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芳

老家院子后面的空地上，生長著兩棵柿子樹，高約十余米?？盏厍胺讲贿h處，是一條河流。兩棵柿子樹站在那里，肩靠著肩，手拉著手，像一對有緣的姊妹，或者親密的戀人，熱鬧地看河邊的風(fēng)景。

有一年秋天，我和奶奶在樹下摘柿子。我問奶奶，這兩棵柿子樹站在這里多少年了？

奶奶說，她來相親的那年，親手栽下不到一米的樹苗，等她嫁到這里來的時候，柿子樹就已經(jīng)掛果了。新婚當年秋天，奶奶就吃了不少紅燦燦的柿子，被婆婆大罵一頓，擔心她吃多了“試花果”，將來不能生育。

什么是“試花果”？我接過奶奶用竹杈叉下來的紅柿子，揚起臉龐問奶奶。

奶奶解釋說，“試花果”，就是果樹第一次開花后結(jié)的果子。老人們都叫“試花果”。農(nóng)村沒有出嫁的姑娘，和新婚沒有娃子的媳婦是嚴禁吃“試花果”的。

那你吃了沒？我抓住奶奶身旁的一個枝椏，問正在全神貫注叉柿子的奶奶。

吃了！奶奶頭也不回地說。我看見奶奶的側(cè)臉，在夕陽的照耀下，是那么的秀美清爽。年輕的奶奶，一定是一個美人坯子。

無法想象，叛逆的奶奶，居然當著公婆的面，吃了“試花果”。那是1946年冬天，白雪皚皚中，清純的奶奶嫁給了憨厚的爺爺?？磥?，奶奶和爺爺之間的感情，還是挺有緣分的。也許，他們之間那根緣分的樹苗，就是那棵柿子樹。因為惦念一棵樹苗，而惦記著一個人；因為照顧一棵樹苗，而照顧一個人一輩子。

一棵毫不起眼的樹苗，促使兩個人牽手一生。他們的感情，就像柿子樹一樣，枝繁葉茂，茂密濃郁。緣分的根須，在貧瘠的土壤中，越扎越深厚。

第二年春天，柿子樹剛露出幾顆嫩芽的時候，奶奶在公婆憤怒的眼神里，來到柿子樹下，用剪刀剪斷了自己的長發(fā)。那一縷縷的青絲，被奶奶掛在柿子樹的枝椏上。一股涼風(fēng)吹來，發(fā)絲左右搖曳著。

公婆站在屋后檐下，看著奶奶齊耳的短發(fā)，叉腰叫罵：“這樣信馬由韁的女子，咋得了喲？”奶奶的舉動，氣歪了公婆的嘴巴。

兩棵柿子樹，光滑的樹干，伸向天空，它的枝椏有的彎曲，有的粗細不一，但都是齊心向上伸展。奶奶望著柿子樹自言自語：“一棵樹，活得比我還自由！”穿著大碼號鞋子的奶奶，站在柿子樹的跟前，自豪地做了鄉(xiāng)里第一個留短發(fā)的女子。

奶奶的短發(fā)，引來村里很多詫異的目光。公婆和她大鬧一場后，只好分家另起煙火。第二年后，奶奶生下了一個“大頭”兒子。

奶奶和那兩棵柿子樹一樣，在這貧瘠的土地上，無拘無束地茂密，獨特的情感和思想的枝葉，同時光一起，堅持著自己心中的“真理”。直到公婆相繼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奶奶的淚水才如噴泉滾落。在世的公婆，始終沒有看見她一滴眼淚。

我佩服奶奶的能干和堅韌，佩服她和舊思想做斗爭的大膽前衛(wèi)精神。

夏日的夜晚，繁星閃爍，星空皎潔，我常常和妹妹在樹下捉迷藏，奶奶搬來椅子，坐在樹下納涼。突然，氣喘吁吁的妹妹跑到奶奶身邊，指著兩棵柿子樹說：“這是一對夫妻樹?！北┞斆鞯拿妹锰嵝蚜宋?。我也跑過來揪著奶奶手臂說：“對！這是一對夫妻樹。這就是你和爺爺吧。這兩棵看上去是沒有任何聯(lián)系，其實它們的根，根須早就被緣分牽扯在一起了。”

奶奶望著我們姊妹倆，莞爾甜笑。

每年的秋天，柿子樹上掛滿了紅彤彤的碩果。奶奶搬來梯子，上樹給我們摘熟透了的柿子。我和妹妹站在樹下，捧著透亮的柿子，呵呵地笑，早已忘記出門打工的父母究竟多久沒有回來了。奶奶的愛，就像滾圓的柿子，飽滿，圓潤，滋養(yǎng)著我們成長的心靈。

享受奶奶的疼愛，是一種緣分；吃著奶奶摘的柿子，也是一種緣分。這種緣分，就是一根線，一端連在奶奶你心頭，一端拽著我們的心靈。

我一邊把柿子放進竹籃里，一邊問奶奶：“柿子樹為什么不開花？”奶奶嬉笑著說：“不開花哪兒來的果實？不過，柿子的花兒都躲藏在葉子下面，小巧玲瓏的花蕾很怕羞，不怎么張揚，很穩(wěn)沉的?！?/p>

我沉思著：奶奶是不是就是一朵并不張揚的柿子花呢？妹妹說她也想做柿子花，不張揚，不嬌柔。

我瞅瞅妹妹，鼓勵她：“你有緣分成為一朵柿子花？那就太好了！”

直到我們和妹妹長大，各自遠嫁他鄉(xiāng)。病重的奶奶在見到我最后一面后，囑咐我“上要孝敬公婆，下要善待兒女，中間要和丈夫和睦相處”，直到我點頭允諾，她閉上了虛腫的眼皮。父親遂了奶奶的遺愿，讓她長眠在柿子樹下。

如今，屋后那兩棵滄桑的柿子樹，在時光的風(fēng)雨中依舊屹立挺拔著自己屈曲的身姿，像一對親密的姊妹，或者戀人，見證著花開花落，伴隨著歲歲枯榮?？墒牵棠虆s不在人世了。

重回老家的我，來到奶奶墳前。奶奶走了一年多了，我依然不肯接受這個事實。柿子樹上黃葉落盡，赤裸裸的枝椏上，一動不動地停留著兩只老鷹，背后是枯瘦的山坳，瓦藍的天空，恰似一幅古樸凄涼的畫卷。

淚流滿面的我終于明白：親情的世界里，緣分的天空下，一個人，還活不過一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