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也

一

阿隆累了，準備找對象再婚。五十歲的阿隆為他人湊合過多樁姻緣，眼下他必須為自己確定一個目標了。先前阿隆為他人湊合姻緣時，差不多也同時看清每一對新人日后的人生格局?，F(xiàn)在阿隆要為自己湊合了，內(nèi)心就有點怪怪的感覺。阿隆有過老婆，老婆死在他四十三歲那一年。次年他在八卦樓遇見了丁小鏡。雙方有眼緣，說話投機，阿隆在心中為自己許下的再婚對象應(yīng)該就是她了?？僧敃r丁小鏡年輕貌美，她希望嫁個官員或老板，下半輩子也好有個吃喝不愁的結(jié)局。阿隆只好把丁小鏡介紹給他的朋友沈石曾。阿隆清楚沈石曾的底細，果然只見了一面，沈石曾的視線就舍不得離開丁小鏡了。丁小鏡心里裝著阿隆，可主營房地產(chǎn)的沈石曾是大老板。結(jié)婚當日阿隆避開沒有出席。據(jù)說沈石曾把大奔裝扮成彩車，身后是十幾輛豪車，以五公里的時速，把市區(qū)主要街道走了個遍；在香城大酒店擺婚宴，有閩南語歌唱家伴艷舞串演，各路吃客多得擠破現(xiàn)場。沈石曾給丁小鏡戴上的鉆戒在燈光下光芒四射。丁小鏡幸福得渾身發(fā)抖，當眾宣稱沈石曾就是她尋找多年的最愛。只是丁小鏡明明知道阿隆這一天會躲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在人堆里尋找他的身影。

在香城，阿隆簡直就是一個莫名其妙。他沒有文憑，不會電腦，沒有職業(yè)。他的名片永遠只有手機號碼外加阿隆兩個字。阿隆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處處被動的人。前妻和阿隆結(jié)婚是不抱任何指望的。奇怪的是日子居然能過下去，除了料理家務(wù)，她似乎也用不著操心別的。幾年后這個女人被漸漸凸顯的問題壓垮了：她一直沒能為阿隆懷孕生子?；冀^癥住院時，前來看望她的，竟摻雜著香城有頭有臉的人物，丟下的資助堆出一座小山。那樣的情景，讓這個女人多少感到丈夫阿隆隱秘的另一個角落，那個隱秘的角落她一直都沒有觸摸到。阿隆，我到頭了也不曉得你都在干些什么，要知道我有多恨你！阿隆說，你用不著恨，我活得比誰都辛苦。女人最后一句話問他：阿隆你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

是啊，我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這個問題阿隆用不著回答，因為女人問完話就閉眼去了。

二

紫云山莊的啤酒女打了一個阿隆推托不掉的電話。

山莊在城郊的紫云山上。趕到山莊董事長室的時候，啤酒女說，3號貴賓室有個客人要你給伺候一下。阿隆神色發(fā)蔫，說他大概得感冒了，根本就沒有心情伺候什么人。

阿隆你怎么回事，你連朋友的忙都不肯幫？啤酒女好像很熱，嘩啦一下敞開她豐挺的胸部，——要不你說，你還想怎么樣？

阿隆不想怎么樣。權(quán)衡之下，阿隆覺得自己還不如去3號貴賓室。

紫云山莊的溫泉浴很出名。各式各樣的湯池自山腰打起，有啤酒浴、參湯浴、牛奶浴、玫瑰浴、香草浴種種。一般客人泡完澡便興盡離去，停留貴賓室的，大多是躺下歇息。若還要人伺候，要么護膚要么按摩。而特邀阿隆客串的，無疑就是特殊得不能再特殊的客人了。

在板床上俯臥的客人只蓋一層白被單。阿隆看得出她在被單底下的裸露?？腿说念^發(fā)細密柔軟，散亂下來遮住她青春而狡黠的臉龐。她的年紀大概不會超過二十五歲。阿隆發(fā)覺自己的心思有點錯位。阿隆不相信啤酒女會為他這個老光棍發(fā)這樣一個神經(jīng)，保如此不搭界的大媒。隨即他又在心里苦笑自己想多了。啤酒女只不過拿他來開涮一下，也好接下來彼此有個打趣逗樂的話題罷了。

阿隆的雙手小心翼翼插入客人的發(fā)叢，把她整個頭顱捧在雙掌之間，十指這才開始輕微震顫。阿隆斂性凝神，往她的經(jīng)絡(luò)釋放了意念力。伸進被單下面，抓住客人的兩個肩尖時，阿隆的掌心已經(jīng)熱得發(fā)燙。雖然速度慢得讓人感覺不到，客人也一直以為他那雙試探著的手正在一點一點摸索著往下探尋——實際上阿隆只是閉上眼睛，客人感覺到的不過是阿隆掌心的熱量和某種欲望的延伸。不知道為什么，不曾受過任何訓練的阿隆天生擁有這種能力。多年前被男友拋棄的啤酒女企圖自殺，她就是在阿隆雙手的調(diào)理下返了魂。過后他對阿隆說，是阿隆的雙手為她的身體召回了久違的神秘。

隨著阿隆的神游八極，客人發(fā)出似有似無的嘆息聲，讓失衡的肉體懸浮于靜止的時空。

阿隆跑到另一頭握住客人的腳丫?？腿颂б幌滤牧硪粭l腿，從被單下躥出的一股體息撲打在他的臉上。客人的這個動作，可能只是生理上的，也有可能是故意的一個調(diào)皮的回應(yīng)。

阿隆說，你要拋開一切，利用想象引導我的一雙手。

客人說，你居然敢肯定你的手能對得上我的念想？

阿隆說，你要相信自己的身體正處在渴望之中，那雙虛怯的手又是多么地貪婪多么地邪惡。而這雙貪婪邪惡的手正在不依不饒地得寸進尺。

客人說，我感覺到了——我可以發(fā)出聲音來嗎？

你已經(jīng)發(fā)出聲音來了。阿隆說，我想你的感覺已經(jīng)回過頭來了。

你還真他娘的可以！客人坐起來朝阿隆笑了一下。阿隆差點往后跌倒。嚇壞阿隆的并非被單從她身上滑落的公開，而是她咧嘴一笑時從紅唇中露出的兩齒凜凜狼牙。阿隆嚇得不輕，以為是被搬上銀幕的某一部《聊齋》中的一個細節(jié)。少婦曼妙清純，可她卻長了兩齒狼牙。阿隆感到自己一下子被抽空了，情形就像泄了氣的球在萎頓下去。阿隆知道自己剛才臆斷失誤而感到屈辱，亂七八糟的心情因此極為不堪。

阿隆你怎么啦？沒想到啤酒女心目中的男神會這樣膽??！客人干脆滑下板床，在阿隆眼前搖擺著婀娜身姿去更衣室。阿隆站在那里，覺得此刻比走進《聊齋》還要夢幻。

三

客人叫杜少秋。在山莊的董事長室，啤酒女說阿隆你搞錯了，杜少秋那個當官的丈夫車禍去世才幾天，她正把自己搞得不知道天南地北呢。

杜少秋那個當官的丈夫好生可憐。阿隆說，她那個當官的丈夫一定不是車禍，而是中邪而死。

見阿隆的心念還在杜少秋的兩齒狼牙上，啤酒女覺得好玩，說，杜少秋那個小妖精倒是挺欣賞你的，她說你是一個天底下最懂得女人的男人。

杜少秋那個當官的丈夫應(yīng)為二婚，年紀怕是可以當她的爹了吧？阿隆感到自己的脊背還在嗖嗖發(fā)涼。啤酒女說，杜少秋那個當官的丈夫年近半百，是死了老婆的。這個可憐的官家，他是把新婚的杜少秋捧在心窩里的。杜少秋聽司機說，車禍的瞬間，丈夫喊的是“少秋”兩個字。杜少秋嚇得不行，就怕丈夫喊的兩個字把她的魂魄也給收了。

說到車禍，阿隆想起沈石曾。在他人眼里，沈石曾似乎從來沒有喝醉過，他喝完酒還可以開車送朋友回家，然后自己再回家，這才躺到床上不省人事。翌日醒來竟不曉得昨晚喝酒后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丁小鏡豈止意識到風險，她甚至覺得丈夫沈石曾跟尋死沒有兩樣。思量再三，丁小鏡認定只有找阿隆才能解決問題，阿隆，拜托你了，能不能讓沈石曾不喝酒？阿隆說不能。不能你干嗎要我嫁給他？阿隆說，你當時只想找個下半輩子吃喝不愁的，并沒有提不準對方喝酒。阿隆這樣說的時候，看見丁小鏡眉宇間的悲愁就像敷著一帖狗皮膏藥。阿隆不想再往下說了，再說就露出自己的卑劣了。

前世修來認得你，念那心中的一片癡，誰曾料你卻狼心狗肺……

天流云吶地走露，這冤這孽吶沒盡頭……沒盡頭……

曲調(diào)是阿隆熟悉的，歌詞由神色黯淡的丁小鏡隨口哼出來，一時間其情懷的悲愁便比秋涼還要肅殺的了。

阿隆想像得出，丁小鏡那天離去，心里肯定是怨懟的，只想拿刀子把他阿隆給捅了。丁小鏡走后，阿隆喝了差不多一瓶白酒，酒后為自己辯白說，你們這些女人哪懂得男人吶？有的男人生下來就是要喝酒的，喝著喝著，就順理成章把自己朝供給酒神了。

啤酒女說，阿隆你多少日子沒有見過未萌了？阿隆說沒半年也有四五個月。啤酒女打電話說，未萌，你來山莊吧，阿隆就快死了。未萌等到天黑才到。挺在躺椅上的阿隆連眼睛也不想睜開。兩個女的于是一左一右伺候在他身邊。未萌親了一口阿隆說，親愛的阿隆你要是死了，這世界就不好玩了。啤酒女說，下午杜少秋那個混帳東西想試阿隆的身手，阿隆算是被她搞暈菜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過魂來。未萌說，杜少秋天生就鐘情老男人。這下好了，鐘情變成施暴了。

那你呢？啤酒女說，我也沒見你糟蹋過哪個小男生。

我一生一世只愛阿隆大哥。未萌臉貼臉親昵阿隆說，阿隆你跟沈石曾打個電話，要他別爭了，把城西銅鼓里那塊地讓給我。

阿隆說，我不認識沈石曾。

未萌你也不認識吧？忘了紫云山莊是你三年前為非作歹的現(xiàn)場了？啤酒女說著站起來，走到阿隆背后，伸手從他的胸口探尋下去。阿隆只好用手護住自己的腹部說，啤酒女你別亂來。

未萌說，想當初俺還是個情竇未開的傻閨女，經(jīng)不起阿隆大哥的坑蒙拐騙，就把自己往虎口里斷送了。

還好意思說，阿隆說當時你已是大齡三十的剩女，夸口說你泡過的男人沒有十個也有八個，還逐一指責個體無完膚。瞧你當時那種口氣，簡直視天下男人為無物。

未萌說，人家不過是想給自己壯膽才吹的牛，你這個混帳阿隆居然信以為真，難怪你半點不含糊就奪走了我的冰清玉潔！啤酒女說，你傻呀，想想阿隆的紅粉知己有多少，誰還記住你這個不諳世事的丫頭片子？未萌掏手機給沈石曾打電話說，沈總，我是未萌，阿隆想跟你聊幾句。說著未萌把手機貼在阿隆的耳邊，阿隆抗議不吭聲，啤酒女便狠狠朝他的大腿掐了一把，讓沈石曾聽見阿隆的一聲哎呀。未萌接著對住手機說，沈總你把城西銅鼓里的那塊地讓給我吧，我想阿隆肯定也是這個意思，只是有點害羞，不好意思開口。

怎么樣？啤酒女見未萌的眉頭還擰著，連忙打聽。未萌說，沈石曾要我把阿隆送到他紫荊園的家里，這事再商量。啤酒女說，那就趕快把阿隆送過去呀！

阿隆抗拒，躺著不動。啤酒女招來三個保安，稱阿隆喝多了，將他抬起塞上車，安排了替代醉駕的司機開車，啤酒女與未萌一左一右將阿隆挾持在后座中間。

四

當時的情形有點像這一天的杜少秋。

不同的是，當初的未萌是有預(yù)謀要將阿隆釣上賊船的。但經(jīng)歷過后，未萌卻不相信啤酒女事前所標榜的阿隆身上蘊含著巨大的能量。三年后的這一天夜里，將阿隆送到香城紫荊園時，未萌說，阿隆，沈石曾用盡心機從我手上弄走銅鼓里那塊地，你要千方百計替我搞回來！搞不回來我就死給你看，還要留遺書控告你！啤酒女說，未萌的死活就全指望阿隆你了，阿隆你可千萬別泄氣喲！

紫荊園是個別墅區(qū)。阿隆難得來一次，沈石曾和丁小鏡都比較興奮。沈石曾給阿隆泡龍井。丁小鏡一開口便是討伐：阿隆你瘋了？讓那兩個不要命的小妖精纏上你！阿隆說，我不是被纏上，是被綁架。沈石曾說，阿隆你的意思是？阿隆說，你沈石曾又不缺那一口飯吃，不就一小塊地嗎？讓給未萌算了。

阿隆你有沒有搞錯，銅鼓里那塊地可以建六座商住樓，少說也有一千萬的掙頭！丁小鏡說罷跳了起來。沒想到沈石曾說，我可以考慮給你這個面子，但你必須陪我走一趟省城，跟你姨媽見一面。阿隆一聽樣子便變得有點傻逼。沈石曾說，小鏡你讓紅寶石酒店送幾樣菜過來，我要跟阿隆喝“皇家禮炮”。

等兩個酒喝夠了，已是深夜。阿隆堅持要走。丁小鏡將沈石曾安頓好，再送阿隆回家。阿隆的家在瑞安居小區(qū)，是他死了老婆后購置的。其實阿隆沒真喝醉，可丁小鏡卻賴在他家一時不想走。丁小鏡說，阿隆你今夜也要我一次吧，讓我也掙它個一千萬！阿隆說，丁小鏡你別做白日夢好不好，在小小香城，誰也不值這個價。你知道要使銅鼓里那塊地變成商住房，這中間還會橫生多少的枝節(jié)？再說了，你家沈石曾是在拋包子打狗，眼睛盯的是大學城那幾個大工程，你說他給我的面子能有多大？丁小鏡說，阿隆你既然這么委屈，干嗎不自己打拼天下？成天充當馬仔、替人拉扯皮條有什么好？阿隆說，第一我打拼不了天下，第二我干嗎要打拼天下？丁小鏡目光哀哀地說，阿隆你知道嗎？我一直忘不了你第一次看我的眼神。阿隆說，你忘不了就記著吧。

丁小鏡若有所思地離他而去。阿隆望著她心猶不甘的背影，酒氣卷土重來，也就感到他的視野有點擺蕩。

五

據(jù)說杜少秋那個當官的丈夫是為了趕一個會，在高速公路上追尾了。而身家過億的沈石曾是自己駕車撞毀橋欄桿，裁進河里溺水而亡的。是否酒后駕車已經(jīng)不重要了。阿隆早就預(yù)料到沈石曾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有想到他會這么壯烈。丁小鏡慌慌張張找上門來，對阿隆說，樹倒猢猻散，我到底該怎么辦才好？阿隆說，沈石曾的身后站著姓沈的養(yǎng)父家族、姓石的本家、姓曾的娘舅家族，背景相當復(fù)雜，我估計能劃到你名下的大概有六百萬至八百萬，還有紫荊園那座別墅。你要心中有數(shù)爭取拿現(xiàn)金，留大頭讓他們?nèi)帄Z瓜分，記住千萬別貪，見好便收你就能全身而退。

三個月后，丁小鏡斬獲七百萬和紫荊園那座別墅。再次出現(xiàn)時，丁小鏡給阿隆帶來了簽上名就見效的一紙合約：

一、阿隆自簽訂合約之日起，杜絕與啤酒女、未萌、杜少秋等狐貍精來往，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斷指以示懲戒。

二、阿隆必須專一守家，不再充當馬仔、替他人拉皮條。

三、若能遵照執(zhí)行以上條款，阿隆與丁小鏡即日起結(jié)為夫婦，攜手擁有700萬現(xiàn)款和香城紫荊園1018號別墅。

阿隆想了幾天，最后選擇放棄。就在這時候他在省城的姨媽辦了病休。半月后阿隆在銅鼓里開了一家涼茶店。幫他看店的是一個鄉(xiāng)下人模樣的中年婦女，叫饒珠。饒珠有一次看到四個結(jié)伴來店里喝涼茶的漂亮女人，其中一個問，你家老板呢？饒珠說，剛剛還看見他，這會兒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四個漂亮女人頓了一下，涼茶也沒喝，只給這條破舊的老街閃了一道風景，便消失了。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