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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宏梅
這一年,蘇州5月16日就入梅了,比往年早了1個多月。前腳出太陽,后腳就下雨,雨和太陽捉迷藏。典型的黃梅天氣。不消幾日,案板上,碗柜里,墻壁下,角角落落都生霉。好在各家早有準備,把柜子里的衣被翻曬過了,放在樟木箱里。沒有樟木箱的人家,用透氣的棉筋紙,裁成小塊,將樟腦丸一顆顆包了,塞進絨線衫、棉襖、大衣里,收進杉木或者雜木箱。黃梅天潮濕悶熱,醫(yī)院里的病人也多起來了,發(fā)燒、腹瀉、心肌梗塞等等。上年紀的,渾身骨頭痛,他們說,發(fā)老傷哉。毛毛頭呢,日哭夜哭,作骨頭。人的皮膚摸上去膩嗒嗒的,像是蚰蜒爬過。蘇州人熬干凈,每天不洗澡不得過,換下的衣服隨手搓了,晾在客廳里。家里有人的,看見云爿里透點陽光,趕緊拿出去,這叫搶太陽??墒遣坏?0分鐘雨卻下來了,又收進來。拿進拿出,一天要幾趟。家里沒人的,只好陰干。
樓上人家還好,住在底樓的苦了。方磚地、水門汀濕答答、滑膩膩,屋里的老人小囡都要關照好:慢點走,當心滑,地板房呢,幾年下來,也就東爛西爛了,底樓光線暗,表面上看不出來哪兒又壞了,黑乎乎的,以為受了潮,一腳下去,冷不防就斷了,夏天打赤腳,擦傷、扭傷是常有的事。一般人家能拖就拖,不管怎么樣,地板總比水泥地好吧?冬暖夏涼。實在不行了,打報告,叫房管局來拆。拆了只能鋪水泥。有“路”的話,還能重新鋪上地板,當然是回收來的舊地板,拼拼弄弄。
蘇州人過日腳用心,比如素菜,當天買當天吃,即使冬天,也是不隔夜的。葷菜呢,也就是天冷的時候馬虎些,燉一砂鍋,吃三兩天。像這種黃梅天,人難過,胃口就推板(推板:差),殷實人家也只是小葷小炒,肉絲啊,魚蝦啊,再就是買點時令熟菜糟白烏龜(蘇滬一帶把鵝叫成白烏龜),來客人了,主人家才殺雞買蹄膀大魚大肉,即便如此,還是按人頭控制好量,爭取當天吃完。就連米,也是不敢多買的,至多備兩三天的量,否則就會發(fā)霉,飛出小蟲子來。米要淘干凈,干凈就不容易餿。萬一燒多了也不要緊,將剩飯盛在淘米籮里,吊在梁上。一來防老鼠,二來能吹到風。早上起來聞一聞,沒異味就燒泡飯吃。窮人家節(jié)省,即使有異味,水里淘幾遍,照吃不誤。
對于黃梅天的種種不適意,人們嘴上抱怨,心里到底還是有準備的,就像走親眷,每年一趟。熬一個月就過去了。
5月25日,也就是入梅后的第9天,黃梅天的味道突然沒有了。每天有雨。小雨、大雨、陣雨、暴雨,淅淅瀝瀝,嘩嘩啦啦,沒完沒了。大家開頭覺得蠻好,下就下吧,樂得風涼點。后來覺著不對了,哪有這么下法的?特別是從6月中旬開始,天天一場暴雨。下水道淤塞了,路上很快積水,一陣接一陣,水越積越多。主干道地勢高,水沖上來,又退下去,路脊始終露出水面。但是,多數(shù)街巷水沒過膝。公共汽車照樣在馬路上,像水陸兩用的坦克,“嘩嘩”的,在水中不知深淺地開來開去。每到一站,上百人一擁而上,吊車門,車上的下不來,車下的上不去。誰也別指望乘公共汽車上下班。三輪車上,坐的大都是不肯下水的女人。雨篷放下來,前面一塊簾子擋著,風一吹,簾子一掀一掀,雨還是乘隙往車里鉆,乘客抱著胳臂縮在座位當中,不斷催促,快點,快點。車夫笠帽蓑衣,一腳比一腳吃力。自行車不管用了,這么大的水,誰也沒本事騎。在乎的吊到梁上,不在乎的扔在水里生銹。水深的地方,擺渡生意很好,送過去5分錢,帶回一個,也是5分,一輛黃魚車上可以坐四五個,騎是騎不動了,站在水里推,擺渡的大都是婦人、孩子或是矮個、文弱的男人。
機關照常上班,蘇州國貨公司剛剛換招牌,叫人民商場。老店新開,冷冷清清。工廠停產(chǎn)的不少,車間、倉庫進水了,東西霉了,繡了,機器開不了了,即使開出來,也是壓庫,增加倉儲費,增加成本。因此,忙的只是水電工、管道工,普通工人只是負責排水,把倉庫里的產(chǎn)品堆高。其他東西好說,堆高就堆高。絲綢呢?多嬌貴啊。別說浸水,就是受潮,也是報廢了。蘇州是絲綢之鄉(xiāng),東吳、振亞、新蘇、光明,四大綢廠損失多少!再說排水,外面的水位不見得比車間里低,往哪兒排?又是問題。先不管這些,上班去!上班就有工資,上班就能養(yǎng)家糊口。
街巷里,常常見到這樣的景象:男人把褲腳挽上大腿,一只手撐黃澄澄的油布傘,一只手拎套鞋(蘇州人把雨鞋叫做套鞋,老底子是套在布鞋外的,平幫。后來才有元寶幫、半統(tǒng)和高統(tǒng)),女人力氣小,兩只手才能撐住傘,木拖板夾在腋下,一邊趟水,一邊招呼,讓讓,讓讓。他們遇見熟人大聲招呼:老王,小張,上班啊,要遲到了。對方說,哈哈,你也一樣。像在觀前街上碰頭似的,一點不沮喪。
照管好老人小孩,吃的,燒的,最要緊。煤球潮了,爐子熄火是很常見的事,即使燒柴禾的行灶(類似于煤爐),引火也是麻煩,只有煙,沒有火。因此,燒礱糠的老虎灶生意特別好,一分錢兩瓶,熱水瓶排隊,人拿著水籌在一邊看著,很自覺。
人們把箱子擱在桌子上、矮凳再放在箱子上,吃的燒的放在頂上面。床墊高,勉強能睡,卻是睡不踏實,生怕一翻身,掉進水里。最怕的就是雷擊引起的停電。這么大的水,不開燈怎么行,什么東西沒有???一覺醒來,可能會壓煞幾條蛇,可能有老鼠在身邊竄、青蛙在眼前跳……當然,只是想象??缮n蠅、蚊子不是想象,它們就在眼前飛,滿世界飛。蚊香受了潮,根本點不著,只能用扇子趕,一時不到,叮得渾身是塊。大人還好辦,小孩子死命撓,破了發(fā)炎化膿,只好到藥房買紫藥水來涂。到后來,蚊蟲香賣得斷檔,蒼蠅拍也斷檔。
學堂正好放暑假。小人最喜歡搗水,現(xiàn)在來得正好。男孩子們,打著赤膊,光著腳,往同伴身上撩水,往污濁的水里撒尿。他們不怕雨,根本不撐傘。大點的,坐在木盆里用手、樹枝、搟面杖或是洗衣用的棒槌在水里劃,從巷子東頭劃到西頭,又從西頭劃到東頭。弄堂窄,交匯時常常過不去,吵上半天,有的還故意撞過去,看到別人翻“船”,咧著嘴哈哈大笑。幾個小不點,手上沒勁,也不懂技巧,只是扶著木盆邊沿,在水中原地打轉。幾個膽大的女孩子也攪了進來,短衫褲水淋淋的,粘在身上。偶爾一只老鼠從水里倉皇竄出,嚇得一陣一陣尖叫,引得男孩子們大聲起哄。小人白相得蠻開心,而他們的爺娘,正高高卷起褲腿,在渾水里跋涉,排隊買柴米油鹽、肥皂草紙。其實,這些東西并不缺,只是大面積搶購,店家來不及補貨,一旦斷檔,又增添了恐慌心理。
吃菜是最傷腦筋的問題。菜場里也有素菜,茄子、黃瓜、冬瓜、四季豆、番茄甚至雞毛菜。但是少而貴,質量一塌糊涂。干癟的、爛的、黃的、有蟲子的,就這么個貨色也是賣光拉倒。郊區(qū)的農(nóng)民大都種糧食,不靠賣菜養(yǎng)家,地頭上富裕了,自家吃不了,才挑出來賣。像這種天氣,排水都來不及,誰還愿意出來?菜場的這些,大都是政府調(diào)劑來的。葷菜么,買罐頭或是腌臘。咸肉、火腿油滋了出來,發(fā)蛤、發(fā)黃,是那種火辣辣的黃、嗆喉嚨的蛤。蛤歸哈,黃歸黃,還是搶著買。夏天腌鴨蛋是蘇州人的習慣,一斤鹽腌10斤蛋。在清明前買好鴨蛋(清明節(jié)前的少空心),洗凈,在太陽下曬干。蘸上辣椒油,在鹽里一滾,再仔細碼在缽頭里,密封。30多天后就可以吃了。這樣腌制的鴨蛋不太咸,還有黃澄澄的油出來。現(xiàn)在正好派大用場。
呼朋喚友,打牌消遣,暫且不提,沒有心相(心情)。人們聽廣播,有線廣播,不要錢,拉線開關一拉,從早上5點播報到夜里10點。每天幾次的天氣報告,大家聽得蠻用心。關心境??!水不退,吃的穿的用的都成問題。廣播里說,江淮流域全線超過警戒線,很多河段超過保證水位。一些有心人,常常立在橋上看河里的水,今天到哪兒了,下去點了,還是上來點了。
8月頭上,雨突然停了。“嘩——”,知了像掌聲,一陣又一陣。瞎子太陽出來了,水面上騰起水蒸氣,熱烘烘的,像個大澡堂。奇怪的是,雨不下了,積水似乎沒退。運河邊,低洼地,一片汪洋。分不清哪是河,哪是巷。危舊平房、簡棚房,經(jīng)不起大水浸泡,一間接一間坍塌,政府忙著組織力量,轉移這些無家可歸的居民。
人們吃不準到底是不是在梅里,氣象臺也沒說,只說,中下游的雨帶轉到了長江中上游,由于中下游湖泊洼地均已滿盈,上游洪水東下時,宣泄受阻,形成了長江流域200年一遇的特大洪水。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蘇5省共有123個縣、市受災,受災農(nóng)田4755萬畝,受災人口1888萬人,損毀房屋427.6萬間,死亡人數(shù)達3萬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