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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人出差了

        2015-06-23 17:54:54李純
        西湖 2015年7期

        豎靠在竹木椅子上,幾乎快要睡著了。和年輕時候相比,他的身材幾乎沒有走樣,甚至更加瘦骨嶙峋了。我們約在上海復(fù)興路上一家不顯眼的咖啡館。我走近喚醒他,微微握手,已入初春,氣溫卻降了幾度,他裹了裹深色的羽絨服。

        “經(jīng)過了十二年,有些東西發(fā)生了變化?!彼袷桥麦@擾到周圍人,聲音輕柔,幾乎聽不出語調(diào)的起伏。我慢慢意識到他所說的變化——在此之前,我在北京遇到一些詩人,從他們嘴里飄出的關(guān)于豎的只言片語,聽上去活脫脫是個劣跡斑斑的北漂青年。

        “豎是個酒鬼,他可以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喝酒,我們以前開玩笑說,養(yǎng)豎很好養(yǎng),買一條煙一箱酒他能喝一天。”

        “我記得是2003年某一天,凌晨三四點,公安局打電話給我,豎喝醉了踢了警車,罰了兩千塊錢,我保釋他出來的?!?/p>

        “豎的婚禮是我見過辦得最好的婚禮,燈光慢慢亮起來,他一邊唱歌一邊從暗處緩緩走出來,豎一直認為他歌唱得不錯?!?/p>

        而現(xiàn)在,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父親。他的女兒已經(jīng)快三歲了,他正在打開手機相冊略帶驕傲地向我展示他給女兒畫的肖像——身體胖得團成一個球?!澳阍趺床话阉嫷妹利愐稽c?”“她就是這樣,我不喜歡美化?!彼欧?,戒酒,并成為一個素食主義者。

        這并不是我第一次“見”到豎。一個多月前,在北京,我看過一部電影《詩人出差了》,導(dǎo)演雎安奇。那是一部拍攝于2002年的電影,但十二年后才剪輯完成,2015年獲得鹿特丹電影節(jié)亞洲最佳電影獎。豎是這部電影的男主角。

        電影的開頭,是新疆一個破舊的旅館房間,豎剛剛和一個妓女進行了一次激烈的性愛。妓女踮在高跟鞋上穿衣服,豎盤著腿,全身赤裸地坐在床上抽煙。他操著一口陰郁的上海話:“我是一個詩人,我沒出過差。2002年的秋天,也就是十二年前,我決定派自己去新疆出一趟差,在出差的路上,我寫了十六首詩?!?/p>

        和電影里一樣,豎是一個詩人。

        詩人身份,始終陪伴、折磨同時也慰藉著豎的生活。作為一個籍籍無名的詩人,他無法依靠寫作獲得周圍人的認同和尊重。別人問他:“你是干什么的?”他回答:“沒有工作,我是一個詩人?!薄皩懺娔莛B(yǎng)活自己嗎?”“不能。得借錢生活?!薄澳悄銓懺姼墒裁??”“不寫不行,像我的一個本能,我怎么能夠閹割掉自己的本能?”

        說了一半,他沉默幾秒,“一切都過去了?!?/p>

        有一次,豎試圖自殺。那是1999年,他在上海的一家網(wǎng)絡(luò)公司做設(shè)計,生活瑣碎又無趣。他坐在雙層巴士的上層,巴士開在繁華的淮海路上,夜晚的街景看起來五光十色,他像一個多余的人,覺得一切沒意思透了?;氐郊?,他打開煤氣,用濕布把門縫塞上,突然電話響了,誰會在他臨死前給他打電話呢?他好奇地去接,是詩人烏青的電話。那時候烏青和他一樣困窘,除了借錢一般不會給他打電話。他告訴烏青,卡號報給你密碼報給你,你自己拿,我要自殺去了。掛完電話不多久,警察找上門。豎自殺未遂,他罵罵咧咧:他媽的,烏青這小子可以啊,居然還報警了。

        那次之后,豎就交了狗屎運,發(fā)了一筆意外橫財——他的詩歌被一家網(wǎng)站的老板看中,給了他一萬塊錢稿費。他拿著這筆錢,激動地辭掉工作準(zhǔn)備去成都找何小竹和楊黎。但那早已不是一個詩歌的年代,勃發(fā)于八十年代后期以反朦朧詩為旗號的第三代詩歌運動已經(jīng)偃旗息鼓,九十年代的弄潮兒已是財富的制造者。楊黎作為第三代詩歌運動中“非非”詩派的代表之一,在經(jīng)歷了“非非”集體下海之后,正閑在成都打麻將消磨時光。豎拉上烏青和另一個朋友到了成都,和兩個詩歌前輩在一家火鍋店里碰面。三個年輕人挨個給前輩念自己的詩,那是一頓惺惺相惜的火鍋——“就好像黨組織終于找到了根據(jù)地”。

        在成都,豎很快結(jié)識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他留在成都參與創(chuàng)辦楊黎、韓東、何小竹發(fā)起的一個詩歌論壇——橡皮先鋒文學(xué)網(wǎng)站。他會一點美工,做網(wǎng)頁設(shè)計。不久,他和一個來自北京的女詩人陷入了一段歇斯底里的戀情,并和她前往北京生活。三個月以后,激情耗盡,他們分手了,豎回到上海。

        在上海,豎當(dāng)起了廚房排氣管道的貨運工,把鋁制管道從上海運送到其他城市。他癡迷美國的西部公路片,對此興致勃勃。直到半年后,他遇見了一個“瘋子”。

        那天,他和幾個人把貨運到上海的某個倉庫。卸完貨,工人們蹲在地上抽煙。遠處,天空中的火燒云層層疊疊,紅光似乎暈染了整個世界。豎抬起頭,看見高樓的陽臺上,有個男人站在板凳上,俯視地面,像希特勒那樣揮舞雙臂,慷慨激昂:“你們這些人都是不知道天意的,你們都在違背自己的良心做事,你們遲早有一天會受到報應(yīng)的!”那幅景象,“就像末世預(yù)言”。

        工人們議論紛紛:“一定是個神經(jīng)??!”

        “我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的,那我是不是也是個神經(jīng)???”豎反問。

        工人們答應(yīng):“對,你一看差不多也是這種人?!?/p>

        那個人給豎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他并不是一個粗暴的人,相反,他說話音調(diào)不高,看上去溫文爾雅??墒撬膬?nèi)心,時刻感受到與周圍人的格格不入。幾條路線反復(fù)跑來跑去,他產(chǎn)生了厭倦,每天耗費太多時間在公路上,擠占了他閱讀和寫作的精力。那時,全國各地有很多詩人紛紛涌至北京,他們聚集在一起熱烈地討論詩歌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楊黎打電話給豎:“來北京吧,你在上海干什么?”“做裝卸工。”“你有毛病啊,趕快過來。”

        豎在北京開始了一段烏托邦式的生活。起初,豎和兩個詩人一起租了一套單元房,隨后人數(shù)不斷增加,前來投奔的詩人一個接一個。他們在客廳安置了一張像炕一樣的大床,五六個人并排躺著睡。他們愛喝酒,床底下常年堆積無數(shù)的啤酒瓶,場面十分壯觀。

        他們把居住的地方命名為“火星招待所”,像一個根據(jù)地,接納來自各地的詩歌愛好者。有一次,房東打開門,嚇了一跳,十幾個男男女女睡在一起,地上一片狼藉到處是酒瓶。他們被房東轟了出去,搬到郊區(qū)。

        在通州的“火星招待所”,豎和朋友們沒日沒夜地談?wù)撛姼瑁掝}從一首詩或者一個詩人引申,討論到最后常常指向某個宏大命題——詩是什么,詩和語言的關(guān)系,怎么寫詩。討論無疑是嚴肅而又情緒激動的,兩個詩人聊著聊著,一個人指著另一個人罵:“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詩?!庇腥藦耐獾刳s來,又立馬奪門而出。

        大部分詩人無所事事,一個人去工作,賺來的錢養(yǎng)活其他詩人,等這個詩人工作煩了,再換另一個詩人去工作。在初期,這種群居生活仿佛有種奇妙的激勵作用,每天早上醒來他們腦子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我要寫一首什么樣的詩呢?”北京的生活讓豎感到新鮮又刺激,而寫詩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他與其他詩人之間相互溫暖的社交方式。

        有時,豎也會去參加一些藝術(shù)家的聚會——這個城市和他相似的“神經(jīng)病”太多了。不過,當(dāng)他認識雎安奇并決定和他一起拍電影的那一刻,他并沒有意識到,生活會因此泛起短暫的波瀾。

        2002年8月的一個夏夜,導(dǎo)演雎安奇第一次見到豎,是在三里屯南街的一個酒吧。那是一場藝術(shù)家的小型聚會。當(dāng)時雎安奇正在籌備一部實驗電影《詩人出差了》,四處尋覓男主角。一本文學(xué)雜志的編輯介紹豎給他認識。豎瘦高個,長得有幾分帥氣,第一眼見到豎,他散發(fā)出的詩人特有的一股子憂郁氣質(zhì),讓雎安奇覺得,“豎就像是為這個片子而生的”。

        這是雎安奇的第二部影片,距離他的處女作《北京的風(fēng)很大》已經(jīng)過去兩年多。那部電影入選了第50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并以其強烈的實驗性和風(fēng)格化,收獲了巨大的贊譽?;氐奖本侗本┑娘L(fēng)很大》舉辦了三十多場放映。這個24歲的剛剛從北京電影學(xué)院畢業(yè)的小伙子在京城藝術(shù)圈,闖出了名堂。

        在柏林電影節(jié),雎安奇認識了美國導(dǎo)演奧利弗·斯通。斯通問他:“你有沒有什么計劃?”那時候,雎安奇已經(jīng)在構(gòu)思自己的第二部電影。他是新疆人,從小在烏魯木齊長大,新中國成立后,新疆出現(xiàn)了大批從內(nèi)地前來支援的年輕人,因此產(chǎn)生了很多支邊家庭。他計劃拍一部關(guān)于支邊家庭的電影。

        回到北京,他發(fā)給斯通一個粗略的故事大綱。斯通很快回信了:“這個故事非常有意思,當(dāng)你寫完劇本時,給我寄一份。”這封信對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導(dǎo)演產(chǎn)生了極大的鼓舞。他拉上一個朋友,帶上攝影機,跑去新疆的一個兵工廠附近采風(fēng)。有一輛警車注意到他們,一下子把他們抓了起來。

        他們被關(guān)在不同的房間里面,分開審訊。雎安奇嚇壞了,他很擔(dān)心朋友會被收容遣送。公安打電話給他在烏魯木齊的父母,家人知道后氣急敗壞地質(zhì)問他:“你瘋了嗎?你在干嗎?惹這么多事兒?”他和父母大吵了一架,從公安局出來以后,他甚至連家都不敢回,只能和朋友貓在賓館里。

        他仍然決心要把這部電影拍出來,劇本的完成度已經(jīng)非常高了,唯一缺的就是錢——他設(shè)計了跌宕的劇情,時間跨度長達三十年,預(yù)算也飆升至百萬。他四處找投資,談了幾家都不了了之。有一次,他在新疆拍廣告,認識了當(dāng)?shù)匾患邑涍\公司的老板。老板也出生于支邊家庭,看完劇本,感動得痛哭,當(dāng)場許諾:“我要投資你這部電影?!辈涣?,次年老板生意失敗,電影拍不成了。

        現(xiàn)實澆滅了他所有的熱情。雎安奇獨自在新疆待了將近一個月,從南疆走到北疆。這是失意的對電影狂熱的青年為自己療傷的一段旅程。他住在公路邊破舊的旅館里,見到了很多妓女。他突然想起十一歲經(jīng)歷的那個炎熱暑假,他跟著同學(xué)哥哥的運輸卡車從烏魯木齊前往南疆,沿路經(jīng)過很多公路旅館;中午吃飯,司機把車??吭诼灭^門前,他總要等候很長時間才繼續(xù)上路。有一次他等得不耐煩了,跑進旅館房間,推開門,看見司機正和妓女混在一起。他震驚極了。那是他第一次明白妓女的存在。

        十一歲的記憶片段像觸電一樣來回在雎安奇的大腦里亂竄。他窩居在一個山谷的旅館里,重新構(gòu)思新的劇本——一個詩人為自己開啟的一段放任的不斷尋找妓女的旅途,毫無目的地在風(fēng)景和欲望中穿梭。和《北京的風(fēng)很大》一樣,這是一部極具風(fēng)格和概念性的影片,更重要的似乎是,這樣的電影拍起來不需要什么錢。畢竟再沒有人會給他投資拍一部故事片了。

        雎安奇很快開始找演員。整個過程幾乎有點瞎撞。他先找了北京電影學(xué)院的一個職業(yè)演員,一開始演員熱情很高,他找了一個妓女給他試戲:“你們干,我在旁邊拍?!碑?dāng)他拿起攝像機蹲在旁邊,接著靠近拍特寫,演員突然發(fā)火:“你這不成毛片了嗎?你別耍我行不行?”演員憤然離場,給他發(fā)了一條帶著勸告又義正詞嚴的短信:“雎安奇,一個人做事要有底線啊?!彼又谒吻f找了一個畫家,但對方態(tài)度十分閑散。有朋友甚至介紹了演員張嘉譯給他,兩人在國貿(mào)的星巴克見面,“不行,張嘉譯長得太正派了?!?/p>

        最后一個試戲的人是左小祖咒。他們聊了一夜,祖咒對這件事表現(xiàn)了高昂的興致。雎安奇帶著攝制組去青島試拍,他想了一個電影開頭:祖咒鉆進海里,隨后鏡頭切換至新疆的沙漠,他再從沙漠中鉆出來。當(dāng)左小祖咒那頂標(biāo)志性的皮帽浸入海水,他傷心地大叫:“安奇,你毀了這個帽子!這個帽子有一天值幾十萬呢!”

        在青島試拍了四天,左小祖咒對雎安奇的拍攝方式產(chǎn)生了懷疑。他是一個頭腦清晰目的明確的人,對自己的藝術(shù)理解力有種天生的自負和強勢。但對雎安奇來說,這種強勢反而消解了詩人特有的迷茫氣質(zhì),“祖咒要拍,那真成嫖客了”。

        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時間已經(jīng)滑到八月下旬,再不出發(fā)就要錯過最好的拍攝季節(jié)——一入深秋,新疆晝夜溫差極大,多變的天氣將給拍攝增加不必要的難度。而此時,雎安奇和攝制組在拍攝理念上也產(chǎn)生了難以調(diào)和的分歧。他希望增加影片的機動性,把人員和裝備簡化至最少。

        “最起碼我們得租輛車擱設(shè)備,不可能我們每個人背著行李拍電影吧?”其他人問。

        “沒有車。”雎安奇說,“傳統(tǒng)的拍法,你會喪失很多真實的東西。”

        “拍多久?”

        “一個多月?!?/p>

        “一個月?你要我們背著行李去錄音?你是不是精神上有問題,雎安奇,你把我們當(dāng)傻逼啊。”

        “那就全都不要了,徹底一點吧!”他賭氣似地。

        “雎安奇瘋了!”

        但是當(dāng)詩人豎聽完雎安奇的這些描述,竟沒有半點猶豫,立即答應(yīng)了?!坝芯湓捊?,無產(chǎn)階級這場斗爭中失去的僅僅是鎖鏈。我有什么好失去的,在那個時候。你知道流氓在字典里的定義嗎?沒有身份沒有財產(chǎn)沒有精神家園,我當(dāng)時就是這樣的狀態(tài)?!必Q說。

        第二天一早,雎安奇帶著機器到“火星招待所”去試拍。他一進門就被詩人頹喪的群居生活震撼到了——房間里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床和被子,琳瑯滿目的酒瓶散落在地上。他給豎試鏡的時候,“旁邊還有詩人在打飛機!”

        雎安奇仍不放心。他在呼家樓居民區(qū)里租了一個破舊的旅館房間,讓豎一個人待在那里適應(yīng)環(huán)境:未來幾十天,豎將在這樣簡陋的房間里肆意發(fā)泄自己的欲望,同時也必然承受前所未有的孤獨。他布置了一堆行頭:兩個黑色大包、托友人從美國帶回的便攜調(diào)音臺、自制的攝影機肩托、水杯、運動鞋、外套,還有十幾盒安全套。一切都顯得粗糙而又匆忙——一個是急于證明自身的導(dǎo)演,另一個是毫無經(jīng)驗的詩人。當(dāng)他們從北京的西客站搭乘前往烏魯木齊的火車時,誰也無法預(yù)測,未來的一個多月里他們將遭遇什么。他們甚至不能肯定,這樣一部極端的電影到底能不能成立。

        抵達烏魯木齊的當(dāng)晚,雎安奇就進入拍攝狀態(tài)。這是豎人生中第一次嫖妓,他非常怯場,“甚至生理上都跟不上”。他本打算和妓女聊天以緩解緊張感,關(guān)上房門,還沒來得及開口,妓女迅速褪去了衣服,“一開始我根本進入不了狀態(tài)?!?/p>

        幾次之后,豎的狀態(tài)放松了許多,但他仍然時常感到恐慌。有一次,他們來到一個小賣部,問:“哪里有妓女?”老板說這里沒有正規(guī)的妓女,但有當(dāng)?shù)氐霓r(nóng)婦做這類生意。他來到農(nóng)婦的家里,她抿著嘴不說話,像例行公事一樣脫光了衣服,他能明顯感覺到她對于外來人強烈的厭惡和偏見。

        在歌舞廳,拍攝常常在隱匿中進行。即便妓女同意,他們必須躲避服務(wù)員和經(jīng)理的目光。有一次,服務(wù)員中途開門,看見雎安奇正在架機器,隨后,經(jīng)理帶上兩個打手沖進房間,兇神惡煞:“你們在干嗎?你們哪兒人?為什么要拍東西?”他們狼狽地逃出了歌舞廳。有的時候剛拍完,擔(dān)心妓女反悔,銷毀磁帶,他們得趕緊收拾行李換其他地方住。

        那真是一次驚險、放縱、一生中再也無法復(fù)制的旅程。他們從烏魯木齊出發(fā),到庫爾勒,穿過和田,再到尉犁縣,穿越南疆和北疆之間的大峽谷,到達鞏乃斯的國營農(nóng)場,再到伊犁,霍爾果斯口岸,奎屯,途徑果子溝和賽里木湖,至阿勒泰。白天,他們搭車,像游客一樣邂逅風(fēng)景與人交談,夜晚,他們進入旅館,放蕩地尋找妓女。

        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他們經(jīng)過一個叫做塔中的石油基地,地面空曠,許多輛廢棄的汽車像玩具一樣被隨手扔放在沙漠上。豎看見旁邊有人在劈柴,噼噼啪啪非常暴力,他對雎安奇說:“我也想劈一下。”雎安奇指著那些汽車:“你可以隨便踩這些車。”豎跳上車頂,用力蹦跳,車身被他踩扁,車窗玻璃被他砸碎,引擎蓋被他掀翻。雎安奇打開機器一邊拍一邊哈哈大笑,“感覺像脫離了地球,來到一個魔幻世界?!?/p>

        但更多時刻,他們處于一種消耗過度的緊張和疲憊的狀態(tài)。雎安奇期望隨時捕捉可能有用的素材。即便在旅館,他也要求豎不停地走動,開門、進門、關(guān)門,前后左右來來回回,一個簡單的關(guān)門動作就要重復(fù)七八遍。對于從未受過任何專業(yè)訓(xùn)練的豎來說,他很快變得不耐煩。起初他覺得好玩、刺激,隨后他憤怒、發(fā)脾氣,“即使工作,這一天里也有一些時間應(yīng)該是我自己的,你不能完全侵占我的時間,更何況我不是賣給你,而且我連一分錢的報酬也沒拿?!钡搅俗詈?,他消極,麻木,“從朋友角度來講,我仁至義盡了,能夠貢獻的力量我已經(jīng)貢獻了,我已經(jīng)精疲力盡了?!?/p>

        雎安奇的壓力可想而知,他包攬了導(dǎo)演、制片、錄音甚至導(dǎo)游的工作。一方面,他慶幸當(dāng)初砍掉攝制組是一個明智的選擇:當(dāng)他和豎搭乘新疆人的汽車,逼仄的車廂里,除了一個演員和拍攝者,再沒有空間可以容納更多的人,更何況機器。雎安奇常常得弓著身子,蹲在車窗的儀表盤上拍攝。另一方面,他身心俱疲,幾乎到達極限。這種即興的創(chuàng)作方式讓他不得不時刻保持高度的敏感。每到達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他就開始思考:今天住在哪一家招待所?去哪里找小姐,賓館還是歌廳?需要設(shè)置哪些情節(jié)?

        雎安奇也常常提心吊膽。豎愛喝酒,喝一瓶就暈暈乎乎,他不斷提醒豎:有些事情你得悠著點,不能沖動,遇事一定要冷靜。他把每個設(shè)備編號,每次臨走前點好數(shù)才放心。幾十天來他從沒有安穩(wěn)地睡過一次。一節(jié)電池的續(xù)航時長只有一個多小時,他只帶了一個充電器,晚上不得不每兩個小時醒來,換另一節(jié)電池充電。他自嘲是“中國電影史上第一人”,“這是最極端的環(huán)境了,除了導(dǎo)演和演員沒有其他人,你還能怎么樣呢?”

        其間,他們遭遇了一次意外。在尉犁縣拍攝沙漠的時候,雎安奇的機器里面進了沙子,監(jiān)視器壞了。他們來到當(dāng)?shù)匾粋€修電器的地方,修理工粗魯?shù)匕褭C器拆開,排線斷了一根,他嘗試把排線挑出,找了一根銅絲把兩端的排線焊接在一起,銅絲裸露在外面,放進包里,就折斷了。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雎安奇決定坐車回烏魯木齊修理機器。他在車站等候上車的時候,一輛大客車從他身旁拐了一個彎,他被夾在兩輛車之間,甚至能夠感覺到客車擦過了他的脊背,他渾身顫抖,以為自己一定會被掀翻了,那輛車打了一把方向滑了過去。

        “危機重重,太可怕了,”他說,“我覺得自己會死在這個路上?!?/p>

        若不是身處其中,很難體會那種孤絕的境地。漫長的行程像慢鏡頭把人的脆弱和孤獨拉長放大。雎安奇抱著不顧一切的心態(tài)拍攝這部電影,事實上連他自己也對這樣的行為產(chǎn)生了懷疑,他不斷地自我審視,不斷地自我懷疑,他知道他把自己逼入了一個絕境,“那種感覺,就像陷入了夢魘,逃不出來了。”

        而對于這部電影是否成立的懷疑,是雎安奇和豎一直懼怕但又不敢戳破的一只脆弱氣球。它時刻漂浮在豎和雎安奇之間,像一個定時炸彈,隨時爆破。

        他們開始爭吵,甚至相互羞辱?!岸级嚅L時間了,你的表演還不開竅!”“你就是個傻逼!你這堆東西拍出來就是垃圾!”

        打臺球是他們休息時候唯一的娛樂活動,也是兩個男人之間互相排解怨氣的出口。有一晚,在奎屯,雎安奇連贏豎三盤,豎明顯陷入了深深的沮喪。對于雎安奇來說,豎的沮喪就是一種勝利。豎是一個極其敏感的人,回到旅館,他痛哭流涕,抱著酒瓶一邊喝酒一邊唱歌。雎安奇又感到后悔,“作為一個導(dǎo)演怎么能夠影響演員的情緒呢?”

        在和田,他們遇到一個新疆妓女。對于拍攝,她表露出不同于一般妓女的友善。豎和她坐在床上抽煙,像兩個老朋友。她突然動情地哭起來,斜靠在豎的肩膀上,豎撫摸她的背:“你有啥不開心嗎?”“開心?!?/p>

        新疆轉(zhuǎn)完一圈,雎安奇沒底,要補戲。他們回到和田,又來到相同的旅館。那個新疆妓女認出了豎,提出要和豎睡覺。雎安奇反對:“你不能和她睡覺,你明天還要補戲,你已經(jīng)很累了,這樣明天狀態(tài)會更差?!必Q不聽,那晚他和那個新疆妓女上了床,他遞給她四十塊錢的嫖資,他以為妓女不會收,但事實證明他對妓女的看法太過單純,妓女離開后,他感到非常失落。

        雎安奇沖進房間,好像他一直守在門外。他譏諷豎:“你看你這個傻逼,是不是我說的那樣?”

        很快,他們起了爭執(zhí),并蔓延到人身攻擊,他們互不相讓,惡狠狠地回擊對方。

        “你他媽連妓女看著都要害怕的傻逼?!?/p>

        “你個蠢玩意兒,生活中炮打得不夠就在電影里找!”

        那只漂浮的氣球終于破裂,爭吵持續(xù)到深夜一點多。豎和雎安奇同時背起行李,走出旅館,一個朝南,一個往北,分道揚鑣。

        豎沿著戈壁走了三四個小時。一輪不規(guī)則的月亮懸掛在深色的天幕之中,雪白的光照在他的身上,但他沒有心思欣賞這些,他又冷又餓。走了一段路,他聽見狼群的嘶吼,他攥緊口袋里的打火機,邊走邊想與狼群搏斗的方法——如果狼來了,他可以用唯一的打火機把衣服燒著驅(qū)逐狼群。

        狼的嚎叫聲沒有減弱。他試圖搭車,可誰也不敢在深夜搭載一個陌生人。他極度疲倦,同時害怕,他大聲唱起了歌,把他從小學(xué)會的歌唱了個遍,直到天亮。

        雎安奇也走了一夜,走累了他就蹲下來,抽根煙。他后悔懊惱同時充滿擔(dān)憂,“豎不會出什么事兒吧?”但這一次,即便捏著電話,誰也沒主動給對方一個臺階下,他更多的感覺是饑餓。他走到一個旅店門口,敲敲門,一個維族老頭探出頭,他問老頭要了一碗過油肉拌面,老頭邊做邊嘮叨:“這么早就吃拌面了。”

        “這個拌面太好吃了,怎么能做出這么好吃的拌面呢?”雎安奇想了想,“我太餓了?!?/p>

        到達烏魯木齊,雎安奇接到豎的電話。但豎并沒有道歉的意思——他身上的錢不夠買回北京的車票:“我沒錢回去,即使你對我再有矛盾,我出發(fā)點還是幫你做這件事情,無論怎樣,車費給我?!?/p>

        他們在烏魯木齊又見了一面。雎安奇把錢塞進一個信封,狠狠地扔給豎,依然怒氣未消。為了“圖便宜”,雎安奇經(jīng)朋友介紹搭乘了一輛軍用飛機,機艙并不寬敞,他的座位旁神奇地出現(xiàn)了一只烤全羊,全機艙漂浮著烤全羊的香味,他背著幾十盒錄像帶守在羊的旁邊,像做夢一樣,伴著燒烤味回到了北京。

        起初,他打印了一摞厚厚的剪輯表,嘗試著想要把片子剪出來。但在回到北京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精神幾近崩潰,他甚至無法正常生活了。

        他總是處于一種走在路上的幻覺中。睡覺時不停地做夢,總是和新疆有關(guān)。妓女、公路、司機和性,像夢魘一樣令他無法擺脫。好幾次,他睡醒了,躺在床上,以為自己還在新疆的旅館里。有一次他睡著睡著,突然坐起來,奇怪自己怎么還在新疆,直到他的女朋友把他叫醒,他才回過神來。

        有一次去大連拍廣告。晚上他住在酒店的賓館里,一種對旅館房間無名的恐懼感襲來,他一刻也待不下去,幾乎要打開窗戶跳樓自殺,第二天一早他就返回北京。

        傷害并不止于精神折磨。在新疆拍攝的四十多天,每日背負重達三十多公斤的攝影器材給他的肩部帶來難以愈合的損傷。拍攝到后期,新疆的氣候變得寒冷,受損的肩部開始受風(fēng),等他回到北京,不得不依靠定期理療緩解疼痛。

        “對我的傷害非常巨大,把青春的勇氣用盡了?!宾掳财婧髞砘貞洝⒔荒?,他無法面對有關(guān)新疆的一切,而那幾十盤磁帶,被他永久地塵封在一個箱子里,此后十余年,再也沒有打開過。

        為了擺脫新疆帶來的傷害,雎安奇決定拍一部新的影片。他把拍攝對象定格在一個非常溫暖的日常用品——被子。他去全國各地找各種各樣的被子,火車上的、輪船上的、蒙古包里的,甚至去延安把毛主席睡過的被子也拍了下來。他為自己制造了一場刻意療傷的拍攝行程,他感受不同的被子所帶來的溫暖,噩夢漸漸地從他的睡眠中消失,他的生活開始趨于平靜。

        到了2004年,他突然想起豎。那時候他在東直門擁有了自己的一個工作室,事業(yè)說不上飛騰,進展倒也平穩(wěn)。他約豎吃了一頓飯。兩人見面,像約好了一樣,誰都沒有開口談起那部電影。雎安奇問起豎的境況,聽說豎沒地方住,不得不寄居在一對夫妻家中,他很爽快地提議:“你住到我的工作室去吧。”

        豎搬了過去,但僅僅一個多月,兩人再度不歡而散。那時豎依然嗜酒,比以前喝得更兇了,喝完酒,他到處給人打電話聊天。結(jié)果,那個月雎安奇收到了五百多塊話費賬單,他打電話給豎,在電話中再度爭吵,和在新疆一樣互不相讓。雎安奇掛掉電話:“你自己保重吧?!?/p>

        此后八年,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在北京,豎并沒有經(jīng)受雎安奇所遭遇的陣痛。零星會有人好奇:“你不是去新疆拍了一部毛片嗎?”他回答:“拍砸了,沒有這部電影?!焙髞?,他不提也沒有人再問過他,那部電影像投入他生活的一塊石子,沉進去,消失了。

        相反,他重新回歸到“火星招待所”,繼續(xù)被中斷的烏托邦生活,在集體寫作的氛圍中,他的創(chuàng)作欲望被激起,詩歌創(chuàng)作進入了短暫的黃金期。他的詩歌風(fēng)格強調(diào)出離,比起情感的沉溺,他更在乎形式。他在詩歌中有意消減掉形容詞、修辭、情感甚至態(tài)度,這是一種極度自我而又任性的創(chuàng)作偏好。

        但經(jīng)過最初亢奮的寫作期,豎漸漸對這種群體性的生活產(chǎn)生了厭倦。同住的詩人們非常懶散,誰也不愿意出門工作賺錢,生活難以為繼。創(chuàng)作上,豎也陷入重復(fù),“寫詩和其他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一樣,你肯定不想重復(fù),因為重復(fù)就沒有生命力,但是不改變生活方式,生活還是重復(fù)的,你很難在創(chuàng)作上有新的見地?!痹?jīng)令他向往的詩歌群體對他不再具有寫作上的刺激,他離開“火星招待所”,去一家南非駐北京的公司賣起了紅茶。公司位于一座環(huán)境優(yōu)雅的公園里,他就寄住在公司旁邊的一間小房子里,過起了居無定所的生活。

        從新疆回到北京后,一開始,豎的生活確實產(chǎn)生了某種積極意義上的改變。至少,當(dāng)他混跡于北京的文人圈子,別人往往通過閱讀他的詩進而與其結(jié)交。但他期待的更深層次的改變并沒有發(fā)生——他參加過許多詩歌朗誦會,非常冷場。他的詩除了在一個詩人的小圈子之內(nèi)傳播,無法被更多的大眾喜歡,更沒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詩集。

        日子逐漸陷入虛無。他嗜酒如命,除了上班,就是混飯局,一個飯局結(jié)束了,他又轉(zhuǎn)往另一個。比起詩人,他更像一個混子,靠喝酒釋放心中的壓抑。

        他膩味這種喪失自我的生活,但仍然沉溺其中難以自拔。他把自己比作“陀螺”,被空虛和欲望的鞭子驅(qū)使,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慣性。喝酒之后的狂歡和表演讓他感到釋放,人們互相刻薄,顯擺自己的才華。“飯局上的人們非??瘫?,他們能夠一眼看出你這個人的弱點然后迅速地像蒼蠅一樣追過去抓住這個人的缺點,極盡刻薄極盡諷刺,把你的弱點無限放大?!彼痪凭楸裕瑢ι畹乃伎纪?,有兩三年的時間,他寫不出詩了。

        2007年,豎的父親得了喉癌,確診時已是晚期。他決定結(jié)束這種毫無意義又無休無止的混子生活,離開北京回到上海。

        在上海的最初幾個月,他對生活喪失了信心,絕望又低落。他的父親經(jīng)歷了兩次手術(shù)和長期化療,脾氣變得暴躁,經(jīng)常把家里砸得稀巴爛。為了麻醉生理上的痛苦,他喝酒非常兇,從早晨一直喝到晚上。

        豎對父親懷有深厚而復(fù)雜的情感。在他眼里,父親的一生是一場妥協(xié)的悲劇。他的父親是一名海員,和豎一樣,有著浪漫而不切實際的特質(zhì),愛好文藝,厭倦名利。豎的母親則剛好相反,不斷要求他賺更多的錢,給家人提供更好的物質(zhì)生活。當(dāng)豎表現(xiàn)出對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的反叛,父親為兒子的前途感到擔(dān)憂。他以一種過來人的經(jīng)驗勸告兒子:“寫詩作為業(yè)余愛好可以,不要把它當(dāng)作主業(yè)。否則,你的生活會很動蕩,你的生活質(zhì)量會出現(xiàn)問題,連你周圍的人都會受到你的連累。”豎反駁:“那我不結(jié)婚不就完了?”

        為了解除家人的擔(dān)憂,豎向父親妥協(xié),進入一家廣告公司工作。脫離北京的詩人圈子,他想找個喝酒的同伴都沒有,“上海太安靜了,像個太平間?!?/p>

        父親在醫(yī)院的那段時間,是他最低落的時期。他找不到精神依托,但又開始寫詩了。他變得絮絮叨叨,寫出的詩變得綿長,像是一種對日常的講述和祈禱。他已步入中年,卻依然無法獲得期許的尊重。年輕時候他對未來充滿期待,他手握大把的時間,總能折騰些名堂,而現(xiàn)在,連時間都不站在他這邊了。他覺得自己像個“風(fēng)箱里的老鼠”,庸庸碌碌。

        他閱讀宗教書籍,希冀從宗教信仰中尋求答案。他去靈隱寺祈愿,像其他癌癥患者的家屬一樣,把醫(yī)學(xué)上得不到的希望寄托于佛祖的加持。直到有一次,他打開一個講述佛教教義的光盤,看到一段殺牛的視頻,牛睜大了眼睛瞪著他,他像頓悟一樣,讀到了三個字:“不平等。”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感覺佛教可能是要告訴他一些什么。他開始學(xué)習(xí)佛教,每日誦經(jīng),學(xué)會寬容周圍的人,包括寬容自己。他戒酒,戒葷腥,過了幾年,他的心態(tài)變得好起來。他遇見了一個女孩子,他們很快墜入愛河并結(jié)婚,妻子還為他生了一個女兒。

        豎回到上海的那一年,對雎安奇來說則是其導(dǎo)演生涯的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年份。他寫了一個名叫《生日快樂!安先生》的電影劇本,講述的是一個失敗的男人在30歲生日這一天所經(jīng)歷的一系列荒誕故事。和以往獨立、地下的拍攝方式不同,他找了制片公司,向電影局報審批,拿到了拍攝許可證,請姜武和郝蕾做主演,調(diào)度一百多個人的攝制組——這是他第一部決定公映的商業(yè)電影,他壯志雄心。“我要做商業(yè)電影,要么不出手,我一出手一定要顛覆這個市場的!”但這次嘗試以一種無能為力的失敗姿態(tài)收場,電影很快被禁,理由至今他還沒弄清。“他們說調(diào)子太灰色,可能,那時候奧運會全國上下正歡欣鼓舞,也會影響些什么?!彼б鈽O了,帶著十本書,一個人躲到秦皇島的祖山修煉氣功,等到心情平復(fù),才回到北京。

        2012年,雎安奇帶著新創(chuàng)作的劇本去上海參加電影節(jié)。在電影節(jié)上他碰到豎的一個詩人朋友,他們聊起豎的近況,聽說豎在一家廣告公司工作,生活安穩(wěn),還結(jié)婚了,他十分驚訝,“豎以前是煙酒不離手的一個人啊?!苯Y(jié)束后,他打電話給豎,約他見面。

        當(dāng)天晚上,雎安奇見到豎,簡直有點認不出來了——豎穿了一身西裝,拎著公文包,騎著一輛自行車,看上去和普通的上海白領(lǐng)沒什么兩樣。那時,豎的父親剛剛?cè)ナ酪粋€月,而他的女兒即將出生。豎仍記得雎安奇喜歡露天吃飯?!白?,我?guī)闳ヒ粋€大排檔,非常好吃?!?/p>

        豎騎車載他,雎安奇坐在后車座,自行車在上海狹窄的弄堂間行駛,歪歪斜斜。那一刻,他們似乎又回到2002年從北京西客站搭乘前往烏魯木齊的火車的那個清晨——一種彼此息息相關(guān)的感覺再次出現(xiàn)在他們之間。雎安奇想起了北野武電影《壞孩子的天空》那個場景——一個男孩騎車帶著另一個男孩在操場上轉(zhuǎn)圈。

        那次吃飯,他們不再爭吵,互相稱贊對方的優(yōu)點。豎送給雎安奇一本朋友幫他出的詩集《和一個混蛋去埃及》。雎安奇沒想到豎還在寫詩,“就像是現(xiàn)實中的卡夫卡,一個小職員,別人不知道他寫出來的東西有多么偉大?!?/p>

        回到北京,雎安奇翻閱豎的詩集。他非常感動,發(fā)短信給豎:“寫得真好,太感動了,我們的緣分畢竟不是沒緣沒由的?!彼K于能夠平靜地面對那次旅程。他打開塵封多年的磁帶,有的磁帶磁粉已經(jīng)脫落,很多男女鏡頭甚至出現(xiàn)了馬賽克,他不無感慨:“時間給這些肉體打上了馬賽克。”他決定把這部片子剪出來,并在電影里以字幕的方式插入豎的十六首詩。他反復(fù)調(diào)整影片的節(jié)奏,一剪就是一年多。

        此間,豎從廣告公司辭職,在嘉定的上海工藝美院學(xué)習(xí)版畫。由于和妻子性格不合,他離婚了。他凈身出戶,沒有任何積蓄,他像一個大學(xué)生住在學(xué)校宿舍里,每個月拿一千塊錢的補貼。

        父親身份給豎的生活帶來了重大的改變。他厭倦了廣告行業(yè)的虛情假意,認為那些夸張的廣告詞充斥著欺騙,“做的事情就是吹牛撒謊,我不想我的女兒看到她父親在做他厭惡的事情?!?

        版畫是一項古老的傳統(tǒng)藝術(shù),但在中國幾乎失傳。豎所在的學(xué)校學(xué)習(xí)這項技藝的只有兩個人,更多人會選擇玉雕這類具有市場前景的技藝。他給我看許多日本版畫,“浮世繪也是版畫的一種,你看日本的版畫發(fā)展到了多么高級的藝術(shù)水準(zhǔn),但在中國卻逐漸淪為非常邊緣的民俗?!?/p>

        期間,雎安奇和豎偶爾聯(lián)系一兩次,主要是關(guān)于影片后期的合作——由于拍攝和剪輯之間相隔了十二年,豎需要為片子重新配音,甚至語態(tài)也隨之調(diào)整。直到2014年8月,影片終于成型。9月,鹿特丹電影節(jié)亞洲選片人Gerwin來到北京雎安奇的工作室觀看了剛剛剪輯完畢的《詩人出差了》?;氐铰固氐ぃ珿erwin給他寫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夠帶這部影片參加電影節(jié),而同時柏林電影節(jié)也向雎安奇發(fā)出了邀請。他非常興奮,打電話給豎:“我們的電影如果開頭出現(xiàn)的是鹿特丹的那只老虎,太牛氣了!”

        2015年1月,雎安奇和豎一起應(yīng)邀前往鹿特丹參加電影節(jié)。豎來到北京和雎安奇會合,臨行前,他第一次看到這部影片。

        當(dāng)影片開始,他恍如隔世,電影里發(fā)生的所有情景他說的所有臺詞,他完全不記得了。唯一能夠確定的,他知道那個人是他,“這讓我覺得有點恐怖,一個人的遺忘竟然是這么厲害。”

        他看完非常感動,幾乎要哭了出來,“如果這個片子當(dāng)時就剪出來,會完全是另一個樣子,甚至不可能好,那個時候我們對待人生都太過尖銳,有一口惡氣要出,那個東西一定是不平和的。現(xiàn)在我看到的這部電影沒有鋒芒,只有真誠,這個力量更大更重要?!?/p>

        “你最喜歡電影的哪個部分?”我問豎。

        “故事的結(jié)尾。在一天清晨,我繼續(xù)上路,我是一個帶有希望的人。哪怕這個希望非常微弱,像蠟燭的光一直在搖曳隨時被吹滅,但對我來說就是希望,我一直沒有熄滅這個希望?!?/p>

        片子的結(jié)尾是一首叫《寶石》的詩,只有一句話:我得到寶石/我看到寶石上的光。

        我和豎走出飯館的時候已是深夜,天氣寒冷,他遞給我一根煙。我的腦海里還是影片中豎的模樣,那時他是個年輕的小伙子,頭發(fā)遮住眉毛,放蕩不羈。而現(xiàn)在,他的模樣倒也沒有什么變化,依然瘦削,顴骨突出,但明顯蒼老了,白發(fā)像雜草一樣鉆了出來,笑的時候額頭顯出很深的皺紋。不過他的生活像是倒退回了少年時期,還有幾天,他就開學(xué)了。

        一個多月后,我們在他的學(xué)校再次見面。我倒了兩次地鐵,一直坐到地鐵11號線的末站,再轉(zhuǎn)乘公交才到達工藝美院。他在校門口向我介紹:“這個校區(qū)搬來有十年,徐匯那邊還有一個老校區(qū)?!?/p>

        “在徐匯可能更方便一些。”

        他斷然否定:“市里有朋友嘛,在這里,荒郊野嶺,特別不方便也就踏實了。”

        我們來到他學(xué)習(xí)版畫的工作室,是一間十來平米的方形小屋。屋內(nèi)整齊地擺放著電腦,每個桌子上架著長條形的用于照明木板的電燈棒。豎的辦公桌很好辨認,他在電腦顯示屏的右下角貼了一個“詩”字。

        我們圍著他的桌子坐下來閑聊。他拿出一張紙,列了一串他開學(xué)以后每日的生活作息表,儼然像一個在家修行的佛教徒:每天早晨7點起床,然后念早課,習(xí)書法,等到9點去工作室刻版,下午4點結(jié)束后,他的時間幾乎都用來誦經(jīng)——楞嚴咒、地藏經(jīng)、大悲咒,晚上他給鬼道眾生施食,他端起一個藍色的噴壺,“這是西藏運來的甘露丸泡在里面,還有一個專門的法器,放一點米在法器里面,再噴一些甘露水?!彼褚粋€“自我的囚徒”,用佛教嚴格的禮節(jié)束縛自己的欲望。他已經(jīng)禁欲半年,手淫也是禁忌,連腦子里有性的念頭都是犯錯。

        聊了一會,話題再度回到那部影片。

        豎向我回憶了一個畫面。有一天,他和雎安奇過了大阪城,來到一個叫庫米什的小鎮(zhèn)。他一個人到外面溜達,走在戈壁上,一眼望去,到處是沙漠、巖石和稀疏的樹木,和月球表面沒什么兩樣。他想起村上春樹的《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然后問了一個問題:“這個地球上哪里是盡頭?”他邊走邊思索,如果有一個盡頭,他所在的位子太符合盡頭的意味了,但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他們的旅程還在繼續(xù),他得出結(jié)論,“也許,哪里都是世界的盡頭?!?/p>

        “這個想法非常虛幻,既然任何一個地方都可能是世界的盡頭,盡頭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豎接著說,“這句話一直影響著我,比如說在你絕望的時候,好像來到了世界的盡頭,或者你人生的盡頭,沒問題,再往前走一走看看是不是。既然每個點都是盡頭,那你再往前走走,不也是盡頭嗎?”

        《詩人出差了》獲獎之后,一些許久不聯(lián)系的朋友向他表達了贊譽:“早就知道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好像他飛黃騰達了一樣。他反應(yīng)平靜,“他們稱贊只是因為這部片子獲獎了,平時看美劇的人,能夠理解這部片子嗎?我不相信?!彼那捌逈]好氣地評論:“孩子他爹主演的電影獲獎了,但是這樣一部電影,你讓我們的女兒什么時候看合適呢?”

        他記得在鹿特丹電影節(jié),片場坐滿了觀眾,放映結(jié)束時,每個人對他點頭微笑。他偷偷對雎安奇說:“這一切就像一場夢。我唯一能夠確定的,這是一個好夢?!?/p>

        從鹿特丹電影節(jié)回國,他感到非常幸福。有一天,這種幸福感幾乎要從他身體中溢出來了,他像個小孩一樣,希望把這種幸福傳遞給周圍的人,但又不知如何釋放。他走在街上,看到一輛獻血車,他上車獻了400cc的血。

        “獻完感覺怎么樣?”

        “頭好暈?!?/p>

        本文來自“正午”故事(www.noonstory.com)。

        李純,“正午”記者。

        (責(zé)任編輯: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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