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友津

引子

十六年前，也就是一九九八年，那年秋天在來龍灣發(fā)生了一起命案，黃聯(lián)營的養(yǎng)子黃小蟲，將同住在本莊的同學(xué)郭小虎殘忍地殺死在放學(xué)的路上。作案的工具是一把斧頭。作案地點嚴格說是在玉米地里。當時那片玉米還沒有掰。那塊地是郭小虎家的，所以事情發(fā)生之后，那塊玉米一直沒有收，玉米和玉米秸都爛在那兒。一直荒到第二年春天。

黃小蟲和郭小虎住在一個村上，雖然都在來龍灣中學(xué)讀書，卻沒有多少接觸。兩人不在一個班級，上學(xué)放學(xué)也都不一起走。老師回憶，在學(xué)校里也沒發(fā)現(xiàn)他們有什么矛盾。兩家也沒有什么深仇大恨，郭小虎的父親郭老八在村里還是個治保主任，對一起光屁股長大的黃聯(lián)營平常還是有些關(guān)照的，所以，別說全村的群眾想不明白，就連來辦案的市縣兩級警方也都弄不清楚，黃小蟲為什么要殺郭小虎？總得有點兒什么事情或是理由吧？不然的話，那他的殺人的動機是什么呢？走路上踩死一條蚯蚓，還得前思思后想想，何況是一條人命呢！若是黃小蟲不死的話，他們一定會弄個水落石出，將案件做成教育片，以警后人?？上н@個機會黃小蟲沒給警方留，當他結(jié)束郭小虎生命之后，便將沾滿腦漿的斧頭對準自己的腦門，以至于現(xiàn)場周圍兩三米之內(nèi)玉米葉上白花花一片。當然也省去警方許多的人力物力，不必勞民傷財費腦筋去破案了，因為殺人者與被殺者都已經(jīng)拍拍屁股走人了，調(diào)查了解也只不過是走走程序罷了。辦案的人替黃小蟲惋惜，要是他殺人后去投案自首的話，也許能保住一條命，因為黃小蟲當時還不足十六周歲。郭黃兩家都是一個兒子，這下都成了絕戶頭。事情并沒有結(jié)束，郭老八的女人周抗美三天后在家中自縊身亡，那天郭家一天出兩口棺材，村里人私下里議論，郭老八今后一定不會饒過黃聯(lián)營?？墒?，多少年過去了，一切太太平平。越是這樣，人們越是擔(dān)心，憑郭老八那種秉性，他會咽下這口氣嗎？何況是兩條人命的仇恨呢！再說他們弟兄八個呢，即便是老八慫了，他那幾個如狼似虎的兄弟輕易能讓黃聯(lián)營過安穩(wěn)嗎！不過，也有人估計，現(xiàn)在郭老八大小是個村干部，不便玩陰的，單等他不當治保主任了，到那時就不好說了。

1

院長江天亮叼著煙卷趴在三樓窗口往下面看，一堆老人圍成一團疙瘩在那兒下棋。江天亮也是個棋迷，往日這個時候，他也會擠在人堆里觀戰(zhàn)，指點江山。今天他心中有事，沒有閑情逸致。已經(jīng)吸了幾支煙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

昨日下晚，分管民政的陳鄉(xiāng)長將他叫到鄉(xiāng)里，通知他敬老院里要安插兩個人。江天亮說陳鄉(xiāng)長，院里有的是空床位，你打個電話就行了，何必讓你勞心費力地等我呢！陳鄉(xiāng)長說，這兩個人不是一般人。江天亮說哪個村的？陳鄉(xiāng)長說，就是你們村的郭老八和黃聯(lián)營。江天亮說我的媽呀！陳鄉(xiāng)長好開玩笑，說，兩個都是老頭，你怎么連公母都不分，喊起媽來了呢！玩笑并沒有使得江天亮輕松起來，相反一臉的沉重。他說陳鄉(xiāng)長，這事有點兒麻煩，你想想，十幾年那起舊案，至今歷歷在目，我就怕兩個仇家一起來敬老院，會不會惹出什么麻煩。陳鄉(xiāng)長說我也是擔(dān)這個心，所以將你找來，你思想上要有個準備，這兩個老頭怎么安排，包括生活起居等等，你要做到心中有數(shù)，千萬不要出什么事情，我們鄉(xiāng)的敬老院是全省的先進單位，你一定要提高警惕，嚴防死守，特別是郭老八那個人，雖然當了多年的村干部，你別指望他的覺悟有多么高，郭黃兩家的仇恨到今日一直沒有爆發(fā)，所以，你絕不可以掉以輕心，不論怎樣，一定將可能發(fā)生的矛盾消滅在萌芽之中。如果發(fā)生什么事情，上級將我們敬老院這面先進的旗幟給拔了，你小心著，不單你的院長當不成，就連我這個副鄉(xiāng)長很可能都要受到牽連。江天亮面有難色地說，能不能做做工作讓他們兩個人先進來一個？陳鄉(xiāng)長說，虧你還是個鄉(xiāng)民政辦的副主任，他們兩個人都夠條件，你憑什么理由不讓人家進？我再告訴你一個實情，本來是黃聯(lián)營一個人提出申請，不知為什么，一直不愿進敬老院的郭老八突然也提出來要進，我就覺得事情不一般，所以才將你找來。江天亮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陳鄉(xiāng)長從桌柜里倒騰出一提溜茶葉，遞給江天亮。說你最近干得不錯，犒勞犒勞你。江天亮說，放多久了，我怎么瞧著外包裝都磨得沒有皮了！陳鄉(xiāng)長說，人家都是下級給上級送禮，你倒好，要飯的還嫌飯餿，你就知足吧你！

下棋人堆里一陣騷動，江天亮就明白，這一局分出勝負了。剛想探頭問問誰輸誰贏，人群中一個人影一閃，江天亮馬上想到了一個計策。高聲喊道，劉大牙，劉大牙，你上來一趟。叫劉大牙的是個胖墩墩的老頭，仰著脖子罵道，你個狗日的，兩天不揍你，是不是皮癢癢了！江天亮笑道，表叔，你上來上來，我有正事情找你！

不一會兒，劉大牙推門進來了，罵罵咧咧道，你狗日的找我干什么？江天亮搬張凳子給劉大牙，又急忙抽支煙遞過去，親手給點燃。劉大牙說你大小也是個院長，整天沒個正形，你叫我外號，你就別怨我罵你！江天亮說，你那大號實在是不好聽，什么劉合（活）作，還不如叫劉大牙順口。劉大牙說，過去我兩顆光榮的門牙還在，誰喊就喊了，現(xiàn)在兩顆牙齒都入土多少年了，你天天大牙長大牙短的，也不符實！江天亮說表叔不開玩笑了，咱們開門見山吧。劉大牙說，我就喜歡打開天窗說亮話。江天亮說，有個政治任務(wù)要交給你。劉大牙哈哈一笑，我的好表侄嘞，你表叔一輩子沒有文化，所以一輩子與政治不沾邊，你別說大話嚇我！江天亮說表叔，郭老八和黃聯(lián)營馬上要進敬老院，他們兩家的仇恨你是知道的，長話短說，我想等他們來了，為了避開矛盾，我想將他倆分開住，郭老八安排在一樓，你陪著黃聯(lián)營住在四層，吃飯你倆也不要去食堂吃，我安排人給你送到房間去。另外，黃聯(lián)營不論去哪兒你就跟著。劉大牙問，他要是去茅房呢？江天亮說，那你也得跟著。嫌臭你就守在門口也行。劉大牙說憑什么??！我為什么要干這個？江天亮說我們不是親戚嗎？等你死了，我讓火葬場燒鍋爐的，給你燒透點兒！劉大牙說你媽啦個B！江天亮說，表叔你權(quán)當幫幫我的忙。劉大牙說我為什么要幫你呢？你能給我什么好處？江天亮說你想要什么好處？煙屁股燒著了劉大牙的嘴，他吐了半天才吐掉。劉大牙說，你每月給我買條煙。江天亮說行。劉大牙看江天亮答應(yīng)這么爽快，知道條件提得低了。又補充道，再給我添兩瓶酒可管。江天亮說，管是管，你知道我們敬老院平常是不準飲酒的，你得保證不能出事。劉大牙說，一天喝一小口屌酒，能出什么熊事！江天亮說，不光你不能出事，你還得保證黃聯(lián)營不出事才行！劉大牙說那當然了！我明白你的意思，要保證黃聯(lián)營和郭老八都不出事對不對？你放心，別看郭老八牛高馬大的，我畢竟是練過幾天拳腳的，不是吹，在我面前他還不是個個！

2

敬老院什么都有，所以黃聯(lián)營什么都沒帶，只帶幾件換身衣服，還有那只從不離身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用只布袋提著，一路屁顛顛地就來了。黃聯(lián)營不知一同進敬老院的還有他的仇家郭老八，也真是冤業(yè)湊巧，在門口兩人不期而遇。郭老八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黃聯(lián)營想哼沒有哼得出來，相反步子遲疑了一下，讓郭老八占了上風(fēng)，戧著膀子大搖大擺進了敬老院的大鐵門。黃聯(lián)營心中有點兒后悔，要知道郭老八進敬老院他就不來了，他不是怕他，他是不想看見這個仇家，固然事情已經(jīng)過去好多年了，陳年的谷子已經(jīng)變成了糞便，又變成了泥土，記憶也模糊得沒有了邊際，好似幾百年前的事情了，一般人怕是天天吃腦白金估計也都想不起來了，可在黃聯(lián)營的內(nèi)心，猶如昨日發(fā)生的事情，新鮮得可以一掐仿佛能冒出汁水來，他想那個郭老八一定也是這種心境。冤有頭債有主，可是冤債都已兩情，但是兩家的冤仇算是結(jié)下了。固然這么多年風(fēng)平浪靜，可在黃聯(lián)營心中，時刻等著暴風(fēng)驟雨到來，這一天早晚得來，所以這么多年來，他的心中一直沒有平息過。

當天郭老八就找江天亮的麻煩，問他為什么讓他住一樓，江天亮說老主任一樓多好啊，不用費勁上樓，還接地氣兒！郭老八說，我不想住一層，我也要住四樓，我喜歡站得高看得遠。江天亮說那行，你與黃聯(lián)營掉個個，我通知他搬到一樓來。郭老八說，他為什么要搬，我就想與他住在一層。最好是一個房間。江天亮說這不行。為啥？郭老八眼睛逼視著對方。江天亮也不示弱，我說老主任你就別挑理了，既然你到了敬老院，你就要服從這兒的管理。一句話將郭老八噎得直翻白眼。抹抹嘴走了。

劉大牙幫助黃聯(lián)營鋪好床鋪，又去茶爐打來開水，給黃聯(lián)營倒了一杯水涼著，然后介紹敬老院生活起居一些情況，最后鄭重告訴他，從現(xiàn)在起，你去任何地方必須由我來陪著，哪怕是去茅房解手。黃聯(lián)營慘然一笑，這是院里專門安排你的？劉大牙點頭說是。又說，你要是不按我說的辦，出了任何事，我都不負責(zé)。黃聯(lián)營說，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你們怕郭老八對我不利對不對？劉大牙點燃一支煙，說對。黃聯(lián)營說老劉，謝謝你的關(guān)心。劉大牙說，你別謝我，要謝你謝江天亮，我是按照他的吩咐做的。當然我也不是白做的。所以你心里不要有什么過意不去的。黃聯(lián)營像是自言自語，我不怕他，更不怕他對我下手，如果他想了斷我就陪他。劉大牙說，問題沒有你想得那么嚴重，也許什么事情都不會發(fā)生。那句話怎么說的嘞，他拍著自己的腦門想了半晌，對了，叫防患于未然。黃聯(lián)營說，天要刮風(fēng)天要下雨，你不能不讓它刮，不讓它下！如今他郭老八是孤身一人，我也是一人吃飽一家不餓，大不了一命抵一命，沒什么可怕的！劉大牙又接上一支煙，說老黃，吃午飯還得一會兒時間，我知道你們兩家有仇，兩個活蹦亂跳的孩子一瞬間都沒了，到底是因為啥呢！黃聯(lián)營苦笑，半天嘆一聲，過去的事情了，不說也罷。劉大牙還來勁了，我說黃聯(lián)營，你是我的保護對象，你有義務(wù)和我說實話，不然的話，我怎么保衛(wèi)你呢！黃聯(lián)營望一眼窗外，像是說給窗外的人聽，傷疤再揭只能是疼痛。

3

一大早，江天亮剛剛來到敬老院，還沒有停穩(wěn)車子，就聽一個老頭喊他，說江院長，你快去看看，老張頭又屙不出來了！這時，江天亮就聽見男茅房傳來殺豬般的嚎叫。老張頭是個老便秘，經(jīng)常犯病，敬老院沒有男護工，遇到這種情況，只有江天亮親自上。等到江天亮趕到男茅房，老張頭的臉已經(jīng)憋得虛紫爛青的了，見到江天亮，老張頭像是見到了救星，也不叫喚了，也不鬧騰了，哎呦哎呦地小聲地哼著。江天亮將袖子擼到膀彎，然后伸掌在老張頭的肛門處輕輕地摩挲著，一邊摩挲著一邊安慰道，張大爺，你別急，慢慢來，不要用力太猛，對，對，勻溜使勁。老張頭苦瓜臉能擰出水來，不行，還是不行。江天亮說藥吃了沒有？老張頭說吃了。江天亮說我給你買的香蕉呢？老張頭說也吃了。江天亮說現(xiàn)在你在用力試試。老張頭齜牙咧嘴半天，還是沒有拉出來。江天亮說，我只好給你動手術(shù)了。說著伸出兩根指頭，一點一點將糞便從老張頭的肛門里向外摳，郁結(jié)的糞便終于通暢了，雖然江天亮有思想準備，還是被糞便噴了一手。老張頭說日他祖奶奶，憋死我了！說著感激地望一眼江天亮，江院長，又讓你遭罪了！江天亮說，我與你說多少遍了，你們來到敬老院，你們就是我們父母一樣，在兒女面前，你們還客氣什么呢！老張頭提好褲子，由于蹲時間久了，腿有些發(fā)麻，站了幾站，沒有站立起來。江天亮正在水管子沖手，說張大爺，你慢些兒，下茅凳小心一點兒。老張頭嘆一口氣，活這么大有什么意思呢！江天亮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哪人沒有老的時候呢！再說沒有你們，我們不都下崗了嗎！江天亮攙扶著老張頭出茅房，老張頭猛然想起了什么，四下里瞅瞅，把江天亮拉到一旁，小聲說道，有件事情給你匯報。江天亮說郭老八有動靜？老張頭說，我昨晚上發(fā)現(xiàn)郭老八身上藏著一把刀，一尺來長，那把刀很神奇，一按什么地方彈出來了，又一按什么地方，又縮回去了，明晃晃的，亮得照人眼。我問郭老八閑沒事帶刀子在身上干什么？他說留著削水果。我說削水果能要這么大的刀。他沒有回答我。只是陰陰地笑著。我就覺得他的神情有點兒不一樣，他也不避諱，睡覺時，就把那把刀掖在枕頭底下。江天亮說張大爺，謝謝你很高的警惕性，反正你多多留意郭老八，有什么動靜及時告訴我。

這時，敬老院已經(jīng)開早飯了，以往江天亮這時一準出現(xiàn)在食堂里，今天因為給老張頭下手摳糞便，江天亮就有意沒過去，他怕一些愛干凈的老年人忌諱。

江天亮回到辦公室，點燃一支煙，下意識地聞了聞手，固然洗手時打了幾遍香肥皂，心理作用，還是覺得手上有點兒異味。他邊吸著煙邊在想，這個郭老八帶刀干什么呢？是故意向他的仇家黃聯(lián)營示威，還是防身用的呢？不論怎么樣，這件事都不能小看，下一步要加大保護黃聯(lián)營的力度。郭老八的目標不是黃聯(lián)營嗎？只要黃聯(lián)營沒有事，敬老院就萬事大吉，否則的話，天下就不會太平。想到此，他轉(zhuǎn)身出了辦公室，準備上四樓找劉大牙叮囑幾句。

在樓梯口，正好碰見了正要下樓的劉大牙。江天亮說表叔你想干什么去？劉大牙說，我去茅房解手。因為四樓過去沒有人住，所以廁所的門始終是封著的。江天亮后悔自己疏忽了，又說，三樓不是有廁所嗎？劉大牙說，三樓茅房是馬桶，我坐上面屙不出來！江天亮問道，黃聯(lián)營在房間嗎？劉大牙說你放心吧，我已經(jīng)從外頭將房門鎖死了，我也和他講過了，我不回來，讓他哪兒也別去。江天亮想起什么來，說表叔有件事得和你說。劉大牙說你等我回來再說行不行，我急著去大便。江天亮一把拉著劉大牙的胳膊，說你今天即便是拉一褲子，也得聽我把話講完。劉大牙說我還沒見到有這樣蠻不講理的領(lǐng)導(dǎo)呢！江天亮便將郭老八藏刀的事情敘述了一遍，然后讓劉大牙千萬千萬提高警惕，一級戰(zhàn)備，一定寸步不離黃聯(lián)營！劉大牙說我的表侄嘞，你將心放在肚子里吧，別說郭老八有刀，就是有槍，我也不懼怕他，你趕緊松手，再晚我真怕是要屙褲子里了！其實江天亮一半是故意的，看見劉大牙夾著腿往樓下跑，喜得腰都笑彎了。

回到辦公室，江天亮覺得郭老八的動向，必須向鄉(xiāng)領(lǐng)導(dǎo)說一下，所以飯沒有顧上吃，摸起電話，將事情簡單地向陳鄉(xiāng)長匯報一遍。剛剛放下電話，只見劉大牙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說大事不好了！江天亮一驚。劉大牙說黃聯(lián)營不見了！江天亮一聽，大驚失色，你不說他被你反鎖在房間里的嗎？劉大牙說，我忘記了，他手中有鑰匙，可以從里面開開的！江天亮說，你找找沒有？劉大牙說，樓上樓下，連各個茅房我都找了個遍，就是不見他的人影。江天亮說，問問門衛(wèi)了嗎？劉大牙說，門衛(wèi)和我一起去的茅房，就那一眨眼的工夫！江天亮沒好氣地說，你一眨眼能有那么長時間哪，你當是放屁哪！看著劉大牙還愣在那里，說熊表叔哎，你還戳在這里干什么呢？再四處找找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追出門來，說表叔，郭老八在不在？劉大牙說，我剛才望過了，郭老八正在院子里看人下象棋呢！江天亮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深呼一口氣，還好，還好。

4

敬老院依山而建，山太小，是個小山包，以至于本地人連名字都不稀罕給它取一個，因為山在村子的北面，人們就稱它北山。

北山有樹，一直長不起來，后來，村里將公墓建在那兒，然后一年年種樹，這幾年才茂密起來。承包土地那會兒，有人將這片山林包了下來，栽了許多果樹，一到夏秋，山上紅紅綠綠一片，香氣噴出好幾里路遠。

公墓就掩映在果樹的最深處。

黃聯(lián)營步子凌亂走到一座墳塋前，趴在墓碑上寫著“愛妻周抗美之墓”的墳旁。黃聯(lián)營每每看到這一行字，都會從內(nèi)心發(fā)出一聲長嘆。假如不是唯成分論，墓穴里躺著的這個女人理應(yīng)是他的愛妻。假如是他的愛妻，她就不會死，而害死她的人就在眼前，就是他自己。

他與她同年同月同日生，他生在寅時，她出生在卯時，前后相差不到兩個小時。也許是幾乎同時來到這個世界上緣由，兩人從小就心心相印，一起割草，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出生在地主家庭的他和出生在富農(nóng)門內(nèi)的她，這對臭魚爛蝦卻在愛的蜜水里漸漸長大成人。正當他們憧憬著美好未來的時候，一天，郭大隊長大踏步走進了周家，對本瞧不順眼的周抗美父親說，我們家老八看上你家丫頭了，本來我是絕不同意這門親事的，一個貧農(nóng)又是干部家庭的孩子怎么能與富農(nóng)家庭結(jié)親呢？可是我那個小老兒用死威脅我，不成功則成仁，我不能因為我們門不當戶不對丟了我家小老兒的性命，所以說，我只有躬身下娶你們家女兒了。這樣吧，你們家什么也不要準備了，我們老郭家一頭沉，全包了，到日子你就將女兒送過去就行了。

什么叫晴天霹靂，對于當時正處于熱戀中的一對狗崽子，聽到這個消息之后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那聲霹靂是從天外傳來的，在他們的天靈蓋上炸開了，他們一下子懵了，又一下傻了，清醒之后，兩人曾想到了遠走高飛。他們的陰謀被雙方家長識破了，男方家說，你們私奔了，我們家就完了，不扒祖墳，也得褪層皮！女方家說，你倆真要高飛了，我和你媽也不過了，一條繩拴兩個扣，腿一伸你永遠就見不到了！經(jīng)過慎重考慮，兩個年輕人只能做出一個讓他們一輩子都后悔的決定，一切任命，他們不能為了自己所謂的幸福害了兩家人。

臨出嫁的頭一天的晚上，女人和男人在北山的小山洞里度過了最后一夜。女人將自己最寶貴的東西交給了他心愛的男人。最后女人問男人，我嫁人了你還愛我嗎？男人說，到死都愛！女人說錯，從現(xiàn)在起，你愛的人死了，真的死了，如果你真的愛我的話，就答應(yīng)以后和我形同路人吧！如果有來世的話，我們下輩子再做夫妻！

抗美，抗美……淚水隨即涌上黃聯(lián)營的眼眶。你活著的時候，我每日每夜都在想念著你，我也能感應(yīng)到，你每日每夜也在思念著我，我們雖然不能夠在一起，但是早早晚晚我們還能見一面，你知道吧，每一次看到你，哪怕是背影，我都會興奮好一陣子，然后是漫長的等待，這種等待雖然凄苦，但充滿希望，我心里仍舊是痛苦地快樂著。是我斬斷了我們的念想，斬斷了我的希望，我就是那個劊子手！殺掉你的兒子小虎，是我這一生中最大的罪惡，連我也不能饒恕我自己，假如我不收養(yǎng)小蟲，假如我在小蟲面前不訴說我們的過去，或者說假如我不將一切的怨恨記在你們的兒子身上，給小蟲灌輸我對郭家的仇恨，小蟲怎么會對你的兒子舉起斧頭呢！我知道他是在報我的養(yǎng)育之恩哪！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我為什么不讓小蟲去殺戮奪取我心愛女人的郭老八那個惡人呢！是我想錯了，我覺得，殺死郭老八，完全消除不了我的仇恨，我清楚知道郭老八疼兒子勝過自己，我更加清楚地知道，殺死他唯一的兒子，他的精神崩潰是如何一敗涂地。人死了，精神不死，算不得死，只有精神死了人那才是真正地死了。我錯就錯在這里，殊不知你的兒子沒了，會給你帶來那樣的沉重的打擊，我原想，你與一個沒有感情的男人生的孩子一定不會掛在心上的，即便是有一種母愛，也是輕描淡寫的，沒成想你為此舍掉了你的生命，我這才幡然醒悟，我的罪孽是那樣的深重，是無法原諒的。哪怕是你原諒了我，我都不能饒恕我自己！我始終想不明白，郭老八早該來取我的性命，可不知為什么他一直沒有實施他的殺人計劃呢？這是我多年的心?。∥以缫言O(shè)計好了，別說他殺我如殺小雞那般容易，即便是我能逃脫我也不會這么做，他如果使斧頭，我就抬起頭顱，他如果使刀，我就仰起脖子，你放心，我絕不當孬種！我早該死，你死那時，我就該死。但我不能自己死，我要等著郭老八來殺死我，否則的話，仇人解不了恨，我也死不瞑目……現(xiàn)在我一時三刻等著郭老八來殺我，我聽說郭老八已經(jīng)起了殺心，準備了一把彈簧刀，請你看在我們曾經(jīng)好過，你托夢給郭老八，讓他下手狠些，越早越好，早一日結(jié)果我，那樣的話，我們就早一點兒能夠見面了。你說過等到來世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所以我希望郭老八能早一點兒動手，以免影響我們計劃，我還希望我們能同年同月同日生。

天空陰霾，秋葉瑟瑟，黃聯(lián)營蜷縮在那里，產(chǎn)生了一種幻覺，似夢非夢，似醒非醒，她覺得抗美就站在不遠處對著他笑，她的眉目還是那么傳情，她腮上那對淺淺的酒窩依然那么迷人，她那一頭烏黑茂密的頭發(fā)自從結(jié)婚后斬去如今又留了起來，還像過去那樣扎成一條大辮子，垂在了豐腴的背上……猛然，黃聯(lián)營的面前，周抗美突然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面目猙獰的女人，對黃聯(lián)營吼道，你是個千古的罪人，你借別人的手殺了自己的兒子，罪不能赦！小虎是你的親生骨肉啊，你怎么能下得去手的呢……

刷啦啦，雨說來就來了，風(fēng)趕著枯黃的樹葉奔跑，像貓追老鼠。

黃聯(lián)營踉蹌地下了山，邊走邊回想起夢中事情，不由機靈靈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

5

回到敬老院，黃聯(lián)營渾身都濕透了。劉大牙一見黃聯(lián)營平安回來了，連連拍了自己胸口幾下，不顧黃聯(lián)營忙著換衣服，急不可耐地問道，你孤身一人去了哪兒了？讓我驚出一身冷汗，到現(xiàn)在我的衣服還沒有干呢！黃聯(lián)營說，我待不慣這里，覺得有些悶，就去北山轉(zhuǎn)了轉(zhuǎn)。劉大牙不依不饒，你現(xiàn)在進了敬老院就不能像過去那樣當自由兵了。我上天就與你講過了，你別說出門，就是上茅房，你都得和我打個報告，你懂嗎，我是為你好，你明白不明白？你現(xiàn)在是我們敬老院一只大熊貓，要重點保護你懂嗎？黃聯(lián)營說對不起，下次再出門，我一定和你打個招呼。劉大牙說，你曉得不曉得，你隨便出去，連門衛(wèi)老李都差點兒受害了，被江天亮熊得連頭都抬不起來。如果你要是出什么事情，我都得受到牽連你懂嗎！

這幾天，黃聯(lián)營反復(fù)在想著周抗美托夢的事情，就覺得是自己做了個夢。他清楚地記得，女人說那個被自己養(yǎng)子殺死的小虎是自己的親骨肉，那怎么可能呢，一點兒譜也不靠，小虎是仇人郭老八與周抗美所生，怎么會是自己的兒子呢？自己與周抗美——哎呀，還能是幾十年前那夜在北山……就那么一次可能嗎？如果小虎是自己的骨肉，為什么周抗美一直瞞著自己呢？再說，那個小虎長得也不像自己啊，他在腦海中努力回憶小虎生前的樣子，因為時間久了，幾乎是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即便是回想起來一些的片段，也是支離破碎的，模糊不清的，他的印象，小虎的輪廓還是隨郭老八的，因為黃聯(lián)營連自己也想不起來長得什么樣子了！為什么周抗美要這么說呢？難道說，是她有什么難言之隱嗎？再說了，如果郭老八知道小虎不是他親生的，他能這么輕易地放過自己嗎？還有那個讓他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女人！

最后黃聯(lián)營決定，約郭老八一起去到周抗美的墳前，將一切事情弄清楚，這輩子，就是這件事情了，不搞個明明白白，死了也不會安心的。要是郭老八想殺自己，正好給他提供這個機會。

這天上午，黃聯(lián)營托食堂買菜的大師傅在集上捎來一荷葉豬頭肉，一包花生米，還有一瓶洋河大曲，因為黃聯(lián)營發(fā)現(xiàn)好酒的劉大牙都喝的這個酒。中午吃飯的時候，黃聯(lián)營便將東西拿出來了，對劉大牙說道，上次的事情，讓你擔(dān)驚受怕的不說，還差一點兒受了批評，今天我準備這些東西，就是想謝謝你！劉大牙說，我中午不能喝啊，我有任務(wù)！黃聯(lián)營說，我知道你對我不放心，你沉住氣喝你的，我絕對哪兒都不去，包括茅房，你看行不行？其實劉大牙嗓眼里的酒蟲早就咕蛹了，自己給自己找臺階，這豬頭肉放到晚上，也不好吃了，我就少喝一點點吧，不過，老黃你得提醒我一聲，我就喝二兩，多一點都不喝。我說話算話！說著早已摸過酒盅，打開酒瓶滿上，吱溜一口，然后捏一塊豬頭肉填進口里，嗚噥著說道，這豬頭肉是王五家的還是馬六家的？黃聯(lián)營說，是食堂的師傅幫著買的，我也不清楚。劉大牙說，這就對了，有什么事情，讓其他人幫你辦，不要私自行動。劉大牙本來就是話稠，一沾酒別人就不用說了，他一人包場了。說著，一瓶酒已經(jīng)去了大半。劉大牙雖說見酒比見他爹親，可是酒量太孬，沒等黃聯(lián)營提醒，早已趴在床邊呼呼地睡著了，呼嚕都將窗戶上的玻璃震得沙沙響。

午飯后，老人們都已經(jīng)午睡，院子里十分安靜。小鐵門沒有上鎖，門衛(wèi)的老頭坐在小房子里磕頭打盹，黃聯(lián)營本來準備好一套謊話也沒有用得上，就輕手輕腳溜了出去。臨出門的時候，黃聯(lián)營下意識回首望一眼院子，他想看看他的仇人郭老八走了沒有。上午在上茅房的時候，他親手給他塞了一張紙條，按照郭老八平時的秉性，他應(yīng)該不會失約，更不會裝孬種！再者，如果今天出去回不來了，也是想與人生最后一站作一下告別。

6

溫雪的天氣，鳥盡風(fēng)息，四處一片死寂，黃聯(lián)營覺得這是影視劇當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場景。他走走停停，不時向前后左右觀察一下再向前走。他的警覺不是怕死，生死對他來講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了。不過，他現(xiàn)在還不想突然被人從背后砍上一刀或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就一命嗚呼了，他有許多的話想問，想說，等他問完了說完了，那就沒有什么遺憾了。

老遠地，他就看見了女人的墳前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人，抱著膀子強勢地站在那里。不用說，那就是他的仇家郭老八。

他氣勢如虹，黃聯(lián)營送死來了？

他說，我一直等著這一天到來。

好吧，他從腰間掏出那把刀，一按保險，刀便彈了出來，他沒有對準目標，而是將刀插在了他腳前地上，刀尖在接觸到泥土那一瞬間，像是碰到堅硬的東西，有火花一閃。是你自己解決，還是我來幫你？

我有話要說，等我說完了你才能動手。我不會自己了斷，我要讓你親手殺了我，一來，你解了恨，二來，看到你成為殺人犯，這也是我所期望的。

有屁快放。

抗美托夢給我，說是小虎是我的親骨肉，你與我說實話，到底是不是？

男人冷笑，你鬼話，小虎怎么會是你的骨肉，你的腦子是不是讓驢踢了！繼而道，我倒要問一聲你這個王八蛋，如果說小虎是你的兒子，你為何讓你的養(yǎng)子殺了他。

我沒讓他殺，我真的沒有讓小蟲做這個事！你不信，我可以對天起誓！

如果我告訴你，小虎就是你的兒子，你能怎么樣？你能讓我的兒子活過來嗎？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

他聲淚俱下跪爬到了墳前，抗美，抗美，你告訴我，他說的話是真的嗎？

他聲嘶力竭地喊道，黃聯(lián)營，你枉讓抗美愛過你一回，你不配，你真的不配！我真替抗美為你不值！……我與抗美結(jié)婚一個多月，他就告訴我實情，她說她和你在北山有過那種事情，起初我不信，我以為她是故意不想和我過日子。小虎三歲的時候，我一次生病住院，無意之中查出我不能生育，才知道抗美當初的話是真的。我原諒了抗美，也把小虎當作自己親生的兒子。并約定到死都不說出這個秘密。后來抗美跪著求我，讓我不要報復(fù)你，我答應(yīng)了?？扇f萬沒有想到，你慫恿你的養(yǎng)子，砍死了我的小虎，也讓抗美含恨死去。你是個十惡不赦罪人，你本該被碎尸萬段下油鍋……你知道我為什么沒有殺你嗎？我殺了你那是便宜了你，我就想有一天將真相親口告訴你，讓你精神癲狂，讓你凌受，讓你的心一點一點死去，就那也解不了我心頭之恨……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我的小虎啊，我的小虎兒子啊……黃聯(lián)營歇斯底里在墳前地呼天搶地號啕大哭起來。猛然，他發(fā)現(xiàn)面前那把明晃晃的刀，旋即拔了出來，舉刀刺向自己的前胸。

郭老八奮力奪下刀，然后拼盡全力將刀扔到了遠處的樹木叢中，痛苦地說道，我在抗美臨咽氣前發(fā)過誓，我不會報復(fù)殺你，我也不會讓你痛痛快快地死在我的面前，你的命換不回來小虎和抗美兩條人命，你死了太便宜你了，我要你好好地活著，讓痛苦一點一點折磨你，直至后悔的淚水淹死你……不過，即便是死，我也會死在你的前頭，我不能容忍再讓你去打擾抗美，她永遠永遠也不會原諒你的，所以你不要抱任何幻想！

風(fēng)起，結(jié)伴而來的還有飄飄灑灑的雪花，漸大，點亮了暗沉的天空。

再不走，晚飯就耽誤了。郭老八望一眼悲痛欲絕的黃聯(lián)營，獨自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