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
20世紀(jì)60年代,在北京市大興縣南面的天宮院村附近,有一個由北京市公安局十六處(治安處)辦的“天堂河”農(nóng)場。這個農(nóng)場共有十個分場,其中的二分場,集中了五百多名叛逆的女性。她們的身份,屬于“社會閑散人員”,同時也被認(rèn)為是“不安定因素”,所以由公安局出面組織起來,參加“力所能及的勞動”,以求自食其力。
這些“不甘寂寞”的女魔頭,每天都要演出許多有聲有色的精彩節(jié)目。她們是勞改釋放人員搞對象的最佳“獵取”目標(biāo)。因為只有“肩膀頭一般高的人”,才有談婚論嫁的基礎(chǔ)。
自打我從勞改警察的手中得到“解教摘帽留場就業(yè)”的通知書以后,關(guān)于勞改農(nóng)場的就業(yè)職工和天堂河農(nóng)場女職工搞對象的故事,就已經(jīng)聽得很多也很熟了。至于我自己是不是也應(yīng)該、也可以在這里找到一個能夠和我相濡以沫、一起過日子的老婆,我還在猶豫,還在觀望,還在權(quán)衡利弊,難下決心。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有幸闖進了這個人間的“天堂”,在短短的兩個小時中,邂逅并觀察了諸多“神女”們的風(fēng)采及其內(nèi)心世界。
“天堂”里的神女,體態(tài)婀娜,步履輕盈,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笑聲不斷,妙趣橫生,天真爛漫,似乎不知道人間有“苦惱”二字。但是孔雀開屏,難掩后面的那個漏洞;梨花帶雨,原是斑斑血淚凝成。她們個個都有一肚子無法訴說的委屈,人人手中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歡聲笑語的背后,隱藏著的是無法消除的苦惱與難以撫慰的傷心。
在這個“天堂”中,我邂逅一個外號人稱“李全憎”而我卻認(rèn)為并不可憎的姑娘,美麗而深沉,卓爾不群。她將面臨滅頂之災(zāi),我卻不自量力地以為能夠拯人于水火之中,貿(mào)然向她伸出了救援的手。
但是“流水有意而落花無情”。自作多情的結(jié)果,是我的一片好心,換來了一場難堪的嘲笑與奚落。
一、解教摘帽,獲得“自由”
我在勞改農(nóng)場經(jīng)過多年的勞動,其中經(jīng)過饑餓的1960年,許多難友支撐不住,紛紛倒下了。我雖然全身浮腫,卻用“靜臥讀書分散注意力”的方法,盡量減少活動,居然勉強掙扎了過來,沒有死去。到了1962年10月,我從天津北面的清河農(nóng)場“轉(zhuǎn)場”(指勞改單位的勞改犯改變拘禁地,不能叫“調(diào)動”)到北京南郊大興縣的團河農(nóng)場。
團河農(nóng)場是北京市公安局五處(勞改工作處)在1958年辦的,共有三個大隊:一大隊是勞改隊,關(guān)的是犯人;二大隊是“就業(yè)隊”,是勞改釋放后繼續(xù)改造的“就業(yè)人員”;三大隊是從少年犯管教所里放出來的未滿十八歲的少年,稱為“少年職工”;獨獨沒有勞動教養(yǎng)隊。為了安置我們這些勞教右派,在農(nóng)場最最北邊一個叫“三余莊”的地方,新設(shè)一個勞教中隊,附屬于二大隊,排序為“七中隊”。
這個右派教養(yǎng)中隊,集中了北京市各勞改單位沒有摘帽的各類右派分子四百多名。傳說是“七千人大會”以后,中央有了新精神,要起用這些右派分子。因為團河農(nóng)場的生活條件比較好,糧食定量比較高,每月能吃到四十斤上下“真正的”糧食,而不是“瓜菜代”。公安局分明是打算把這些已經(jīng)消瘦得脫了人形、大多數(shù)人連路都走不動的一群骷髏們,通過休養(yǎng)調(diào)理,好把他們“像一個人”地送出公安局的大門。
“起用”的跡象,似乎也有一些,例如幾次填表,登記所長,還登記有沒有衣服被子之類。但是傳說歸傳說,不久之后,就煙消云散了。又一個小道兒消息傳來:“起用”的建議,據(jù)說是陳毅在廣州的一次會議上提出來的,但是很快就被毛澤東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所否定。我們這些被黨遺棄的右派分子們,“解放”的希望從此沒有了。與此相應(yīng)的政策是:永遠留在勞改農(nóng)場,終生繼續(xù)改造,政府的號召是:“以場為家,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經(jīng)過一年多的調(diào)養(yǎng),我雖然沒有脫胎換骨,身體卻明顯地強壯起來。到了1963年仲秋,我終于從“代表政府”的獄警手中得到了一紙“解除勞動教養(yǎng)通知書”,而且同時宣布摘掉了右派帽子。但是根據(jù)公安局的政策,摘了右派帽子的右派,叫作“摘帽右派”,依舊是右派的身份,接著就是“強制就業(yè),繼續(xù)改造”,只不過把鋪蓋卷兒從七中隊搬到了二中隊,也就是從教養(yǎng)隊搬到了就業(yè)隊,做一個有選舉權(quán)但沒有被選舉權(quán)、有通信自由但是信件還要經(jīng)過檢查、連星期假日外出也要請假的“三等公民”(當(dāng)時一般認(rèn)為勞改犯的家屬是“二等公民”),除了一年有一次十四天的探親假,其余一切待遇,包括經(jīng)濟收入、居住條件、伙食標(biāo)準(zhǔn)、勞動強度等等,都和判刑勞改、勞動教養(yǎng)的人沒有多少差別。從此開始那更加漫長、沒有盡頭的“繼續(xù)改造”生活。
這時候,我已經(jīng)妻離子散,孑然一身。早先的朋友嘛,也怕沾上我這個“摘帽右派”受到牽連,大都和我劃清了政治界線,不敢來往了。
我在勞動教養(yǎng)期間,前幾年不但一分錢收入也沒有,連肚子都填不飽,后兩年開始有了工資,還從每月27元漲到32元,除去伙食費,再買點兒日用品,也攢不下幾個錢。解除教養(yǎng)的那一天,從中隊統(tǒng)計員那里領(lǐng)回來的存折,居然還有86塊錢的余額,簡直是奇跡!
說起領(lǐng)這個存折,還有一個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故事。
我的工資每月32元,到月底并不是直接發(fā)給我,而是由中隊統(tǒng)計員做賬,存進銀行里,存折則由中隊統(tǒng)計員集中保管。每月吃多少伙食費、買多少日用品,都由統(tǒng)計員做賬,從銀行里取出。解除教養(yǎng)的那一天,我在“解除勞動教養(yǎng)通知書”上簽字以后,就從統(tǒng)計員那里領(lǐng)回屬于我的這個存折。這個存折的封面上雖然印的是“中國人民銀行”,但是到任何一個銀行去取,都取不出錢來,而只能到場部的管教股去取?!@是為了避免教養(yǎng)分子盜取存折逃跑而專門設(shè)計的對應(yīng)辦法。
我決定把這筆錢取出來。——我好幾年沒上街、沒摸過人民幣了,急于要取錢去買東西的心情,是可以想見的。
我急匆匆地到管教股去領(lǐng)錢。都下午三點了,管錢的干事還沒來上班。又等了半個多小時,一個二十多歲、穿著時髦的年輕姑娘才扭搭扭搭地扭了進來。我遞上存折去,聲明全部取出——即便我要存錢,也要找個“真正的”銀行,絕不存在勞改農(nóng)場的管教股!——那姑娘拿起算盤來,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通,然后繃著臉告訴我說:“本金86元,五分錢利息,一共是86元零五分?!?
我大感驚訝:我一個月至少能存五塊錢,即便按千分之一的月息計算,五塊錢存一年也有五分錢利息,怎么我86塊錢存了一年多,卻只有五分錢利息?我不敢多說,只問了一句:“怎么這樣少哇?”
那姑娘抬頭瞪了我一眼:“就這么多。你想要多少?”
我囁嚅地說:“我八十多塊錢存了一年多……”
她又瞪了我一眼,輕蔑地說:“你存過錢嗎?活期儲蓄,每年一月一日和七月一日把利息都加到本金里去了,你懂嗎?”
我還是不大相信:“那么,從七月一日到今天,八十多塊錢,存了三個多月,總不會只有五分錢利息吧?請你再算算?!?/p>
她不耐煩地拿起算盤,又撥拉了一通,這才不好意思地說:“哦,我進錯位了,不是五分,是五毛。這樣,一共是八十六塊零五毛?!?/p>
我對她的算法還是不大相信,不過也不想再跟她磨牙了,就不再說話。接過錢和利息清單來,看了一眼上面的一個小戳子,“王秀英”三個字就在我的腦子里生了根。事隔四五十年后的今天,依舊沒有忘記。
解除教養(yǎng)后的第一個休息日,我向指導(dǎo)員請準(zhǔn)了假,翻出一套好幾年沒穿的毛料子干部服,擦亮了皮鞋,揣上我的全部積蓄,大搖大擺地進城去了。
團河農(nóng)場在大興縣境內(nèi),離北京市永定門還有四十多里。雖然有長途公共汽車可通,但是每逢星期天,那車上的人,裝得比沙丁魚罐頭還擠,而我又有個暈車的老毛病,車越擠暈得越厲害。因此,我的第一個“自由日”,進的是“大興縣”這個城,而不是“北京市”那個城。
凡是經(jīng)過幾年勞改,一旦得到釋放的人,只要兜兒里有幾個錢,第一次進城,不把這些錢花完,總是不甘心的。我既然是個具有七情六欲的凡人,自然也擺脫不了這種心理狀態(tài)的控制。只是我花錢的方法,和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罷了。
別人恢復(fù)自由后第一次上街,頭一件事情就是上館子。在勞改農(nóng)場啃了幾年玉米面的甚至麩子面的窩窩頭,僅有的一點點兒腸油,早就被刮得干干凈凈了,何況剛剛經(jīng)過的那三年“自然災(zāi)害”,吃的是“糠菜代”,人人肚子里都素得不行,看見什么都是美味佳肴,就連豬頭肉,一口氣也能吃它一兩斤。進了館子,只要口袋里有錢,還不是什么好吃的吃什么?所以,凡是剛從勞改隊里放出來的人,就好像從餓鬼道里逃出來的餓鬼一樣,這第一個“自由日”,喝醉了人事不省地被抬回來者有之;帶上一個旅行包裝滿了餅干、點心、罐頭、魚肉、煙酒之類扛了回來者也有之;甚至吃得過多送進醫(yī)院去開刀者也有之;除了極愛面子者之外,獨獨沒有人在衣著打扮上花錢:這是因為幾年勞改,學(xué)得更加實際了,穿慣了襤褸的衣衫,愛美之心,早已經(jīng)消失殆盡也矣。
我從小家里管教很嚴(yán),一生無嗜好,煙酒不沾,也沒有吃零食的習(xí)慣,即便進了勞改隊,也只知道讀書寫作,被稱為“苦行僧”,也被稱為“三余莊精力最充沛的人”:因為我的衣袋里總揣著一摞舊書裁成的卡片,哪怕在工間休息的十五分鐘,也要掏出來繼續(xù)編我的《漢語世界語大詞典》,或者繼續(xù)構(gòu)思我的長詩《望娘灘的故事》,一有了佳句,立刻記在隨身攜帶的“卡片”上。
這時候,我編的詞典已經(jīng)初步完成,正在進行學(xué)術(shù)著作《浙江縉云方言初探》的寫作,很需要到北京圖書館去查看一些數(shù)據(jù)和參考書。既然我最怕擠公共汽車,于是我決定把我的全部存款用來買一輛自行車。
大興縣的縣衙門,清代以前一直設(shè)在北京城里的“大興縣胡同”,縣境內(nèi)根本就沒有縣治。據(jù)說直到民國年間,還是如此。1948年北京解放以后,才把縣治設(shè)在黃村鎮(zhèn)。到了1963年,黃村鎮(zhèn)雖然已經(jīng)做了十幾年縣政府所在地,但依舊是小鄉(xiāng)村的規(guī)模,只有一條狹窄的土石街道,兩旁的房屋低矮破爛陳舊,只有縣政府是一座四合院的平房,看樣子還是當(dāng)年地主或官商的大宅院。整條街上,沒有一座三層以上的大樓,更沒有幾家店鋪。我到理發(fā)店理了發(fā),到照相館照了一張“免冠”紀(jì)念照,最后到了賣自行車的縣五金交電公司。這里雖然只有三間平房,卻算是本縣除百貨公司之外“最大”的大商店了。
走進去一看,車子倒是不少,但是價格都在150元以上。區(qū)區(qū)八十多元,差著將近一半兒呢!我摸了摸口袋,無可奈何地正想走開,打算到就在旁邊的信托公司去看看有沒有舊車出售,忽然看見電器部有人在調(diào)試收音機,聲音洪亮,居然還有點兒低音共鳴。我從小就是個課余無線電愛好者,曾經(jīng)從礦石機裝到超外差收音機,就不由自主地踅過去看熱鬧。
擺在柜臺上的,是一架再生式四管半導(dǎo)體收音機,一級檢波,一級中放,一級推挽功放,木制的外殼,面板比一本《紅旗》雜志還要大一些,有一個拳頭那么厚,安的是一個四英寸的揚聲器,難怪聲音洪亮而有共鳴?!@種收音機,現(xiàn)在是絕對不會有人欣賞了,但在那個時候,半導(dǎo)體在大陸還是時髦的新鮮玩意兒,特別是像我這樣與世隔絕了好幾年的老牌無線電愛好者,它那誘惑力,似乎又強烈了好幾倍。
調(diào)試的顧客嫌它個兒太大,搖搖頭,表示不滿意。我這個怯老憨(gǎn敢),卻覺得這是一件難得的好寶貝。一問價格:七十元整。雖然相當(dāng)于我兩個多月的工資,卻是我目前的經(jīng)濟力量所能夠承受的。我捏了捏兜兒里的錢,決定不是買車子好呢,還是買半導(dǎo)體收音機好。
買車子,還要攢七八十塊錢,這對我這個每月只能儲蓄五六塊錢的“一級農(nóng)田工”來說,意味著還要勒緊一年半褲腰帶;而“得到自由”以后,再要像教養(yǎng)時期那樣清心寡欲,似乎也太難了點兒。如果買半導(dǎo)體收音機呢,現(xiàn)在就可以捧回勞改農(nóng)場去,而且無疑能夠引起轟動效應(yīng)。
我猶豫再三,終于下定了決心,幾乎掏干了我的全部積蓄,買下了這臺頗為笨拙但卻肯定能給我?guī)須g愉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
二、風(fēng)流瀟灑,騙她一回
我喜滋滋地捧著這臺罄我所有方才買下的“愛巴物兒”,高興得像是叫花子揀到了寶貝,邊走邊聽。偏偏這時候老天爺瞧著我有氣,挺好的天兒,轉(zhuǎn)眼之間堆上了烏云,竟像夏季似的,不大不小的雨點兒就砸了下來。從縣城回到我的住地,足有七八里路,小跑也得半個小時,那時候我32歲,經(jīng)過勞動改造,思想改得怎么樣了誰也不知道,身體倒是明顯地強壯了不少。1949年10月,我在湖北雨中行軍,膝蓋以下的褲子從來就沒有干過,加上饑一頓飽一頓,早上天不亮吃六大碗米飯,要到天黑了才能吃到下一頓六大碗,吃完了倒頭就睡,也顧不得燒熱水燙腳,12月3日到了重慶,就患上了嚴(yán)重的胃病和關(guān)節(jié)炎,肚子一餓就疼,兩膝酸痛得邁不開步子,嚴(yán)重的時候,上食堂買飯都要扶著墻走;1956年又發(fā)現(xiàn)肺里有一個乒乓球大小的瘤子,加上神經(jīng)衰弱夜里睡不著覺,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小青年,身體衰弱得像老頭子似的。勞改了幾年,根本沒吃藥,什么病都沒有了,連肺瘤都奇跡般地自行消失了;扛著二百斤的米袋能上跳板,抬著四百多斤的抬兒能上坡,淋著雨插秧割麥子更是常事兒,這點兒雨,還不至于把我給淋化了。但是我心疼這架罄我所有買下來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是一種典型的“舍命不舍財”的心理。四面一看,前面不遠處就是長途汽車站。我緊跑了幾步,鉆進了候車室。
候車室里人特別多,其中至少有一小半兒是跟我一樣暫借這個屋檐下聊避風(fēng)雨的。大廳里僅有的幾排靠背椅子,早就擠滿了人。我反正閑著沒事兒,就把半導(dǎo)體打開,找個窗臺放下,入神地聽電臺播送的音樂。
我眼睛看著窗外天空,并不注意周圍人對我有什么反應(yīng)。那年月,不但見過半導(dǎo)體收音機的人少,許多人更連聽也沒有聽說過。所以不多一會兒,在我的周圍,就圍上了好幾個人,睜大了驚訝的眼睛,瞪視著這臺沒有電線連著的“話匣子”,竊竊私語。
“瞧,這臺收音機不用電!”
“不是不用電,是用的干電池?!?/p>
“我家街坊有個耳機子,根本就不用電?!?/p>
“不用電的是礦石機,只能用耳機子聽,有這么大聲音么?”
“對了,這機子不但聲兒大,雜音還特別小,不像我家那臺電匣子,嗡嗡嗡的比唱戲說話的聲兒都大?!?/p>
“這音樂可真好聽,好像千軍萬馬?!?/p>
“好聽什么呀,亂糟糟的,我就愛聽評劇。”
……
我無意間轉(zhuǎn)過頭來,發(fā)現(xiàn)注視著收音機大發(fā)議論的,是兩個姑娘。一個大約二十二三歲,白襯衣外面,套一件大紅色開襟毛線衣,梳兩把小刷子,無非是盡量把自己往小里打扮;一張倒長著的瓜子臉,倒還白凈,但是缺少紅暈,是那種屬于缺少美感的蒼白,一米六五左右的個子,不胖也不瘦,盡管不是婀娜多姿,也還胸脯豐滿,腰身苗條,雖然不是美女,至少還看得過去,不算丑姑娘。另一個大約十五六歲,身高絕不會超過一米五,圓圓的臉蛋兒白中透紅,兩只挺大的眼睛滴溜亂轉(zhuǎn),還是雙眼皮兒,最顯眼的,是兩只特別高大的乳房,把米黃色夾克衫的前胸部位頂起老高,和她的年齡與身高很不協(xié)調(diào)??此齻兊哪樱徽搨€子高矮,都已經(jīng)是成熟的少女,但看她們的言語神態(tài),卻又天真爛漫,憨態(tài)可掬。最為突出的是:兩個人的雙手,手背部分都比一般人要黑得多,而手腕以上,卻又都是白白的了。也就是說,黑白之間,在袖口部位有一條頗為清晰的分界線,一望而知她們都是穿著長袖子衣服經(jīng)常在野外勞作的人。
多年的監(jiān)禁,跟女性特別是年輕的姑娘基本上沒有任何接觸,一旦接近了,不免有一種天然的異性相吸的感覺。見她們盯著我的愛巴物兒議論起來喋喋不休,久久不肯離去,不由得引起了我與她們交談的興趣,就把收音機的后蓋板打開,指著底板和電池對她們說:“這叫半導(dǎo)體收音機,用的是四節(jié)一號電池。如果加一個電源變壓器和整流器,也可以用交流電。正在播放的音樂,叫作《威廉·退爾序曲》,是一首世界名曲。你說的不錯,樂曲描寫的,正是起義的老百姓騎在馬上殺向戰(zhàn)場的場面?!?/p>
年長的一個聽見我肯定了她的說法,來了興趣,不無自負地說:“怎么樣?我說好聽吧?原來是世界名曲呢!”
年幼的一個不服氣,噘了噘小嘴兒說:“世界名曲又怎么樣?我看就不如新鳳霞唱得好聽!嗨,能換個臺,來段兒評劇嗎?”
年長的一個卻不同意地說:“評劇太貧,翻來覆去老是那一個調(diào)調(diào)兒,能不能放一支舞曲?我就愛聽舞曲?!?/p>
我笑著搖了搖頭:“這不是錄音機,想聽什么就來什么。放什么,可得聽人家電臺的?!?/p>
我見那小姑娘顯出一臉失望的樣子,盡管許久沒聽的名曲還沒有放完,也還是違心地轉(zhuǎn)動了旋鈕,把整個頻道上的電臺都選擇了一遍,最后停留在一個播放京劇的電臺上。唱的似乎是《赤桑鎮(zhèn)》,那嘶啞的黑頭唱腔,分明是包文拯。
年長的那個立刻叫了起來:“難聽死了,哇啦哇啦的,吵得人腦漿子疼,還不如剛才那個好聽呢!快換回來吧!”
年輕的一個馬上表示異議:“就是京戲,也比那個好聽,甭?lián)Q,甭?lián)Q!”
我不禁又一次笑了起來:“你們這一爭,我可就無所適從了。干脆讓它歇一會兒吧!”說著,“啪”的一聲就把收音機關(guān)上,又隨口不經(jīng)意地問:“你們兩個,是同學(xué)還是姐妹?”
年長的一個白了我一眼,以一種輕蔑的口吻對我說:“你這個人好沒眼力!如果是同學(xué),我比她大五六歲呢,我該是個大學(xué)生了,她還是個初中生,怎么能是同學(xué)?如果是姐妹,你看我是長乎臉兒,她是圓乎臉兒,再說,你看她那個兒……”
這句話沒說完,年幼的那個不樂意了,嚷著說:“你老說我個子矮,就不說我才十五歲,人家還長個兒呢!”
年長的半真半假地損她:“你盡長心眼兒了,還長個兒哪?長抬頭紋去吧!我十五歲那會兒,就有現(xiàn)在這么高!”
年幼的無法辯駁,有點兒強詞奪理了:“你們家吃什么?我們家吃什么?我要是從小就喝牛奶,能不長個兒么?”
年長的仍不饒她:“說那個干什么呀?人家喝棒子面糊糊的,也長一米八的個兒,你怎么不說你十三歲就……”
這句話沒說完,年幼的急了,撲過去就要撕她的嘴,年長的并不跟她玩兒真的,只是嘻嘻地笑著往后躲。在這樣的場合,我這個“外人”,只好臨時充當(dāng)一下“和事佬”,用打圓場抹稀泥的口吻說:“個兒高的,亭亭玉立;個兒矮的,嬌小玲瓏,各有各的好處,有什么好爭的?女大十八變,十八歲以前,總還要長點兒個兒的,何況女人生一次孩子,骨節(jié)松一松,還有可能竄起一寸兩寸來的呢!”
年長地瞟了我一眼:“你是賣膏藥的,還是說相聲的?一張嘴,倒是真能白胡的呀!”
我笑笑:“我既不是賣膏藥的,也不是說相聲的,我是個寫小說的。我來猜一猜,你們兩個,都是農(nóng)場的工人,對不對?”
年長的正要支吾,年幼的究竟好哄,已經(jīng)承認(rèn)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笑笑:“這不是明擺著嗎?你們兩個,臉蛋兒長得又白又嫩,兩只手卻特別黑,可見你們是戴著草帽、捂著口罩在野外工作的。我猜得對不對?”
年幼的聽我說得風(fēng)趣,立刻忘了剛才的爭執(zhí),拍著巴掌大笑起來:“你是個偵探吧?”
我幽默地點點頭:“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說是,因為我寫過偵探小說,多少也懂點兒偵破學(xué)、推理學(xué);說不是,是我從來沒有接受過客戶的委托?,F(xiàn)在我再來猜一猜:你們兩個,是不是都是天堂河二分場的職工?”
這一回是年長的表示驚訝了:“大興縣有那么多農(nóng)場,你怎么就判定我們是天堂河農(nóng)場的?”
我一本正經(jīng)地娓娓道來:“大興縣盡管有好幾個農(nóng)場,可是勞改農(nóng)場不許犯人隨便外出,國營農(nóng)場沒有女隊,除了公安局辦的農(nóng)場,誰也不敢招收未滿十八歲的‘童工。只有天堂河……”
“看起來,你對這里的農(nóng)場還一清二楚的呢!你究竟是干什么的呀?”
“你知道這里附近有一個國務(wù)院農(nóng)場么?實話告訴你們,我的單位直屬國務(wù)院,我常常到國務(wù)院農(nóng)場來參加勞動,別的情況不大清楚,附近有幾個農(nóng)場,倒是聽說過的。”
我說的話半真半假:說真,那是一九五七年以前的事情;說假,因為現(xiàn)在國務(wù)院農(nóng)場根本就不存在了,早已經(jīng)交給團河農(nóng)場,成為二大隊的二中隊,也就是我現(xiàn)在所在的中隊??墒歉浇木用窠辛?xí)慣了,依舊把二大隊二中隊叫作“國務(wù)院農(nóng)場”。我說我是“國務(wù)院農(nóng)場”的,也不算全是瞎話。
她們兩個互相望望,分明是不知道大興縣有一個“國務(wù)院農(nóng)場”。看看我的儀表,一身筆挺的料子干部服,戴著眼鏡兒,頭發(fā)鏡光,皮鞋锃亮,文質(zhì)彬彬,相貌堂堂,不由得不相信。
我心里暗笑:看起來,當(dāng)一個騙子并不難,至少騙騙這樣的黃毛丫頭,憑我這樣并不高明的騙術(shù),就能一騙一個準(zhǔn)兒。
年長的聽說我是國務(wù)院的干部,立刻對我尊敬起來,也親近起來,自負地說:“我父親也是個干部,他是宣武區(qū)區(qū)政府的?!?/p>
“還是個科長級干部呢!”年幼的幫她做了注解,也為她剛才說的“你家吃什么”做了注解。
年長的嘆了一口氣:“科長級干部,管個什么用?要是再大點兒,我就不至于……”
據(jù)我所知,天堂河農(nóng)場,是北京市公安局十三處——治安處辦的。這里既不是勞改農(nóng)場,也不是勞教農(nóng)場,而是另有一個名稱,叫作“組織勞動農(nóng)場”。這是新中國特有的一種農(nóng)場,別的國家,估計不會有。凡是到這里來勞動的人,都犯有某種小過失,例如打架斗毆、小偷小摸、亂搞男女關(guān)系或搞同性戀、賣淫次數(shù)不多的暗娼等等,雖然不夠判刑和勞動教養(yǎng)的條件,可是已經(jīng)被機關(guān)、學(xué)校、工廠開除,變成了“無業(yè)游民”,或者不服從組織分配,逃回北京來,變成了沒有戶口的黑人,于是就用“組織勞動”的名義,把這些“社會閑散勞動力”組織起來,進行勞動生產(chǎn),由公安局治安處管理,名義上不算處分,實際上帶有半強制性質(zhì),不是“自覺自愿的自動組織”,而是“強迫性的被組織”,你不愿意來,根本不行;來了,如果表現(xiàn)不好,還要“升級”為勞動教養(yǎng)或者判處徒刑呢。
這種不屬于勞改處管而屬于治安處管的“準(zhǔn)勞改單位”,北京市公安局系統(tǒng)中也有好幾個,例如琉璃河沙石廠、東北旺苗圃等等,都屬于“組織勞動”范疇。其特征,第一是帶有強制性質(zhì),第二是員工中沒有工會的組織。后來在“文革”期間出現(xiàn)的“強制勞動”(簡稱“強勞”,著重于勞動,屬于勞動改造范疇)和“毛澤東思想學(xué)習(xí)班”(著重于交代問題,屬于拘留審訊范疇),都是公安局辦的類似組織,也可以說是“組織勞動”或“勞動教養(yǎng)”的“學(xué)前班”或“預(yù)科”。
整個天堂河農(nóng)場一共有十個分場,其中二分場全是女性,共有五百多人。這些“叛逆的女性”,在公安局辦的強制性農(nóng)場里,不敢不老實,但是每逢休息日,簡直是放虎下山,折騰起來,依然相當(dāng)厲害。每逢天堂河農(nóng)場放假,北京市的治安警察和“小腳偵緝隊”就要比平時忙碌得多。
團河農(nóng)場三大隊的“少年職工”,都是少年犯管教所期滿釋放出來的未滿十八周歲的“小闖將”。這些人年齡雖小,卻大都是性早熟者。團河三大隊和天堂河二分場相距不到十里路,這些少年職工夜間偷偷兒跑到二分場去“偷香竊玉”,把女流氓勾引出來鉆玉米地,或者因為爭風(fēng)吃醋而大打出手的故事,就像我這樣的被監(jiān)禁分子,也是時有所聞的。特別是我解除教養(yǎng)到了“國務(wù)院農(nóng)場”這個就業(yè)中隊以后,隊里就有好幾個“二勞改”或娶了天堂河農(nóng)場的女職工做老婆,或者和那里的女流氓勾勾搭搭地做“露水夫妻”。盡管我到二中隊還沒有幾天,但是聽說過的這種“風(fēng)流軼事”,為數(shù)還真不少。對于這個人間“天堂”里的秘密,我早就產(chǎn)生興趣了。今天是我的第一個“自由日”,鬼使神差,無意中讓我碰上了這兩個“天堂神女”,我怎么可以失之交臂,當(dāng)面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呢?既然人家并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我何不將錯就錯,或曰冒一次險,去一探這就在北京郊區(qū)但卻鮮為人知的神秘世界呢?
我靈機一動,就說我是個作家,很想去闖一闖這個禁區(qū),體驗一下生活,請她們倆一定幫忙。
年長的猶豫半天,為難地說:“我們那里,是女人的世界,在宿舍里,穿得很隨便,絕對禁止男人進去的,我怎么好帶你去呢?再說,我也不認(rèn)識你呀?”
我笑笑:“女人的世界,不讓男人觀光,這個我能理解。照我想,大概是怕發(fā)生問題吧?你看,我是個不規(guī)矩的男人么?再說,那么多姑娘在里面勞動,她們的父兄,難道都不許去看望一下?可見不許男人進去,并不是絕對的,而是要看去的是什么人。如果說咱們不認(rèn)識,這個好說:昨天咱們不認(rèn)識,今天,往后,咱們不是就算認(rèn)識了么?”
年長的還遲遲不敢答應(yīng),年幼的膽子似乎比她大得多,插嘴說:“張姐的顧慮也太多了,這位同志是國務(wù)院的干部,又不是玩兒鬧的,準(zhǔn)不會惹事兒,你怕什么?要是你覺得不好說話,我出個主意:就說他是你家的什么人,給你送什么東西來的,先到分場部登記,正大光明地去看望你,隊長還能不讓你接見么?”
我連說這是一個好主意,要她照辦。年長的還有些膽小,說是一旦拆穿了西洋景,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又指著年幼的推托說:“這個主意,可是你出的,為什么不說他是你的大哥或者叔叔什么的呢?”
年幼的鼻子里“哼”了一聲:“廢話!你不知道隊長三天兩頭往我家跑?別說我家里有幾個親戚隊長一清二楚的了,就連我家有幾個瓶瓶罐罐兒,隊長們?nèi)济髅靼装椎?,我蒙誰去?不像你,你爸是個科長,你自己又是個班長,隊長對你特別相信,卻不知道你家里究竟有幾個哥哥、叔叔、表兄、表叔,偶然說一次瞎話,隊長又不是神仙,能知道什么呀?”
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年長的似乎也不好意思推托了,只好點點頭,表示答應(yīng),當(dāng)即商量好了:我算是她的小舅舅,是因為到固安縣出差,路過天堂河,她媽讓他順便給她送東西來的?!司寺?,不算她家的人,隊長問起來,也好支吾。
我把收音機的后蓋板安上,正打算裝進紙盒子里去,年幼的一眼看見紙盒上印的字,叫起來說:“這個話匣子還是福長街出的呢。我家就在福長街住,怎么連我都不知道那里有個無線電廠呢?”
年長的又損了她一句:“可福長街上有幾家飯館兒,你一定門兒清吧?”
我們?nèi)齻€說著笑著一起走出了車站。這時候,雨點兒已經(jīng)變小,只剩下牛毛細雨還在連綿而下,倒有點兒像是“毛毛雨,下個不留?!钡慕锨锷?。走到街上,盡管還有似霧非霧的潮氣撲面而來,雨傘倒是用不著了。我們的第一件事情,是上街去買必要的手持道具──帶給我“外甥女兒”的東西。
走在路上,我們彼此通了姓名,得知年長的姓張名慧芳,家住市里西什庫草嵐子胡同四號,也就是中共建政前的“北平軍人反省院”,關(guān)過許多共產(chǎn)黨員的,連現(xiàn)任北京市市長都在那里面關(guān)過,現(xiàn)在改作機關(guān)宿舍了。她還特別關(guān)照我:她舅舅叫趙振華,是北京機床廠的技術(shù)員,今天是到固安縣出差回來,順便給外甥女兒送點兒東西的,如果隊長問起來,可千萬別說錯了。看起來她倒是真有這樣一個舅舅,只是從來沒有今后也不可能會到這里來給她送東西罷了。那個年幼的趕緊也自報姓名:她叫劉桂芳。剛才她已經(jīng)說過,家住前門外天橋福長街。──我知道,那里1949年前是貧民和下等妓女的聚居地,這姑娘的家境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囊中羞澀,攏共只剩下十幾塊錢了,不敢多買東西,時近中秋,月餅已經(jīng)上市,不但是節(jié)令食品,豆沙、棗泥、自來紅之類,六兩糧票能買十個,不過兩塊多錢,就裝了一匣子,再買上兩斤雜拌兒糖塊兒,一共才六塊多錢。想到她兩手黧黑,又給她買了幾副線手套。這時候已經(jīng)將近十一點鐘,按說我應(yīng)該請她們吃一頓飯的,可是口袋里剩下的幾張票子,只夠我一個人吃的了,無可奈何,只好不提此事,回到汽車站等車。
從黃村車站坐汽車到天堂河農(nóng)場二分場,應(yīng)該在“天宮院”站下車,大約六七里地,票價兩角。這里是始發(fā)站,幾乎任何一趟往南去的車都經(jīng)過天宮院,所以不出十分鐘,我們坐的車子就開動了。
三、“天堂”神女,笑聲爽朗
多變的天,有點兒像小孩子的臉,哭笑無常:車子開出黃村車站的時候,小雨已經(jīng)停住,僅僅不過十幾分鐘,車到天宮院,那斜風(fēng)細雨又來勁兒了。好在下車以后往東走不遠就看見一排排灰色的平房,二分場已經(jīng)在望。
我正要催促她們兩個緊走幾步,小桂芳倒站住了,歪著個小圓臉兒問慧芳:“張姐,你就這樣把‘舅舅帶進分場去么?”
慧芳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也站住了腳,反問:“我不帶他,他進得去么?”
桂芳聳了聳鼻子,做了個鬼臉:“你就不想想,固安到北京的車,是打南邊來的;咱們的車,是從北邊來的。怎么就那么巧,一南一北兩趟車同時到達天宮院,偏偏又碰上了你舅舅?”
慧芳“噢”了一聲,醒過茬兒來,先用一個指頭點著她的太陽穴,明夸實貶地說:“就你鬼心眼兒多!”接著轉(zhuǎn)身對我說:“看見沒有?進大門東邊第一排朝北的房子,就是分場部。我們兩個先回中隊,你慢慢兒走。碰見值班的問你,你就說是‘接見的。就憑你的模樣兒,她們不敢怎么著你。管教干事要你登記,你可別忘了你叫趙振華,是北京機床廠的技術(shù)員;我是三中隊一班的?!?/p>
“接見”一詞,在報紙上只用于國家領(lǐng)導(dǎo)人見外賓;在公安局,那檔次可就低了:指的是勞改隊的人見家屬??墒瞧催^來用,不是指勞改隊里面的人“接見”家屬,而是家屬“接見”在勞改隊里面的人,從語法上說,“主次顛倒”了。正確的說法,應(yīng)該是“被接見的”。但是這種“語法混亂”的語言,在勞改隊已經(jīng)使用多年,無法更改了。于是,我就成了張慧芳的“接見的”了。
我連連點頭。小桂芳向我飛了一個媚眼,教導(dǎo)我說:“干這種事情,膽子要放大點兒,自己認(rèn)定張姐就是你的親外甥女兒,心里就不會發(fā)慌了?!闭f完,沖我嘻嘻一笑,拉著慧芳,邁著小碎步,低著頭、頂著雨飛也似的往前走了?!雌饋?,她是個說瞎話的行家,年齡雖小,卻蠻有資格做我老師的。
天宮院村子附近,都是沙土地,還有好幾個大沙包,所以雖然剛剛下過雨,現(xiàn)在也還下著,可路上并不泥濘。進入農(nóng)場區(qū)以后,土地就平整多了。通往二分場大門的路兩邊,東面是葡萄園,有的整條籬架上的葡萄已經(jīng)摘光,有的籬架上還掛著一串串鮮紅的玫瑰香葡萄。因為下雨,沒有人采摘,只有幾個半老的婦女龜縮在路邊用葦席搭的窩棚里向外探頭探腦;看見我服裝高檔,手里提著東西,只顧走路,既沒有攔我,連問也沒有問我。
農(nóng)道的西面,是一塊剛剛開墾的處女地,已經(jīng)修好了排灌系統(tǒng)和栽植溝,有的床面上挖出了一個個深坑,看樣子,大概打算種果樹。
慧芳要我慢慢兒走,以免她前腳剛進門我后腳也到。但是在這淅淅瀝瀝的連綿秋雨中,我連雨傘都沒有一把,要我安步當(dāng)車,不但難為了我,環(huán)境氣氛也都很不相當(dāng)。可是我不得不聽從她的安排,讓自己裝出一副對周圍的一切都十分感興趣的樣子來,東張張,西瞧瞧,有時候干脆還駐足凝神遠眺,以便把在路上的時間盡量拉長。
走過了三五百米,離分場大門越來越近了。忽然一個奇異的場面吸引了我:一條東西向的果樹栽植溝上,有三個姑娘在雨中勞動,遠的兩個看不太清楚,靠近大路邊兒上的一個,穿一件白色長袖襯衫,罩一件深紅色毛線背心,也沒戴草帽,頭發(fā)上的水珠順著臉頰往下流,有的在下巴那里滴落,有的就順著后脖頸流進了脖子里,身上沒有一處是干的,褲腿上沾滿了泥沙,手持一把桃形鍬,正在挖一個果樹栽植坑。她站在坑底,一鍬挖上來的沙土,有一半兒掉回坑底里去了。那種不是干活兒的架勢,那種狼狽的樣子,不用問就知道是個從來沒有經(jīng)過勞動鍛煉的新進人員。我不禁有些同情起她來,反正我不忙著趕路,就走過去問她:“小姑娘,下雨天,人家都收工了,怎么你們幾個還在堅守崗位呀?”
那姑娘抬起頭來,用袖子抹了一把滿臉的雨水。呀,好漂亮的一張瓜子兒臉,大概是在料峭秋雨中凍的時間長了,顯得有幾分蒼白,缺乏姑娘們臉上的那種紅暈。她看了看我,見是一個干部模樣的人,神情和語態(tài)一點兒也不輕佻,嘆了一口氣,說:“今天上午的任務(wù)是挖蘋果坑,定額兩個,誰挖完誰走。我從來沒挖過,挖上面還行,挖到下面,鐵鍬耍不開,土鏟不上來……”
“什么規(guī)格?”
“直徑一米,深一米?!?/p>
我把東西在埂埝上一放:“你上來,把鐵鍬給我!”
盡管我用命令的口氣跟她說話,可她只是瞪大了驚訝的眼睛,沒有執(zhí)行。過了好一會兒,這才用疑問的口氣問我:“您是?”
“我是市局來的,找你們分場部辦點兒事兒。我?guī)湍惆鸦顑焊赏炅?,你帶我到管教股?!薄艺胝覀€理由多耽誤一會兒時間,這可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所謂“市局來的”,本是一句模棱兩可的糊涂話,怎么理解都行。凡是市級的局,不論郵政局、稅務(wù)局、教育局、衛(wèi)生局,都可以叫“市局”。但在某一系統(tǒng)中,“市局”只指本單位的市級局機關(guān)。天堂河農(nóng)場是北京市公安局十三處辦的,因此我說的雖然含糊,她的理解卻很清楚。一聽我是“市局”的人,她不敢多說了,撐著鐵鍬艱難地從坑底爬了上來,把鐵鍬用雙手遞給我。盡管我明明看見她在冷風(fēng)中有些瑟瑟發(fā)抖,蒼白的臉上,居然也漾上了一絲兒淡淡的紅云。
經(jīng)過好幾年的勞動鍛煉,在沙土地上用桃鍬挖一個一米深的坑,而且開口一米,對我來說,已經(jīng)跟玩兒似的了。我根本就不跳下坑去,只站在坑邊,用兩臂的力量把鍬頭扎向沙土,再端上來,這一鍬沙土,少說也有十來斤。回想我剛到清河農(nóng)場的時候,用瓦片形的“筒子鍬”挖那能把皮鞋后跟粘掉下來的黏膠泥,挖不上三鍬就“耍錘”,急得人真想用手去摳,那個困難勁兒,才叫不好受哩!比起這個姑娘挖的沙土坑來,難度大多了。
我一面挖,一面跟她說:“往后如果還干這種活兒,要準(zhǔn)備兩把鍬,一把長把兒,一把短把兒,挖到坑底,就改用短把兒鍬。如果找不到短把兒的,就用鐵锨把沙土挖松了,再用一個沒把兒的鍬頭端,也比這長把兒的好使??礃幼?,你是新來的吧?勞動還沒過關(guān)?”
她慘笑了一下:“我來了也有半年多了。剛來的時候,用小車平整土地。這里原本是十幾個大沙包,都是我們用小車推平的。干那個活兒,我管拉襻,倒也還行。后來又到放水班看了一個多月水泵,上個月剛編進生產(chǎn)班來的。我以前沒干過鐵鍬活兒,特別不行?!?/p>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怎么到這里來的?”我以“市局干部”的口氣,單刀直入地問。
她遲疑了一下,終于還是說了實話:“我叫李全真,二十一歲了。我是學(xué)舞蹈的。一九六一年舞蹈學(xué)校畢業(yè),分配到陜西省歌舞團。那邊的生活實在太苦,連肚子都吃不飽,特別我又是跳舞的,更頂不住,就跑回北京來了。在家里待了一年,沒有戶口,糧食供應(yīng)、工作,都解決不了。想回陜西吧,那邊已經(jīng)把我除名了,回不去。派出所的民警說:要想報上北京戶口,除非到農(nóng)場去。我想想,干幾天農(nóng)活兒鍛煉鍛煉也好,先把戶口報上再說,所以就到這里來了。沒有想到,這里的人,全是……全是……”
她沒好意思說下去,我給他接了下茬兒:“全是流氓、小偷兒,是不是?環(huán)境不好,這可就得看你自己的了。你懂得‘出淤泥而不染這句話的意思么?”
她臉一紅,低下了頭去:“我懂……”
在她手下十分艱難的活兒,到了我的手上,也不過十幾分鐘時間,就干凈利索地收了尾,坑壁直上直下,坑底見棱見角,保證驗收合格,絕不會像她干的活兒:坑底像個鍋底。我把鐵鍬遞還給她,示意她趕緊收工。
她再三表示感謝,說話正正經(jīng)經(jīng),并沒有顯示出絲毫的諂媚或者討好。有她帶路,所有關(guān)口再也沒有人來問我一聲。到了大門口,她讓一個值班的中年婦女把我?guī)У焦芙坦?,她就回自己宿舍里去了?/p>
中年的值班員把我?guī)У揭粋€門上釘有“管教股”木牌的房門口,推開半條門縫兒,喊了一聲:“報告陳干事,有家屬來接見!”
里面答應(yīng)一聲:“進來!”我就大大方方地推門而進。那個女值班員完成任務(wù),回大門口去了。
管教股辦公室不大,有兩張面對面相拼的辦公桌,桌后坐著一個微胖的中年婦女,齊耳的短發(fā),便裝。旁邊靠墻的長凳上,坐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桃形的圓臉粉白細嫩,簡直吹彈得破,薄薄的嘴唇皮,一笑倆酒窩兒,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糯米牙,特別是那兩只雙眼皮兒的大眼睛,簡直大得出奇,已經(jīng)不是“水汪汪”、“滴溜亂轉(zhuǎn)”、“會說話”之類的詞語所能描寫的了。我簡直奇怪,天堂河農(nóng)場,怎么盡收羅最漂亮的姑娘?
中年婦女見有人進來,立刻把談話進入尾聲:“那么你就先把怎么從新疆跑回來,跟你一起回來的都有哪些人,一路上你們都干了些什么事情,誰能證明,都詳詳細細寫出來。別的問題,咱們以后再談。”
那姑娘答應(yīng)著,站了起來。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她那辮子之長,超過了膝蓋,為我生平所未見。如果解開了,也許能到腳后跟兒吧?
微胖的中年婦女,不用問,當(dāng)然就是管教股的陳干事了。我說明來意,正在琢磨如果她問我要工作證我怎樣找借口,沒想到她根本不問我這個,只是翻出本子來,問了我的姓名地址和工作單位,看的是某隊某班某人,我照慧芳教我的背誦了一遍,她就搖電話叫三中隊的隊長來帶我去“接見”。──這一關(guān)居然如此好過,是我所未曾料到的。也許是我的堂堂儀表和從容談吐,竟把這個老牌警察的眼睛給蒙過去了吧?
來的隊長居然是個男人,這可又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不過這個男隊長年紀(jì)已經(jīng)五十開外,一副老實農(nóng)民的形象,估計是個資格老、能力差、文化低的復(fù)員軍人。他把我?guī)У椒謭霾勘泵娴牡谌欧孔樱崎_一間房門,朝里喊了一聲:“張慧芳,你舅舅看你來了?!眳s站在門外,并不進去。
慧芳在門里答應(yīng)了一聲,一蹦就蹦了出來。一看見我,撲上來墜著我的胳膊就叫:“舅舅,你今天怎么有工夫到這里來?您可從來沒上這里來過呀?”她那一副親熱的樣子,誰也不會懷疑我不是她的親舅舅。真是個好演員,根本用不著導(dǎo)演教她,就把戲演得很到位。
我莊重地笑笑,用親熱的口氣說:“我去固安出差。你媽說你上個星期休息沒回去,叫我順路來看看你?!?/p>
老隊長見我們“接上了關(guān)系”,瞧那場面也不像是假的,就說:“你們進去談,進去談?!?/p>
慧芳放開我的手,轉(zhuǎn)身拉住了老隊長,半帶撒嬌地說:“我舅舅來了,您不審審他,也得跟他說說我怎么不聽話、怎么表現(xiàn)不好、讓他往后好好兒地管管我呀!怎么一句話不說就走了?再說,我舅舅給我?guī)裁春贸缘臇|西來,總也得孝敬孝敬您哪!”說著,硬是把老隊長拉進宿舍里去摁在炕沿上坐了下來。
我打量宿舍里的景況:一間寬約五米、深約八米的長方形大房間,東西兩邊各有一條土炕,兩炕之間有一條一米多的過道,每條炕上十個鋪位,炕沿上面各拉著一根鐵絲,搭著毛巾、褲衩、襪子、乳罩之類。宿舍里的人,這時候有焐在被窩兒里的,有坐在炕上干自己的事情或聊天打鬧的。劉桂芳看見了我,悄悄兒跟我眨了眨眼睛,沒敢打招呼。老隊長從衣兜兒里掏出一包“大綠葉”牌香煙來,不好意思地遞一支給我。我連說:“謝謝,不會抽。”旁邊一個燙著雞窩頭的姑娘笑著損他:“寇隊長姓寇人更摳,一個月掙七八十塊錢,還抽這兩毛錢一盒的‘大綠葉,要像我們這些掙二百七十毛一月的,還不得抽六分錢一盒的‘蜜蜂???這樣的煙卷兒,怎么待客呀?收起你的來,抽我的吧!也不太好,至少是‘海河的,中不溜兒!”說著,從枕頭邊拿起一盒煙來,遞一支給我。
我趕緊站起來恭謝不迭,連連說我確實不會抽煙,絕不是嫌隊長的煙不好。再說,我要是真會抽,出門在外,身上能不帶著煙卷兒?
那姑娘見我說得在理,也不勉強我,扔了一支給老隊長,自己叼上一支,擦火柴點著了,卻不理老隊長。看起來,她們跟隊長之間的關(guān)系比較隨便,至少是和這個男的老隊長之間沒有什么隔閡,不像勞改隊或者教養(yǎng)隊的隊長,老是繃著個臉,動不動就訓(xùn)人。
老隊長自己點上了煙,我就斜著身子和他面對面在炕沿上并排坐下,擺出一副要跟他長談的架勢來?;鄯技泵o我丟眼色。我一時間不明白她的意思,不便動作。她可憋不住了,搶在前面對我說:“媽也真是!我不是寫信告訴她上個星期我臨時有任務(wù)不能回去,下個星期讓我休息四天么?就她老不放心,又打發(fā)您來檢查我。我問您,我要媽買的手套,您給我?guī)砹嗣矗俊?/p>
我醒過茬兒來,她這是要我當(dāng)著隊長的面把東西交給她,以便把戲演得更真實些。我順著她的話茬兒說:“你媽倒不是不放心你,反正我出差去固安,路過你這里,就讓我順便來看看。再說,你來這里都快兩年了,我還沒來看過你一次呢,不是顯得我這個舅舅對你太不關(guān)心了么?你要的手套,你媽讓我給你帶來了。你媽說:過不多久就是中秋,你們單位,中秋節(jié)放不放假可沒一定,叫我把月餅也給你帶來了?!?/p>
說著,我把手套和糖果、月餅都取出來,放在她的鋪位上。
我們倆的對話,其實事先并沒有經(jīng)過設(shè)計。這有點兒像是新中國成立前跑碼頭戲班演的“幕表戲”,沒有劇本,也沒有導(dǎo)演,只由班主講一個故事梗概就上臺,所有臺詞兒,都由演員在臺上隨意編。
慧芳抓起一把糖果加上兩個月餅愣要往老隊長手上塞。這一來,憨厚的老隊長有些不好意思了,把月餅放下,只捏起兩顆糖塊兒來說:“馬上就要吃飯了,月餅?zāi)憔土糁街星镌俪园伞;仡^你到干部食堂給你舅舅打個好菜,就說是我說的。”說著,站了起來,對我說聲“你們聊,你們聊”,就出去了。
隊長一走,宿舍里立刻熱鬧起來。也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班長請客吧!”慧芳就抓起一把糖果來往對面炕上撒了過去。一幫姑娘們,原來都在自己的鋪位上橫躺豎臥著,看見天上下起了“糖果雨”,立刻撲了過去,像小孩子撲蟋蟀似的,一個個都撅著屁股搶起糖塊兒來。連原本焐在被窩兒里的,也掀開被子,只穿著三角褲戴著乳罩就和大家滾成了一堆兒,嘻嘻哈哈地笑個不住。對面炕上還沒有搶完,慧芳又抓起一把來,往身邊的炕上撒去,于是兩邊炕上,全都跌成了一堆,亂成了一片。
我冷眼旁觀,只有對面炕上最北邊靠墻腳的一個鋪位上,坐著一個戴眼鏡、剪短發(fā)的圓臉兒姑娘,手里捧著一本一寸多厚的外文書,低著頭全神貫注地在看,就好像在圖書館里,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安靜得好像一片沙漠。我心里暗暗納罕:在這種地方,怎么竟也有這樣的“女學(xué)士”?
慧芳的鋪位是南頭窗戶根兒下面的第一個,小桂芳的鋪位,就挨著慧芳。因為糖塊兒是撒出去的,鋪位在中間的人占了便宜,兩頭的人很難搶到。小桂芳不知道是因為要在我面前裝出一副莊重的神態(tài)來呢,還是有自知之明,心知根本搶不到,只是笑著,沒有參加哄搶?;鄯籍?dāng)然不會忘記她,特意挑選幾顆高級一點兒的,扔到了她的懷里。倆人對視了一眼,會心地笑了。
這一來,可讓明眼人看見了,嚷了起來:“班長不公平,有偏心眼兒!”說著,一窩蜂地擁上來要搶那沒有撒完的糖塊兒?;鄯家娝齻儊碚卟簧?,一不做二不休,把剩下的糖塊兒分成兩堆兒,三把兩把全撒在兩條炕上。于是,除了看洋書的那個女學(xué)士和拿著勁兒的小桂芳之外,又一次全都卷進了“哄搶”的漩渦之中。
我買的兩斤雜拌兒,總數(shù)至少有一百多塊,這會兒宿舍里不到二十個人,就是平均分配,每人也有十來塊;這么一搶,可就不公平了,而且慧芳自己連一塊也沒吃上。我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倒有些后悔不該全拿出來,或者專門給她買一斤更好的,悄悄兒再給她了。
熱鬧的浪潮剛剛平息下去,房門猛地被踢開,沖進來一個全身濕透了的姑娘,嘴里喊著:“這鬼天氣,早上還好好兒的呢,說下就下起來,把姑奶奶淋壞了!”說著,先脫了長褲,接著把上衣扒了個精光,從鐵絲上拉下毛巾來,從頭擦到腳。我看見她那一身皮膚,幾乎沒有一處不是烏黑油亮的。她沖進門來的時候,瞥了我一眼,明明知道房間里坐著一個大男人,可是脫衣服的時候,卻連一點兒顧慮也沒有,三下兩下就把外衣外褲都脫光了,只是沒有脫掉三角褲,而是在脫上衣的時候,略略側(cè)過一點兒身子去,可是兩只豐滿而烏黑的乳房,還是袒露無遺。是她進來得太慌忙,沒有反應(yīng)過來房間里有男人?還是她根本就沒有羞恥之心,在男人面前脫衣服,早就無所謂了?
她旁若無人地擦干了身上的水跡,從枕頭底下抽出一件花襯衣來披上,這才再次瞥了我一眼,遲疑了一下,終于拉開了被子,鉆了進去,把半濕的三角褲也換了。
“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是不是又去幫那個‘七王妃干活兒了?”
她一邊換衣服,一邊回答左鄰右舍的問話:
“誰叫咱家我跟她好呢,這叫舍命陪君子,心甘情愿,沒得可說?!?/p>
“說她是‘七王妃,她可并不真是王妃呀,怎么就那么嬌氣,一樣的規(guī)格,一樣的定額,咱們大家伙兒全都早早地完成了,獨有她一個人干不了,有你幫著她,還這么晚才回來!”
“這個你就不知道了。她這個人,其實一點兒也不嬌氣。你是不知道,自從她被送到這里來以后,一顆心可還掛在人家王子的身上,一想到他就哭,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你沒看她來的時候又白又胖的,現(xiàn)在都快變成瘦猴兒了,哪兒來的勁兒?要是讓她一個人干哪,還不得天黑了見?”
“她們班里,就沒人發(fā)揚一下風(fēng)格?”
“大下雨天兒的,又都沒帶著雨具,這個風(fēng)格,是不大好發(fā)揚。各人干完了各人的定額,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整個工地上,就剩下‘七王妃和‘假正經(jīng)兩個人了。你們猜,是誰幫‘假正經(jīng)干完活兒的?我現(xiàn)在發(fā)布最新新聞,我親眼看見一個男人在幫她干活兒!只是距離遠,看不清是誰。我估計,八成兒準(zhǔn)是那個趙技術(shù)員!‘假正經(jīng)有老情人幫她,‘七王妃的小情人幫不了她的忙,只有我跟她是同病相憐,我不幫她,還有誰去幫她呀?”
“哈,原來也有個王子愛上了你呀?封你做第幾個王妃?”
“撕你的臭嘴,我說的是我們兩個都被學(xué)校開除,都上不了學(xué)了!我長得又黑又丑,誰愛我呀!能跟她比嗎?”
“這可不一定,有愛孫猴兒的,有愛八戒的;有愛白的,就有愛黑的。我要是王子,一定封你做皇后。──就叫黑桃皇后!”
屋子里爆發(fā)出一片哄笑聲?!昂谔一屎蟆睆谋蛔永锾鰜硪耗莻€損她的姑娘。兩個人在炕上炕下追了一圈兒,逃的人氣喘吁吁,連連求饒:“別鬧了,給你糖吃。今天班長請客吃糖,你不在,我替你搶了一大把來,能不說是大姐姐特別疼你么?”
“黑桃皇后”看了我一眼,半光著身子一蹦蹦到了慧芳的面前也就是我的面前:“呵,好你個班長,保密工作做得可真不錯呀!昨天還說你沒對象呢,今天就來分喜糖了。老實坦白,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是自個兒‘撲的,還是人家?guī)湍恪┑??我發(fā)揚風(fēng)格去了,你給我留下多少喜糖?”
慧芳被她說得漲成了個大紅臉,嗔著說:“該撕你的臭嘴了!你胡咧咧些什么呀?這是我小舅舅!”
這么一說,“黑桃皇后”那黝黑放光的臉上,也飛上了一朵紅云,黑里透紅,有點兒像是紫色的了。不過她倒不扭捏作態(tài),而是大大方方地走到了我的面前,光著大腿,把兩個腳后跟一并,胸脯子一挺,敬了一個軍禮,一本正經(jīng)地說:“報告班長的舅舅,我胡說八道,應(yīng)該受到處分。該怎么處罰,您就發(fā)布命令吧!”
她的表演,又一次引起了全房間人的哄堂大笑。我對這個既淘氣又義氣的孩子很有好感,就手拿起一個月餅來,往她手上一塞,也一本正經(jīng)地說:“第一,罰你吃一個月餅,第二,罰你趕緊穿上長褲,可別凍著!”
她一吐舌頭,說了句“這樣的處罰,我愿意天天接受”,果真捧著個月餅跑回被窩兒里去了。
我望著她的背影贊嘆:“你倒是一個挺好的演員呢!”
她從被窩兒里探出頭來:“我本來就是學(xué)演戲的呀!”
我以為她在跟我開玩笑,不料慧芳給我做了注解:“她本來是戲校的,學(xué)的是刀馬旦。翻兩個跟頭,比你走路還輕松!”
“你今年多大?為什么不讀書了?”我想起她自己說的和“七王妃”是“同病相憐”的話來,冒失地問了一句。問過了,立刻又想到不應(yīng)該這樣問。
她卻似乎不以為意,輕描淡寫地說:“過了國慶,我就滿十八周歲了。我爸爸是蹬三輪兒的,家里窮,讀不起書,干脆就退了學(xué),到這里干活兒來了?!?/p>
剛才和她對話的那個女人頂了她一句:“這里掙錢多是不?你倒是想不來呢,可也得行?。 ?/p>
她的那張嘴可不肯饒人,立刻反擊:“徐姐,你不是在印度尼西亞大使館里干得好好兒的嗎?一個月二三百塊錢的工資,比當(dāng)個局長拿的還多,為什么輕輕松松的打字員不當(dāng)要到這里來種葡萄?這里的水果好吃,是不?”
那個中年女人吃了一個大窩脖兒,噘了噘嘴想回嘴,卻又忍住了,隨即抽出一支煙來點著,斜靠在枕頭上,不說話了。
我連忙用別的話把她們的抵牾排解開:“你剛才說的‘七王妃,是不是滿清皇族哇?”
“刀馬旦”吃吃地笑著,故意賣關(guān)子,不肯明說:“這可是真正的國家一級機密,政府不讓說,‘七王妃自己也不讓我們說……”
“噢,有這么嚴(yán)重?”我懂得她所說的“政府”,其實就是隊長。在勞改隊,一個小小的獄警,開口閉口都可以說“我代表政府”,特別是在宣布獎勵或者處分的時候。但這里究竟不是勞改隊,也不是教養(yǎng)隊,這里的人個個還都是“公民”的身份。于是我轉(zhuǎn)向慧芳:“真是那么一回事兒么?”
慧芳笑了起來:“她是學(xué)唱戲的,拿什么都當(dāng)戲演。你要是聽她的話呀,咸鹽里能長蟲子,兩口子都得分家!她說的那個‘七王妃,跟她同年,今年還不滿十八歲呢!事情嘛,其實也很簡單,不用保密。您想啊,什么事情要是連我們都知道了,還會是什么‘國家機密嗎?不過隊長倒是說過的,叫我們不要到處亂說,要照顧國際影響。您是不是聽說過,有個鄰國的王太子在咱們北京大學(xué)讀書?有一次,這個王太子和一個中學(xué)聯(lián)歡,認(rèn)識了一個女學(xué)生,對這個女學(xué)生很感興趣。兩個人悄悄兒來往了一個時期,王太子就向這個女學(xué)生求婚。他說按照他們國家的習(xí)慣,他登基以后,可以娶一百個妃子。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六個妃子,問她愿意不愿意做第七個妃子。小姑娘的父親,以前是蘇聯(lián)大使館的翻譯,一九五七年劃了右派,進公安局勞改去了,如今不但家里很窮,就是勉強能維持到她大學(xué)畢業(yè),也不會有好工作分給她,所以哪怕就是做第七個小老婆,也覺得比在中國當(dāng)二等公民強。她這里一點頭,王子那邊就通過外交途徑要正式娶她做妃子。沒有想到,這倒害苦了她:過了不久,她就被學(xué)校開除,送到這里勞動來了。至于政府部門怎么答復(fù)王太子的,咱們不知道,不敢亂說。我想絕不會有什么好話,無非說她作風(fēng)不正,是個女流氓,已經(jīng)被學(xué)校開除,送農(nóng)場改造了這些話吧?”
我一聽這個‘七王妃的父親原先在蘇聯(lián)大使館當(dāng)翻譯,是個右派,而且在公安局勞改,不由得一震:“你知道她父親叫什么名字么?”
慧芳搖搖頭:“她在我們這里是個出名的人物,她的事情,大伙兒基本上都知道。要問她父親叫什么名字,那可就誰也不知道了。”
不料“刀馬旦”把脖子一梗:“誰說沒人知道?姑奶奶我就知道。她父親姓王,叫王天意,就在咱們大興縣的團河農(nóng)場右派隊勞動教養(yǎng)。上上個星期天,‘七王妃去看她爸爸,還是我陪她去的呢!”
我心里好像壓上了一塊鉛,神情沮喪地低下了頭,不想再問下去了。世界真小。怎么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盡碰上“自己人”?她說的那個“王天意”,應(yīng)該叫“王天乙”,也是團河農(nóng)場“三余莊莊員”之一。上上個星期天他女兒去“接見”,我還沒有離開三余莊,我們大家都看見的,而且一致評為“右派崽子”中最漂亮的姑娘之一。不過我當(dāng)時的確沒注意她身邊還有一個黑不溜秋的姑娘。我們只看見老王抱著女兒哇哇大哭,事后他也沒說自己女兒已經(jīng)進了天堂河,沒想到這個無辜加不幸的秘密,卻讓我無意中探聽到了。
正在這個時候,鐘聲響起,這是下班鐘,也是開飯鐘。房間里的人像開足了發(fā)條的玩偶,登時亂轉(zhuǎn)亂竄起來,還在被窩兒里焐著的,趕緊蹬上一條長褲,披上一件外衣,亂哄哄地拿起飯盒飯盆,像牛羊出圈似的,紛紛擠出房門去?;鄯枷蛭掖蛄藗€招呼:“小舅舅你坐著,我打飯去?!蹦闷痫埮鑱硪沧吡恕?/p>
這時候,房間里只有一個人沒動:就是北墻根兒那個端坐看書不顧天塌下來的戴眼鏡的文靜姑娘。盡管房間里的人幾乎空了,她卻無動于衷,依舊低頭入神地看她的書。
我踱到她跟前,搭訕著跟她說話:“大伙兒都買飯去了,你怎么不去?還不餓?”
她抬起頭,禮節(jié)性地向我笑笑:“正因為大伙兒都去了,所以我不去?!闭f話中分明帶著南方口音。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趕這個熱鬧?不隨這個大流?”
“真有熱鬧,我還是想看的;真正的大流,我當(dāng)然隨著,我干嗎要逆時代潮流而動?不過這時候去排隊買飯,卻是一種浪費,純純粹粹的浪費時間。即便早去的油水大,多給,可那排隊的時間白白丟了,豈不可惜?再過半個小時我去買飯,窗口前面一個人也沒有,直去直回,該有多痛快?可惜好多人就是想不通這個理兒,一聽見鐘聲響,就好像,就好像餓鬼搶投胎似的……”她莞爾一笑,似乎覺得自己的比喻太粗俗了點兒。
“你看的是什么書?”
她不回答,卻把書一舉,把封皮朝向了我。我學(xué)過三年俄文,盡管多年不用了,單詞倒也還記得一些,不由得略略有些吃驚:“托爾斯泰的《復(fù)活》?你能看懂俄文本?”
“我是俄專的學(xué)生,差幾個月就畢業(yè)了?!?/p>
“怎么上這兒來了?”我這是沖口而出,說完了自己又后悔。這里的人,每個人都是一本小說,故事也都不簡單,可是這樣的問題,對眼前這樣的人,出于禮貌,是不應(yīng)該問的。
“這個無可奉告。不是國家機密,而是無法跟您說清楚。很可能咱們是兩個體系、兩個世界的人,彼此之間,永遠不可能相互了解的,還是不要浪費精力和時間的好?!?/p>
那姑娘侃侃而談,面無愧色。在她看來,這公安局里面的事情,我一個“局外人”,是不可能理解的。我當(dāng)然不能說“勞改隊里的事情我門兒清”,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
“這個我看得出來。在這里,恐怕誰也不會理解你……”
我本來打算多說幾句的,再一想,在她的眼睛里,我也是個庸碌小人,僅憑幾句話,她也不可能理解我。彼此都是匆匆過客,又何必多費唇舌呢?
這時候,捷足者已經(jīng)打了飯回來,在各自的炕頭吃起來了。菜是西紅柿熬茄子,人稱“焦贊孟良──紅黑二將(醬)”,大米飯倒是挺白的。不久,慧芳也端著飯盆回來了,飯盒里是一個麻辣豆腐,飯盒蓋兒上是回鍋肉,另一個飯盆里是四個蔥油花卷兒。──這是從干部食堂打的飯,也是老隊長對我的特別照顧。
吃飯時間,正是這幫女將們最活躍、最開心的時候。說不完的新聞和軼事,當(dāng)然是以桃色新聞為主。也許因為今天有我這個男賓在座,大家還自覺地收斂了一些呢。
我吃了兩個花卷兒,其實沒飽,但不能再吃了。這時候,先買到飯的人已經(jīng)吃完,一個個正在“飯后一支煙,賽過活神仙”,弄得房間里煙霧騰騰的;后去買飯的人也陸續(xù)回來,正在“歡快熱烈的氣氛中共進午餐”。
我一眼看見小桂芳也叼起了一支煙卷兒,想起進門來之后一直沒有跟她說話,有點兒冷落她了,就借題搭訕:“你這么小的孩子,怎么也學(xué)會抽煙了?”
“我都十五了,還小哇?告訴您也許您不信,這個玩意兒,我已經(jīng)抽了兩年多了呢!”
“那么你說說,你為什么要抽煙呢?”
“解煩哪!”
“小孩子家,也有煩惱?”
“煩事兒多著呢!比誰都多!”
“噢?你倒是說說看?”
“休息了,別人都回家,就不許我回去;別人都有朋友,就不許我交朋友;別人都上公園,就不許我上公園;別人都可以穿裙子,就不許我穿裙子……還有許許多多事情,別人都行,一到我這里就都不行了,你說煩不煩?”
我笑了起來:“這還不簡單?就因為你年紀(jì)小唄!就拿抽煙來說,不管別人抽不抽,我就勸你不要抽。我不跟你講大道理,更不強迫你,我只問你一句:你心里煩,抽支煙,就不煩了?真要有這功能,我也抽!只怕就像借酒澆愁一樣,結(jié)果是愁上加愁吧?”
我這一席話,說得小桂芳啞口無言,卻逗得大伙兒哈哈大笑起來。
又坐了一會兒,我知道飯后是她們法定的午休時間,一個大男人留在女工宿舍里,總不方便,看看天空,雨已經(jīng)不下了,就起身告辭。
慧芳也不留我。我提起半導(dǎo)體盒子來,跟剛才說過話的幾個人點了點頭,算是告別。她們要我下次路過這里的時候再來,“黑桃皇后”說了聲“下次我還愿意挨您的罰”,小桂芳還再次跟我擠擠眼睛,給了我一個甜甜的媚眼。我嘴上答應(yīng)著,心里知道:這種戲,偶爾上演一次倒還可以,經(jīng)常演出,可就要露馬腳了。
慧芳一定要送我到汽車站。既然她成了我的外甥女兒,戲不能不演得更像些,何況我還有許多話要問她呢!
一出大門,我就迫不及待地問她那個能讀洋書的女學(xué)士是怎么回事情。她說:這個人姓王,江蘇省常熟人,在俄專讀書的時候,認(rèn)識了一個阿爾巴尼亞留學(xué)生,不久就相愛并且同居了。阿爾巴尼亞留學(xué)生回國之前,倆人提出來要結(jié)婚,不料她得到的不是結(jié)婚證書,卻是一張開除學(xué)籍的通知書,罪名是“洋妓”!
這里需要特別解釋一下:“洋妓”一詞,也是不見于現(xiàn)代漢語詞典卻在公安局內(nèi)廣泛通行的“專業(yè)詞語”。所謂“洋妓”,按漢語構(gòu)詞法,應(yīng)該與“洋火”、“洋蠟”、“洋蔥”一樣,指的是“外國來的妓女”,但是在公安局,漢語構(gòu)詞法也有例外:“洋妓”指的并不是“外籍妓女”,而是指專門接外籍嫖客的中國妓女。盡管從構(gòu)詞法角度看是不通的,但在公安局內(nèi)部卻通行了許許多多年。這種不合漢語語法的“公安語匯”,在公安局內(nèi)特別多。除了剛才說過的“接見”之外,例如“吉跑”,如果不告訴你,你把腦袋想破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瓉?,20世紀(jì)五十年代后期,北京市取消人力交通三輪車,卻無法安置這些年齡不小、又沒文化的“三輪車夫”,就把他們移民到吉林省當(dāng)農(nóng)民??墒窃诒本┳T了的“城里人”,不但不習(xí)慣農(nóng)村生活,也不會種地,結(jié)果有許多人就跑回來了。他們不算犯罪,可是已經(jīng)沒有了北京市戶口,屬于“盲流”。他們寧可被收容“組織勞動”或“勞動教養(yǎng)”,也不愿意回吉林去。這些人,在公安局內(nèi)部,就被稱為“吉跑”。
那時候,公安局判斷一個中國姑娘是不是“洋妓”,其標(biāo)準(zhǔn)只有一條,那就是是不是已經(jīng)跟洋人睡過覺,至于跟幾個人睡過,是拿錢還是貼錢,倒是不理論的。姓王的并不隱瞞,承認(rèn)自己跟人家同居過,于是罪名就這樣成立了。
慧芳接著跟我說:姓王的“女學(xué)士”來到這里以后,心里不服,四處告狀,說明自己愛的只有一個人,絕沒有跟另外一個洋人有過關(guān)系,而且阿爾巴尼亞留學(xué)生都是公派的,特別窮,上飯館大都是她付錢,不但沒給她買過一件衣服,連那個人穿的毛線衣都是她省下補助來給他織的。但是這沒有用,告狀的結(jié)果,是她被送到這里來,阿爾巴尼亞留學(xué)生則提前遣返,誰也沒有得到好果子吃。直到今天,她還不服,依舊寫了狀子到處告:公安局、法院、檢察院、婦聯(lián)、國務(wù)院、人大,連黨中央接待站都去過了。不但什么作用、什么結(jié)果也沒有,據(jù)隊長晚上點名的時候說:所有的申訴材料,統(tǒng)統(tǒng)都轉(zhuǎn)回到分場部來了。管教干事也找她談過好幾次,最后警告她:要是再不收斂,就說明她對自己的錯誤根本沒有認(rèn)識,就要加重處分;也就是說,她很可能要升一級,從不算處分的“組織勞動”上升為“最高行政處分”——勞動教養(yǎng)了。
我又一次沉默下來?;鄯伎嘈χ鴨栁遥骸澳犃诉@些話,心里難受,是不是?告訴您吧,像這樣的冤枉,我們這里多了去了。就拿徐姐來說吧,她解放以前當(dāng)過舞女這不假,不過那也是為了生活,為了供弟弟、妹妹上學(xué)讀書。新中國成立以后,她在印度尼西亞大使館當(dāng)打字員,一個月工資好幾百,也不知道誰眼紅了,說她掙得比部長、副總理還多,愣是不許她在那里干了,還把她給弄到這里來。你說這叫招誰惹誰了?不就是年輕那會兒漂亮點兒,舞跳得好點兒么?可人家現(xiàn)在快四十歲的人了,連個丈夫都沒有。劉桂芳是只知道自己煩,不知道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其實呀,誰都比她煩呢!”
她一提桂芳,正是我想解開的謎團之一,就問她剛才桂芳訴的那一大堆苦,究竟是什么意思。再問她:今天不是天堂河農(nóng)場的休息日,別人都勞動,她和桂芳怎么倒能到大興縣城里去閑逛。
我這一問,沒想到慧芳倒顯得很為難的樣子,沉默著猶豫了好久,這才吞吞吐吐地說:“她的事兒,按說我是不應(yīng)該告訴您的。跟您說實話吧,她的事兒實在太惡心,不大說得出口;不跟您說實話吧,辜負您冒險進了一次‘女兒國,不收集點兒真實素材回去,又太冤枉了。桂芳的爹,聽說是國民黨的一個團長,一九四八年死在戰(zhàn)場上了,留下了孤兒寡母,無法生活,流落到北京來。她媽不知道是被騙還是被逼,嫁給了一個在天橋打雜混飯吃的漢子做填房。對方也有一個兒子,一家四口,日子過得很不松心。時間一長,桂芳其實還沒有長大,爺兒倆都打開了她的主意,在她十二歲那一年,也不知道是誰先動的手,總之是爺兒倆都得手了。這孩子發(fā)育得早,十三歲那年就懷了孕,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是爸爸的還是哥哥的。學(xué)校里發(fā)現(xiàn)了,她怕家里打鬧、媽媽受苦,還死活不肯說實話,結(jié)果落了一個開除處分,強制做了人工流產(chǎn)以后,給送到這里來了。這事兒一做開了頭,她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顧了,干脆就指著這個賺錢,每逢休息日,她就到天壇、陶然亭這些夜里沒有路燈的公園去賣,讓派出所逮住好幾回了。抓住她,她就說是流氓截她,她也沒轍;抓不住,她就落幾個零花錢。上個星期我們休息,包的汽車都開進院子里來了,我們都準(zhǔn)備上車了,有人報告分場部,說桂芳的裙子里面,那條襯褲是帶拉鎖的。陳干事攔住她掀起她的裙子來一看,立刻發(fā)了大火,罰她不許休息,臨開車之前,愣把她給扣下了??巯滤?,還得一個人看著她不是?這就臨時把我也留下了,只為我是她的班長。不過話也說明白了:下次休息,給我補上,桂芳不補。今天是她鬧著一定要上街買東西,我們的老隊長是孟良崮戰(zhàn)役起義的,也許當(dāng)年就是桂芳她爹的部下,平時對桂芳就有點兒另眼相看,總說她年紀(jì)小,是受害者,處處護著她。這次又開了恩,準(zhǔn)了她半天假,讓我?guī)еM城去?!?/p>
我沒有想到這個年僅十五的小姑娘,竟是一只自覺自愿的小野雞。再往前想想,這樣的悲劇,究竟是誰造成的呢?是她自己,是她爸爸,還是戰(zhàn)爭抑或社會?我沉默了一陣子,接著問:“咱們倆演的戲,她會到隊長那里捅出來么?”
慧芳很自信地搖搖頭:“這個絕不會。甭說這個主意是她出得了,即便不是她出的,她這個在福長街長大的孩子,性格脾氣我了解,別看她年紀(jì)不大,重義氣,不出賣朋友,是她做人的第一信條。何況我是她的班長,我管著她的時候,給過她的方便也不少,她不會干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的?!?/p>
盡管我也算是個作家,自謂“閱人多矣”,但是對這個特殊世界里的特殊女人,懂得的實在太少了。我覺得今天收獲頗豐,絕不虛此一行。
說話間來到了上午我?guī)腿烁苫顑旱哪莻€地方,我指著一個蘋果栽植坑,告訴慧芳這就是我的勞動成果,同時給她描繪了一番那個在雨中掙扎著干活兒的姑娘的可憐相,問她可認(rèn)識李全真此人,為什么就沒個人同情她,幫她把活兒干完了一起收工。
慧芳首先對我的活兒干得如此漂亮感到驚訝。接著就說:“您幫她完成了任務(wù)的那個李全真,跟‘七王妃是一個班的。她自己所講的情況,基本屬實,不過也有三條沒說清楚:第一,她父母親都沒了,家里只有她哥哥、嫂子。其實兩個人掙錢養(yǎng)她一個絕沒問題,可她自己要強,不愿意在家里吃閑飯,一定要自己掙錢養(yǎng)活自己,還要想辦法拿到北京戶口。這可好,掙錢掙到這里面來了。第二,是她自命清高,覺得自己沒有犯過錯誤,跟這里的人都不一樣,眼睛里看不起人家,處處不合群兒,還特別愛打小報告:跟隊長說這個人怎么不好,那個人又怎么不好;班里甚至全中隊的人都不喜歡她,給她起了個外號叫‘李全憎。結(jié)果成了孤家寡人,誰都不愛理她了。第三,她自從來到二分場以后,就走上層路線,拼命討好隊長、干事、技術(shù)員、統(tǒng)計員這些人,所以這半年多來,她總是干最輕松的活兒。她不是告訴您她在放水班里干過嗎?您不知道,果園放水,累起來累死,閑起來閑死。如果一切順利,只要開一個口子,讓水自己流進床子里去,水到了頭了,把畦口堵上,就算完事兒,一天也動不了幾鐵鍬;要是不順利,埂埝上缺口跑水,堵起口子來,那個緊張勁兒,跟打仗玩兒命也差不多。特別是這里的沙土地,跑起口子來,用鐵鍬鏟土根本堵不住。潑辣的姐兒們,就整個人橫躺在口子上,先擋住了激流,再讓別人在她身后一鍬一鍬重新疊起一條埂埝來。堵完了口子,姐兒幾個是人是猴兒也分不出來了。‘李全憎是個嬌滴滴的姑娘,哪兒干得了這個?調(diào)她到放水班,是技術(shù)員的主意。一者放水班的分兒高,工資多,二者技術(shù)員可能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她到了放水班以后,只會干一件事情,就是坐在水泵房里看電閘:床子里水滿了,要堵口子了,放水的人大喊一聲‘關(guān)閘,她把電閘一拉;口子堵上了,再大喊一聲‘開閘,她把電閘一合,就完成了任務(wù)。別人放水,穿的是褲衩背心兒,一身泥巴,全身濕透;她放水,穿的連衣裙,全身上下,干干凈凈,連一個泥點子都沒有??伤羌夹g(shù)員點名的,連放水班班長都拿她沒轍,讓她一連輕松舒坦了好幾個月,直到前不久她感冒了住院,才發(fā)現(xiàn)懷孕已經(jīng)三個多月。陳干事再三問她孩子是誰的,她就是不肯說。算日子,是六七月間有的,那時候,她常常上夜班放水,只有她一個人坐在水泵房里,時間、機會、條件都很充分。大家心里也都明白,她懷的很有可能是技術(shù)員的種子。因為整個二分場攏共沒有幾個男人,除了干部之外,就只有技術(shù)員有機會接近她。果園放水,技術(shù)員有責(zé)任檢查、指導(dǎo),可又沒有固定地點,跑到水泵房去睡上三個鐘頭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個技術(shù)員,是從團河農(nóng)場調(diào)來的,聽說還是個國民黨特務(wù),勞改釋放出來的,不但有老婆,孩子都不老小的了。其實,這種事情,在我們這里不說月月都有吧,至少年年有。說清楚了,寫一張檢討,進一趟醫(yī)院,回來躺兩天,也沒人大驚小怪的。偏偏這丫頭死心眼子,咬住了牙關(guān)就是不肯說。這一來,干事也火兒了,干脆不再問她,且看是誰沉得住氣兒,還不許耽誤天天出工,流產(chǎn)了活該。這就是大伙兒都不愛理她的根本原因,還給她起了一個新的外號,叫‘假正經(jīng)。要不是你這個不明底細的好心人幫她一把,只怕到現(xiàn)在她還在那里崴(音wǎi崴)泥呢!”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边@里集中了五百多個女人,而且個個都是惹是生非的“羅剎女”,不懂得什么叫做安分守己,這里的故事之多,可以想見。我不過是偶然地闖進這個“女兒國”來做了兩個小時的客人,聽到的故事,就夠我寫幾篇小說的了,要是在這里扎根兒,深入生活一個時期,把每一個典型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都摸透了,寫一部傳世之作,還有問題么?
我們邊走邊說,終于又到了天宮院汽車站。這里來往的長途汽車多,每隔十幾分鐘就有一輛車???。我這小半天兒的經(jīng)歷,也可以說是一場奇遇,說起來,應(yīng)該感謝這個臨時客串的“外甥女兒”。如果我現(xiàn)在依舊是個作家,也許我會以假亂真,抓住這條線索不放,來一個順藤摸瓜,從而寫一部《女兒國探秘》或《人間的天堂靜悄悄》的。但是現(xiàn)在我姓了“西貝”,西洋景不能拆穿,“天堂”之行,可一而不可再。車站上只有我們兩個人了,我很誠懇地感謝了她,說她給我增加了許多見識。她拉著我的手,真像我的親外甥女兒似的,靠得我很近很近,居然有了一點兒依依不舍的樣子。我見她鼓了好幾次勇氣,方才用很低的聲音問我:“下個星期日,我可以休息四天,能和您再見面么?”
我的天,下個星期日,可不是我的休息日!不過這話我怎么跟她說?我只能瀟灑地表示:“當(dāng)然很愿意再見到你。有許多故事,我還想接著聽呢。特別是關(guān)于你自己的?!?/p>
“那么,咱們在哪兒見?”
“你家不是住在草嵐子胡同嗎?那里離北海公園近,上午九點,咱們在北海前門見,怎么樣?”
“不行,不行,公園我不能去,那里磕頭碰腦的盡是熟人,說句話也不方便?!?/p>
“那就在電影院門口吧。從你家往西,是紅樓電影院和勝利電影院,往東是蟾宮,你愿意到哪家?”
“哪家也不行。電影院門口,認(rèn)識我的人更多。您不能……不能把您的地址告訴我,讓我去找您么?”
“我住在西郊,遠著哪。再說,單身宿舍里人多,你來也不方便。干脆,我到你家里找你吧?”
“那也不行。我爸脾氣不好,一有男的來找我,他就罵人。還是找個遠點兒的地方、清靜點兒的地方吧!”
雖然她沒有告訴我她自己是怎么進“天堂”的,但從她拒絕與我在公園或者電影院門口見面,聲稱那里熟人太多;家里又不許男人進門,就可以想見她當(dāng)年是一個怎樣的“活躍分子”了。我靈機一動,對她說:“有個地方,特別清靜,離你家也近……”
“什么地方?”
“北京圖書館。咱們在主樓大閱覽室門口見。怎么樣?”
“好,太好了!到那里,準(zhǔn)碰不上熟人。咱們說好了,上午九點,不見不散?!薄獜乃脑捓?,我終于明白了:她的朋友中,大概不會有讀書人。
“不,一過九點要是我不到,就是我臨時有別的事情去不了了,你別傻等?!?/p>
這時候,一輛車子開過來“嘎”地停下。我急忙邁上車去。車門關(guān)上,她在下面大聲問:“如果到時候您來不了,那咱們怎么聯(lián)系呀?”
“我給你家里寫信吧!”
車子開動了,她緊追了幾步,大喊:“千萬別給我家里寫信!有時間,就到我這里來吧!”
這個傻姑娘,她怎么就想不到:為什么我不給她留通信地址或者電話號碼?
她當(dāng)然不會想到,我已經(jīng)騙了她一次,可不想把她騙得太苦了。
四、破鏡難圓,新鏡難得
從“天堂”回來,我的眼前時時閃現(xiàn)出那幾個“天堂神女”。
根據(jù)我以往與女孩子們周旋的經(jīng)驗,我明顯地感覺到:張慧芳和劉桂芳對我都有好感,都希望再次見到我,并希望感情和關(guān)系都有所發(fā)展。當(dāng)然,她們兩個對我的要求絕不一樣:一個是希望我給她帶來永久的幸福,脫離這個她并不喜歡的“天堂”;一個則是希望我?guī)Ыo她暫時的幸福,每逢星期假日希望我?guī)タ措娪?、上飯館兒、逛公園,做一天我的臨時小夫人,然后從我這里帶走一筆不多也不少的“零花錢”。
自從我進了勞改農(nóng)場以后不久,原來與我同一個單位工作的妻,也得到了“下放勞動鍛煉”的恩遇,被發(fā)配到江蘇海門中學(xué)當(dāng)英語教師去了。當(dāng)然,這與我戴上了“桂冠”有關(guān)系。在這個“株連十族”的社會,這幾乎是每一個“右派家屬”所無法避免的命運。她不得不向法院遞交了一份兒離婚申請。她是“社會主義建設(shè)積極分子”,“全國三八紅旗手”,而我則是“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我們兩個已經(jīng)不是“一股道兒上跑的車”,“劃清政治界線”這樣的離婚理由,法院連調(diào)解也不考慮,派了一個司法警察把一紙判決書給我送來,讓我簽字“表示同意離婚”,案子就算“完滿了結(jié)”。
按照勞改農(nóng)場的規(guī)定,盡管我已經(jīng)有了一年十四天的探親假,但還要經(jīng)過一年之后,才有機會回上海去可能和“離妻”重逢。對于自己“三等公民”的身份,我很明確;無法再和妻女重新團聚,也是明擺著的事兒。
“二勞改”們并不個個都是光棍兒漢,有老婆家室的人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判刑勞改之前的老夫老妻,老伴兒考慮到既成事實和兒孫滿堂,拆散不如湊合,就這么將就著過。這些人大都是“老反革命”,年齡大都在五十歲上下,他們有的當(dāng)年曾經(jīng)高官厚祿,也享過福,但現(xiàn)在卻要靠那41.6元或36.5元錢養(yǎng)活老婆孩子,平時吃飯連兩毛錢一個的肉菜都舍不得買,兩個星期回一趟家,帶回來一罐子炸醬,竟要對付半個月。這樣的“家”不是家,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那是扛在肩上的“枷”!
另一類有老婆的是年輕人,大都是當(dāng)了“二勞改”以后才娶的媳婦兒。他們大都是老實巴交或比較老實的小青年,省吃儉用攢夠了幾百塊錢,就到外省或北京郊區(qū)窮困的農(nóng)村去娶個“向陽花兒”(當(dāng)時有一首歌曲叫《社員都是向陽花兒》,因此人們把農(nóng)村姑娘戲稱為“向陽花兒”),租一間有炕的小屋,給姑娘買幾件衣裳,連床都不用買,就算有了“家”了。以后每月回家去住上三四天,撂下十塊二十塊錢,雙方就都心滿意足。
三余莊右派教養(yǎng)隊第一個結(jié)婚的是張永賢。他原本是北京工業(yè)學(xué)院(今北京理工大學(xué))教“陀螺儀”的老師,才二十八歲。“解教摘帽”以后,留在中隊部統(tǒng)計室當(dāng)統(tǒng)計員,經(jīng)人介紹,在延慶娶了個十八歲的農(nóng)村姑娘,也加入到每兩周回家住兩天的“牛郎織女”小分隊。對于這樣的婚姻,說不清是美滿還是不美滿。
此外,還有一種是自稱“玩兒鬧”的“哥兒們”(實際上就是氓爺),他們在天堂河農(nóng)場找一個與自己身份相當(dāng)?shù)摹敖銉簜儭保髅ズ谠捊凶鳌叭ψ印保?,反正彼此肩膀一般齊,誰也不嫌棄誰,就這樣瞎湊合著過。
這“第三種人”,有的經(jīng)過正式登記,領(lǐng)有結(jié)婚證,有的根本就不登記,反正沒有家,正確地說是用不著家:因為天堂河農(nóng)場和團河農(nóng)場都屬于北京市公安局管,都是每兩個星期休息兩天,但是為了適當(dāng)減少“不安定分子”進城鬧事,所以兩個農(nóng)場的休息日是錯開的,一個星期團河農(nóng)場休息,一個星期天堂河農(nóng)場休息。兩口子休息日趕不到一塊兒,那怎么辦呢?好在“玩兒鬧”的哥兒們、姐兒們對住宿的條件要求不高、甚至極低:他們經(jīng)常男男女女的一大幫人晚上在一起鬼混,流氓黑話叫作“刷夜”(可能是從四川話“耍了一夜”發(fā)展音變而來),只要天氣不是很冷,不是刮風(fēng)下雨,什么地方都可以“喜度良宵”:門洞里、空卡車的車廂里、未完工的建筑里,甚至馬路邊的空水泥管道里,只要下面鋪一塊塑料布,上面遮一條床單,就可以相擁而臥,共赴巫山陽臺。
因此,每逢天堂河農(nóng)場休息日的前一天下午四點多鐘,不是一批批打扮得像花蝴蝶似的姑娘們結(jié)伴到團河農(nóng)場來找自己的丈夫或相好的,就是一撥撥膀大腰圓的小伙子蹬著自行車到天宮院車站馬路邊去接自己的“小蜜兒”?!靶∶蹆骸币彩潜本┑牧髅ズ谠?,可能從Miss一詞發(fā)展而來,是某一個氓爺對屬于自己的“小圈子”的愛稱。
在這里,我特別強調(diào)“膀大腰圓”四個字,是有原因的。因為天堂河農(nóng)場一共十個分場,其中只有二分場是女隊,其余各分場全是男隊。每逢休息日的下午四點,由各分場包的交通車直接把男男女女送進城里的某一個集散點,然后各自分頭回家。那些在團河農(nóng)場有丈夫或情人的,則不坐分場包下的交通車,而是步行到天宮院車站,或等各自的男人來接,或坐公共汽車到黃村鎮(zhèn)再步行三五里路到團河農(nóng)場,和所愛的人歡聚。
她們的這些活動規(guī)律,被另外一些分場或團河農(nóng)場的氓爺們知道以后,就有人專門在那一天那個時候到天堂河農(nóng)場與團河農(nóng)場之間的路上等候,看見有漂亮的“天堂神女”過來,單身的,就往馬路邊的玉米地里拽;有“保鏢”的,只要甩一句:“哥兒們,是讓你的小蜜兒跟我走,還是咱哥兒倆練練?”那“保鏢”如果是膀大腰圓的,也有膽量,當(dāng)時就會拳腳相向,“練”將起來。“小蜜兒”呢,則一聲不響地在旁邊看著,等待戰(zhàn)爭的勝負。因為按照“氓界”的規(guī)矩,她是只能也必須跟決斗取勝的一方走的。自古美女愛英雄,也可能是動物界為了保持良種在交配之前雄性動物要進行一場角斗從而占有雌性的基因遺傳,總之,這樣“優(yōu)勝劣汰”的結(jié)果,最后帶著她的,必然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蓋世英雄”。因此,不是膀大腰圓的漢子,就不必也不敢親自到“天堂”去接自己的“神女”。
我剛從教養(yǎng)中隊把鋪蓋行李搬到就業(yè)中隊的頭一個星期六,就遇上了天堂河農(nóng)場休息。那一天,我可是真的“開了眼”了。也可以說正是因為有了那一天的初次開眼,才有我后來萌發(fā)了闖進“天堂”去一看究竟的欲望。
那天下午四五點鐘,凡是“天堂河女隊有人”的,有的提前收工,蹬上自行車“溜號”了;也有的任務(wù)沒完成,或與班長、技術(shù)員的關(guān)系沒搞好,不敢也不能溜號,只好心不在焉地繼續(xù)干活兒,兩只眼睛卻時不時地瞟向農(nóng)道,期待著自己的“小蜜兒”會突然從天而降。
收工以后,已經(jīng)有好幾對兒夫妻或“準(zhǔn)夫妻”團聚上了。院子里,摞起兩三只反扣過來的空葡萄箱,就是一張小巧的餐桌。餐桌上除了放著從食堂打來的飯菜之外,還有花生米、豬頭肉、二鍋頭之類。在餐桌旁邊就座共進晚餐的,除了成對兒的夫妻或準(zhǔn)夫妻之外,也會有一個或兩個男方的“知己哥兒們”側(cè)坐相陪。這些人往往就是出錢打酒賣肉的主兒。其動機,除了共進晚餐和分享快樂之外,當(dāng)然也希望通過女方的牽線搭橋,從而為自己也招來一個“小蜜兒”。
這些天堂神女們,大都具有兩種特性,其一是相當(dāng)風(fēng)騷,一舉一動都在搔首弄姿,連眼睛眉毛都會說話,有的甚至相當(dāng)漂亮,會令人產(chǎn)生“白白糟蹋了這樣美的臉蛋兒和身材簡直是罪惡”的感覺;其二是旁若無人,她們來到我們這個男人的世界,簡直就無所顧忌,肆無忌憚地大聲呼喊、縱聲嬉笑、高聲打鬧,甚至敢于和男人一杯對一杯地用二鍋頭對干,說一些連男人都不敢那么放肆的粗話。
只有與我同一個班的小崔,卻垂頭喪氣。別人都吃完了飯了,他還沒到食堂去打飯。原因嘛,其實也很簡單,別人的“小蜜兒”大都準(zhǔn)時到達了,只有他的老相好卻遲遲不見影子。一直到了天色都暗下來了,他才不得不拿上飯盆兒到食堂去把飯打回來,而且打的是一個人的飯。他這里剛打回飯來,還沒坐下,他的“小蜜兒”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進來了:頭發(fā)蓬亂,屁股上和后背的衣服上沾了許多塵土。她一進門,小崔的氣兒不打一處來,把飯菜往鋪板上“嗵”地一頓,沒好氣兒地問:“你到哪里去了?怎么直到這時候才來?”
他的“小蜜兒”是個胖墩墩的姑娘,濃眉大眼高鼻梁,年紀(jì)不過二十歲上下,后來得知外號人稱“古蘭達姆”,——這本是電影《冰山上的來客》中的一個女主角,因為長相與她相似,就成了她的外號了。她受到了數(shù)落,也一肚子委屈地叫喊起來:“來晚了,我愿意嗎?我一出門兒,就讓仨小伙子給截到玉米地里去了,折騰了我一個多小時。要不是我給他們說好話,到這會兒還不放我呢?!?/p>
小崔一聽,火氣更大了:“怎么回回截你你都跟人家走?你就不會不跟么?”
“古蘭達姆”也不客氣地回敬:“你倒說得輕巧。別說他們是三個人了,就是一個對一個,我也不是個兒呀!不就是晚到這么一會兒么,要是讓他們把盤兒給花兒了,那才花不來呢!你要是真疼我,就應(yīng)該去接我,可你又沒那德行、沒那膽兒!”
她說的話中,有幾句是流氓黑話,需要解釋一下:她說的“盤兒”,指的是“臉蛋兒”;她說的“花兒了”,指的是用刀子把臉蛋兒劃破了。
小兩口兒的爭執(zhí),自然有人給勸開了。沒過多一會兒,小崔就又到食堂去打回一份兒飯菜,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吃起來,相好的讓人家給截走又拉到玉米地里去“折騰”一個多小時的事兒,也就這樣“揭了過去”,不再提起了?!购孟袼南嗪门藳]有讓人拉進玉米地里去強奸過,而是上飯館吃了一頓美餐那么輕松,那么無所謂!
后來我才得知,這個小崔,以前是在京劇團里演小旦的,面皮白凈,人也文質(zhì)彬彬,根本就不會打架。自從他跟“古蘭達姆”好上以后,也曾經(jīng)上天堂河農(nóng)場去接過自己的“小蜜兒”,可頭一次出馬,“兩口子”正高高興興地往回走,半道兒上就讓人給“截”了,三拳兩腳,打得他叫爹喊娘地求饒。那“英雄”饒了他,然后名正言順地把“古蘭達姆”拽進玉米地里去了。不過這個“古蘭達姆”卻與別的姐兒們很不一樣,她是不愛英雄愛小白臉兒,哪怕舍出身子去讓人家折騰,也要保護小崔不挨打,還一直跟小崔保持甜甜蜜蜜的相好關(guān)系。
這一夜,中隊里來了“五朵金花兒”,俱樂部的乒乓球桌上睡一對兒,打地鋪躺著一對兒;還有三對兒沒地方,就統(tǒng)統(tǒng)進了水泵房。
大興縣的地下水資源十分豐富,團河農(nóng)場附近沒有河流,正確地說,雖然既有龍河也有鳳河,名字相當(dāng)好聽,卻不過是兩條雨季到來之后的泄水溝,平時是點水不流的。農(nóng)田灌溉,主要靠地下水。因此團河農(nóng)場每個中隊都有好幾個水泵房。水泵房有大有小,小的只有四平方米,正中一臺水泵,墻上一個電閘,水泵四周不過二尺來寬;大的大約有六平方米,水泵偏向一邊,另一邊大約有一張單人床大小的空地,那是為施肥的時候萬一遇上下雨臨時用來堆放化肥的。小崔和“古蘭達姆”他們六個人一起住的那間水泵房雖然是全中隊最大的,但在這樣小小的一塊地盤上居然能夠同時容納三對兒男女過夜,在我看來,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第三天,等那些“神女”們?nèi)甲吡艘院?,我悄悄兒跑到水泵房去“實地考察”了一下,只見在那兩平方米左右的一塊空地上,鋪著一層稻草,此外就什么也沒有了。這時候正好中隊技術(shù)員進來,我不禁連連感嘆人的適應(yīng)性真強!技術(shù)員也笑著打趣說:“他們那六個人,是兩個兩個摞著睡的,所以只要有三個人能夠躺下的地位就夠了?!彼€即興賦詩一首:
小小水泵房,沒有一張床;
夜來云雨過,三對野鴛鴦。
說罷哈哈笑著走了。
孔老夫子說:“色食性也?!比隇?zāi)荒期間,肚子餓得咕咕叫,連路都走不動,當(dāng)然不會想到女人;如今勉強能夠吃飽了,作為一個正常的中年男性,我對異性的情愛和家庭的溫馨都有一種需求感和迫切感。但是見識過這樣的場面之后,我知難而退,下定了這樣的決心:只要我不離開勞改農(nóng)場,絕不娶媳婦兒。破鏡難圓,那就別圓吧。這不單單是因為我掙這32塊錢無法養(yǎng)活老婆孩子,更主要的還是我不想像他們那樣擠在俱樂部或水泵房里過這種“集體的夫妻生活”!
五、人人憎厭,我卻不憎
在這樣的思想指導(dǎo)下,我這次闖進“天堂”,只為一開眼界,確確實實沒有想在“天堂”里找對象的意思。盡管慧芳連連向我靠近,桂芳頻頻向我暗送秋波,但我回到二中隊,躺到了自己的鋪位上,卻暗暗打定了主意:天堂之行,可一而不可再。慧芳嘛,聽她自己所說,這里那里的人都認(rèn)識她,肯定也是個“玩兒鬧”的“圈子”無疑。如果我?guī)鋈?,萬一碰上個膀大腰圓的氓爺上來要“截圈子”,我可沒那能耐跟他們耍胳膊根兒。何況她還沒有那么多的動人之處,值得我去為她做出這樣的犧牲。因此下個星期天的約會,我是不打算去的。至于桂芳嘛,盡管她早熟,也有些楚楚可憐之處,人很聰明,膽子也大,看上去比慧芳還可愛些,但她到底還是個孩子。這樣小的姑娘,即便是逢場作戲,即便是一宗買賣,盡管她是自愿的,似乎也不應(yīng)該、不忍心。
相比之下,我倒覺得李全真和那個俄專的學(xué)生還有可取之處。李全真雖然可能在技術(shù)員的引誘之下失了身懷了孕,但應(yīng)該考慮到任何人都有意志薄弱的時候,何況是在那樣的環(huán)境和條件之下,對一個無助的弱女子絕不應(yīng)該有太高的苛求。俄專的學(xué)生則根本就沒有罪,既然“無產(chǎn)階級無祖國”,相愛的男女為什么要分國界呢?糟的是那個阿爾巴尼亞留學(xué)生已經(jīng)被遣送回國,她就是有通天的本事,這一輩子也別想再見到她的如意郎君了。
不過這也是我“比較而言之”的念頭。真要我去跟她們求愛,似乎還不到時候。不說感情因素,即便想找對象結(jié)窮婚,手頭沒有幾百元積蓄,想都不用想。而要想從我這每月32元工資中“攢下”二三百元,至少也要三五年。
轉(zhuǎn)眼又過了一個星期。到了星期六下午,這一回“古蘭達姆”不知道使出了什么高招兒,居然沒被氓爺半道兒上截走,而是早早兒地就來到了小崔的身邊。第二次見面,“古蘭達姆”跟我也算熟識了,因為我的鋪位緊挨著小崔,所以吃飯的時候,她也笑著向我點點頭,算是跟我打招呼。
他們兩個一邊吃飯一邊嘻嘻哈哈地聊著各自的所見所聞。聊著聊著,終于聊到了“天堂”中最近一周來所發(fā)生的最新新聞?!肮盘m達姆”說:就在今天下午四點鐘她們提前收工之后,分場部召集了全場職工開了個簡短的會,由分場長宣布了姓王的那個俄專學(xué)生勞動教養(yǎng)的決定,原因就在于她對自己的錯誤缺乏認(rèn)識,四處告狀,這一回,算是她把自己給告下來了。最后分場長還捎帶著點了李全真一板:如果再不認(rèn)識自己的錯誤,不主動坦白交代、認(rèn)真檢討,下次休息,就別想回家了。等等。接著她就評論起這兩個“大傻帽”的“死心眼兒”來。我卻被她說得陷進了沉思之中,再也聽不見她說的是什么了。
我居然也為這兩個“傻姑娘”的“死心眼子”發(fā)起愁來?!袄怼边@個東西,是只能夠跟“懂理”或“講理”的人去理論的。勞改隊里的隊長,有幾個是真正懂得“理”的?古話說:“秀才碰見兵,有理講不清”,就因為那時候當(dāng)兵的既不懂理也不講理。一個精通俄語的大學(xué)生已經(jīng)被毀滅、被糟蹋了,另一個無辜的姑娘難道也要這樣自己葬送自己么?
我一邊吃飯一邊沉思,眼前閃現(xiàn)的是那張被雨水淋濕了的蒼白的臉,居然不知道吃的是什么東西、味道是咸是淡。我總覺得:這個無辜的姑娘,根本就不值得為那個完全出于逢場作戲而又不負責(zé)任的男人去做出這樣重大的犧牲。是她的本性善良?還是受人蒙蔽?她的周圍怎么就沒個明白人給她點撥點撥呢?大家不喜歡她,叫她“李全憎”,我卻覺得她并不那么可憎。根本原因,在于她和“小圈子”們不是一個體系,既不能相容相處,也不可同日而語。
我立刻作出了決定:明天我必須進城去,去和慧芳見面,目的是通過她,交給李全真一封信。我打算用我的生花妙筆剴剴切切地開導(dǎo)她一番。盡管我與她只有一面之交,但我相信她一定會聽我的話。
難辦的是明天我們不休息。公安局為了減少是非,有意不讓團河和天堂河的怨男曠女們有會面的機會。當(dāng)然,“二勞改”們出工沒有武警押著,農(nóng)場四周也沒有高墻或鐵絲網(wǎng),年輕的小哥兒們要去與小蜜兒幽會,辦法多得很:或直接從工地上溜號(園林工每人管理一個葡萄床,一進了葡萄園,誰也看不見誰),或者先泡病號,等別人都出工了,再悄悄兒溜出去。但是我剛到園林隊沒幾天,還不到獨自管理一個葡萄床的技術(shù)水平,目前還只能給班長打打下手,根本離不開班長的眼皮子底下。更主要的是時間來不及:不論我是從工地溜號還是假借上醫(yī)務(wù)所看病再溜號,九點鐘是無論如何趕不到北京圖書館的。我得想一個主意,正大光明、合理合法地一早就進城去。
管理我這個小隊的小隊長叫王承宗,小個兒,三十多歲年紀(jì),就已經(jīng)頭發(fā)稀疏,幾乎禿頭了。僅僅因為中隊長也姓王,年紀(jì)比他大,所以大家都叫他“小王隊長”。1948年前,他在北京有名的“餛飩侯”那里當(dāng)學(xué)徒,據(jù)說還是個地下黨員或參加過黨的外圍組織,建國后不知道怎么地進了公安局第五處,當(dāng)過食堂管理員。他有一手極快的包餃子本事:三個人搟皮子,不夠他一個人包的。他一手抓起一摞餃子皮兒來,只看見一個個餃子從他手里往外飛;反過來,如果他搟皮子,只看見餃子皮兒一張張往外飛,即使三個人包也來不及。他本來文化不高,通過頑強的毅力自學(xué),不久就提高到中學(xué)水平?!拔母铩鼻暗谝淮翁栒賹W(xué)“毛著”,他學(xué)得很認(rèn)真,心得體會寫得相當(dāng)好。根據(jù)他的表現(xiàn),也許是他自己的要求,調(diào)到團河農(nóng)場園林隊來當(dāng)小隊長。他是個典型的“沙威”式的警察,對園林業(yè)務(wù)并不熟悉,生產(chǎn)上的事情他也不怎么管,主要依靠技術(shù)員,但是對“老就們”的政治學(xué)習(xí)和思想教育卻抓得特別緊,天天晚上組織全小隊讀報,還要討論,由他自己坐鎮(zhèn),比別的小隊嚴(yán)多了。他有一個特點:對小流氓特別兇,從來不給一個笑臉,對老反革命次之,獨有對右派卻特別客氣。我來二中隊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是我讀報主動,發(fā)言踴躍,勞動積極,還主動在全中隊教唱歌,生活上更是規(guī)規(guī)矩矩,不違反一點兒“場規(guī)紀(jì)律”,所以他對我的印象相當(dāng)好,見了面總是笑嘻嘻的。農(nóng)場的規(guī)定:請一天假,小隊長有權(quán)批準(zhǔn),兩天以上,就得中隊批。我利用了這么個關(guān)系,打算去找小王隊長請假。
要想請假進城,得有“急事兒”。我有什么急茬兒,非得明天進城不可呢?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我的眼鏡兒,1961年在北京市監(jiān)獄劇團的時候打碎了,當(dāng)時就曾經(jīng)請假出去到精益眼鏡公司重配了一副,那副碎的,并沒有扔掉,原本不過想萬一再壞了可以用來拆零件,如今就拿它來做個借口吧。
我把戴著的眼鏡摘下來藏進口袋,卻把破眼鏡找出來,拿到小王隊長面前,要求明天請假一天,進城配眼鏡去?!?dāng)時大興縣根本就沒有配眼鏡的地方,進“北京城”去配,是唯一的選擇。
小王隊長先是要求我克服幾天,等到公休了再配。但是我卻聲稱我沒有眼鏡什么也看不見,如今正在采摘二茬果,根本沒法干活兒;接著就要剪枝,剪錯了枝條還是小事兒,要是把自己的手指頭剪下來,可就是大事兒了。小王隊長聽我說得邪虎,沉吟了一下,只說了一句:“你沒了眼鏡,進城可得小心,快去快回?!币惶焓录?,就這樣“誑”下來了。
我回到宿舍,“古蘭達姆”還在和小崔又喊又叫又打又鬧地起膩,一會兒滾在一起,一會兒摟在一起,簡直是旁若無人。反正星期六晚上是法定的“自由活動”時間,不讀報也不討論,我就盤腿坐在鋪上,懇懇切切地給李全真寫起信來。
信寫得很簡單。我先告訴她:我就是那天幫她挖蘋果坑的人。接著寫:我到二分場以后,聽說了她的事情。第一,我對她目前的處境深表同情,第二,我對她所遇見的麻煩表示惋惜。然后很坦率地告訴她:第一:對那個玷污了她卻不負責(zé)任的男人絕不能姑息,盡管你不想報復(fù),但至少應(yīng)該杜絕他故伎重演;第二,所懷孽種,絕不能留戀,一定要根絕,不然的話,將造成終身的拖累和遺憾。如果因為超過五個月怕手術(shù)有危險,我嫂子的嫂子是北大醫(yī)院婦產(chǎn)科的主任醫(yī)師,這個后門我出面幫她走。最后請她慎重考慮后,在下個休息日上午九點到北京圖書館主樓門前等我。一者那里清靜,二者離北大醫(yī)院近,走幾步就到。
我寫完了信,又反復(fù)看了幾遍,自己覺得態(tài)度是明朗的,言詞是懇切的,特別是我曾經(jīng)在雨天幫她挖過蘋果坑,給她留下過“大俠風(fēng)度”的印象,這回再次援手,對她來說,也不會感到突然。我想,只要她還愛自己,她一定會接受我的幫助的。何況我無求于她,我不離開勞改農(nóng)場,根本就不考慮婚事。不過我卻很希望有一位過心的異姓朋友,能夠推心置腹地暢談,互相幫助,相濡以沫,以求得心靈的慰藉。這樣的朋友,只有與我“肩膀一般齊”的女性才有可能,而在我所見過的“天堂”諸“神女”中,除了已經(jīng)“高升”的俄專高才生之外,大概只有她一個人有可能與我談得攏。
我說的嫂子的嫂子是北大醫(yī)院婦產(chǎn)科主任醫(yī)師,并不是瞎話。盡管這門親戚我很少走動,求上門去,估計還不會被拒絕。實在不得已,我干脆就承認(rèn)那孽種是我的。
總之,那一夜我想得很多很多。我覺得我并不是自作多情,而是在具體環(huán)境中的必然選擇。如果我不那樣做,我似乎就不是我了。
為了避免車子擁擠會暈車,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棉紡廠”車站等車。這個車站離我們二中隊最近,是黃村始發(fā)站的第二站。車子過來,果然車上人不多。到了終點站永定門,剛八點鐘。我不慌不忙地吃了早點,乘105路電車到了西四,想了想,又到紅樓電影院買了兩張電影票,這才安步當(dāng)車,慢慢兒地往北京圖書館方向走。
到了北圖門口,我四面看了看,并沒有慧芳的影子。看看表,差五分九點。想起我與她約的是第一閱覽室前面,就一直往大門里面走。還沒到閱覽室門口,忽然有人在我背后輕輕地拍了一下,又“嘻嘻”地一笑。我急忙回頭,原來是慧芳。
看得出來,今天她是刻意打扮了一番的,料子褲子燙得筆挺,皮鞋也擦得锃亮,穿一件紫紅色的薄呢短大衣,臉色白中透紅,明顯涂有脂粉,比上次在黃村車站邂逅時漂亮了一些,但總不脫俗氣,還不如李全真那純粹的蒼白自然動人;特別是她那笑瞇瞇的眼神,分明帶有三分媚氣,也不如李全真那雙茫然、懷疑、求助、感謝的眼睛,平淡而莊重,卻有一種瞬息萬變的美。
“你剛來么?”我問。
“我八點半就來了。等了你小半個鐘頭,我還以為你來不了了呢?!彼胪嶂^,學(xué)著小姑娘的樣子,忸怩地說。我還特別分明地聽清楚了:她已經(jīng)把“您”改成了更加親熱的“你”。
“是差點兒來不了。我不是說過么,過九點要是我還不到,那就是臨時有事情,來不了了?!?/p>
“不過我還是相信你一定會來的?!?/p>
“為什么呢?”
“不為什么。我相信你不是那種蒙人的人,第六感官也告訴我你一定會來。我知道你一定還有許多話要跟我說?!?/p>
“要是我正好有事情來不了呢?”
“那我也得等到十點鐘?!?/p>
“不用等到十點鐘了。剛才我從西四過來,看見紅樓電影院上演《雛燕展翅》,就買了兩張票,十點鐘的,是雜技片。我挺愛看雜技的,不知道你愛看不?”
“喲,怎么你又去買電影票了?不是給你說過咱們不看電影么?看什么片子不要緊,問題是……”
“你不是說蟾宮和勝利不行么,我買的可是紅樓的呀?”
“東城和西城的電影院,哪家也不行。他們都認(rèn)識我??匆娢腋阍谝黄穑缓线m。”
“這怕什么呢?誰沒個朋友哇!有人看見了,你還說我是你舅舅,不就行了?”
“你以為他們都像隊長那么傻呀?”說著,她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來?!拔揖司耸鞘裁茨?,隊長不知道,他們可都明白。這樣的瞎話,只能蒙老憨(gǎn敢)!”
“公園不能去,電影院也不能去,咱們總不能在這里轉(zhuǎn)悠一上午吧?”
“要不這樣吧,”她又歪著腦袋想了想,這才說:“你把票給我,咱們各走各的。進了電影院,電影開演之前,你也別跟我說話。行么?”
這一回是我笑起來了:“怎么著?看場電影,還要像地下工作者那樣秘密接頭哇?”
她無可奈何地噘了噘嘴,白了我一眼說:“你要是做不到,那就把這兩張票廢了吧。”
我寬容地笑笑:“這有什么做不到的呢?又不要我做出什么犧牲,不就是別說話不是?行行行,我聽你的,還不行么?”
她似乎很滿意地笑笑:“這還差不多。你跟我在一起,就得一切都聽我的。”
我也笑笑,調(diào)皮地說:“不,不是一切都聽你的。這樣的賣身文契我可不寫。該聽你的時候,我聽你的;該聽我的時候,你就得聽我的。咱們兩個都有自由獨立的人格,誰也不能強迫誰服從誰。這是咱們兩個交朋友的基礎(chǔ)?!?
“我也沒說要強迫你呀!”她又一次往右歪了歪脖子,露齒而笑?!耙环浇ㄗh,一方同意,這是咱們的‘和平共處一項原則,行了不?”
我點點頭又努努嘴,示意她往東走走,別盡堵在閱覽室門口說話。主樓閱覽室的東邊,是一個小花園兒,廊道一側(cè)有可坐的綠漆廊凳。我們在廊凳上背對甬道坐下,兩人相距約有半尺光景。她瞟了我一眼,直切主題地問我:“那么你先說說,你認(rèn)識我,要求我給你做什么呢?”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這個,咱們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給你說過了。我是個作家,我想多觀察一下你們那個世界,多認(rèn)識一下你們中的那些人,然后利用這些素材創(chuàng)作一部小說,反映一下你們那個世界的喜怒哀樂和酸甜苦辣。特別希望多了解一些像‘七王妃、李全真和姓王的那個俄專學(xué)生的經(jīng)歷。能把她們介紹給我,讓我直接和她們交朋友,當(dāng)然更好,如果不能,你給我詳細說說她們的事情也可以。我以后寫小說,保證不用她們的真名實姓,也不牽連到你,這個你盡可以放心?,F(xiàn)在我來問你:你跟我交朋友,有什么要求和希望么?”
對于這個問題,她似乎早就有所準(zhǔn)備,所以我一提,她立刻不假思索地說:“喲,你把我當(dāng)成出賣情報的情報販子呀?你放心,我給你提供寫作素材,你的小說出版了,我既不要求署名,也不要求分稿費,只要你送我一本書,就可以了。”
“那你不覺得吃虧么?”
“交朋友又不是做生意,怎么能提吃虧不吃虧呢?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在農(nóng)場掛了號,隊長、干事和班里的姐妹都知道你是我舅舅,往后你隔長不短兒地道我那里走走,你想見什么人,我想個辦法把她們給你找來,不顯山不露水地讓你當(dāng)面跟她們談,還不行么?哦,對了,那個姓王的俄專大學(xué)生,你想見也見不到了。她已經(jīng)在昨天下午升了一級,送到教養(yǎng)所去了。她也真是的,都到了這地步了,還死要面子活受罪,愣說自己是正經(jīng)八百的大學(xué)生,沒犯什么錯誤。正經(jīng)八百的大學(xué)生,能跟外國留學(xué)生在一起睡覺么?我就不待敬這一路人!直到昨天上了小吉普,還喊著:‘我不服,我沒犯錯誤,我要申訴!像她這樣的,只怕到了教養(yǎng)所還要升級判刑呢!”
“那么那個李全真呢?她說出孩子是誰的了么?”
“沒有。看樣子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她也真傻。在我們那里,沒老公的姑娘懷孕是常有的事兒。找場部干事認(rèn)個錯兒,隨便說個外面的男人的名字,這種兩頭樂意的花兒案子,誰還真去調(diào)查核實呀?只要把孩子拿掉,也就沒事兒了。怪的是她沒老公卻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這不是放著自在不自在,自找不自在么?”
“既然她這樣做,我想一定有她這樣做的道理。可惜她沒法兒把自己的道理說出來,也沒個知己的朋友能夠好好兒勸勸她?!?/p>
“我看你倒是能夠說服她。你幫她挖過蘋果坑,你在她心目中是個大大的好人。你的話,她一定聽得進去?!?/p>
我趕緊順著她的話茬兒往上爬:“那么,你能夠把她帶出來跟我見見面么?”
她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我可沒那本事。這個‘假正經(jīng),在她的眼睛里,我們都不是好東西。明明是為了她好,她還以為我們在算計她呢!”
“這好辦。我寫張字條,請你帶給她。是我請她出來,總不至于說我也想算計她吧?”
“這個也很難說。她這個人,跟人不一樣。不過我可以試試看?!?/p>
我見她已經(jīng)點頭,就見好就收,不再提起這件事兒,而是說:“時候不早了,咱們先去看電影。看完電影我請你吃飯?!闭f著站起身來。
她也站起身來,看了一下手表,卻把手一伸:“現(xiàn)在剛九點半。你把票給我。你先走。我隨后就到。記住,電影開演之前,別跟我說話?!?/p>
這是我們談妥了的協(xié)議,我只好聽她的。我把票給了她,先走出北京圖書館大門。
從北圖到紅樓,大約一站路,但卻是兩個“半站”:北圖東面是北海站,北圖西面是西安門站,紅樓電影院在西安門與西四之間,所以沒法兒坐車。不過城里的站短,走過去,也不過十幾分鐘就到了。我站在電影院門口等她,想看看她認(rèn)識的都是哪些人,怎么打招呼,卻一直等到九點五十五分,還不見她來,只好自己先進去了。找到了座位剛坐下不久,開演的第一遍鈴聲就響起來了。我回頭看看,還是不見她來。直到第二遍鈴聲響過,燈光漸漸暗下來的時候,她才悄悄兒擠了過來,一聲不響地坐在我的旁邊,黑暗中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說話,但這只手卻再也沒有松開。
電影演的是雜技團學(xué)員成長的故事,無非是把許多新節(jié)目用一個生編硬造的故事串聯(lián)起來。好在看雜技是主要的,故事情節(jié)并不重要。開演之后,她用另一只手拽住我的胳膊,漸漸地把腦袋靠到了我的肩膀上來,捏住我的手,也捏得更緊了。四周都是人,我不想惹人討厭,所以就默默地“領(lǐng)情”了,只是一句話也沒說。
電影演到一半兒,她似乎憋不住了,捏了捏我的手,在我的耳朵旁邊輕輕地問:“你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讓我離開農(nóng)場???”
我心里明白,她認(rèn)識我,對我無所求是假的,不便于馬上提出來倒是真的。盡管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沒那能耐把她從天堂河農(nóng)場“挖”出來,但我不能使她太失望,所以只是模棱兩可地輕聲問她:“怎樣才能讓你離開農(nóng)場呢?”
“我們是公安局辦的農(nóng)場,沒有‘辭職這一說。不過只要有單位肯正式用我,開出證明來,就可以辦離場手續(xù)?!?/p>
“那么,你有什么專長呢?”
“我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沒學(xué)過什么專業(yè)?!?/p>
“怎么不繼續(xù)考呢?你說你爸爸是個科長,總不至于不讓你再考一次吧?”
“我是想復(fù)習(xí)一年第二年再考的。開頭天天在家里復(fù)習(xí),做習(xí)題做得腦子都木了,就有上班了的同學(xué)約我晚上出去玩玩兒放松放松。開頭不過看看電影跳跳舞,后來不知道怎么跳舞跳入了迷,一吃過晚飯就惦著往舞場跑。你可能也知道,機關(guān)單位,只有周末才辦舞會。不過工廠的周末不一定是星期日,所以只要有門路,幾乎天天晚上都能上舞場。我認(rèn)識的人越來越多,找舞票的門路也越來越廣。一跳兩跳的,就沒那心思讀書了。第二年考大學(xué),當(dāng)然還是考不上。我干脆不再復(fù)習(xí)了,天天只想跳舞。那會兒只要一提‘西四皇后,常進舞場的人沒個不知道的。后來……后來,爸爸一生氣,就把我送到農(nóng)場去了?!?
我心里明白,人們大都對自己的“過五關(guān)斬六將”津津樂道,而對“敗走麥城”諱莫如深。她能夠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說出自己高考期間跳舞跳入了迷,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至于那“后來……后來”的后面,當(dāng)然還有許多故事,她不便于多說也不想再說罷了。我猜測,她說的“爸爸一生氣”倒是真的,但不大可能是她爸爸生氣之后還親手把她送進了公安局辦的農(nóng)場。這從她說的“爸爸的官兒太小,要不也不至于到這里來”這句話就可以得到解釋。我并不想審她的案子,沒必要跟她較真兒,就也借坡下驢,半帶安慰半給希望地說:“你沒有一技之長,要我給你介紹工作是難點兒。我是文化界人,介紹的工作也只能是跟文化有關(guān)的。哪怕你會打字呢,我也有個說辭兒不是?這樣吧,你抓緊時間練字,把字寫得漂漂亮亮的,最好學(xué)會刻蠟版、學(xué)會打字,找工作的事兒就方便多了?!?/p>
她長嘆了一口氣兒,不無惆悵地說:“在學(xué)校里,全班同學(xué)就數(shù)我的字寫得最糟糕,如今兩三年不怎么寫字,許多字都寫不成整個兒了呢!”沉默了一陣子,這才又說:“好吧,為了找工作,我聽你的,明天就開始練字?!?/p>
“為什么要等到明天呢?今天就開始不行么?”
“今天我要陪你玩兒呀!”說著“吃吃”地笑了起來,身子靠得我更緊了。
我輕輕地推了她一把,示意別讓坐在后面的人討厭,她這才不說話了。
快散場的時候,她說她不能和我一起出去,要先走一步,問我在哪里見面。我告訴她:我在西四南邊的同和居飯莊等她,要她十二點一刻準(zhǔn)時到哪里找我。她點點頭,又緊緊地捏了攝我的手,這才站起來,急急忙忙地走了。
電影散場以后,我到西四新華書店給她買了一本鋼筆字帖,又買了一本橫格稿紙,這才進了同和居飯莊,點了四個菜一個湯——當(dāng)然都是比較便宜的,一共不到十塊錢。我的積蓄已經(jīng)花完,剛發(fā)的32元工資,我還要用它維持一個月的生活。
將近十二點半,她才姍姍而來,進門先警惕地四周看了一眼,見沒有熟識的人,這才快步走了過來,在一個背對著大街面朝墻的位置上坐下。我笑了笑,低聲說:“你又不是逃犯,這樣小心翼翼干什么?難道有人抓你不成?”
她沒笑,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這不是為我,而是為了你。你不知道,我認(rèn)識的那些人,說話都比較粗魯??匆娢腋阍谝黄穑沁^來說兩句不中聽的話,我怕你受不了。你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有些話,只怕你從來沒聽見過呢?!?/p>
她說得不錯。隔行如隔山,一行有一行的同業(yè)語,外人是無法理解的。我學(xué)的是語文,和我的老師倪海曙先生共同創(chuàng)辦了文字改革出版社,還編過《方言與普通話集刊》,但在進公安局之前,竟連北京下層社會最常用的“丫汀的”都沒聽見過,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來才“悟”出:“丫汀的”是“丫頭生的”的合音,先合為“丫騰的”,后來又發(fā)生音轉(zhuǎn),變?yōu)椤把就〉摹保槐本┫聦由鐣幸痪湫笳Z:“捂著腮幫子進醫(yī)院——裝牙疼”,可以反證)。她哪兒知道,自從我進了勞改隊,每天與小流氓、老流氓為伍,所搜集的北京流氓黑話,已經(jīng)記滿了一個小本子,足夠編一部《北京黑話小詞典》的了。既然我裝的是“上流社會”的人,只能繼續(xù)裝下去,給她來一個笑而不答。正好這時候我要的菜送來了,我給她斟滿了一杯啤酒,她也不推辭,看樣子,她的酒量還不小,至少在我之上。
不過她并沒有放量喝,而是時不時地把眼光投向四座。兩個人只喝了一瓶啤酒,她就不肯再喝了,匆匆吃了一小碗飯,坐在一旁看我吃。要按我的飯量,能吃三碗,但在這樣的場合,我只能裝得文雅些,吃了兩碗飯,似乎還不飽,只好又喝了半碗湯。
我不等她問我到哪里去,忙從提包里取出字帖、稿紙和寫給李全真的信來,對她說:“我下午還有別的事情,不能陪你玩兒了。你下午要是沒有別的事情,就回家去開始練字,好不好?這封信,是我剛才寫的,你帶給李全真。她要是聽我的話,肯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我還會幫助她的?!?/p>
她似乎對李全真的孩子不感興趣,而是盯住了我問:“那么咱們倆下次哪里見呢?你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我好嗎?”
對于這樣的問題,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很從容地回答說:“我的電話倒是不保密,不過告訴你也沒有用:你星期六到家已經(jīng)是下午六點,我早下班了。我宿舍沒電話。星期日我不上班。星期一我要上班,出不來,你打電話也沒用。這樣吧,你家附近有傳呼電話沒有?要是有,還是我給你打電話比較方便。”
她想了想,無可奈何地說:“我家對面,就是傳呼電話,不過管電話的是居委會的老大媽,特討厭。再說,我爸也最煩我的電話多。所以不是十分著急的事情,你盡量少給我打電話。有事情寫信到農(nóng)場也不要緊。我的信,場部還從來沒扣過。不過也要盡量寫得簡短些,也不要寫你的真名實姓,以防萬一?!闭f著,她接過我的筆去,在稿紙上寫下了她家的傳呼電話號碼,撕下來遞給我。然后要求我再坐一會兒,讓她走了以后再走。
等她走遠了,我到眼鏡鋪子里花一塊多錢換了一副鏡框,以便回去以后好給小王隊長有個交代。
我撒出了釣絲,且看李全真是不是肯上鉤吧。
六、情絲無著,虛空飄忽
我回到團河農(nóng)場,沒有一個人知道我進城唱過這樣一出好戲。
農(nóng)場的規(guī)矩:每逢場休,牛圈、豬圈、粉房、值班等等必須正常運轉(zhuǎn),屬于這些部門的人如果要休息,就需要有一批人“頂班”。頂班的人另外安排時間休息,稱為“倒班兒”。許多娶了“天堂神女”而又有個“家”的人,大都被安排到這些部門去替班兒。我既然約了李全真在她的下個休息日見面,不管她去不去,我必須準(zhǔn)時去等她。因此,一周后團河農(nóng)場休息,我跟統(tǒng)計員說了一聲,愿意倒班兒。統(tǒng)計員安排我到粉房烘干室干了一天活兒。到了下一周天堂河農(nóng)場休息的日子,我又一早進城了。
因為我不知道李全真家住何處,而北京圖書館正好在市中心,更主要的是那里離北大醫(yī)院近,所以我約她見面的地點,依舊是北圖主樓門口。
那天天氣比較冷,小風(fēng)涼颼颼地刮著。我穿著長毛絨里子的派克大衣,還覺得頗有寒意,不得不站到主樓大門的里面去,隔著窗玻璃往外看。管理員問我為什么不進閱覽室,我說等一個朋友。管理員也沒難為我。
九點差五分,忽然看見一個穿棉猴兒的女人匆匆往大門這邊走來,但不像是李全真,而是像張慧芳。更糟糕的是,在她的身后,還跟著一個男人。我的心“突突”地狂跳起來,一時決定不如果真是張慧芳帶人來盤問我什么,我該怎么回答。這可是我事先沒有任何思想準(zhǔn)備的。我眼看著他們款款地走來,近了,近了,可以看清確實是張慧芳了。只見她走到臺階前面,站住了腳步,向四周觀察了一下,似乎決定不上不上臺階。而走在她身后的那個男人,卻步履矯健地邁上了臺階,終于推門而入。這時候我才意識到他們兩人原來不是一伙兒的。
我不能再躲在大門后面偷看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李全真沒來,我必須和張慧芳見面,問個清楚明白。我拉開大門走了出去,喊了一聲“慧芳”,又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走上臺階來。
我們一起走到大門內(nèi)西邊的一個角落,這里背風(fēng)而向陽,至少比在臺階底下暖和些。
她走了過來,臉上一點兒笑容也沒有,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我,先發(fā)制人地問:“你一定要問,為什么李全憎沒來倒是我來了,是不?”
我有些尷尬。因為這一回我沒約她而是約了李全真,事先并沒有跟她說。不過她不等我答復(fù),就接著下茬兒又說開了:“別以為我沒把信交給她。我一回農(nóng)場,就把信給她了。還是在她干活兒的時候給她的,當(dāng)時周圍沒有別人。她問我是誰寫的信,我說是返場的時候在黃村車站碰見一個人讓我轉(zhuǎn)交的,我不認(rèn)識。她當(dāng)著我的面就把信拆開了。看了信,她問我:‘這不是你舅舅寫的信嗎?我反問:‘這跟我舅舅什么關(guān)系?她說:‘那天幫我干活兒的人,他說他是市局的,不過后來我聽說是你舅舅。你跟我說實話,這信是不是你舅舅寫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她又說:‘我把信讀給你聽聽,是不是你舅舅你就明白了。她真的把信都讀給我聽了。你信里先說那天幫她挖過蘋果坑,你們倆算是認(rèn)識了。你介紹你自己,說你原來在《光明日報》工作,后來調(diào)到了國務(wù)院系統(tǒng),一九五七年被劃為右派,現(xiàn)在已經(jīng)摘了帽子。接著寫:你偶然進了一趟天堂河農(nóng)場,聽到了關(guān)于她的一些傳聞,你對她的處境非常同情。接著下面說了許多道理,要她把那個不負責(zé)任的男人揭發(fā)出來,又勸她千萬不要把孽種留下。還說如果因為胎兒月份太大不好做人流,北大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主任醫(yī)師是你嫂子的嫂子,你可以幫她去走后門。下面就是約她今天這時候到這里來跟你見面了。難怪你要約她到這里來呢,原來這里離北大醫(yī)院只有幾步路。”
我有些奇怪,反問說:“我這樣寫,沒錯呀?上個星期天,不是跟你商量過的么?”
她負氣似地聳聳肩膀:“對你來說,也許沒錯??赡氵@樣一寫,就把我‘?dāng)R里面了。我舅舅姓趙,你姓吳;我舅舅是機床廠的技術(shù)員,你是個記者,還是個右派。更糟糕的是:那天你跟李全真說你是市局的。你一下子有了三個身份,其中一個與我有關(guān),可我又說我不認(rèn)識你。這樣的戲,你叫我怎么唱?”
“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既然我要跟她交朋友,我在她面前,難道還要隱瞞自己的真名實姓么?”
“你在我面前,可就沒說你是個右派。在她面前,你說這些干什么?你倒是老實,不想隱瞞你的身份,可你知道她怎么說?‘一個右派,也想來打我的主意,別癡心妄想了。還說世界上的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我告訴過你,她這個人脾氣古怪,有時候固執(zhí)得簡直不可理喻,好像世界上只有她一個是好人,別人都是壞人,都想害她。她不單不合群兒,還特別愛打小報告,把周圍的人都得罪了。你這么一鬧,她跟我翻兒了,說我跟你合著在算計她。她逼著我說出你的單位地址,要不就把你這封信送到分場部去??晌业浇裉於疾恢滥愕膯挝辉谀睦?,也不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他要是真把你的信拿到分場部去,你假冒我舅舅的戲也非被揭穿了不可;我在二分場干部的眼睛里,就不是個聽話的好班長了。你想啊,這一來,我是不是栽在她手里也就是栽在你手里了?”
我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也是我一時欠考慮,在信中說得太多了。如果先不暴露自己的身份,而是把她約出來以后再“相機”說話,該有多好?但是現(xiàn)在為時已經(jīng)晚了,只好無可奈何地問她:“那么你是怎么跟她說的呢?”
“我還有什么辦法?只好把那天怎么在黃村車站遇見你的經(jīng)過統(tǒng)統(tǒng)都跟她說了,還幫你說了許多好話,說你是真的關(guān)心她,為了她好??伤趺匆膊豢舷嘈?。我跟她說了半天好話,她總算答應(yīng)不把信交到分場部了??捎植豢习涯銓懙男胚€給我。她這樣的人,一會兒一個主意,誰敢擔(dān)保她不會改戲呢?都是你事兒多!就算她不報告分場部,從今往后,她抓住了我的把柄,我還不得什么都聽她的呀!”
我絕沒想到李全真會是這樣一個姑娘。正像人們說的那樣:可憐之人,必有可氣之處。真是個“李全憎”,如今連我也憎恨起她來了。我原來的想法,覺得她不是個女流氓,在農(nóng)場不合群兒是必然的,但和我必定有共同語言。沒有想到我的一片好心讓她當(dāng)成了驢肝肺?,F(xiàn)在事情鬧僵了,對我來說,倒是無所謂,大不了以后不再到“天堂”去獵奇就是,可張慧芳一時半會兒的還離不開那個人間的“天堂”。為了我的一念之差讓她吃掛落,這可不是我的本意,但又無可奈何。世界上,再也沒有不被別人所理解、被別人所誤會更為難受、更為別扭的事情了?,F(xiàn)在的情況是:我不憎厭她,她卻憎厭我。我自以為以我“右派”的身份跟她這個“天堂神女”交個朋友是“肩膀頭”一般齊的;可在她看來,她不屬于“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比我的社會地位絕對要高出一等,根本無法俯就。如果我不寫明我的真正身份,僅僅只提就是那天幫她挖過蘋果坑的人,事情的發(fā)展也許不會是這個樣子。我暗暗好笑:“人貴有自知之明”,可是直到今天,我還不知道自己是老幾,難怪到處碰壁,寸步難行!
幸虧我還留有最后的一手,沒把我是團河農(nóng)場就業(yè)人員的底牌翻給她看,至少還好說話些。我打開手提包,在小本子上刷刷刷快速寫了幾行字,然后疊成一個“馬蓮垛兒”遞給慧芳,說:“你把這個帶給她,告訴她不要把世界上的人都想得太壞了。她不肯接受我的幫助,我也不勉強。不要怕她把我的信交給分場部。我的信里沒一句出格的話,拿到哪里去都不怕。你帶我進了一次天堂河,讓我了解到許多本來無法了解到的事情,我再一次感謝你。為了不再給你帶來麻煩,你們農(nóng)場,大概我也不會再去了。從你的言語中我也聽得出來,你得知我是個右派分子,對我也很失望。所以咱們倆的戲,也只能演到這里為止了。我還有些事情,咱們再見吧?!闭f著,我伸出了右手。
她遲疑了一會兒,終究還是伸出了右手,卻又不甘心就此收場似的問了一句:“如果事情有了變化或者發(fā)展,我怎么跟你說呀?”
我把手縮了回來,說:“我知道你家的傳呼電話。過一段時間,我會打電話給你的?!?/p>
說完這一句,我就大踏步地走下臺階,頭也不回地出了北京圖書館大門。
好長一段時間,我都為自己這樣不負責(zé)任地把麻煩留給她而感到羞愧。不過當(dāng)時我確實考慮過,我既不能跟她說實話,又不能再一次欺騙她,結(jié)果只好這樣不了了之了。
不久就是春節(jié)。自從進了勞改隊,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回家過年了。在春節(jié)的前幾天,我請了探親假回上海去探望父母。上車之前,忽然想到那天正好是天堂河農(nóng)場的休息日,就在車站附近給她打了個傳呼電話。正好她在家里,不久就回了電話來。長話短說,她只簡單告訴了我兩件事兒:第一,李全真肚子里的孩子,終于有人承認(rèn)了。那是她哥哥的朋友。也不知道是臨時拉來墊背的,還是真有那么一回事兒。反正已經(jīng)有人打算娶她,分場部也不追究了。關(guān)于那封信的事兒,她也沒有再提起。第二,慧芳她自己春節(jié)期間也要結(jié)婚了,對方是機床廠的工人,就是她舅舅給介紹的,婚后她也有可能到機床廠去當(dāng)工人。因為她在天堂河農(nóng)場表現(xiàn)良好,沒有犯任何錯誤,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表示可以放她。
我終于完全放心了。兩個和我有過莫名其妙關(guān)系的“天堂神女”,從此和我都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我到了上海,買了一條喬其紗的披巾,用我原來的的名字“吳佩玨”寄到了慧芳家里,算是感謝她給我提供了這樣好的寫作素材,算是“舅舅”對“外甥女”結(jié)婚的祝賀,也算是我們之間一切關(guān)系終結(jié)的紀(jì)念。
責(zé)任編輯/何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