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黃仲則,生于乾隆年間,亦死于乾隆年間,活了三十五歲。這一方面怪乾隆太能活了(歷史上壽命最長的皇帝,88歲),另一方面怪黃仲則命太薄了。照某種人生觀來看,一個人僅僅活在一個年號里,畢竟是件“沒見過世面”的事。幾朝元老,須發(fā)皓白,德高望重,子孫滿堂,這似乎才是件“美差”。到底是否真那樣?誰知道呢。
黃仲則祖先據(jù)說是黃庭堅,這跟當(dāng)代南京作家黃梵一樣。黃庭堅晚年定居黃岡,繁衍了一個黃家村,黃梵就是黃岡黃家村的??傊S梵有次提到這茬,讓我大吃一驚,一度讓我懷疑自己也有個非常了得的祖先。后來我跟別人還談?wù)撨^祖先的問題,但當(dāng)我想到趙志明的祖先是趙高李瑞強的祖先是李蓮英后,就沒法談了。不過,作為古人,黃仲則是很看重這一點的。他的一個朋友給過他一方宋印,上有“山谷子孫”,他很感激。也有一個朋友跟他說,平生只愛二黃,一是黃庭堅,二是黃仲則。這大概是奉承,也可能是真相。不過,黃仲則和黃庭堅是兩碼事,他們的詩太不一樣了。
命薄其實不值得夸耀,就如疾病不值得贊美一樣。不過,中國總有些在我看來腦子灌屎的人(也算偏見),他們很享受和贊美這些。誠如有人諷刺魯迅的那樣,咳兩口血,丫鬟扶著到階下看海棠。這個畫面雖為諷刺,但確實飽含了中國美學(xué)中隸屬于梅毒的那一部分。我是一個“生命健康主義者”,生活中也只喜歡和這種人玩。生理和心理層面的病秧子及癌癥患者,避之不及。但讀東西則另說。
黃仲則的命薄并非他只活了三十來歲就死了,他的命一直不好。四歲就沒了爹,緊接著大哥也死了,和他媽媽徹底成了孤兒寡母。在其后短暫的一生中,他只中過秀才,從此再沒有取得任何功名。當(dāng)然,他始終對科考沒有興趣,這么說也許不對,必須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心塊然不知其可好?!币苫?,不知道這(科考當(dāng)官)都是要干嘛?有次考試,都快考了,他還躺在床上蒙著被子,別人扯他被子,原來他早醒了,只是得了兩句詩,想續(xù)下去。這說明詩在他那里確實是“好”的。
身體一直不好,也是他命薄的原因之一。他家三代人壽命都不長,他爹死得早,他死得早,他唯一的兒子也死得早。郁達夫認為他有肺結(jié)核。這幾乎是肯定的。19歲,娶妻后,他就開始了游蕩生涯。游蕩,看山水,是古人必修的功課。所謂“胸中有丘壑”。我個人覺得,中國文化的主流意識是不太在意人是萬物靈長的,中國古人試圖努力的方向是將自己混淆于山水草木之間,包括房子的用色,也基本都是黑白及介于二者之間的灰。這種顏色選擇理應(yīng)是盡量不凸顯“我”的存在。中國的平等觀是很玄妙的,它不強調(diào)權(quán)利平等、階級平等和人格平等(人格算個屁),它強調(diào)的是渾然一體式的平等。即,無論你是皇帝還是販夫走卒,無論你是人還是畜生,無論你是詩人還是日月星辰山川草木,所有的一切都是此消彼長的自然的一部分。何為自然?是什么樣子就什么樣子。所以黃仲則也必須要渾然去,要將自己混淆到這些萬物之中。有一次,他在安徽的一座山上,下起了大雨。他也不避雨,就坐在那里試圖將自己和一塊山石等同起來。一個放羊的看到,“以為異”。這個段子很重要,那就是,人又畢竟是人,不是山石,和山石等同雖是人心向往之的事,但“以為異”則又表明人還是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一塊活肉而已。這可能才是真正的悲劇。
二十九歲以前,黃仲則主要在江浙兩湖游蕩,以門客幕僚的身份寄食于一些欣賞他的官員朋友家中。比如他就在袁枚的隨園(今南京師范大學(xué)本部)住過,也被這個會詩會吃的名士譽為“當(dāng)代李白”。除了山川草木,他也結(jié)識了很多像袁枚這樣的朋友。這些朋友大多很欣賞他,按照他死后很多紀(jì)念文章透露出來的信息,他應(yīng)該是個很瘦的人(與他的肺結(jié)核有關(guān)),喜歡穿一身白,被洪亮吉描畫為“白袷少年,立日影中”,如見其人。朋友們喜歡他的詩,吹捧起來也很肉麻,說是當(dāng)代能作漢唐魏晉詩的也就這個黃仲則了。這大概說明黃仲則在他那個時代在精神和美學(xué)上是少有的能和更古的人接上的詩人。而他的詩的格調(diào),則是“好作幽苦語”(自敘)。他不是一個興致勃勃的人,也不是愛笑的人?!翱癜辽僦C”,“上視不顧”,氣質(zhì)高邁,不容于俗物。他在二十幾歲就清楚地認識到自己不會活很久。有一天,好像也是在山林之間,感傷的他突然拜托洪亮吉將來在他死后幫他整理詩稿照顧家人,洪亮吉認為他這話“不倫”,未予理睬,結(jié)果他就給自己的這個朋友跪了下來。洪亮吉也是一個好人,后來確實是這么干的。洪亮吉比黃仲則多活了二三十年,他們的友誼在這二三十年里仍在延續(xù),直到洪也死掉。
這段時期黃仲則總是每年春天出來,到了年底才回一趟武進老家。所以他的詩有眾多叫“除夕”的,而且恰恰是這些詩都寫得特別動人。如“飲為病游千里減,瘦因吟過萬山歸”(《壬辰除夕》),如“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癸巳除夕偶成》)。陳毅(就是那個元帥)說得挺好:“他的獸(肉體)失了主宰,只好在風(fēng)露中癡立,如他的靈不轉(zhuǎn)來,他或許要永遠如此的?!标P(guān)于“悄立”,黃仲則似乎很拿手,經(jīng)常靈魂出竅。再如“羨爾牛女逢隔歲,為誰風(fēng)露立多時”(《秋夕》),又如“停樽無一言,佇看新弦月”(《春夜雜詠》)。
回到除夕這點上來。確實,他諸多除夕詩讓我覺得,這個人總是在臘月三十那一天才回家,披風(fēng)戴雪推開家門,老母妻兒都等著他帶回來點什么年貨,而他又總是空著雙手?!叭叶荚陲L(fēng)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好在他的家人也似乎很能理解他,人回來了就好,“老親白發(fā)欣簪勝,稚子紅爐笑作圍”。雖然他追慕的前輩詩人是李白,但在貧窮和家累上,他的詩作更像杜甫,赤誠、沉痛。他希望自己能像李白那樣只干兩件事:求仙和飲酒,但他一輩子都沒能做到,生計問題始終困擾著他。他只生活在朋友圈中,靠朋友的賞識來過活,從來沒有成為李白那種驚動中央聞名天下的文化名人。所以,他的一生結(jié)局更像杜甫,飄蕩、艱辛,最后客死途中。和杜甫的區(qū)別是,他沒有多少天下蒼生意識,也就是他腦子里沒有政治,既不想作錦繡文章,也不想上馬殺賊,這與他對科考的懷疑有關(guān)。他只關(guān)心人柔軟的內(nèi)心以及在他看來美好的事物。也可以說,他比杜甫更“內(nèi)在”,更“像”一個詩人。或者說,他只是一個詩人,沒有其他??梢哉f,他是中國古代非常少見的“職業(yè)詩人”。后來他去北京,也是因為詩。他說自己的詩寫到現(xiàn)在缺少“幽并之氣”,他不能原諒自己這一點。
剛?cè)ケ本?,雖仍然是生活在江南認識的朋友圈中,但他一個人過得還不錯。天天好酒好肉宴席不斷,還可以像在江浙一樣四處游蕩(最遠去爬過西安的大雁塔)。而且自康熙年間就開始的西北叛亂在這時候平定了,天下徹底太平了,皇帝很高興,叫在京的士人寫詩贊頌這一盛世的到來。相當(dāng)于一次征文活動。黃仲則寫了,獲得二等獎。此次征文獎勵是一等獎賜予舉人的功名,二等獎雖無,也有國家政策安排。他被安排到當(dāng)時正在編撰的四庫全書編輯部當(dāng)了一名校錄,相當(dāng)于一名校對和謄寫員。而校錄只是一個暫時工作,政策上將來是會外放當(dāng)差的,被吏部委派去縣里當(dāng)一名縣丞(縣令的助手,或執(zhí)行縣令)。總之,剛到北京,他運氣不錯,以至于讓他錯覺“居長安大不易”是值得商量的,所以次年他叫家人把祖宅和半頃田地都賣了,舉家(母妻一兒兩女共五口人)遷到了北京。黃仲則確實是個不會過日子的,他微薄的校錄薪水和朋友圈的蹭飯養(yǎng)活自己足夠,養(yǎng)活一家老小就困難了。自此,他的青春時代算是徹底結(jié)束了,過上了貧病交加的“晚年”生活。在他的“晚年”,四處舉債。在死之前一年,他已經(jīng)完全支撐不住,不得已將家人轟回了江南(也不知他賣掉的房子和地是否贖了回來),把自己一個人留在北京耗著。這時候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不行了,債主討厭,過日子還要繼續(xù)借債。另外,到這個龐大帝國的某一個縣里當(dāng)一介縣丞的工作調(diào)令也遙遙無期。為了從京城里的糟糕生活中暫且擺脫出來,病中的他耗盡自己最后一點體力和熱情逃出了北京,計劃去西安找自己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洪亮吉??上膲勖蛔阋宰屗_西安,在山西運城,另一個朋友家中,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氣。他的喪事是洪亮吉從西安趕過來替他辦的,并由這位老友將靈柩親自送回了武進。當(dāng)時七月天氣,很熱。洪亮吉的挽聯(lián)是這么寫的:“噩耗到三更,老母寡妻唯我托;炎天走千里,素車白馬送君歸。”
寫到這里,不知為何,本人很難過。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寫這個,就是為什么要復(fù)述一個人的短暫的一生。一般情況下,我們讀古書,讀文言文,也許也能覺得好,獲得共鳴,但更多的則會有一個東西橫在我們腦子里:“這是一個古代的人。”而我在讀黃仲則的時候(他的詩和資料匯編),我竟然沒有覺得我和這個古代人有任何隔閡。這是一個難得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