額,加上身體的不適,心中多少也累積了一些負面消極的情緒。平心而論,雖然當的工作也很辛苦,但畢竟只是階段性的,挺一下很快就會過去,對比珍妮他們的工作,還有什么值得抱怨和不滿的地方。想到這些,我及時調整好心態(tài),更加積極地投入到了那份新的工作之中。那段時間,通常是白天不知疲倦地處理繁重的工作,晚上悄悄潛到醫(yī)院接受治療,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帶病之身,同事們絲毫未察覺我住院的蛛絲馬跡。以致珍妮一度向護士們抱怨,好長時間沒有看到她的那個病人了。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