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默
馬路市場
這是一處馬路市場。像所有這類市場一樣,商販們上了路,將各自的攤子擺到馬路兩邊,鋪在地上,留出中間的道路,供車輛和行人走來走去。
這條叫永福的路,向北能夠到達煤城,往南則一直通往徐州,甚至更遠。過去縣城僅有這一條到達煤城的路,仿佛渾身漏油的公交車,散發(fā)著狐臭似的濃烈撲鼻的氣味,一路顛簸著駛向煤城,沿途要經(jīng)過三個煤礦,分別是三個站點,還有一些名字土得掉渣的村莊。那時煤礦們像燒得正旺的炭爐,一片紅火景象,透過車窗看到不遠處矗立的矸石山,就像上下車的礦工們,腰桿兒挺得直直的,說話粗聲大嗓像在吵架。
后來捋著永福路向東再向東,停下腳步,將長勢良好的麥地一氣縱向剖腹,再橫向切割,分出了一條叫光明大道的一級水泥公路,像盲腸連接起了煤城和脫胎于煤城的新城。喜近厭遠的司機們打轉(zhuǎn)方向盤,毫不猶豫地拐向它,選擇了平坦與速度,來往穿梭如過江之鯽。
這時煤礦們煤采盡了,井關(guān)閉了,礦工們失業(yè)了,就像一爐燃向窮途末路的炭火,沒了堅硬如脊梁的煤炭的支撐,轟然塌方了。再看曾經(jīng)驕傲矗立的矸石山,一天一天地“矮”了下來,挖掘機正沒白沒黑地鏟向它的根部神經(jīng)。礦工們的臉上依舊有煤,只是洗得發(fā)白的工作服上聞不到煤味兒,不停失落的內(nèi)心像永不見底的罐籠。
市場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現(xiàn)身上路了。我是說,如果永福路一如既往地繁忙,如果沿路的煤礦們一直紅火下去,如果沒有這條另起爐灶的光明大道,那么,會出現(xiàn)這處馬路市場嗎?
答案像白開水一樣明明白白。
從一開始,市場被放逐到了城鄉(xiāng)接合部。其實這么說有失公允,沒有誰將它驅(qū)逐到了這兒,就像當初沒有誰允許它上路。它像一朵野花,在離紅綠燈和斑馬線不遠的角落,自發(fā)自生,嘈雜開放。最初是一戶兩戶,瞅準了商機,嘗試著上路了,賣點自家地里收獲的新鮮。接著是三五戶,七八戶,有人從批發(fā)市場大包小包地拉來了各種蔬菜和水果,加入了其中。隨后越來越多,城區(qū)內(nèi)幾個市場的商販們待自己寄身的市場散了,紛紛收拾了攤子,像一陣風(fēng)涌到了這兒。譬如有個沿河市場,從天蒙蒙亮開始陸續(xù)有人擺攤叫賣,七八點鐘達到賣和買的人流高峰,漸漸地人就少了,到十一點僅剩下了三三兩兩商販,愿者上鉤似的等候著匆匆光顧的腳步。其他人則另尋了去處,守著各自的影子,等待著城里的兔子們。挨到下午四點鐘,馬路市場開張了,他們最終落腳到了這兒。我認識的一個賣水果的中年女人,我經(jīng)常在沿河市場,也在馬路市場買她的蘋果、葡萄、香瓜等等,一來二去地就認識了。這是一個身材矮小、臉色黝黑、能說會道的女人,她每天從批發(fā)市場拉了一箱一箱的各種水果,清晨在沿河市場叫賣,賣得差不多了,市場也該散了。她再次去批發(fā)市場拉來一箱一箱的各種水果,像個游擊隊員似的躲避著城管,滿縣城地叫賣,到下午四點鐘騎上機動三輪車,占據(jù)自己一成不變的位置,直到天黑透了回家。她每天劃過的軌跡,也是她的同伴們的軌跡,大致為我們勾勒出了一份路線圖和時間表。
她最初對一天之中在這兩個不同的市場,遇見同一個我感到很驚奇。我告訴她,我清晨去母親家身旁的沿河市場,下午來我自己家附近的這處市場。從此她便不再問了。
說到時間,上午市場上稀稀拉拉的三五戶商販,賣著蔬菜和水果,買的人也很少。最堅定的是一個賣調(diào)牛臉的女人(我實在弄不清楚,煤城不知啥時刮起了吃牛臉風(fēng)),她與我同住一個小區(qū),每天十點半左右推著車子,上路叫賣,等待著下班路過的行人。從下午四點鐘,一直到天黑前,是市場最熱鬧和繁忙的時候。由于沒有路燈,隨著天色像一個卷心菜一層一層地黑下來,人越來越少,有人貪戀這時間,舍不得離開,掌起了充電的應(yīng)急燈,瞧上去影子幢幢。
市場成了氣候,像一枚鐵釘揳在了路上,想要拔除它就不容易了。它當初完全是自生,指望它再自滅,卻是萬萬不可能的。它已經(jīng)從一粒種子開始,長成了一棵樹,發(fā)達的根系延伸向我們的一日三餐,我們的舌尖,我們的胃口,枝繁葉茂地覆蓋和蔭庇著我們的生活。
但它最熱鬧和繁忙的時候,恰是永福路進入車流和人流的高峰時。這條路仍舊能夠到達煤城,有些人沿著它上路回到自己的家,它們或是某個村莊,或是某個煤礦。剩下的人從起點上車,一路慢騰騰地到達終點。米黃色的公交車載著各懷心思的他們,走著天天相同的路線,來來往往好像迎面重合的時光。各種膚色和面孔的車輛扎堆地淌到了一塊。還有人,騎摩托車的、騎電動車的、騎自行車的,也許剛剛放下手中的活計,來不及擦干凈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往家里奔。來到這兒,一律被一條無形的欄桿擋住了,動彈不得。汽車徒勞地摁著喇叭,行人憤懣地咒罵著分貝,市場依然波瀾不驚,直到那條欄桿緩緩扯起,車流與人流競相涌過。
有人試著取締它,甚至有那么幾天,在警察和城管的凌厲攻勢下,似乎真的取締了,一旦稍有松懈,又卷土重來了,只好聽任它生長下去。
我走出小區(qū)玻璃幕墻拼貼的大門,向左拐上步行街,出了步行街,就是永福路,進入了市場。這處市場約長二百米,我從北走到南,又從南回到北,一路經(jīng)過賣香油的、賣煎餅的、賣馓子的、賣豆腐的、賣糧食的等等,他們一一對應(yīng)著我們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期待著占滿我們煙火生活的每一個田字格。我們掏出一張張輕飄飄的鈔票,從他們粗糙的手中,換得一樣樣飽含著勞動的果實,充實和填補我們空蕩蕩的胃口。他們中有真正的農(nóng)人,有穿著過去企業(yè)工作服的失業(yè)工人,有一趟趟地奔波在批發(fā)市場和其他市場之間的商販。他們在市場上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沒有誰指定給他們,是他們自己根據(jù)來得早晚選擇的,一戶挨著一戶,今天左鄰右舍是誰,明天還是誰,誰都不會像斑鳩占了喜鵲的地盤。
那些偶爾上路賣點自家地里生產(chǎn)的新鮮的人,賣的是自己口中的節(jié)余或多余,他們一直朝南走啊走,離城區(qū)越來越近,停車止步,卸下果實,蹲在后面,靜靜守望。
譬如說他。這是一個中年男人。他的面前豎著半編織袋毛豆。我一眼就相中了他的毛豆。它們簡直太可愛了!它們抑制住心跳,親密無間地躺在一起,聽不到它們說話,仿佛一開口,飽滿的心事就爭先恐后地跳了出來。在下午五點鐘的陽光照射下,它們緊閉的莢上,又細又黃的毛纖毫畢現(xiàn),閃爍著細小如發(fā)絲的迷人光芒。它們每一個都彎彎如小舟,里面包裹著一粒粒豆子,也許根本不用挑選,但我還是一個一個地挑著,只為能夠親手一個一個地撫摸它們。
這時中年男人開口說話了,竟然是“俺住樓”。
住樓?我喃喃地重復(fù)。我實在想不出住樓和賣毛豆有何必然聯(lián)系?打我記事兒起,我們家就住樓,當然是那種筒子樓,一直到今天仍然在住樓,每天乘著電梯下下上上。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住樓,從來沒覺得住樓有啥了不起,有啥值得炫耀的,仿佛這是一件自然不過的事情。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告訴我他原來住在東丁村,房被扒了,地被占了,統(tǒng)一回遷到了東丁社區(qū),毛豆是他和媳婦倆,在河堰上開荒種的。
我一下子明白了。東丁村我去過,是一個城中村,在火車站旁邊,那兒家家戶戶種菜,尤以大蒜遠近聞名。后來被征收拆遷了,建起了好大一片商業(yè)區(qū),從此市場上再無來自東丁的蔬菜和大蒜了。東丁社區(qū)我也去過,它拔地而起的地方是我高中母校的原址,那兒遠離城區(qū),身邊是一家焦化廠。我們上學(xué)時,每到下午四五點鐘,抬頭總能望見黑黑的濃煙自廠區(qū)滾滾升起,空氣中立刻彌漫起一種刺鼻嗆人的氣味,我們都戲稱“放毒了”。他說的河堰我曾帶著兒子到過。那次是初春,天氣還沒完全暖和過來手腳,不高的河堤一邊,一片傾斜的土地上,嫩綠的麥苗潑辣地生長,去年的落葉混雜在地里,顏色灰黑像一群鳥兒。刨地的女人在泥土中挖出了一只冬眠的刺猬,它大概仍沉浸在睡夢中,半睜著眼睛看了看,又縮頭睡著了。這兒應(yīng)該是不允許開荒種地的,可有些曾經(jīng)離土地很近的人,放不下自己種植和收獲的欲望,就在這兒開荒種起了各種莊稼。中年男人夫妻倆也該如此吧。
像中年男人這樣,應(yīng)該叫“被”住樓。他原來有自己的土地,也有自己的菜園,出產(chǎn)各種水靈靈的蔬菜,它們不施化肥,只撒農(nóng)家肥,是真正的放心菜,完全能夠做到自給自足??梢灰怪g,他所有的土地都被征收了,推土機吼叫著推倒碾壓了一切,就因為土地上悄然沉睡的商業(yè)價值。然后,他和鄰居們經(jīng)過幾年候鳥似的租房后,又被統(tǒng)一回遷到了這個社區(qū)。社區(qū)內(nèi)都是同樣面孔的樓房,樓與樓之間距離很近,仿佛一躍就能從這樓跳到那樓。最主要的是無地可種了,鋤頭生銹了,他們一下子沒了精氣神。眼前的這個社區(qū)雖然繼續(xù)沿用著過去的村莊名,卻與他們過去的生活毫無關(guān)系,他們住在里頭有些像在集中營里。
他們沒了賴以養(yǎng)家糊口的土地,每月僅僅靠著區(qū)區(qū)幾百元的生活補貼過活,住著樓房卻感受不到幸福。郁悶得慌了,他們便結(jié)伴到處開荒種地,播撒收獲,捧著那一丁點兒果實,到市場出賣,卻怎么也找不回過去的感覺。
我一邊聽他講述,一邊挑完了毛豆。他拎起毛豆,掛在秤鉤上,秤桿高高地撅上了天,他又抓了一把,塞進了袋里。
我提著毛豆往回走,竟然覺得毛豆越來越沉,不住地往下拽著我。
站出來的市場
你不能不承認,他們是真的挺會選地方。沒有人替他們劃了這地方,是他們自己相中了這地兒,自發(fā)地站出了這市場。
從一個到兩個、三個……人越來越多,最多時有三四千人,都站在這兒,你擁著我,我擠著你,仿佛一株株從鄉(xiāng)村起步進城的高粱,仰著一張張黑中透紅的臉膛,渴盼城里陽光的照耀,瞧上去黑壓壓一大片,喧鬧聲像無數(shù)蜜蜂嗡嗡地相互沖撞在他們頭頂。城里堅硬如鐵的水泥地,遍布陷阱的地磚,叫他們扎不下根,他們像一陣風(fēng)刮來吹去,最終只能轉(zhuǎn)身回到自己柔軟似水的土地。
他們習(xí)慣了奔波和勞作在社會的底層,像忙碌覓食的螞蟻一樣,這叫他們聚攏到一起,站在這兒,面前仿佛擺著一個不大的蛋糕,他們在眼巴巴地神往之余,咂摸著各自的味道。
先有郭城,后有開發(fā)區(qū)。其實開發(fā)區(qū)是從郭城的身體上剜了血肉、拆了肋骨捏合成的。因此,從開始它們就配合不到一塊,在郭城眼中,開發(fā)區(qū)是一個吵著鬧分家并陰謀得逞的不肖子。郭城在城區(qū)臨山的半山腰上建了座紀念碑,碑頂立了尊游擊隊員塑像,他身體前傾,右手舉駁殼槍作射擊狀,沖著的方向正是開發(fā)區(qū),這就是郭城三大怪之一:槍打開發(fā)區(qū)。這也許是無端的調(diào)侃,但開發(fā)區(qū)自成立便半死不活如一株孱弱的秧苗,卻是不爭的事實。
他們鉆了這空子,利用了這矛盾,選了這地兒。這一片是郭城和開發(fā)區(qū)邊緣的銜接處,恰是一個十字路口,泰山路到這兒打了個蝴蝶結(jié),往北是開發(fā)區(qū),向南是郭城,一條長江路自西向東奔流,一路沖出一所黨校、一所團校、一所高中、一所小學(xué),縣委、縣政府、中醫(yī)院、銀行、超市,還有許多單位、商鋪和小區(qū),數(shù)不清的車和人在不停移動,都是被生活的激流來往裹挾的浪花。郭城和開發(fā)區(qū)各自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打掃衛(wèi)生來到這兒,各掃門前雪似的清掃自己這邊,絲毫不差地盤算著掃到對方邊緣就罷手了;它們各自的灑水車一路歌唱開到這兒,突然失聲變成了啞巴,掉頭轉(zhuǎn)身軋著來時的車轍回去了。有時城管和交警開著值勤車來管,是郭城的城管和交警,他們就往開發(fā)區(qū)躲,如果是開發(fā)區(qū)的城管和交警,他們又往馬路對面跑,郭城與開發(fā)區(qū)的城管和交警一齊出動的時候極其罕見,這叫他們總有退路和避難所。
他們不用鬧鐘,他們的身體里藏著一只鬧鐘,每天凌晨四五點鐘準時喚醒他們。他們大都潦草地洗把臉,來不及吃飯,走出各自的家門,騎上電動車和摩托車,來到這處馬路勞務(wù)市場,天色已完全被漂白了。他們將車子隨意支在路邊,自己站在長江路一側(cè),有的將車子停在人群中,自己一屁股坐在后座上,雙腿耷拉向水泥地。他們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自稱是“北路的”,這不僅是在說方位,它包括了郭城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和鄰近的市縣,最遠的離這兒有四五十里路。人像撒豆子越聚越多,不知不覺地涌上了路,占據(jù)了路中間,他們仿佛講究某種原則,即使是糾聚到一起如一個被餡撐破了皮的包子,也不越過紅綠燈向西流淌。趕早上學(xué)的學(xué)生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騎車沖到這兒,過不去了,眼睜睜地瞪著不遠處的學(xué)校,耳邊響起了早自習(xí)的鈴聲,著急得直跺腳嘆氣;上班的人們坐在車中,徒勞地摁著喇叭,就是不見人群有所松動,反而像一整塊年糕越貼越緊,他們想掉頭倒車上另一條路,借助后視鏡發(fā)現(xiàn)身后車輛接長龍似的一輛挨著一輛,自己已無退路。
咒罵、吼叫與吵嚷交織在一起。一旁的交警看不下去了,這是一個新上崗的小伙子,經(jīng)驗尚不足,他原本想的是他們有站在那兒攬活的自由,只要他們不越過紅綠燈,影響了這條縱貫?zāi)媳钡闹鞲傻赖臅惩ǎ筒淮蛩愎芩麄?,但他很快發(fā)覺自己錯了,待他轉(zhuǎn)身向東走到他們面前,他流水線上制造的手勢如桅桿折斷了,他孤獨的聲音如泥牛入海瞬間被沖得無影無蹤了。
這兒路邊有一家牛肉湯館,清淡的湯里漂浮著幾片薄薄的牛肉,還有一根根黑乎乎的粉條。我想不通嘴刁的兒子咋會對它情有獨鐘,一周要央求我去喝幾次。我騎著自行車,后座騎馬似的坐著兒子,我放慢車速,兒子敏捷地跳下來,沒等我剎住,許多人搶先圍攏上來,七嘴八舌地問我:“找活兒么?”掃視著他們被風(fēng)吹日曬得黝黑的臉膛,我像做錯了事似的不敢正視他們渴盼的眼睛,慌亂地搖頭,答:“不,不?!彼麄冇⑽瓷?,顯而易見的失望瞬間寫上了臉。
恰在此時,一輛銀灰色的轎車驀地停在了路邊,他們立刻丟下我,小跑著沖向前,跟著車子跑了幾步,但還是晚了一步,另一伙人已經(jīng)圍了上去。司機也不下車,搖下車窗玻璃,這伙人彎腰探頭湊近車窗,與司機討價還價,卻因報價太低沒能談攏,轎車啟動一溜煙地開走了,他們四下散開繼續(xù)等待。又一輛微型面包車開了過來,沒等司機下車,十多人已從四面包抄上來,這次,他們的運氣不錯,盡管身為工頭的司機一再壓價,但有了上次的教訓(xùn),他們最終接受了這個價格,在他們看來也沒辦法,掙得少也是掙,怕就怕沒活干。接下來的難題是如何將他們?nèi)咳M車中,他們爭搶著上車,坐在座位上,坐在地上,坐在一切能坐的地方,車下仍然有四五個人沒擠上去。工頭急了,邊張嘴就罵邊準備開車,車下的人也急了,眼睜睜地看著被堵住的入口,不知是從哪兒騰起的怒氣,抬腿狠狠地往車里踹堵在門口的那倆人,工頭見狀慌忙發(fā)動車甩開車下的人,這幾人迎著濃黑的尾氣撒腿追趕,卻哪兒追得上,只好垂頭喪氣地轉(zhuǎn)身回來。
牛肉湯館灰黑的焦炭爐立在門口,白鐵皮大桶坐在爐上,爐火熊熊燃燒,桶內(nèi)大塊大塊的牛肉隨湯翻滾,乳白色的香氣四溢,一下子準確無誤地勾起了他們的食欲。在牛肉湯館,我極少見到他們的身影,十塊錢一碗的湯就那么點貨色,根本無法滿足他們龐大的胃口,這對他們是難得奢侈的消費。他們嚼著自帶的煎餅卷,里面包裹著自家炒的菜,也會花上三五塊錢買幾根油條、幾個包子,站在那兒邊吃邊等待。除了每天隨身帶的桶、錘子、抹子、電鋸等工具外,一只大塑料水杯也是必不可少的,再加上一身濺滿水泥石灰的工裝,好像穿了一身迷彩服,誰看誰都知道他們屬于瓦工、木工、搬運工等工種。他們從早晨6點一直站到傍晚,早晨6點到9點和下午兩點到4點,是攬活的最佳時間,錯過這個時間段就很少有雇主來了。這只是一般規(guī)律,對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一連幾天攬不到一個活兒也是常事,畢竟人多活少,每天攬到活兒的不到十分之一,但就是為了這幸運的十分之一,他們依然每天站在這兒。至于收入,由于雇主可勁地壓價,他們干一天十幾個小時體力活下來,能夠賺七十到一百四五十塊錢,一個月干夠十多天,可以掙個千把兩千塊錢,這對完全依賴種地或失地的他們已是一筆不小的收入,貼補了他們生活中的窟窿。
站在烈日下,他們不是樹,周圍稀稀拉拉的幾棵小樹也遮不住他們的身影,萬千道陽光像明晃晃的刺刀一齊戳向他們,淋漓的汗珠傾瀉如瀑。上了路牙石走幾步,是一溜兒商鋪,每一間都玻璃櫥窗明亮,卻大門緊閉,空調(diào)室外機的扇葉轟隆隆地旋轉(zhuǎn)像螺旋槳。他們眼巴巴地瞅著,但推門進去享受是萬萬不敢想的,能夠仰靠在玻璃櫥窗外面休憩一會已經(jīng)知足了,心里仍然擔(dān)心晚了幾步,錯過了不知啥時上門的活兒。更倒霉的是逢上老天爺心情不好,陰沉著臉下起了暴雨,密集的雨點像子彈迎頭痛擊著他們,他們顧不得攬活了,爭先恐后地躲到商鋪屋檐下,像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地議論著這雨啥時能停。
冬季是農(nóng)閑時節(jié),田間地頭少了干不完的活,進城路上、市場上多了穿著臃腫的他們,年關(guān)不聲不響地像追兵迫近。寒風(fēng)扯著呼哨遍地沖突,馬路上偶爾灑下的水結(jié)了薄薄的冰,太陽有氣無力地掙扎著爬上天空,照在冰上不見冰融化,射在身上覺不到暖和。對面有一幢高樓,粗暴地擋住了陽光,這面只剩下了陰冷。他們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仿佛向日葵追隨著陽光四下移動,試圖挽留住那一縷熱氣,嘴上銜著一根香煙,袖著手跺著腳有說有笑,一旦看到車輛和人走近停下,一窩蜂地拔腿跑上前去。
郭城和開發(fā)區(qū)心血來潮了,破天荒地會聯(lián)手治理他們。這時他們無處可躲,不再站在這兒,紛紛藏入了郭城和開發(fā)區(qū)的各個角落,等到那些城管和交警前腳剛走,后腳他們就像雨后的蘑菇密密麻麻地現(xiàn)身了,站在了這兒。
郭城斥巨資在城外一條小路上建了一個零工勞務(wù)市場,那兒大門氣派,分工明確,一間間鋼化玻璃房陽光明媚,一張張實木座椅干凈舒適,不停閃爍滾動的電子顯示屏播放著各類招聘信息……但他們?nèi)トゾ妥?,那兒太遠了,遠不如這兒方便,人也太多了,攬活更難。他們習(xí)慣了站在這兒,有雇主來招人,自己直接面對面地上去商談,在他們的思想里,他們認為站得越靠前,雇主看到自己的機會就越大,生意就越好做。而這一切,都是待在零工勞務(wù)市場不能比的。
雇主們也習(xí)慣了到這兒來找他們。正是這種相依為命的供需關(guān)系,讓他們堅定地愿意站在這兒,就像禿子跟著月亮走。
但究竟誰是禿子,誰是月亮呢?
大概沒人想過這問題。
系在網(wǎng)上的孩子
沿河市場,南來北往的腳步紛沓,無意間我發(fā)現(xiàn)了你。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我不知道你從哪兒來。又往哪兒去。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這個市場經(jīng)常有一些新面孔,他們是沉默的極少數(shù),就像一朵曇花燦然現(xiàn)身之后,等到下一次現(xiàn)身,又不知是啥時候了。他們緊隨緊跟著時令的變換,賣點自家地里出產(chǎn)的東西,春天賣草莓,夏天賣桃子,秋天賣石榴,到了冬天,呵呵,果樹葉子都掉光了,還能賣什么呢?別急,他們從地里砍幾棵打霜后的大白菜,從窖里起幾塊溫暖的紅薯,馱幾條一包面的南瓜。由于自留地有限得很,也許就是那么三兩棵果樹,幾分兒土地(還要種糧食賣和留足口糧),他們當然不像那些天天踩著三輪車,從批發(fā)市場成包地批發(fā)了菜蔬和水果再來零賣的人,他們在賣與買的關(guān)系上有點兒青黃不接,也有點兒尷尬,也許他們賣的就是從自己口中節(jié)省出來的那一點兒,也許又是自己吃不了的那一點兒,騎著車子帶著它們來換點買鹽的零花錢,因此他們不是天天出現(xiàn)在市場上。比如他春天賣草莓,他的草莓新鮮、香甜,顆顆都是那種雞心似的紅香莓,你因為草莓記住了他;夏天他又來賣桃子了,同樣新鮮、香甜,個個都是那種脆生生地流蜜的紅油桃,可這時沒了草莓,你已記不得他了,在你面前晃動的分明是一張新面孔。
我看到你時,你就是這樣一張新面孔。有了這一次,我不知道下一次啥時候還能看到你,對此我沒有足夠的信心。
你正蹲在市場的西側(cè),面前凌亂地散著一條絲網(wǎng),那網(wǎng)長而窄,密密匝匝的網(wǎng)眼里稀稀落落地嵌著魚兒,那些魚兒一拃長左右,頭或身子被網(wǎng)卡住了,鉆也鉆不出去,翻著銀亮的肚皮。你一條一條地摘下魚兒,放進小紅盆里,滿打滿算不到二斤魚。魚兒你擁我,我擠你,條條活蹦亂跳,歡得很。我買下了它,一斤七兩,五元錢。我是盤算回家磕個雞蛋,用面拖了,過油炸給兒子吃。
這種捕魚的方式我見過,就在眼前的沿河里。有人在水中攔腰扯起了絲網(wǎng),就不管它了,該干啥就干啥去,水緩緩地流啊流,魚兒逐水游啊游。待該收網(wǎng)了,一點一點地小心拉起,窟窿眼里鉆滿了水淋淋的魚兒,在陽光下掙扎著晃眼。
趁你找錢的空兒,我盯著觀察你,請原諒我,我不是好奇,這是我的職業(yè)習(xí)慣。我首先迎風(fēng)看到了你臉上飄拂的絨毛,它們是淡黃色的,正在向著淺黑色挺進,就像桃子身體上覆蓋的絨毛,我一下子想到了我正讀初中的兒子,他的臉上也生著同樣的絨毛,只是此刻他坐在教室里,坐在許多這樣的絨毛當中,就被忽略掉了,因此我斷定你至多十四五歲。
接下來我看到了你長長的頭發(fā),有點兒卷曲地垂了下來,遮住了耳朵,由于風(fēng)吹日曬,沒有各種護發(fā)素的滋潤與養(yǎng)護,它顯得枯黃、凌亂,缺乏光澤。請原諒我不得不再次說到我的兒子,他這個年齡已經(jīng)懂得關(guān)注自身了,比如說對待頭發(fā),他就經(jīng)常站在落地鏡子前照呀照啊,吵呀嚷啊地要留某一種發(fā)型。我有時會為他的頭發(fā)跟他生氣,我老是嫌他留得太長,而他總是理直氣壯地回擊我,說他的老師說男生頭發(fā)不蓋耳就行,最終他總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地剪短了頭發(fā),當然我們倆都生了一肚子氣。
我看到你黝黑清瘦的臉龐。它略顯粗糙,沒有青春痘。你穿著一件印著花兒的深藍襯衣,右胳膊處掙開了線,露出了古銅色的肌肉;一條勉強辨得出白色的褲子,左腿挽了四五道,右腿挽了兩三道。腳上套著一雙只管大拇趾二拇趾的拖鞋。
你發(fā)現(xiàn)我在觀察你,臉上堆起了冷漠,有點兒警覺,還有點兒敵意。為了表達這些,你將手指間夾的煙卷彈了彈,那動作嫻熟而自然,一截長長的煙灰輕飄飄地飛了,落地?zé)o聲,我有點兒恍惚。
我真的沒想到幾天后又見到了你。這回你賣的是龍蝦。那些盛氣凌人的東西張牙舞爪,糾纏到一起,互不服氣似的,堅硬的鎧甲與鉗子相互試探和碰撞,發(fā)出激烈的聲音,刮蹭得鐵盆驚天動地地響。我知道你是用一種叫地籠子的網(wǎng)捉住它們的。有一次我坐公交車去上班,中途有一個人拎著一串那樣的網(wǎng)上車,它們一個緊連一個,就像九連環(huán),里面設(shè)了漏斗似的陷阱。一旦龍蝦鉆進去,只能進不能出,唯有認捉的份。這種網(wǎng)里放了羊骨頭或雞骨頭,也是下在了水中,就不管它了,第二天去收,里面一定爬滿了龍蝦,正在互相埋怨地使著絆子。
我記住了你。在市場上你沒有固定的攤位,你不天天來,在人們就要將你忘掉時,說不定哪一天,你又頑強地冒了出來,就像一顆執(zhí)著地拱破泥土露出青澀的土豆。你這次在東側(cè),下一次在西側(cè),有時在兩頭,有時在中間。我向你周圍的人打聽過你,他們也說不準,有的說你父母雙亡,自幼被孤兒院收養(yǎng),后來你嫌里面不自由,管得太多,偷偷地跑了出來,也有人說你跟瞎眼的奶奶一起生活,你賣得微薄的錢養(yǎng)活著她和你。綜合他們說的,我判斷出一個基本事實:你是一個沒有父母的孤兒。因此我同情你,許多人也同情你。我就看到過幾個可以做你奶奶的人,蹲在你面前,一條一條地幫你往下摘著掛在網(wǎng)上的魚兒。
好些日子沒見你了,我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你。這也難怪,在每一個幾乎一成不變地埋頭向前行走的日子面前,我除了以一日三餐和一日兩覺來捕捉與判斷白天與黑夜外,還有什么能夠暗示與提醒我的呢?但你又一次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一把兒繩子攥在了你手里,繩子的那一頭牽著一群鳥兒,從你的介紹中,我知道了那是長得有點兒相似的斑鳩與野鴿子,生著又長又尖的喙、頭上頂著一撮兒羽毛的啄木鳥,還有我熟悉的麻雀。你以不同的價格估量了它們,比如啄木鳥二十元,斑鳩七元,其中有一種叫“麻姑油”的小鳥兒,扎成了堆兒扯著粗啞的嗓子叫喚,它最便宜,一只兩元。不少人在圍觀,邊看邊議論,我也是其中不說話的一個。我在農(nóng)村見過怎樣捕鳥,在空曠開闊的地兒等距離栽下兩根木棒,拉起一面大網(wǎng),就像張開了一個大口子,等待各種鳥兒往里面鉆。有鳥兒白天或黑夜橫飛過那兒,一頭扎進了網(wǎng)里,像流竄犯被網(wǎng)收容了,掛在網(wǎng)上徒勞地蹬腿撲翅掙扎,漸漸筋疲力盡了。
賣鳥這種事兒僅僅一次,聽說引來了電視臺的一個社會節(jié)目采訪你。你沒大有心計,不太懂得借助媒體炒作自己,像某些人一樣面對鏡頭與觀眾,鼻涕一把淚一把地痛說悲慘家史,而是慌慌張張地收拾東西走了,留下了一個潦草而單純的背影給觀眾。
夏天在高溫酷暑中火辣辣地進入高潮,有的知了先知似的率先完成了蛻變,爬上了樹梢,迫不及待地開始了歌唱。你晚上捏著手電筒到楊樹林中等待知了的幼蟲,我們都習(xí)慣叫它“知了龜”——它也的確是像龜一樣曳尾于泥土中的。它們經(jīng)過漫漫四年的黑暗生活,終于沖破了地牢的圍困,還沒爬到樹上,便乖乖地做了你的俘虜。經(jīng)過一夜手眼不停地忙碌,你用網(wǎng)袋滿載著它們在市場叫賣。
看著那些盲目地蠕動的“知了龜”,不待它們扎出柔弱的嫩綠的翅膀,等候它們的將是滾燙的油鍋與饕餮的胃口。我聯(lián)想到了你,你多么像一只“知了龜”啊,在本該開花與歌唱的年齡,沒等你綻開舒展自己,也沒等你縱情放聲歌唱,現(xiàn)實已經(jīng)揮過冷酷的大手,掀起一個巨大的浪頭,狠狠地將你打入洶涌澎湃當中。
生活是一張大網(wǎng),你只是系在上面的一個繩扣,每天張網(wǎng)捕捉生活,賴以度日,因此我描述你的日子是系在網(wǎng)上的生活。
有人說,沒有父母的孩子,命比鐵還硬。在你身上,我相信了。有時我想想你像一只蜘蛛寄生在網(wǎng)上,不偷不搶,不爭不棄,有點兒狡黠,也有點兒取巧,卻在努力地活著,堅強地扛著,我在一聲嘆息的同時,也有一絲的欣慰。
第十三塊瓷磚
我家的客廳像一條狹長的河谷。此刻,自南向北,我雙腳并攏,先邁左腳,接著右腳,如此交替反復(fù),踏上了第十三塊瓷磚,像往常一樣,我聽到了腳下沉悶短促的響聲。無數(shù)次我踏上它,都能聽到這種聲音,一聲咯噔,從瓷磚下升起,像藤蔓纏繞著我。
我記起了老張夫妻倆。
我拿到新房鑰匙時,已經(jīng)進入十一月了,天氣開始轉(zhuǎn)冷了,但我仍然決定裝修。我去了鄰近單元的住家,他家正在貼瓷磚。在浴室工作現(xiàn)場,我第一次看到了老張夫妻倆,他正垂直扯著一條線,線下系著一個小圓錐,貼著墻體瞇縫著眼睛,測量著什么,神情專注而認真。我用手輕輕撫摸著老張貼好的瓷磚,手過處平平整整,仿佛它們是一整塊。我相中了老張的手藝。
像老張這樣的好手藝人,往往依靠在某個品牌的瓷磚上。憑他們的手藝,當然不愁攬不到活,但他們就一兩個人的規(guī)模,類似于家庭作坊,沒有固定的經(jīng)營場所,也沒有專門的人守在那兒等待顧客上門,他們?nèi)珣{了好手藝帶來的好名聲,經(jīng)過一個人一個人地口耳相傳,像滾雪球一樣攬到一單一單的活。這樣操心費力不說,有時攬不到活,再好的手藝也沒有用,只能眼巴巴地瞅著門外,打發(fā)著漫漫無盡的一天。這時長著一副靈敏鼻子的瓷磚店找到了他們,瓷磚店為了推廣多賣瓷磚,需要他們的手藝,而他們也需要瓷磚店固定的經(jīng)營場所、專門的經(jīng)營人員來幫他們攬活,就像背靠了一棵樹,攬活變得乘涼似的容易了。這些瓷磚店都經(jīng)營較長時間了,有著自己的客戶群和品牌影響力,也的確是一棵棵在當?shù)卦铝烁臉?。它們每天清晨開門營業(yè),天黑打烊,坐等源源不斷的顧客上門。現(xiàn)在到處都在征地拆遷,到處都在領(lǐng)鑰匙上新房,也到處都在買建材裝修房,它們的生意前所未有得好,老張們的活也跟著空前地緊湊飽滿,一單一單地接起了長龍,再也不用愁活兒跟不上。它們和老張們之間是一拍即合的互幫互助關(guān)系,老張們借著它們的平臺,靠著自己的手藝賺辛苦錢,間接地以自己的手藝幫助它們推廣各自的瓷磚,譬如我就是因為相中了老張的手藝,最終選擇了他依靠的這個品牌。但它們卻無須付給老張們?nèi)魏五X,至多到了春節(jié),包上三百二百元的紅包表示感謝。對此老張們似乎也無怨言,他們本就是單干戶,僅僅靠了瓷磚店幫他們攬活,瓷磚店也靠他們的手藝多賣了瓷磚,誰都不欠誰的。
我訂好了這個品牌的瓷磚,老張就依靠在它上面。根據(jù)老張的要求,我向瓷磚店老板提出由老張來干這單活,老板答應(yīng)待老張干完手頭這家就去給我干。雖然瓷磚店不付給老張錢,但老張得靠著瓷磚店派活,像我這樣循著他的手藝上門的畢竟是少數(shù),因此,他接活得經(jīng)過瓷磚店的同意,也就是說,他不能接其他品牌的瓷磚店的活,只能吊在這一棵樹上。在這上面,他和瓷磚店之間,有著一種無形的契約關(guān)系,瓷磚店以自己手中的活約束著他,叫他在需要派活時聽著自己的指揮走,不能放鴿子,也不能撂挑子。
一周后,老張夫妻倆來了,帶來了篩子、鐵锨、瓦刀、木槌等,還有一只碩大的空汽油桶。老張挨個房間轉(zhuǎn)了一圈,心中大致有數(shù)了,將妻子篩好的沙子、水泥、瓷磚,分別搬進了每個房間。那些陶土燒制的墻磚需要浸水泡泡,一股腦地被沉入了汽油桶中,滿滿的一桶。妻子有條不紊地給他打著下手,和好了水泥和沙子,用鐵锨端給他。從浴室開始,先貼墻磚,后鋪地磚。老張沿墻扯著一條垂直的線,操起瓦刀在墻磚背面抹勻水泥,貼上了第一片磚,然后小心地用木槌在磚的四角敲了敲,又貼下一片了。
老張夫妻倆配合默契地干活,我在門口站著,是個閑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倆說著話。老張十五六歲跟著師傅學(xué)徒鋪瓷磚,至今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這中間他沒干過其他營生,也一直沒放棄這門手藝。他究竟鋪過多少瓷磚,又給多少人家鋪過瓷磚,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他早晨六七點鐘來到主人家,換上工作服,蹲下身子開始干,像一根原木一樣,一塊瓷磚一塊瓷磚地移動著。我看到他這樣子,蹲在縱橫交錯的瓷磚中間,好像一只碩大的蜘蛛在織著網(wǎng),他也的確是一只辛苦勞作的蜘蛛,抽瓷磚為絲地織起一張張獨立不等的網(wǎng)。到中午簡單地吃點自帶的煎餅卷咸菜,喝幾口白開水,又開始干了,一直到天黑,才起身伸伸酸脹的腰,踢踢麻木的腿,一臉疲憊地收工了。有時活兒急了,還得趕著加班,不知不覺地就到了深夜,出門整個小區(qū)像一座小小的空城,靜悄悄的,他踹上一腳,突地發(fā)動起孤獨的摩托車,一溜煙地狂奔而去。這樣的日子一年到頭一成不變,只有在春節(jié)前后那幾天,或是主人家沒有暖氣,和好的水泥上凍了,實在沒法干了,他才能歇一歇。有一次直到大年二十九的晚上,他還就著昏黃的燈光,蹲在那兒給人家鋪廁所,聽著窗外逐漸響起來的鞭炮聲,內(nèi)心越發(fā)渴望收工回家,回到自己那個小山村里的老家,永遠不再回來了。他的妻子最初跟人學(xué)刮仿瓷,那活比鋪瓷磚輕松些,一天下來也累得手臂酸痛。后來嫁給了老張,便給他打打下手,和和水泥、搬搬瓷磚什么的。他倆有兩個孩子,大的是女孩,已經(jīng)出門子了,嫁的是一個鋪瓷磚的小伙子,老張的師兄保的媒;小的男孩正讀著初三,馬上就要考高中了。說到男孩,老張的妻子唉聲嘆氣起來,抱怨孩子成績不好,不知道學(xué)習(xí)。他們?yōu)榱苏疹櫳蠈W(xué)的孩子,也為了干活方便,在這座城市的城中村里租了一間房子,他妻子每天中午要趕回去給孩子準備好飯菜,待他吃完再回來。其實他們的家在鄰近縣城的一個小山村,他們用鋪瓷磚辛苦攢下的錢,蓋起了一座二層樓房,但他們一年之中沒幾天回去,也沒其他人去住,房子幾乎閑置在了那兒。
浴室很快完工了。老張的妻子戴上面具,往磚與磚的縫隙之間噴著白水泥,空氣中彌漫起干燥嗆人的味道。
接著是臥室。老張在地上彈下一條直線,捋著墻的一邊向另一邊鋪,這樣切割下來的條塊,都被一塊一塊完整的磚,趕向了墻的另一邊。站在門口望去,一條條直線縱貫到底,經(jīng)緯清晰。老張不是美學(xué)家,但他有自己的主意和原則,瓷磚在他的手下,就像一塊塊聽話的積木,被他恰到好處地搭到了一起,它們暗暗契合了某種美學(xué)追求和藝術(shù)效果。
在貼灶臺上,老張與妻子產(chǎn)生了分歧。我專門買了幾塊瓷磚,貼在灶臺上作面,其中有一塊需要挖一個長方形的洞,將燃氣灶嵌進去。這活兒有一定難度,要用玻璃刀在堅硬的瓷磚上反復(fù)切割,拓出一個長方形的痕跡,然后攥著砂輪一點一點地磨那痕跡,最后敲掉它,就有了一個長方形的洞,四邊僅留有半拃寬的瓷磚。老張大概是怕挖壞了瓷磚,也許他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被主人糾纏索賠過,因此他不樂意干這活兒。他的妻子慫恿著他干,這活兒是單獨算錢的。他將眼一瞪,問,挖壞了怎么辦?是在問妻子,又像在問我。我見狀忙說,你大膽地挖,壞了算我的。老張勉強答應(yīng)了。待我下午去看,他已經(jīng)憑著他的細致、耐心和技術(shù),挖好了那個規(guī)矩的長方形的洞。妻子跟他打趣道,我說你行你就行唄。老張卻只是笑,不說話。
最后是客廳。面對這條河谷,老張仍然在地上彈下一條長長的直線,捋著墻的西邊鋪向東墻根,直到一塊一塊地鋪完。站起來,挺直腰,喘口氣。掐指算算,他倆已經(jīng)干了十二天。
這期間我有時去看看,有時忙了一連幾天不去,每一次去都會看到一片新氣象。老張鋪完了磚,他的妻子跟在后頭,打掃干凈了,往磚與磚的縫隙之間撒著白水泥,一間間明亮整潔的新房掀起了蓋頭,就像光彩照人的新娘。有一次,我去時丟給了老張兩盒蘇煙,我不抽煙,這煙是別人結(jié)婚送我的。老張也不客套,默默地收下了。可能是勞動強度大的緣故,他的煙癮也大,一有空兒嘴上就叼著裊裊燃燒的香煙,長長的白煙灰瞧上去觸目驚心。
結(jié)賬時,老張除了零頭,還有意讓了我四十元錢。我一下子明白了,這恰是那兩盒煙的錢,他是不愿白賺別人的便宜,就從自己的辛苦中隨意拿出一點,慷慨地支付了。
老張夫妻倆收拾了鐵锨、瓦刀、木槌和汽油桶等,一個踹起摩托車,另一個騎上電動車,奔向下一家了。
他倆走后,我無意中才發(fā)現(xiàn)客廳那第十三塊瓷磚也許是水泥抹得不均勻,反正是沒鋪實,有一個角踏上去一聲咯噔,沉悶而粗糲。我沒再找老張,磚已絕大部分牢牢地鋪在了地上,像是與地焊接到了一起,找他會有什么辦法呢?我想不出來。我寧愿將這塊看上去安詳平靜的瓷磚想象成它在替老張喊累,他在拼命干活賺錢之余,也的確該像它從內(nèi)心里深深地呼吸喘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