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年

1

余秀華一直想感謝我。

來北京參加朗誦會的時候，她提了一些雞蛋。

2

這年頭，一個詩人寫不出痛感，我認為是不道德的。

“喜歡余秀華的詩，因為我也是農(nóng)村長大的，因為也曾不管不顧，也曾痛徹心扉，也被世俗抓住頭發(fā)往墻上磕。更重要的是，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里一樣醒目——別人都穿戴整齊、涂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

在編后記《詩歌，是人間的藥》中，我這樣寫道。

“人間有各種病癥，所以人類才發(fā)明了詩歌?！?/p>

3

《我養(yǎng)的小狗，名叫小巫》，是我最喜歡的一首。

“我跛出院子的時候，它跟著/我們走過菜園，走過田埂，向北，去外婆家//我跌倒在田溝里，它搖著尾巴/我伸手過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凈//他喝醉了酒，他說在北京有一個女人/比我好看。沒有活路的時候，他們就去跳舞/他喜歡跳舞的女人/喜歡看她們的屁股搖來搖去/他說，她們會叫床，聲音好聽。不像我一聲不吭/還總是蒙著臉//我一聲不吭地吃飯/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塊丟給它/它搖著尾巴，快樂地叫著//他揪著我的頭發(fā)，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對于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后/才想起，她已經(jīng)死去多年”。

這種面無表情的敘事，讓我立馬想到雷平陽的名作《殺狗的過程》，雖然不動聲色，但紙上已風(fēng)雷暗涌?！拔覀冏叩搅送馄盼莺?才想起，她已經(jīng)死去多年”結(jié)句看似閑筆，其實留的空間很大，這也是她詩歌高出一般敘事詩的地方——“我”已經(jīng)沒有了魂，“我”連個聽說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在中國人民大學(xué)的教室里，余秀華搖搖晃晃地走上講臺。她費了很大的勁才站穩(wěn)，她口齒不清，她的手在顫抖，她的全身都在顫抖。當(dāng)她讀到“他揪著我的頭發(fā)，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對于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的時候，很多人落淚了。

頭磕在磚墻上的聲音，和心跳的聲音，其實很類似。

4

反復(fù)地告訴余秀華，其實她應(yīng)該感謝詩歌?；蛘哒f，我應(yīng)該感謝她。

不是謙詞。她這樣的作者，讓編輯有了成就感和幸福感。

我非常害怕，老了沒有值得回憶的事情，打發(fā)那些沒人理會被人嫌棄的日子。

編輯余秀華的詩歌，無疑是很多年之后，可以在槐樹下，向我的孫女反復(fù)吹噓的記憶。

5

辦公室不能睡午覺，下午一點多，往往是最疲倦的時候。

獨自在博客上百無聊賴地翻。

余秀華的詩，像一針強心劑，讓我精神陡增。我先給她留紙條，說我是《詩刊》編輯，看了你的詩歌，想認識你，請加我的QQ。沒等她回復(fù)，便在她的博客里選起來，一直弄到六點半。選完了，填稿箋，“一個無法勞作的腦癱患者，/卻有著常人莫及的語言天才，/不管不顧的愛，刻骨銘心的痛，/讓她的文字像飽壯的谷粒一樣，充滿重量和力量，/讓人對上天和女人，肅然起敬”。心情好的時候，寫稿箋，我會像寫詩一樣，分行排列。因為抑制不住激動，等不及例行的報稿日期，第二天就交了二審，并破例地說了一句話，這是我看到的70后女詩人中寫得最好的之一。二審三審很快就通過了。因為當(dāng)期來不及組織名家評論，領(lǐng)導(dǎo)吩咐寫一篇編后記，于是有了那篇抒情的《詩歌，是人間的藥》。

她加了我的QQ。開始還裝模作樣告訴她，稿子有可能過，有可能不能過。后來，實在忍不住了，便告訴她，你準備好紅吧。那時候，她的詩歌還沒發(fā)表，她當(dāng)然不會相信，但我相信。因為我知道，這個詩壇最缺少什么、這個時代缺少什么。而她正是補這個缺的人。當(dāng)然，我所說的紅，只不過詩歌圈里都知道有這么一個人，根本沒想到她的影響力會超出詩歌圈。

雜志出來后，同事彭敏又在《詩刊》博客上和《詩刊》微信平臺推出，然后就是一波接一波地轉(zhuǎn)載潮。《詩刊》編輯部主任謝建平，覺得這樣一個寫詩者很不容易，于是策劃了以余秀華為主的5個底層寫作者的“日常生活，驚心動魄”朗誦會。期間，各個大媒體開始密集關(guān)注。

于是，余秀華真的紅了。

6

那些雞蛋讓我想到了王家衛(wèi)的《東邪西毒》。

張學(xué)友主演的洪七，會為一籃子雞蛋殺人，還因此丟掉了一根手指。而張國榮演的歐陽鋒從來不會。所以歐陽鋒只是個殺手，而洪七成了大俠。俠客，拿起筆的時候，往往就是詩人。我也在底層默默地寫了十多年，知道一個詩人有多么不容易。殺人我不在行，但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說，在寒風(fēng)中接站，比如說，送他們轉(zhuǎn)地鐵，比如說請他們吃早餐，比如說盡力推廣她的詩歌。

雞蛋，有時候很有象征意義。

人們經(jīng)常拿來跟石頭碰的，就是這東西。

7

幾乎每一個用靈魂、用生命寫詩的人，都是一個勇士。

他們所得甚少，所舍甚多。他們必須與世俗，與潮流，與生活，與金錢和權(quán)力，與虛榮和墮落，甚至要與親人和朋友戰(zhàn)斗。余秀華，也不例外。

可以想象得到，村民會怎樣嘲笑她，甚至可能會欺負她和她的父母（在我們家鄉(xiāng)，兒子少的家庭是沒有話語權(quán)的）?？梢韵胂?，可能經(jīng)常會有不懂事的學(xué)齡兒童，學(xué)她走路的樣子、說話的樣子，她可能氣極了，想去追打，沒走幾步，別人已經(jīng)躥出了幾丈，當(dāng)她撿起泥塊的時候，別人已不見了蹤影，當(dāng)她扔出去的時候，自己身形不穩(wěn)跌倒在路上。她要喂兔子。她的一首詩中，還寫到她的兔子跑出來了，被一個無賴殺死，提著耳朵揚長而去。她毫無辦法。她的小巫，要勇敢一些，撲上前去，但被那人一腳踢出了很遠。

她拿起詩歌做武器，但不是報復(fù)，不是自戧自棄，而是向命運和生活對她的不公，表示了輕蔑，她用詩歌傳遞給讀者，她那我行我素的真誠以及對生命的信念。

我覺得這是這個時代稀缺的東西，也是讓我對她充滿敬意的原因。

8

謝建平私人掏錢請他們吃飯。

進入餐廳的時候，她的母親稍好一點，余秀華很緊張。

在我們一再堅持下，她和她的母親，坐了餐桌的主位。

那個晚上，那里是整個世界的核心。

摘自作者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