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敦

帶我去戈壁

文/張敦

張敦

原名張東旭，河北人，生于1982年，現(xiàn)居石家莊，寫小說。

我坐在馬桶上拉屎的時候，房東老太太正在隔壁的廚房里做早餐。她將有一頓美好的早餐。具體內(nèi)容我能猜到，無非是煎雞蛋，再加上一點菜葉粥，或許還有屎一樣的紅薯。我從廁所出來，她還在廚房里忙活著。通過門縫，我看到她的身影。頭發(fā)灰白，臉上涂滿白粉，企圖遮蓋縱橫交錯的皺紋。像這樣一個女人，她能在廚房里折騰多少年？我估計不會超過十年。也就是說，我認(rèn)為這個老太太的壽命會在七十多歲的時候戛然而止。她已經(jīng)滿足了成為死人的大部分條件，只等呼出最后一口氣，兩腿一蹬，永遠(yuǎn)離開這個世界。

從我搬到這套房子的第一天起，就開始了和老太太的斗爭。一開始，我還幻想，和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會是一個閑人馬大姐那樣的老太太，熱心善良，幽默可愛。搬進來后，我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實生活和電視劇的無情差距。老太太和馬大姐有著天壤之別。她那張老臉整日陰沉著，偶爾露出一點笑容，也冷若冰霜。她是一個孤單的老太太，從來沒有人來看她。她好像有個兒子，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據(jù)她所說，她的兒子比我大幾歲，早就結(jié)婚了，每年來看她兩次，一次是八月十五，另一次是大年初一。

老太太對自己的生活空間格外在意。她享有房子里所有物品的優(yōu)先掌控權(quán)，驕傲地霸占了廚房的絕大部分空間，我連放油鹽醬醋的地方都找不到。她恨不得我是一個像她那樣的將死之人，永遠(yuǎn)待在房間里，絕不染指水龍頭、燃?xì)庠?、熱水器、馬桶……

以她這樣的性格，根本不該將房間出租。但為了錢，她托人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租房信息。房租不算貴，這是我搬進來的唯一理由。老太太住主臥室，我和女朋友小麗住小臥室，還有一間小臥室，租給了一個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小姑娘。從表面上看，我們就像一家人。

每當(dāng)我走進客廳，總感到背部一陣陣刺痛。那是她在暗中用刀子一樣的目光監(jiān)視我?；氐椒块g后，我會懷疑自己是不是關(guān)嚴(yán)了水龍頭。我成了一個強迫癥患者。她不止一次因為水龍頭的問題指責(zé)我，我也不知道那幾次到底是不是我忘了關(guān)水龍頭。她用毫無商量余地的語氣跟我說話，無論什么事情，一經(jīng)她說出來，就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我懦弱的本性在她面前暴露無遺，始終用唯唯諾諾的態(tài)度應(yīng)對她的攻擊。她仿佛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潛藏在生活中的樂趣，每天像警察一樣偵查我在客廳、廚房和廁所留下的蛛絲馬跡。一旦發(fā)現(xiàn)什么，比如頭發(fā)掉在了洗手池里，馬桶邊沿殘留了點點尿液，洗菜池的地漏被菜葉堵塞，地面上有斑斑水漬，她就會來到我的門口，粗暴地敲響我的房門，劈頭蓋臉地一頓訓(xùn)斥。

我的表現(xiàn)簡直不算個男人，每次都忍氣吞聲。在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太太面前，我一點都強硬不起來。小麗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我的弱點，她說，親愛的，你太軟弱了，人善遭狗欺，你必須像個男人那樣去戰(zhàn)斗。我下定了和老太太斗爭到底的決心。與此同時，我的強迫癥卻愈發(fā)嚴(yán)重了。每次上完廁所，我認(rèn)真地沖馬桶，讓我的屎或尿液無跡可尋。我還會預(yù)留一截衛(wèi)生紙，認(rèn)真擦拭馬桶的邊沿。每次燒完菜，我一絲不茍地將灶臺擦個一干二凈，看不到一點油污，洗菜池也刷得光潔如新。

為了和老太太作斗爭，找回自己失蹤已久的勇氣，我決定放棄這些習(xí)慣。上完廁所后，不沖馬桶，還將廁所門敞開，讓臭味源源不斷地飄進老太太的房間；燒完菜后，故意將油鹽醬醋撒滿整個灶臺，猶如遭遇龍卷風(fēng)襲擊的美國小鎮(zhèn)，一片狼藉，不可收拾。

老太太非常震驚，她不相信我會變成這樣。我猜，除去震驚，她心里應(yīng)該還有一絲驚喜，她終于找到了合適的理由，來發(fā)揮自己那不可一世的威風(fēng)，為死水一樣的生活掀起精彩的波瀾。她興致勃勃地砸我的房門，她像個紅衛(wèi)兵那樣，正義地動用了腳，狠狠地踹，幾乎要破門而入。小麗說，親愛的，拿出你的男子漢氣概來吧！我點點頭，大義凜然地打開房門，勇敢地站在老太太面前。

小張，你來看看你干的好事，這屋子要被你弄成狗窩了！老太太歇斯底里地吶喊。我義正詞嚴(yán)地說，你有什么證據(jù)是我弄的？明確告訴你，不是我弄的，除非你當(dāng)場抓住我的手！說完，我“呯”的一聲關(guān)上門，將老太太隔在門外。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抑制不住的笑聲讓我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小麗說，你還不夠強硬，你的話再多一些就好了，你最好能和她爭論不休，她有來言，你有去語，最終讓她啞口無言。我說，放心吧，親愛的，再次短兵相接的時候，我會讓她一敗涂地。

老太太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整天沒有出來。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我很滿意。我想老太太肯定在生悶氣，她要重新估算我的實力。我的突然爆發(fā)給她一記當(dāng)頭棒喝，讓她一時間蒙頭轉(zhuǎn)向。她拿不定主意，這只是我一時興起的匹夫之勇，還是完全踢開了東亞病夫的招牌。她需要重新制訂策略，撲滅我的囂張氣焰。

我得到了幾天安生的日子。我的強迫癥有明顯好轉(zhuǎn)，開始隨心所欲地出入客廳、廚房和衛(wèi)生間。這才是快樂的生活，但我知道，在我內(nèi)心深處，對老太太還有著非同一般的畏懼。我在房間里聽到她的門響了一聲，繼而她的腳步聲在客廳里回蕩，我不敢出去，怕和她打照面，那樣我會手足無措，像一個小學(xué)生面對手舞大棒的老師。別看小麗一直鼓勵我去勇敢戰(zhàn)斗，其實她比我還要懼怕老太太。每天回到家，她就將需要去客廳和廚房完成的活兒全部交給我，只在被屎尿憋得要死的時候，才會悄悄地去趟廁所。這些畏懼只潛藏在我們內(nèi)心深處，從不會說出來，我們只說一些相互鼓勵的話，我們知道，在這生不如死的生活中，彼此都需要一些鼓勵。

對門房間的小姑娘剛搬來不久。天真的她剛剛體味到老太太的惡毒，每天晚上，都要跑到小麗面前訴苦。我們因為一致的立場而顯得無比友愛，小麗和小姑娘情同姐妹，她們一致地支持我和老太太斗爭到底。我突然間發(fā)現(xiàn)，她們兩個從來沒有和老太太發(fā)生過正面沖突，當(dāng)然，這和老太太找她們的次數(shù)有一定的關(guān)系。老太太平均每兩天數(shù)落我一次，而一星期才數(shù)落她們一次。所以她們認(rèn)為，我出頭和老太太進行斗爭是當(dāng)仁不讓的。我不同意，對她們說，咱們應(yīng)該完全團結(jié)起來，在我和老太太對陣的時候，你們不能作壁上觀，要和我站在一起，用實際行動支持我，我就不信，咱們?nèi)龔堊於凡贿^老太太一張嘴。

她們思考了半天，終于答應(yīng)。于是我們開始等待，等老太太再次爆發(fā)，只要她敲響房門，我們就會同仇敵愾地站在一起，用三張嘴抵擋她的一張嘴。一連好幾天，都沒有這樣的機會。老太太的引而不發(fā)引起了我們的恐慌。我們不相信她真的會變成一個像馬大姐那樣可愛的老太太。雖然她和馬大姐一樣瘦，但人家的瘦一看就是精干，她的瘦一看就是尖刻。她的眼角眉梢永遠(yuǎn)帶著千層殺氣。

老奸巨猾的她肯定察覺到了我們的計劃，她在等一個合適的機會。因為前一次的出師不利，讓她的自信大打折扣，她很需要一場勝利來找回昔日的威風(fēng)。讓我沒想到的是，她竟然采取了各個擊破的手段。一天下午，我和小麗不在，她摸到了小姑娘的門前。小姑娘拒絕迎戰(zhàn)，免戰(zhàn)牌高懸，但無濟于事。老太太執(zhí)著地在門外叫陣，直到小姑娘含著眼淚開了房門。等我和小麗回來，小姑娘幾乎崩潰，她的哭聲撕心裂肺。

下一個遭殃的是我的小麗。那天終于輪到她單獨待在家里。當(dāng)我回來后，發(fā)現(xiàn)她正痛哭流涕。因為一片扔在馬桶中的紙巾，老太太對她展開了瘋狂的攻擊。她的再次勝利讓我懊惱無比。但我又不能去敲響老太太的房門，我還沒有那么大的勇氣。我們永遠(yuǎn)是個房客，無論如何也拿不出主人的姿態(tài)。為此，小麗又開始在房子的問題上指責(zé)我。她讓我盡快買套房子，搬出這個鬼地方，再也不要寄人籬下。我同樣渴望有自己的房子，誰不渴望呢？但現(xiàn)實是我們都是普通的北漂族，要在北京買下一套房子，簡直是天方夜譚。

對門的小姑娘再也無法忍受，悄無聲息地搬走了。自從被老太太襲擊之后，她對我們的友誼產(chǎn)生了懷疑，再也不拿我們當(dāng)自己人看待。這個剛剛步入社會的姑娘，遭遇了第一次挫折。小麗就此提出搬家的想法。我深知找房子的艱難，讓她再忍一忍。我的理由是這樣的，遇到這樣的房東，如果咱們只是一味地逃避，是不行的，今天你躲開了這個老太太，說不定明天就會遇到一個同樣兇狠的老頭子，這世上的惡人多如牛毛，咱們要奮起反抗，勇敢地活下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把老太太的四肢剁了下來，然后把她的身體軀干裝進罐子，吊在天花板上。老太太很堅強，一聲不吭，寧死不屈的眼神讓我肅然起敬。醒來后，我不寒而栗，同時又有些喪氣。我把這個夢講給小麗聽，她很興奮，并指出我的手法并非原創(chuàng)，在古代，一皇后用這個方法讓自己的情敵生不如死。接著，小麗想了一個原創(chuàng)的方法，大致是這樣的：在樓梯上撒一把大米，早晨，老太太出門買菜，只要一踩上臺階，就會身不由己地滾落下去，然后我把她背入家中，細(xì)心照料，用愛心感化，讓她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我說，你這個方法右傾得厲害，你以為老太太能被愛心所感化？小麗對我的意見不屑一顧，她堅持認(rèn)為這是個絕妙的主意。這完全是看了太多國產(chǎn)電視劇的后果。她以為生活會和電視劇一樣，壞人能變成好人，仇人最后總會把酒言歡。我不相信老太太會被感化，我只對這個主意的前半部分感興趣。我們住在頂層，對門沒人住，是所空房子。也就是說，每天需要走門前樓梯的，只有我、小麗和老太太三個人。我和小麗每天上下班，要走兩次，老太太每兩天出門買一次菜，通常是早上，在我們上班之前。我覺得這個方案是可行的，但只能到老太太滾落到樓梯下為止。當(dāng)老太太躺在樓梯的拐角痛苦呻吟的時候，我們就從容地走過她的身旁，對她視而不見。這是最易行，最解氣，也最人道的方案。

半夜，我悄悄打開房門，來到黑暗的客廳里。我站在老太太的房門前，聽到她的鼾聲。想不到她能打出這么響的呼嚕，就像一輛快要散架的拖拉機。

我們的每個動作都非常小心，盡量不發(fā)出任何聲音。小麗對我放心不下，認(rèn)為我一向毛手毛腳，難免會發(fā)出不必要的聲響，打草驚蛇。

我們盼著天色大亮，然后老太太起床，樓梯上發(fā)出“撲通”一聲，接著是痛苦的尖叫和絕望的呻吟。我們就像期待一場美好的電影那樣盼望著這一幕的發(fā)生。時間過得很慢，我們又暢想了一番老太太遭遇不測后的生活。沒有老太太的生活，絕對是快樂的生活。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把這套房子當(dāng)成自己的家了。我們再也不用擔(dān)心把灶臺弄臟或忘關(guān)水龍頭會帶來什么后果，一切將變得美好起來。房子里將充滿我們快樂的歌聲。

天終于慢吞吞地發(fā)出亮光，老太太的房門按時響了。她總在第一縷陽光到達(dá)地球的時候起床。她要進行一系列晨練活動，先將房門敞開，讓臥室中充滿衰老味道的空氣散發(fā)到客廳里。她扭動古舊的腰肢，持續(xù)幾分鐘，再去廚房折騰一會兒。期間會她發(fā)出各種不可一世的聲音，費力的咳嗽聲、惡心的吐痰聲、沉悶的腳步聲和鍋碗瓢盆的撞擊聲，她盡量讓每種聲音都暢快淋漓地爆發(fā)出來。我們躺在床上聽著，只等她發(fā)出打開大門的聲音。好半天，那個聲音遲遲不出。我們有點不耐煩了，只好起床，和往常一樣躡手躡腳地刷牙洗臉。

我看到老太太的菜籃子還埋伏在客廳的角落里。她什么時候才能提上它出去呢？此刻老太太正在屋里享用早餐，我能聞到煎雞蛋的香味。她喜歡吃煎雞蛋，就像我喜歡吃紅燒肉。不同的是，她每天都能吃上煎雞蛋，而我差不多一個月才能吃一次紅燒肉。問題在于做紅燒肉所需時間太長，只要我使用灶臺的時間超過半小時，老太太就會跑過來和我討論天然氣的價格問題。

老太太終于吃完早餐，端著兩個盤子進入廚房。我正在衛(wèi)生間洗臉，面前的鏡子中映出了老太太一閃而過的身影。我故意延長了洗臉的時間，一直等她返回臥室，又穿戴整齊出來。她終于要出門了。我心里一陣激動，拎著毛巾來到客廳。相遇的時候，我沖她笑了一下，還說了一句早上好。還沒等她回應(yīng)的話說出口，我就進了臥室，并死死地關(guān)上了門。我倚著門，傾聽外面的聲音。小麗正在梳妝，看到我的樣子，知道有情況，忙跑過來和我一樣把耳朵貼到門上。

客廳里的腳步聲轉(zhuǎn)移到大門前，繼而是開門的聲音，門關(guān)閉的聲音。然后我們就迎來了最期待的那種聲音。

我和小麗相視而笑。我們穿戴整齊，像往日一樣鎖上臥室的門，再開大門。我們盡量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完全不出所料，老太太靜靜地蜷縮在樓梯拐角。我看著老太太，打了一個哈欠，伸了一個懶腰。

老太太一動不動，像是已經(jīng)昏厥。我覺得此刻的她是那么可愛，她安靜而從容地躺在地上，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我們走過去，沒有打擾她。我們一前一后，往樓下走，把她留在六樓樓梯的拐角。我們來到樓下，默默地走在小區(qū)里，碰到很多拎著菜籃子或塑料袋的老太太。我竟然擔(dān)心會碰到她。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么離奇的想法。她明明還在原地躺著，沒有絲毫要起來的意思。

整整一天，我都在想老太太。我無法工作，只盼著下班，馬上趕回去。我給小麗打了個電話，得知她和我是一樣的情況。她在電話那頭說，老太太不會出什么事吧。我說，千萬不要對你的敵人抱有同情心。話雖這樣說，其實我心里也放不下這個問題。下班時間一到，我就像瘋了一樣沖向公交車站。我擠在公交車上，只盼著不要堵車，但還是和往常一樣堵車了。北京的交通就像習(xí)慣性便秘，永遠(yuǎn)沒有通暢的時候。我們被堵在路上，就像擁擠在大腸里的屎，多么渴望被排泄出去啊。

好不容易，我來到樓下，走上六樓，看見小麗像塊木頭一樣呆坐在樓梯上。她看著我，流下眼淚，她哽咽著說，老太太死啦。老太太躺在小麗身后，還保持著最初的姿勢。我越過小麗，伸手去推老太太。她很僵硬，我就像在推一塊木頭。她確實死了，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尸體。

我和小麗并肩坐在樓梯上，我們身后就是老太太的尸體。我們?nèi)缑⒃诒?，痛苦不堪。小麗哭得一塌糊涂，她還不敢哭出聲來，就那樣抽泣著，眼淚毫不吝嗇地往下掉，打濕了腳下的地面。小麗說，我早就從單位跑回來了，結(jié)果到這里就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死了，我被嚇傻了，也不知道給你打電話，只是坐在樓梯上等你回來。我嘆了一口氣，站起來，又把她拉起來。她無法站立，柔軟得像一根面條。我只好背起她，一直把她背回臥室，放到床上。安頓好小麗，我又返回樓梯，背起老太太。她比小麗重，而且僵硬，我把她放回她自己臥室的床上，還給她蓋好被子。怕她不滿意，我又檢查了一遍，被子蓋得很嚴(yán)實。她應(yīng)該很暖和。

這一夜，我們又沒有睡好。小麗一直做噩夢，不時尖叫著醒來。我干脆一點睡意沒有，就那么看著天花板。天亮后，我和小麗沒有起床。我們根本不想起床，恨不得在床上度過此生剩余的時光。外面灰蒙蒙的。北京經(jīng)常是這樣的天氣，沒有陽光，煙霧彌漫的樣子。小麗靠過來，她的身體冷冰冰。她說，怎么辦。我怕她問這個問題，只好離開床鋪，穿好衣服，我說，去上班吧。

我去衛(wèi)生間洗臉，走過客廳，看一眼老太太的房門。門關(guān)得好好的。我洗好臉，又走過客廳，推門進了老太太的房間。這是我第一次仔細(xì)打量她的房間，以前只是在門外張望，就連交房租的時候，我們也是在客廳完成交易。她的房間很干凈。她是個有潔癖的老太太，不允許房間里有一?；覊m。老電視，老立柜，老縫紉機，老暖壺，老茶幾，所有的陳設(shè)都是老的，都和她無比協(xié)調(diào)。我注意到，在老太太當(dāng)桌子使用的老縫紉機上，擺著一個老相框，里面是一張老照片，老太太和她兒子親密地站在一起，就像一對母子那樣。兒子戴著眼鏡，眼睛里流露出遺傳自老太太的刻薄目光。老太太保持著難得一見的微笑，和面對我時殺氣騰騰的她判若兩人。此刻，她在床上躺著，被子覆蓋身體，只露一個腦袋，頭發(fā)灰白，皺紋深刻，眼角眉梢的殺氣蕩然無存。

小麗站在客廳里，向老太太的房間張望。我說，進來吧。她猶豫著走進來。這也是她第一次來到老太太的房間?？戳艘粫海叱鋈?。她站在客廳里自言自語：唉，都怨我，不該出那個主意。我就怕她嘮叨這些。“呯”的一聲關(guān)上老太太的房門。我大聲地對小麗說，現(xiàn)在咱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在這房子里生活了！為證實此言不虛，我大步走進廚房，開始做早餐。我像老太太那樣讓鍋碗瓢盆發(fā)出暢快淋漓的聲音。我做的是煎雞蛋，空氣中充滿雞蛋的香味。我還煮了菜葉粥，在老太太專用的櫥柜里，找到紅薯，切成塊，加到粥里。

我和小麗吃了早餐。我們決定不去上班，好好享受一下無拘無束的生活。我們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戲，每個角落都留下了我們的歡聲笑語。為了不讓她找到，我別出心裁地藏到老太太的被子下面，沒想到一下子就被她找到了。她一把掀開被子，“哇”地大叫一聲，哈哈，我找到你了！該我找她，沒想到她也藏在老太太的被子下面，為了讓我難以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盡量貼近老太太。她們幾乎融為一體。

玩累了，我們坐在客廳里休息。我將老太太的電視搬到客廳，湖南衛(wèi)視正在播放一部韓國電視劇。男主角很帥，女主角很漂亮，他們住在一套房子里。電視劇的名字叫《浪漫滿屋》，這是小麗最喜歡的電視劇。她如饑似渴地看起來。我對電視劇不感興趣，就捧了一本小說讀。

轉(zhuǎn)眼天就黑了。我們?nèi)コ匈I了肉和魚，我做了紅燒肉和紅燒魚。我從容不迫地做著這兩道菜，完全不擔(dān)心所耗費的時間。就著紅燒肉和紅燒魚，我喝了點酒。小麗不喝酒，喝了一杯可口可樂。吃飽后，我們?nèi)ゴ采献鰫?。做之前，我對她說，你可以大聲叫出來。她的聲音果然很大，讓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我們做得很盡興，從來沒有這么盡興過。以前我們做愛就跟做賊一樣，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生怕老太太聽見。壓抑著做愛是做不好的，要想做好，必須釋放。這天晚上，我們釋放得很好。

我睡得很踏實，沒有做夢。小麗也睡得很好，至少沒有發(fā)出將我驚醒的尖叫。早上，我們按時起床，開始收拾東西。我問小麗，你想去哪里？她說，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只是覺得應(yīng)該往南邊走，去南方的某個城市，廣州、上?；蛘呱钲?。你要去哪里？小麗問我。我被她問得很煩，跑到廁所撒了一泡尿，茫然地抓著疲軟的陰莖站了一會兒。

我找來一張中國地圖，貼到墻上，說，用飛鏢扎，扎到哪里就去哪里。小麗拿一支飛鏢，站在離地圖五步遠(yuǎn)的地方。她說，還是你投吧，我怕扎到你不喜歡的地方。我搖搖頭。我一直不相信自己的運氣。這么多年來，我的運氣一直不好。從石家莊混到北京，結(jié)果遇上這么一個老太太，把自己逼上絕路。

小麗的飛鏢朝地圖投去，竟然連邊境地區(qū)都沒有扎到，扎到了越南的某個地方。我說，咱們不能離開祖國，你再投一次。她說什么也不投了，坐在床上，看我投。我握著飛鏢，一點把握都沒有。我突然改變了往南走的想法，想扎到西藏的某個地方，或者是新疆，只要那里荒無人煙，沒有老太太，也沒有老頭子。我手一抖，飛鏢連地圖的邊都沒扎到。

你真笨。小麗無情地嘲笑我。她拿過飛鏢，抖手扔出。飛鏢穩(wěn)穩(wěn)地扎在祖國的雞尾巴上。就我粗淺的地理知識，那里應(yīng)該是一望無際的大戈壁。小麗問我是什么地方，我說是大戈壁，荒無人煙。好，我就喜歡荒無人煙，咱們就去大戈壁。她堅定地對我說。我也覺得大戈壁不錯?；臒o人煙有什么關(guān)系？要那么多人干什么？我們兩個人，生活在大戈壁上，養(yǎng)幾頭駱駝，不挺好嗎？比在北京天天擠公交車強。

我們的東西不多，就是一些衣服，還是以小麗的衣服為主。該扔的就扔。我的一些書，就這樣扔掉了。還要收拾一些零碎的東西，我讓小麗收拾，我去買火車票。在小區(qū)外的大街上，就有賣火車票的窗口。我過去說，買兩張去新疆大戈壁的火車票。售票員是一位老女人，不耐煩地說，沒有這個地名。我想了想，就問她新疆大戈壁上有哪些地名。她說了一個喀什，我說就買兩張到喀什的。她說沒有直達(dá)的火車，你買到烏魯木齊的吧。我說好吧。她問什么時間。我說今天。她說今天的賣完了。我說明天。她說明天的也賣完了。我說那后天呢。她說別說后天了，就連大后天的都賣完了。

買火車票的時候，遇到這種情況，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中國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人漂泊在外，那么多人四處流竄，所需要的火車票不計其數(shù)。我耐心地問售票員，哪天的火車票還沒賣完？她說大大后天的還有幾張。我說那就買兩張大大后天的吧。她又問我硬座還是臥鋪。我說硬座。我是絕對買不起臥鋪票的。就連這兩張硬座票我?guī)缀醵家I不起?；肆俣鄩K。通過這六百多塊，我體會到北京與烏魯木齊無比遙遠(yuǎn)的距離。

小麗已經(jīng)把東西收拾好，正悶坐在床頭等我，見我回來，她就拎起箱子準(zhǔn)備出門。我說，不著急，我買的是大大后天的火車票。什么？小麗一聽就急了，她指著老太太的房間說，你想讓咱們守著老太太的尸體過幾天？到時候她就臭了！我說，那有什么辦法，火車票那么緊張，能買到大大后天的就不錯了。小麗無可奈何地扔下箱子，她在房間里轉(zhuǎn)了兩圈，最后停在我的面前，說，咱們必須馬上處理掉老太太的尸體。

處理尸體這件事，我們沒有做過，甚至沒有想過。所幸我博覽群書，看的電影也不少，多少有一些經(jīng)驗。就跟殺人一樣，在此之前，我們沒有殺過人，卻有一些殺人的經(jīng)驗。很多書和電影都在講殺人的故事，有的故事里涉及到處理尸體的情節(jié)，這些可以作為參考。有很多處理尸體的方法，最惡心的是截肢，將尸體大卸八塊，然后分別扔到不同的地點。這是化整為零的做法，比較麻煩，但行之有效，會給案件的偵破帶來不小的難度。還有將尸體整個處理的，或者埋到荒山野嶺，或者扔到海里、井里、河溝里、糞池里……最具有傳奇色彩的，是將尸體砌到墻里。很多恐怖故事里都有這樣的情節(jié)，這是最麻煩的，需要一些建筑技術(shù)。我是個懶人，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把老太太埋到荒山算啦。

小麗有一個紅色的皮箱，體積不小，我估計能裝下老太太。但小麗死活不肯把這個皮箱奉獻(xiàn)出來。她說，這是我最喜歡的皮箱，我還要帶著它走南闖北，絕不允許你用來裝老太太的尸體。我只好去外面買個皮箱。她非要跟我一起去買，我說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她說，不行，我必須得去，第一，我擅長砍價，能幫你買到便宜的皮箱；第二，我不敢一個人待在家中，剛才你去買火車票，剩我一個人，怕得要死。

附近有幾家賣箱子的商店。我們隨便進了一家。小麗告訴老板，把最大的箱子拿出來。老板拿出來好幾個，分別是不同價位的。我說，要最便宜的。老板說，還是買貴的吧，貴的耐用，用一輩子都用不壞。我根本沒打算買用一輩子的箱子，我只用一次，只要你的箱子能保證我使用一次就可以。我把這要求告訴老板。我指著最便宜的箱子對小麗說，你臥進去試試。她憤怒地看著我說，你把我當(dāng)成老太太？我說，如果這個箱子能把你裝下，就能把老太太裝下，我只是讓你試一下。小麗一下子明白了。她是個聰明的姑娘。她打開箱子，蜷著身子躺了進去。我把箱子蓋上，發(fā)現(xiàn)空間剛好，甚至有一些富裕，還可以放一些老太太的遺物。我拍拍箱子，說，好，就買它了。

我左手拉著箱子，右手拉著小麗，路過一家擺滿佛像和佛香的商店。小麗說，買點紙錢吧，燒給老太太。我想了一下，同意了。走進去，我們立刻陷入佛像的包圍之中，那么多佛，或者菩薩，他們有著金燦燦的身體，但都目光空洞，百無聊賴。周圍飄著一種怪異的音樂，好像是《大悲咒》。記得我剛畢業(yè)那年，在一個爛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同宿舍的同事整天放這種音樂。他聲稱信佛，能從這種音樂中獲得修行。我被吵得忍無可忍，真想把他的錄音機砸個稀巴爛。

老板拿出很多紙錢，滿滿一桌。冥幣的面值大得嚇人，最小的是一億。我們給老太太買了幾千億。厚厚的一疊冥幣，應(yīng)該夠她花的了。

我把冥幣放到箱子里，小麗拉著箱子，像旅游歸來的人。我們匆匆回到家，打開老太太的房門，在她的床邊把箱子打開。我要把老太太弄到箱子里。這是個難題。她僵硬得像一尊佛像，身體的各個關(guān)節(jié)鑄在一起，無法伸縮。我費了好大勁，才把她的身體折疊起來。小麗抱著肩膀，袖手旁觀。我說，你來幫我一把。她說，這不是女人該干的活兒。我生氣了，扔下老太太，怒氣沖沖地對她說，這難道是男人該干的活兒嗎？

總算把老太太裝進箱子。箱子里還有一點空間，應(yīng)該放點東西進去。我把縫紉機上的相框塞了進去。我相信，這應(yīng)該是老太太最珍貴的東西。小麗發(fā)現(xiàn)了我的舉動，拿起相框來看了一眼，擔(dān)憂地說，萬一她兒子來看她怎么辦？我自信地擺擺手，不用怕，不到過節(jié)，她兒子是不會來的，你在這里住了這么長時間，見她兒子來過嗎？

時間到了下午，我們只等天黑。這段時間，我找了兩把小鏟子，是種花用的。我懷疑用這樣的鏟子能不能挖一個大坑。我粗略地估計，至少該挖一個一立方米大小的坑。如果能找到一把像樣的鐵鍬就好了?？稍谶@寸草不生的北京，哪里有鐵鍬的影子？坑的位置也是個問題。攤開北京地圖，我指著一個地方說，這兒不錯，周圍有皇家陵寢，好風(fēng)水啊。小麗說，可惜離我們太遠(yuǎn)，找個近點的。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突然，我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小區(qū)后面不是有一大片荒地嗎？那里完全可以作為老太太最后的歸宿。小麗搖頭說，不妥，那塊地肯定是開發(fā)商留著建樓的，一旦破土動工，肯定會打擾老太太，咱們該找個永遠(yuǎn)也不會被打擾的地方。

要在北京找個永遠(yuǎn)不被打擾的地方，可真是個難題。最后我又一拍腦袋，連喊三聲妙。小麗忙催問，想到什么了？我笑著說，我想到一個地方，肯定永遠(yuǎn)不會有人去挖，那就是墳地，咱們只要找塊墳地，挖開一座墳，把箱子放進去，再埋好，就萬事大吉，誰會想到，墳里竟然埋著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小麗一聽，拍手叫好。

有墳地的地方，肯定在郊區(qū)。我們決定馬上出發(fā)。小麗背上背包，里面裝著冥幣、手電筒和兩把鏟子。我拉著箱子，箱子里躺著老太太。我們?nèi)藖淼酱蠼稚?，上了一輛開往郊區(qū)的公交車。我們考慮了打車，但放棄了。原因是打車很貴，也不安全，容易引起司機的懷疑。公交車雖然擠，但不會引人注意。我們坐上一輛開往郊區(qū)的公交車，一直坐到終點站。下了車，天都快黑了。再向前走幾步，就是長滿麥子的田地。舉目四望，一個墳頭也找不到。我們走上一條土路，希望能發(fā)現(xiàn)幾個墳頭。土路不好走，有些坎坷，箱子不斷跳動，我想，老太太在里面肯定很顛簸。我還為箱子的質(zhì)量擔(dān)心，萬一輪子壞了，我就只能扛著。我領(lǐng)教過老太太的重量，蠻重的，我肯定扛不了多遠(yuǎn)。

經(jīng)過一片樹林，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一塊墳地。這里離村莊很遠(yuǎn)，但還能看到那里的燈光。天黑了，沒有星星和月亮，是純粹的黑。刮著細(xì)微的北風(fēng)，有點冷。小麗已經(jīng)走得不耐煩，發(fā)現(xiàn)墳地后，她就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那樣高興。我也很高興，我相信，箱子里的老太太也很高興。她終于擺脫了顛簸之苦。黑乎乎的墳頭，它們把自己掩飾得很好，如果不仔細(xì)看，就會誤以為那是黑夜的一部分。我們在墳?zāi)沟膮擦种写┬?，選中一個。這是一座新墳。我是通過手電觀察到這一點的。新鮮的土，還很松軟，挖起來應(yīng)該毫不費力。更重要的是，新墳不易看出挖過的痕跡。

我和小麗，每人一把小鏟，開始挖墳。工具很不稱手，挖了半天，成果不大。小麗煩了，把鏟子扔到一邊，賭氣似的喘著粗氣。我把小麗丟掉的鏟子撿起來，雙鏟齊下，工作效率提高兩倍。我拼命地挖，一刻也不停，大汗淋漓。小麗蹲在一旁，小聲為我加油。我本來想休息一下，可一聽到加油聲，渾身又充滿干勁。就這樣，我一鼓作氣，把坑挖好，盡管還不夠深，沒有看到里面的棺材。我從坑里跳出來，把箱子扔進去?！皳渫ā币宦暎渥釉以诳拥?。我知道，坑底下還有一口棺材。如果我再挖一會兒，就能見到它。我開始往坑里填土。這項工作比挖坑輕松，我建議小麗也加入進來。她欣然同意，賣力地干起來。轉(zhuǎn)眼間，我們將墳頭恢復(fù)原貌。

小麗拿出冥幣。好幾千億的冥幣在墳前熊熊燃燒。我蹲在一旁看著，突然有些傷感，還有些害怕。我終于有了害怕的感覺。剛才我還問自己，為什么不害怕呢，這可是在墳地啊?，F(xiàn)在這種感覺終于來了，還很強烈?；鸸庥臣t了小麗的臉，她哭了。我站起來，拉拉她的衣服。我說，你不要哭，這都是命。小麗點點頭，止住悲聲。

快點走吧。墳地是個不可久留的地方。我拉著小麗，在墳?zāi)归g穿梭。我們的腳步越來越快，恨不得一步跑到大路上去。忙里出錯，小跑的過程中，小麗被一件什么東西絆倒了。她倒下去的身體連累了我。她倒在地上，我倒在她的身上。你壓死我了！小麗大叫起來。墳地里竟然傳來回音，你壓死我了！這回音讓我們不寒而栗。如此空曠的地方，怎么會有回音？可能是那片樹林的緣故。我故作鎮(zhèn)定地對小麗解釋。

從地上爬起來，繼續(xù)走，沒走兩步，突然看見前面出現(xiàn)了點點火星。到近前一看，分明是還沒有燃盡的冥幣。我們又轉(zhuǎn)回了老太太的墳前。那座墳還保持著剛才的樣子，散發(fā)著新鮮泥土的氣息。我再次大汗淋漓。我還能感覺到，小麗的汗也在流淌，我們握在一起的手，黏黏的，像粘了一層膠水。小麗呼吸急促，突然抱住我，有些顫抖。我說，繼續(xù)走，不要停。于是我們轉(zhuǎn)身，向相反的方向走。我企圖通過不遠(yuǎn)的村子的燈光指引方向，卻發(fā)現(xiàn)四周漆黑一片，再也找不到半點燈光。

我們在墳地里迷失了方向。雖然是郊區(qū)，天空卻保持著市區(qū)特有的顏色，漆黑如墨，一顆星星也沒有。如果能看見星星該多好，我知道怎樣通過北斗星找到北極星，而北極星的方向就是正北方。現(xiàn)在我們真的連北都找不著，只能在墳地里瞎走。認(rèn)準(zhǔn)一個方向，一直走下去，不信走不出去。這塊墳地并非無邊無際，來時的路不是很清晰嗎？一定能走出去。我堅定地對小麗說。剛說完，又看到點點火星。依然是老太太的墳。其實，不能說這是老太太的墳，這就像我把租來的房子說成自己的家那樣別扭。這座墳里有它原本的主人，老太太只是強行入住的客人。他們的關(guān)系，比我跟老太太的關(guān)系還要糟糕。房東和房客之間的關(guān)系，能好到哪里去，更何況，老太太是個闖入者。又一想，也未必如此，現(xiàn)在老太太有幾千億，是個大財主，付房租是沒有問題的。不像我，只是個一貧如洗的北漂。

小麗幾乎崩潰，她趴到我的耳邊，說了三個字，鬼打墻。莫非我們真的遇上了鬼打墻？小時候，經(jīng)常聽老人講鬼打墻的故事，說有一個人走夜路，老在一個地方轉(zhuǎn)悠，怎么也轉(zhuǎn)不出去，到天亮才得以解脫。小時候聽評書，我知道，就連古代的大將，被后人奉為門神的秦瓊，也遇到過鬼打墻?？磥砉泶驂@回事一直層出不窮，古往今來從來沒有斷絕，而且，這個夜晚，具備發(fā)生鬼打墻的一切條件。夜晚，墳地，和模糊不清的道路。

我建議就地休息一下，小麗同意。與其在原地像驢拉磨似的轉(zhuǎn)圈，不如停下來保存體力。在老太太的墳前，我們坐下來。小麗怕坐臟了屁股，把書包墊在下面。她是個愛干凈的姑娘。我則不管不顧，讓屁股直接接觸地面。我甚至想躺下來，在這冰冷的地上睡一覺。我累了。小麗也累了。她在地上摸索了一會兒，希望能摸到一些荒草，結(jié)果什么也沒摸到。這是一個寸草不生的地方。寒氣逼人，我們體內(nèi)的熱量消失殆盡，打起哆嗦。我想應(yīng)該生堆火，站起來，尋找可以燃燒的東西。草是沒有的，木頭更沒有，只有幾個殘破不堪的花圈，倚在一座墳頭上。我如獲至寶，連忙把花圈拆散，架起一個火堆。

騰騰的火焰照亮了墓地。周圍都是墳，有舊墳，也有新墳，其中最新的就是老太太所在的那座墳。一想到老太太被我們埋到了這里，我心里就不舒服，覺得很對不起她。我應(yīng)該給她找一塊好點的墓地，最好是塊風(fēng)水寶地，福蔭后代。小麗的抱怨打斷了我的思緒。她說，真不該聽你的主意，要是就近把老太太埋到小區(qū)的花園里，咱們也不至于落到這步田地。我只好拿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來說明自己是沒錯的，我還再次把老太太埋在這里的好處闡述了一遍。

小麗爬到我的懷里，在火光的照耀下進入了夢鄉(xiāng)。她竟然能在這地方睡著，可見她是一個多么愛睡覺的姑娘。我抱著她，枯坐在地上。此刻我就是小麗的沙發(fā)。我看著隱隱的墳頭，突然有一種想死的沖動。這狗屎一樣的生活，我已經(jīng)過夠了，而我今后的生活連狗屎都不如。我們離開北京，亡命天涯，在茫茫的大戈壁里，只能看見石頭和沙礫，吃飯喝水成為最大的問題。我想把小麗推醒，讓她挖個坑，把我埋了。或者我自己挖個坑，躺進去，然后讓小麗蓋上土。這個活兒不是很累，小麗應(yīng)該能夠答應(yīng)。但我死了，小麗怎么辦？她肯定會殉情。我不想連累她。我左右為難。

我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凌晨一點多鐘。離天亮還有很長的時間。我躺下來，地上很涼，但很舒服。小麗依舊趴在我身上。她睡得很香，呼吸均勻，鼾聲輕微。我也想像她那樣，盡快地睡過去。越是這樣想，越是睡不著。在這個墳地里，只有我一個人是清醒的。小麗在沉睡，其余的人在死睡。有那么一刻鐘，我感覺自己能聽到死人的呼吸。像風(fēng)一樣的呼吸聲，不休不止地響在四周。

小麗把我的身體壓至麻木。我想推開她，讓她也像我一樣躺在地上。我說，小麗，你壓死我了。此言一出，那些呼吸聲全部銷聲匿跡。傳來一個聲音：你壓死我了。好像是我的回聲，又好像不是。我又說了句，你壓死我了。竟然又聽到這個似是而非的回聲。這聲音干澀而嘶啞，與我的聲音明顯不同。我確定那不是回聲。你壓死我了，我又說了一句。那個聲音再次出現(xiàn)，我憑聽覺判斷其來源，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竟然是那座埋著老太太的新墳。

我猛推小麗的身體。她懶懶地醒來，睜開眼，看到還是茫茫的夜色，失望地想再次睡去。我湊到她耳邊，小聲說，老太太的墳里有聲音。啊？小麗馬上驚醒過來。什么聲音？她顫抖著聲音問。我說，墳里老說你壓死我了。小麗恍然大悟，說，對了，我摔倒的時候，你壓在我身上，我不是也說過這幾個字嗎，當(dāng)時就聽到了回聲，難道，那也是老太太的墳里傳出的？

死人墳里傳出聲音，無論怎么說，這都是件恐怖的事。小麗再也無法入睡，緊緊地抱著我，我也緊緊地抱著她，絕望地等待天亮。所有的花圈都被燒光。露水打濕了我們的頭發(fā)和衣服。我們哆哆嗦嗦，不停地打著哈欠。天剛微亮，周圍顯出無數(shù)墳頭，有點霧氣，看上去十分神秘。我覺得道路已經(jīng)顯現(xiàn)，就扶著小麗站起來。在地上坐了太久，身體四肢早已麻木不堪。我們往前走，很快走出墳地。來到大路上，又走了一會兒，就到了昨天晚上下車的地方。那里有很多人，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包，有的挎在肩上，有的夾在腋下，還有的直接拿在手里。他們都面朝公交車要來的方向，像一群翹首企盼的企鵝。

我和小麗加入他們的行列。他們都是要去城里上班的人。公交車慢騰騰地停下，他們展開了爭奪座位的戰(zhàn)爭，拼命地往車上沖，幾乎要把車門擠爆。售票員從車窗伸出腦袋，大聲指揮這股人流。清晨，她的嗓子還很響亮，但無濟于事。他們拼命往上擠，把我和小麗擠在中間。我們剛剛在墳地里度過一夜，沒有一絲的力氣，只能隨波逐流。突然，小麗被擠哭了。她的哭聲在人潮中顯得微不足道。人們都忙著搶占座位，座位被搶光，又忙著搶一個理想的立足之地，沒人會注意一個女孩的哭泣。我看見小麗滿臉淚水，想幫她擦，但我們之間隔著很多人，猶如千山萬水，我無能為力。

車終于開動，小麗自己為自己擦去眼淚。她從來沒有領(lǐng)教過這么擁擠的公交車。小麗上班的地方離住處比較近，她騎車來回。我則比較遠(yuǎn)，每天要坐15站地，早已習(xí)以為常。我沖小麗喊，你沒事吧。她也沖我喊，沒事，但我再也不想留在北京了。我說，那好，我們?nèi)ゴ蟾瓯?，那里不用擠公交車。我們天真的話語讓全車人都快樂地笑起來。

從人肉罐頭一般的公交車上下來，我們真的堅定了離開北京的決心。北京太過擁擠，大戈壁才是理想的天堂，就像墳?zāi)故抢咸奶焯靡粯印，F(xiàn)在我已經(jīng)對老太太的死沒有絲毫愧疚。死是她最好的選擇。與其無聊而悲傷地活在世上，真不如安詳?shù)靥稍趬災(zāi)估?。小麗不停地抱怨我買的火車票日期太晚。她恨不得馬上離開北京。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呢？毫無辦法，我們只能等到火車票可以使用的那天。

回到家里，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去做早餐。小麗迫不及待地躺到床上。早餐對她來說，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但對我來說，至關(guān)重要。多年的生活習(xí)慣使我的身體急需一頓早餐。我先把四個饅頭切成碎塊，再炒兩個雞蛋，然后把饅頭放進去，炒一會兒，加點鹽，出鍋。一頓香噴噴的早飯就完成了。小麗禁不住香味的誘惑，從床上爬起來，和我一起狼吞虎咽。吃完后，碗筷也懶得收拾，脫了衣服開始睡覺。

我以為會做噩夢。按理說，是應(yīng)該做一個噩夢的。即使我不做，起碼小麗也要做一個。她早于我進入夢鄉(xiāng)，呼吸均勻，鼾聲輕微。她睡得如此安詳，讓我放心不少。我催促自己，快點睡吧，你已經(jīng)很累了。我睡了過去。和小麗一樣，我睡得很好，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突然醒來，是被敲門聲驚醒的。大白天，房間里和窗外一樣明亮。我豎起耳朵，的確有人在敲門，敲得不緊不慢，很有節(jié)奏。我穿上衣服，來到客廳里，沖門外問，誰?。繘]人回答，但敲門聲仍在繼續(xù)，還是那個節(jié)奏。門上沒有貓眼，也沒有任何縫隙。除非我打開門，否則不可能知道敲門者到底是誰。

在門前站立片刻，我慢慢地拉開門。老太太站在門外，木然地看著我。

我問，你怎么回來了？

她推開我，走到客廳里，說，這是我的家，我當(dāng)然要回來。

我把門關(guān)好，認(rèn)真地對她說，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躺在墳?zāi)估铩?/p>

她急了，用指責(zé)的語氣說，都是你們干的好事，非把我埋到人家的墳里，睡在我下面的人是個比我還老的老太太，嫌我壓著她，恨不得一腳把我踢出去，還讓我交房租，貴得嚇人，你給我的那點錢根本不夠，我哪里能受得了這欺負(fù)，就跑了回來。

我笑了。我完全沒料到會是這種結(jié)果，語重心長地說，這下你能理解我和小麗的苦楚了吧，相對于我們而言，你就是那個比你還老的老太太，我們租你的房子，被你處處刁難，而現(xiàn)在你租人家的墳地，也要忍受人家的欺負(fù)。

老太太長嘆一聲說，現(xiàn)在我終于理解你們了。

聽她這么說，我很高興。我們的關(guān)系終于得到徹底的改變。

我很關(guān)心老太太目前的處境，對她說，我們再給你燒些紙錢吧，讓你變成陰間的首富。

她悲哀地?fù)u頭，我不想成為什么首富，我只想擁有屬于自己的墳?zāi)埂?/p>

我想了一下，覺得應(yīng)該能為她辦到這件事，于是信誓旦旦地說，你放心，今天晚上我就把你挖出來，然后再給你挖一個獨立的墳?zāi)?，你看怎么樣?/p>

我以為老太太會像個孩子那樣歡呼雀躍，沒想到，她竟然無奈地?fù)u了搖頭。她悲哀地說，北京不但活人多，死人也多，即使把我埋到獨立的墳里，也難免遭遇幾個不好的鄰居，不如你們帶我去戈壁，那里地方大，活人少，死人也少，簡直就是我的天堂。

我說，不光是你的天堂，也是我和小麗的天堂，但我們的火車票是幾天以后的，你等不到那天就臭了。

她說，沒事的，你們把我火化掉，帶著骨灰走，不就行了？

我說，行是行，但關(guān)鍵是怎么把你火化掉，火葬場我可沒有熟人。

老太太顯然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一時語塞，低頭沉思。我從來沒有和老太太和氣地說過這么長時間的話，不由得有些興奮，體驗到一種來自和諧氣氛的美好。

想了半天，我沒有想出辦法。要把一具尸體從北京運到新疆，對我來說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鹪釄鲇泻芏啵以趺茨芴谷坏匕牙咸珟У侥抢锘鸹?？我和她非親非故，而且還是殺害她的兇手。一旦被人懷疑，后果不堪設(shè)想。即使沒有辦法，我還是要盡量表達(dá)一下對她的同情。我能充分理解她此刻的處境，正所謂虎落平陽被犬欺。

老太太走進廚房，沒有對環(huán)境的臟亂差發(fā)表任何意見，出于一種慣性，她還看了看廁所。馬桶里有泛黃的尿液，還有零星的屎跡。她同樣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點頭。在死后，她終于變成了一個宅心仁厚的人。我發(fā)現(xiàn)，她那張尖刻的臉變得圓潤起來，甚至充滿慈祥。

她說，辦法慢慢想，我先回去。

我說，那你慢走，我會盡快想出好辦法的。

老太太溫柔地說聲好，走到門外，背影消失在樓梯的拐角。

我回到臥室，躺在床上，又沉沉地睡過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小麗把我推醒。你醒醒，你醒醒。她不斷地催促我醒來。我極不情愿地睜開眼睛。房間里很亮，好像已是下午。

小麗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老太太回來了，她說她在墳里過得很不好，老被人欺負(fù)，因為那不是她的墳，而是別人的墳，她需要付房租，不對，是墳租，但錢不夠。我說，那不是夢，老太太真的回來了，是我開的門。小麗還是堅持說那是一個夢。我也開始懷疑老太太是否真的來過。后來我也認(rèn)為那只是我的夢罷了。我和小麗做了內(nèi)容大致相同的夢。也就是說，老太太同時給我們托了夢，希望自己糟糕的處境能引起我們的重視。小麗開始指責(zé)我，說我的主意是個錯誤，根本就不該把老太太埋到別人的墳里。我急了，惡狠狠地說，這是老太太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蛇@并不是善良的小麗想要看到的結(jié)果，她說，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老太太了，帶她去戈壁。我這才想起來，自己也答應(yīng)了老太太，帶她去戈壁。

我覺得，我和小麗太過善良。像我們這么善良的人，根本不適合干殺人越貨的事情。那些和我們有著深仇大恨的人，只要裝出一副可憐相，我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原諒對方。已經(jīng)死去的老太太深知我們這一弱點，她已成功地加以利用。她和我們一樣，早已經(jīng)厭倦了北京的擁擠，向往戈壁的空曠。問題是，她已成為一個死人。死人是不可能和活人那樣乘坐火車的。哪怕她還有一口氣，也能混到車上?？伤呀?jīng)死得非常徹底，是一具名副其實的尸體。

我和小麗開始商量這件事。我們感到非常頭疼。小麗說，你收藏的《倩女幽魂》的碟片呢，咱們再看一遍，看寧采臣是怎樣把小倩帶走的。我說，好的，做做參考吧。找了半天，終于找到那張碟，看到最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小倩有現(xiàn)成的骨灰，在一個壇子里面裝著，根本不用寧采臣費事，他只要抱著壇子走就可以。我很羨慕寧采臣。

小麗說，這個電影真失敗，一點實用價值都沒有。我過去，把碟片從機子里拿出來，兩手一用力，掰為兩半。小麗問，你失去理智了？我沒有說話，悶頭走出房間。我來到廚房里，拿起兩把菜刀。一把是老太太的，一把是我的。我拿著刀返回房間，對小麗說，只好選擇截肢。小麗一咧嘴，表示不同意，她說，我還以為你要拿兩把菜刀鬧革命呢，你先去買二斤豬肉練練吧，就憑這兩把菜刀，還想截肢？你把截肢想得太簡單了。我說，事在人為嘛，截肢其實不難，主要是你把它想象得太難了。小麗說，要做你自己去做，我不做，太血腥，太暴力，太變態(tài)。

轉(zhuǎn)眼又到了需要睡覺的夜晚。我和小麗依然毫無頭緒，實在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好在還有時間，我們決定睡覺，把難題交給明天。半夜，我又被敲門聲驚醒。我首先要確認(rèn)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一口咬在手背上，很疼。不是做夢，敲門聲也是真的。我推醒小麗，讓她仔細(xì)聆聽。小麗說，老太太又來了。我說，是啊，開門吧。

我們來到客廳，肩并肩站在門前。我打開門，老太太走進來。她問我們想好辦法沒有。我說，還在想。小麗說，這件事非常難。老太太說，有困難就克服一下嘛。她語氣緩和，似乎還有商量的余地。我說，帶你走，不太好辦，你看這樣行不行，到達(dá)戈壁后，我們?yōu)槟懔⒁粋€牌位，燒紙上供祭奠，你看怎么樣？

老太太終于發(fā)怒，認(rèn)為我完全沒有誠意，要么帶尸體走，要么帶骨灰，沒得商量。她走到門外，說明晚再來。

回到房間，小麗坐在床邊哭泣。我長吁短嘆。就算這樣，我們依舊沒有擺脫老太太的折磨。小麗問，咱們真的不是做夢？我說，不是，她真的來過了。我們睡下，到明早醒來。小麗問，老太太真的來過了嗎？我說，好像來過，又好像是一場夢。

當(dāng)天夜里，我不斷地醒來。兩張火車票和兩把菜刀都放在桌子上。我躺在黑暗里，似乎看到了刀子的反光。我以為老太太會來。我一直在等她。如果門再次被敲響，我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床，把刀砍進老太太的身體。

但如果她是一個鬼，我的刀子將毫無作用。

在我看過的電影中，沒有鬼魂被刀所傷的情節(jié)。當(dāng)人類與鬼遭遇，吃虧的往往是人類。但人類里也有牛逼的，比如宋定伯，他捉鬼的事跡被一個叫干寶的古人記錄在案，后來那些搞教育的人覺得這個例子不錯，可以說明人能戰(zhàn)勝鬼，就拿來教育小孩子。我就被這樣教育過，至今仍能背誦那篇課文中的若干字句。

在黑暗中，我又把那篇課文回憶一遍。突然，宋定伯的故事給我一個啟示。我決定放棄用刀，改用唾沫。宋定伯就是用唾沫把鬼制服的。如果我把唾沫吐到老太太身上，她會不會也能變成一只綿羊？我嘴里的唾沫在急劇增加，卻沒有地方吐，只好咽下去。咽唾沫的時候，我的嗓子里發(fā)出咕嘟一聲響，不像是咽唾沫的聲音，倒像一塊磚頭掉進了井里。

我擔(dān)心這聲音會把小麗驚醒。她已經(jīng)神經(jīng)過敏了。這個夜里，她數(shù)次從夢中醒來，用浸滿汗水的手臂抱住我，然后又沉沉睡去。我不喜歡她那濕漉漉的雙臂，但又不能拿開。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小麗肯定立刻醒來。

小麗終于徹底清醒，她坐起來，認(rèn)真聽了一會兒，沒有敲門聲。她說，咱們真傻，為什么不現(xiàn)在就離開這里？我恍然大悟，連忙起來，收拾東西。大部分東西都已收拾好，我們只須整理好隨身物品，然后拎起箱子走人。我們可以打車去火車站，在那里度過一晚，明天將有一列火車，載我們前往美好的戈壁。火車站人來人往，應(yīng)該是安全的，老太太不可能出現(xiàn)在那里。

小麗拉著她那紅色皮箱，我拎著一個黑色的大包。我們站在客廳里，最后一次打量這所房子，準(zhǔn)備永遠(yuǎn)離開。

這時，那敲門聲又響了起來。

小麗抓緊了我的胳膊，她的身體向下墜，幾乎要癱軟在地。我的雙腿也失去了力氣。她聲音顫抖，老太太又來了。我說，不用怕，有我呢。她說，你頂個屁用，你能對付一個鬼嗎？我說，大不了是一個死。

我們盯著門，任它響。這時，就在被我們忽視的身后，傳來微弱的開門聲。這聲音我們太過熟悉，老太太房間的門開啟時，就發(fā)出這樣的聲音，每次聽到，我們都會毛骨悚然。接著，又傳來慢吞吞的腳步聲。我們回頭，看見老太太站在客廳里。

老太太說，你們要搬家嗎？我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又說，你們要搬去哪里？

我鼓起勇氣說，去戈壁。

隔壁？隔壁的小區(qū)嗎？

不是，是新疆大漠，人煙稀少的地方，北京人太多，住不習(xí)慣。

你們好沒志氣啊，北京是年輕人奮斗的地方，吃苦受罪很正常。

您說得對，我們先不走了。

我拖著小麗回到房間。我們癱坐在床上，想著剛才的一幕。難道老太太沒有死？難道我們是在做夢？門外又傳來鍋碗瓢盆的撞擊聲，老太太又在廚房折騰上了。她還和從前一樣。那敲門聲煙消云散，好像從來沒有響起過。

我們在老太太的做飯聲中睡死過去。這是睡得最舒服的一次。醒來后，看看時間，該去火車站檢票了。

我第一次敲響老太太的房門。她開門，竟然面帶微笑。

我說，我們不奮斗了，馬上出發(fā)去戈壁，您還想一起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