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在加繆看來，存在本身即是荒誕人對荒誕人生的一種反抗?；恼Q人默爾索因察覺到世界的荒誕性，而感到自己是一個“孤立無援”的局外人，世界上的人和事對他而言都是“無意義”和“無所謂”的。但并非所有的荒誕人都會感知到這種身為“局外人”的孤獨。孤獨感產(chǎn)生于人對自身之外世界的認知和關(guān)系。一定程度上來講，“局外人”的孤獨之感只是反抗荒誕人生的一個最初階段。本文將從局外人與荒誕英雄，局外人與他人，局外人與社會三個角度來分析默爾索在反抗荒誕人生時的孤獨之源。

關(guān)鍵詞：荒誕人 局外人 荒誕英雄 荒誕社會 覺悟與反抗

荒誕感產(chǎn)生于個體精神意識與現(xiàn)實間的沖突。因為人的意識處在一個不斷更新的狀態(tài)中，它唆使人不斷地去探索世界。但人在探索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人的理性是有邊界的，未知的世界在理性面前終會通向虛無。而人的命運也最終通向死亡?！耙坏┛缭竭^這個有限的世界，便是傾覆和虛無?！盵1]而面對死亡和虛無，人所做的一切都是荒誕而無意義的。

當人產(chǎn)生這種荒誕感知，最初便會有一種“被拋”的孤獨感。面對這種被拋的孤獨感，如果存在本身便是一種反抗，那么不同的人便會在這種“荒誕性”的壓迫下做出不同的選擇以應(yīng)對這荒誕人生?？梢哉f，很大一部分人都能在某些瞬間產(chǎn)生這種荒誕感知，但并非這一部分人都會如默爾索一樣受制于這種“無意義”的思想。而默爾索的孤獨便是源于他與其他人因面對荒誕所做出的不同選擇。正如加繆在書中所說“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帶著病痛活下去”[2]其他人選擇了“治愈”的方式，而他選擇了“帶著病痛活下去”，所以孤獨便是他的必經(jīng)之路。

一.局外人與他人

面對荒誕人生，不同個體做出的選擇基本可以分為以下六種類型：

I類人處于理性的蒙昧狀態(tài)中，他們并未對世界進行過深入探求，或者探求未讓其產(chǎn)生荒誕感知。他們或積極或麻木地滿足并享受于現(xiàn)階段的生活。其精神仍處于理性的可控范圍中。

II和III類人都認識到理性的局限性，產(chǎn)生了荒誕感知，但II類人為了個人的生存會選擇建立“生存的幻想”[3]，努力為自己的生活想象出一種目的來求得精神世界的安寧，竭盡所能地尋求自身自由來替代自在自由。[4]而III類人在產(chǎn)生荒誕感知后，便成了真正意義上的“荒誕人”，他們站在時間的坐標軸上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荒誕的生活。即使所作所為毫無意義，他們?nèi)耘f“對希望予以摒棄，對無慰藉的生活作固執(zhí)的見證”[5]。

IV類人是高揚理性旗幟之人，他們偶爾有荒誕感知產(chǎn)生，但他們會憑借自己的“理性”站穩(wěn)腳跟，認為理性萬能，未知并非是虛無的。只要通過理性的探求便會找到人生的意義。

V類人同IV類人一樣，不相信人生沒有意義，但他們卻無法做出一個回答。于是他們通過超驗的宗教來解答“人生的意義何在”這道難題。萬能而超驗的“上帝”完成了對走在理性邊緣上的他們的救贖。

VI類人是荒誕人生的悲劇。他們面對荒誕的人生，企圖逃離現(xiàn)實，并最終以“哲學性自殺”的方式來終結(jié)荒誕感。希求荒誕感隨著個體的滅亡而滅亡。

默爾索之所以成為生活的“局外人”，是因為默爾索在面對荒誕人生時，做出了不同于他生活圈中大多數(shù)人的選擇。精神上疏離和無法溝通的“局外人”狀態(tài)，是默爾索“孤立無援”的原因之一。

首先在默爾索與母親的關(guān)系上來看，默爾索深愛著自己的母親，即使他兩次拒絕了看望母親的遺體，并且在葬禮上也沒有掉眼淚，但他對母親的感情，在他為母親辦葬禮的一些細節(jié)上仍然不難看出。如“我去鄉(xiāng)下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感到，如果沒有媽媽這件事，我去那兒散步會有多么快樂?！盵6]。此外默爾索把母親送入養(yǎng)老院，并非不想贍養(yǎng)母親，只是出于經(jīng)濟原因。對默爾索來言，母親雖然去世了，但是他理性地認為“這件事遲早會發(fā)生”。[7]而他的做法和想法都是不合常規(guī)的。無論是法官，門房還是托馬佩雷茲老頭都會認為默爾索是冷漠無情的。所以面對審訊時，他感受到的不是審訊結(jié)果的壓力，而是不被理解的“孤立無援”感。這也是為什么他在最后面臨即將到來的死亡時，毫無畏懼地在心里說著“為使我不再感到孤獨，我只能希望被處決那天觀者如潮，并對我發(fā)出憎恨的喊叫”他明白他與其他人之間精神上的不同，所以不得已的死亡對他而言反是擺脫這種“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孤獨感的方法。

其次，在神甫與默爾索的關(guān)系上來看，神甫屬于典型的V類人，在他指導默爾索的精神歸依正確的方向時，他不斷地教導默爾索去“想象另一種生活”，并希望他信仰天主教，通過上帝的指引來面臨人死去之后的“可怕的考驗”。在神甫看來，人雖然終歸會走向死亡，但死亡并非人生的終結(jié)，只要上帝存在，不僅人生是有意義的，而且死后的人生也非虛無。人生前的所為都是在救贖人死后的靈魂，死亡反而意味著希望。而默爾索以屬于典型III類人，他面對神甫“您難道不抱任何希望？您活著時，難道要抱有您靈魂和肉體會全都死亡的想法？”[8]自然給出了毫無疑問的肯定。

最后，從默爾索與他的朋友，戀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上來看，默爾索可以自然地融入他們的生活，但精神依舊與他們有所疏離。他的朋友和戀人，在書中雖然無法看出是否曾有過荒誕感知，但不難看出，他們都積極地融入到現(xiàn)實生活中去，對他們而言，努力生活便是意義所在。他們的絕對不會同默爾索一樣認為生活是“毫無意義”和“無所謂”的。

所以，默爾索因其精神上與其他人的不可溝通性，成為了精神上的流浪者和大多數(shù)人精神世界的“局外人”，精神孤獨是他的孤獨之源。

二.局外人與荒誕英雄

默爾索孤立無援之感，還源于他應(yīng)對荒誕人生的態(tài)度和方式。

這也恰是默爾索與西西弗的差異所在。加繆認為荒誕反抗就是“人自身始終如一的存在，不是憧憬，也不是希望”[9]按照這樣的標準，默爾索與西西弗都在進行著反抗。他們二人同屬于III類人，都帶著荒誕感知重復(fù)著毫無意義的工作，異常清醒卻又義無反顧地與荒誕人生抗衡著。但二者的反抗在我看來是有些許不同的。在這里需要以默爾索與神甫的對話作為分水嶺。將默爾索的荒誕反抗劃分成兩個階段。endprint

其中二者反抗的差異性體現(xiàn)在默爾索的第一階段。第一階段中默爾索的反抗是“消極”傾向性的。他的反抗只停留在精神層面上，而西西弗的反抗則更有“積極”傾向，他做著精神和行動上的“雙重反抗”。當然，消極性與積極性反抗的區(qū)別不是停留在反抗層面上的，它的落腳點在于個體精神覺醒后，對待荒誕人生采取的接受態(tài)度是消極還是積極的。

默爾索面對荒誕人生，雖然選擇了接受，但是他的接受態(tài)度是消極的。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他為人處世的生活態(tài)度上。面對瑪麗提出的“你愛我嗎”的問題，他拋出的是“這毫無意義，但我覺得不愛”[10]面對想要與他成為朋友的雷蒙，他依舊是無所謂的態(tài)度;當雷蒙問他關(guān)于警察打自己耳光他有什么想法時，他仍舊是無所謂的態(tài)度;至于默爾索對待自己的工作，也不過是順著工作的齒輪，將其當作消磨時光的手段應(yīng)付著。但西西弗的反抗則充溢著滿滿的“荒誕激情”，同樣是重復(fù)的工作，他卻在重復(fù)中找到了一種幸福感。確切地說，西西弗對待毫無意義的事情持一種樂在其中的態(tài)度，而默爾索只是為了生存之目的而消磨時光。西西弗在靜觀荒誕人生和做著無用功的自身時，看到的是自已對歲月的掌控。夜以繼日的努力使他可以感知到自身的存在，這種充實的存在體驗足以支撐他快活地度過余生。西西弗被認為是荒誕英雄，也正是因為荒誕人生從反面激起了他對人生的激情，他竭盡所能地重復(fù)著“推大石”的工作，一步步地積累著生存的經(jīng)驗數(shù)量，排除掉一切價值判斷，只為其推石上山的這個過程本身便足以充實他的內(nèi)心，讓他在荒誕人生中可以擁抱著幸福感而棲身。

所以西西弗在荒誕人生中并不會產(chǎn)生像默爾索一般的“孤立無援”的被拋之感，因為他可以在個體的存在體驗中找到一種完滿的感受，他已經(jīng)從關(guān)注人生的荒誕性上轉(zhuǎn)移到個體的拼搏之中，自我體驗的充實已經(jīng)湮滅了重復(fù)無意義工作帶來的荒誕和孤獨之感。但是默爾索的荒誕感知是十分強烈的，他的關(guān)注點仍舊集中在個人的荒誕感知上，而沒有從個體的經(jīng)驗中找到一個精神與現(xiàn)實的平衡點。他不僅是外在社會的“局外人”，也是個人內(nèi)心世界的“局外人”，向內(nèi)求不得，向外不愿求，只能陷入一種孤獨體驗中。

但步入第二階段的默爾索也可算得上是西西弗般的“荒誕英雄”。當默爾索臨近死亡時，他沖著神甫發(fā)出的辯論和自己內(nèi)心的體悟便是默爾索從消極反抗轉(zhuǎn)向積極反抗的表現(xiàn)。此時的默爾索做為社會的局外人，即使是一個孤立無援的個體，他也不再為個體的孤獨而感到悲傷，為無意義的人生感到百無聊賴。此時的他“感到自己準備把生活從頭到尾再過一遍”，他覺得自己是幸福的，這個“溫柔而又冷漠”的世界和他是如此相像，他愿意“向著溫柔而又美麗的世界敞開心扉”[11]。默爾索已經(jīng)可以在個體的存在中體驗到幸福，將關(guān)注點轉(zhuǎn)移到自身的存在體驗上。而生活得充實，便是對荒誕人生的積極反抗。正如加繆所言“對荒誕的信仰相等于用經(jīng)驗的數(shù)量來代替經(jīng)驗的質(zhì)量”。[12]

三.局外人與社會

默爾索的第三個孤獨之源是社會。正是由于社會自身的荒誕性，默爾索有著深切的孤獨感。

社會的荒誕性體現(xiàn)在它既合乎情理卻又背離理性上。社會依憑歷史經(jīng)驗和現(xiàn)階段個體或者團體的理性貢獻，建立起一套規(guī)章制度。人和事都運行在這套規(guī)章制度之下。人的理性有其局限性，同樣這套規(guī)章制度也是有局限性的，而這種局限性恰是社會荒誕性的源頭。加繆認為“現(xiàn)代生活的條件強加給大多數(shù)人同樣數(shù)量的經(jīng)驗”[13]，而不去理會這樣的經(jīng)驗是否仍舊有實際的實行效力。默爾索的局外人身份也和其密切相關(guān)。

首先，在默爾索接受法庭審訊時，他做為一名“被告人”卻沒有發(fā)言的權(quán)利，不是被法官搶走了說話的權(quán)利，便是受到了律師自以為是的壓制，而自己做為當事人卻沒有機會講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其次，默爾索被審訊時，指控他的證據(jù)不是指向他開槍打死阿拉伯人的原因，反而指向他在母親葬禮上無動于衷的表現(xiàn)。出庭的他，被迫將所有的關(guān)注點隨法官和律師一道轉(zhuǎn)向了母親葬禮上自己的所作所為……這些都是社會荒誕性的體現(xiàn)。在這種荒誕性下，默爾索感覺自己是被排除在整個社會之外的，自己是否應(yīng)該被判刑，自己是否能夠客觀陳述事情的緣由都無關(guān)緊要，因為他自己是漂浮在體制之下的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個體，他不得不將說話的權(quán)利交付于體制的管理者來施行，而他沒有參與權(quán)，只能成為局外人。

無論是與他人，荒誕英雄還是與社會，默爾索與它們之間都存在著一道斷裂的縫隙，他站在懸崖邊上，倍感孤獨，向前無出路，向后無退路。除了固執(zhí)地堅守自己的精神世界，并為個體的存在體驗而堅持地反抗著虛無又荒誕的人生，他別無選擇。而只有這樣徘徊在懸崖邊上，將關(guān)注點轉(zhuǎn)向自身存在經(jīng)驗的數(shù)量積累上，他才能排除孤獨之感。

參考文獻

[1]加繆.西西弗神話[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

[2]加繆.加繆讀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

[3]托馬斯·R·弗林.存在主義簡論[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3年版.

[4]何艷芬.加繆傳[M].吉林：時代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

注 釋

[1]加繆.西西弗神話[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60頁.

[2]加繆.西西弗神話[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39頁.

[3]加繆.西西弗神話[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58頁.

[4]加繆.西西弗神話[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57，58頁.

[5]加繆.西西弗神話[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60頁.

[6]加繆.加繆讀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7頁.

[7]加繆.加繆讀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8頁.

[8]加繆.加繆讀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6頁.

[9]加繆.西西弗神話[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55頁.

[10]加繆.加繆讀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9頁.

[11]加繆.加繆讀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8頁.

[12]加繆.西西弗神話[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61頁.

[13]加繆.西西弗神話[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61頁.

（作者介紹：江艾婧，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中國語言文學基地班12級本科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