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艷燕
不是偶爾,而是經常,你總能在他細細的手指上,發(fā)現一圈淡黃色的創(chuàng)可貼。你問他:怎么回事,又受傷了?他會忙不迭地向你解釋,被蹭傷了,用紙劃傷了,起皮了。一邊說還一邊把小手彎在一起,仿佛非常疼的樣子說,是真的是真的,我沒騙你,可疼了。我就總是笑他,真是個創(chuàng)可貼男孩啊。他聽了也不惱,仿佛知道自己這小小的嬌氣被媽媽認可,媽媽絕不會怒他不像個男子漢,只會覺得這樣的他稚氣而可愛。
可疼了,只要稍微有一點點的小傷口,他就會立刻彈向小藥箱,把自己像無價之寶一樣用創(chuàng)可貼迅速地包扎起來。在我們家,什么感冒藥下火藥咳嗽藥都不需要常備,只要你保證他的小藥箱里至少放著十來條創(chuàng)可貼就好。誰也解釋不清這是為什么,他并不是一個不勇敢的孩子,可是這根小小的手指是,他真真是比豌豆公主還敏感。用不了幾天,他就會在耳邊念叨,媽媽快叫爸爸去買創(chuàng)可貼吧,又快沒有了。如果你因為各種原因忘卻了,等到自己那整天游走在案板上的手鮮血直流時,就只有無可奈何的份兒了。
他的生活總像面臨了千軍萬馬的戰(zhàn)場一樣,各種刀槍劍戟都會跑過來無情地傷害他那小小的手指。雖然他走路時撲通摔疼了膝蓋一瘸一拐地走路也不會皺個眉頭,雖然他每天背著沉重的大書包去上學也不會叫一聲累,雖然植樹時鐵鍬的個頭比他還高,可他力氣就像使也使不完。你常常會覺得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赡鞘种钙偸潜┞读怂娜崛?。
每次你問他,他就會仰起小小的臉兒,很真誠很真誠地望著你的眼睛,生怕你不相信,如果你再多問一句,他就會毫不客氣地摟住你,送上那嫩嫩的小臉蛋。那樣子完全還是三四歲時的依賴,就那樣底氣十足地來討要你的同情,媽媽,我這里很疼,你應該理解應該抱著我。他十歲了,可他總有許多時刻,仿佛一直都沒有長大。
面對這樣的男孩,心頃刻軟化下來,緊緊地抱著,知道這童年如此地稍縱即逝,在他愿意撲過來時,就一定不能拒絕,知道也許十三歲、十五歲、十八歲,即使你再想往,他也絕不會這么大方地抱住你。抱一下就好了,他又立刻掙脫掉去忙自己的城堡大戰(zhàn)了。
他的城堡里有士兵有警察有監(jiān)獄有罪犯有精靈有汽車,他的城堡是他的童話,是他的歷史,是他的家園,是他的未來。誰也不能隨意挪動那些士兵石子積木,它們都有自己的工作位置使命,它們要在那里駐扎好幾天好幾個星期甚至好幾個月,除非哪一天他說,我要換一個玩法,這里才有可能被清理一下。他可以忍受的事情很多,比如灰塵,他的士兵都風塵仆仆的,可他不在乎,比如邋遢,你勸他洗洗澡吧,他還會堅決地說,我已經退出洗澡界了,可他就是不能忍受自己的手指上有一點點的微紅。
前天晚上在寫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作業(yè)以后,我們一起去廚房喝水。正是倒春寒的日子,屋子里冷氣襲人,我倒了滿滿一大杯熱水,他把杯子緊緊地抱在手掌里,熱氣就在燈光下涌上來。我說,端上杯子邊寫邊喝吧。他說,媽媽先過去吧,我要多喝點兒水,得好長時間呢。我瞬間就笑了,他也笑了,我猜透了他的心思,他則是明白心思已被我看透。他不想那么快地回到書桌前,他客氣地拒絕著我,卻非要用這么柔軟的方式。
小孩子那個忙火火的勁頭啊,剛走了一步就又退了回去,那大大的棉拖鞋啪嗒掉在了后面,而且順便翻了個身,底子朝上了。他退回去,很認真地看著那只倒仰著的拖鞋說:媽媽,我現在有強迫癥了,如果這只拖鞋是朝左翻的身,我就一定要讓它往右再翻回來,這樣我心里才舒服。說著就低下頭,把那倒著的拖鞋很認真地在原地翻了個身,把腳裝進去,開心地說:好了,我舒服了。
那個樣子,就仿佛那只鞋也是個有生命的孩子,他告訴它,你這樣不對,所以一定要把你糾正過來才可以。他是那么認真地做這件事,因為知道他有全世界最好的觀眾。他與這個世界有著極為有趣的聯系,在他的眼里,萬物都有靈。放學回家,院門口的黑貓盯著他看,互盯了一會兒,他說,看什么看,快走吧。然后很得意地告訴我,媽媽,黑貓聽懂了,真的走了。我在廚房里做飯,外面的風把油煙機風筒吹得呼呼響,他扭頭看一眼說,喂,風,你先停一下,我和媽媽說句話。然后笑著說,看,它停了。喜鵲在樹上喳喳地叫,我說,有本事讓喜鵲別叫了。他抬起頭說,喜鵲,不要叫了。喜鵲這次沒有聽他的,他機智地說,嘿,它還敢頂嘴。這就是我的孩子啊,他就像是童話里的孩子,他有那么多種有趣的樣子,他把童年變成了這么豐富的樣子,他的心里裝著多少美好的種子啊。
他一邊勇敢地長大,一邊絲毫不掩飾自己小小的軟弱與稚氣,就像他總是給你看那根包扎了創(chuàng)可貼的手指,媽媽,我這里疼,你愛我,所以你一定會在乎我的感受對不對?
我的孩子,還愿意給我看那微不足道的小傷口,還愿意稚氣可愛的撒嬌,還愿意毫無芥蒂地擁抱,這一切,有多么好!
就這樣長大吧,我的創(chuàng)可貼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