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普光
1935年10月26日,上海。魯迅在且介亭為自己第三部小說集《故事新編》寫序言。他說:“是想從古代和現(xiàn)代都采取題材,來做短篇小說。”“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魯迅隨意點染,竟然成為一種堪稱獨步的小說體例“故事新編”,在百年中國文學(xué)中,余脈一直不斷。
80年后,南京。一位名叫宋世明的作家,正在奮筆疾書,寫作一篇題為《打馬過江湖》的小說。讀《打馬過江湖》,我竟不自覺地想到了《故事新編》。我并不是拿宋世明和魯迅比,我想連宋作家自己也還不敢這樣想。但是,如果從對歷史的戲仿與典故的化用上看,《打馬過江湖》確乎可以看作“從古代和現(xiàn)代都采取題材……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
魯迅寫的多是“大人物”,啟蒙意識使內(nèi)心充盈著一種以天下為己任的英雄氣。而宋世明《打馬過江湖》更多用心在路人甲那樣“這輩子活得面目模糊,毫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洞蝰R過江湖》與《史記》中經(jīng)典且精彩的“鴻門宴”有關(guān),但作者沒有停留于重復(fù)拼制王侯之間的爭斗、算計,而是將筆觸聚焦于如恒河沙般的一個“群眾演員”路人甲身上。太史公耗神最多用筆最細(xì)的精彩之處,在宋世明這里只是被虛化為簡單的背影輪廓:“楚兵甲突然望見大帳內(nèi)一條身影在舞動,映在帳篷頂上的影子時長時短,時速時滯。楚兵甲說楚兵乙你看,楚兵乙再看時影子已變成了兩條。兩條身影分分合合,影影綽綽,無聲無息。楚兵甲和楚兵乙茫然而又遙遠(yuǎn)地望著那些無聲動著的影象?!比舾赡旰螅勾估弦拥某?,最后只是在念叨被樊噲打掉的兩顆門牙!面對“影響的焦慮”,一反常規(guī),獨取其小,才能直擊人心??此菩∪宋?,每一顆心靈深處也激蕩著幾多波瀾。人人都是路人甲,或曾是路人甲。每個人都想出鏡,大多數(shù)只能淪為喧鬧的背景,可是即使幸運的能夠有個特寫或者成為配角、主角,然而這背后的過程卻不能細(xì)看,或骯臟,或荒誕,或狗血,在這個戲中或許是主角,但是在整個歷史中,不過只是個路人甲。
在《打馬過江湖》之前,宋世明還有兩篇小說值得一提。一篇是《宋朝的娛樂生活》,在這篇小說中,劊子手康正午的暴戾之氣在決絕之中得到了救贖。另一篇叫做《流沙》,寫曾經(jīng)在中國民間社會很常見但是現(xiàn)在已然消失的民間賣藝者。三篇連在一起,可以視為宋世明的“江湖系列”。其中所著意塑造的都不是名垂史冊的英雄,而是蕓蕓眾生中的某一個。但這些人內(nèi)中又藏著超越一般世俗中人的執(zhí)著之心、恪守之道與浩然之氣,從而隱于紅塵而又超拔紅塵。筆者姑且將這種方式稱之為“反英雄的英雄氣”。
江湖系列是一種隱喻,隱喻的是人心,是一種人性中的本色。對本色的堅守,就是一種俠義。所以宋世明在書寫主人公蕩氣回腸與誠樸篤厚的同時,都隱隱有一個對比。路人乙的鉆營與無底線,凸顯的是路人甲的本心之葆存;普通賣藝者的小伎倆,凸顯的是楊鐵錘的本分?,F(xiàn)實生活中,宋世明說話與行事多戲謔,讓人誤以為其近于道家。然而他的“江湖系列”讓人看到,作者骨子里更尊崇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儒家。
宋世明在《流沙》創(chuàng)作談中自問:“人人皆有江湖,世上獨缺英雄。這個小說寫完了,下一個江湖在哪里?”而我的答案是:江湖在人心,英雄更在人心。人生在世,英雄氣易有,而平常心難得。真正做到平常心,或許才是真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