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繼蘭

從一個地域到另一地域去做短暫的停留，旅游和遷徙的區(qū)別在于心情，在于如何處理物與我的關系。旅行游歷是要與個人修養(yǎng)和自我提升掛鉤的。

所以，張騫通西域不是旅游，應該算是執(zhí)行使命，也許在溝通亞歐大陸東方和腹地絲路上的這趟公差，只流傳下了英雄的傳奇，而湮滅了壯烈的詩章，畢竟唱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是幾百年后名叫王維的詩人。

所以，蘇武滯留北海十九年也不是旅游，而是堅持，這堅持來自大國的自信，來自求生的本能，是他出發(fā)之前就抱定的決心，而不是來自異國他鄉(xiāng)感時傷懷的情思，也或許在貝加爾湖的荒寒中，只流傳下了不辱漢節(jié)的倔強，佚失了關于存在、渺小、嚴酷等等一切和美學相關的記載，畢竟吟誦出“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是那個被稱為岑參的武行。

今天，種種便捷讓地球縮小成了村，沒事出個國，跟去趟鄰居家串門一樣。想必“車轔轔，馬蕭蕭”的羊腸路徑，極大地阻礙了古人的出行。但是，真正受阻礙的大概只是出行的效率，古人折騰的能力一點不比今人差。

古人的出游，大抵可以分為三類：宦游、學游、純游。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宦游，不是去做官，就是在去做官的路上。古人在入世的路上奔波顛沛，能夠將目之所見上升到一定精神層次。其中最為悠久、也最為著名的，恐怕要數(shù)“孔子周游列國”了。

孔子生前的履歷，遠沒有他身后的聲望那樣榮光，他忙活了大半生，未能實現(xiàn)自己的中國夢，于是便帶著弟子們離開衛(wèi)國，游歷了曹、宋、鄭、陳、蔡、楚等國，基本上把山東西部、河南中南部走了一遍，說是列國，自駕游的范圍其實并不大。雖然這些地方諸侯也有曾經(jīng)稱霸一方或意圖稱霸的，但大多最終沒能發(fā)展太好?？鬃拥幕掠纹D難和波折，在陳蔡之間口糧都沒有了著落。他的宦游帶著推銷個人政治觀念的目的，說白了就是一個職業(yè)政治家的求職之路?？上У氖?，孔子的政見并不符合弱肉強食的時代規(guī)則，他是四處碰壁的喪家犬。盡管孔子的宦游“無宦而終”，但是他的思想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提升，逐漸達到他自己所說的“耳順”和“不逾矩”的人生階段。也正是如此，孔子的游歷才可以稱為旅游，這里面包含著物與我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

宦游，往往與出仕做官牽扯不清，升官、貶官、平級調動、徒刑流放。不談孔子等先秦人才，大多數(shù)時候中國文人的宦游往往是被動的?！扒巴焙汀半x開”的前面多半會冠以“不得已”，“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就頗有這個意味。升遷順遂的，自然欣喜，“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貶謫流徙的，之于個人和文脈，也未必就是壞事情。命運的轉折和顛沛很容易激發(fā)文人敏感的詩懷。于是，舛困的流離化作才情橫溢、彪炳千古的契機。來到江州的白居易寫出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鳴；蘇軾在黃州赤壁也完成了人生的巔峰創(chuàng)作；沒有縱橫轉戰(zhàn)的前半生，哪有“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的辛棄疾，哪有“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的陸游？大凡此輩，不僅他們曾經(jīng)的游歷得到了記述和抒發(fā)，而且也為今人提供了可供旅游的人文景觀。

“讀萬卷書， 行萬里路”

學游雖然不及宦游這般催發(fā)詩情，但是它往往能創(chuàng)造壯舉和大工程。

第一個要提的偉大學游，是司馬遷?！岸嫌谓⒒?，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戹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于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彼抉R遷少年時代曾經(jīng)進行過一次大范圍的游歷，足跡基本上覆蓋了當時全部的有史可稽的區(qū)域。在游中學，在學中游，司馬遷的游歷目的非常明確，為了證史。這次大范圍的游學，為他日后接續(xù)父志，忍辱發(fā)奮，完成《史記》，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還有一個偉大的游學，說的是一名年僅二十七歲的僧人從長安出發(fā)，歷時二十八年，帶著思想世界的累累碩果返回了長安，成就了一個曠世傳奇。沒錯，這個僧人叫做玄奘，俗稱三藏、唐僧，還可以叫做……“師傅”。這次偉大的求學，就是被千古傳誦的“西天取經(jīng)”。

現(xiàn)實版的唐僧取經(jīng)，其動機是他困惑于當時眾說紛紜的佛學思想，決心到佛教的發(fā)源地去正本清源。于是，他求索的身形一次一次在沙漠的落日里被光照成孤獨的剪影。返回長安后，玄奘法師將西行的所見所聞口述成《大唐西域記》一書傳世。而在另一個維度里，這次中國歷史上最為著名的版權引進，被浪漫化、傳奇化和神魔化，成了更為人們熟知的《西游記》?！段饔斡洝防锏奶粕〗?jīng)，是一次名副其實的說走就走的旅行。觀音點化唐僧，說西天如來處有大乘佛法三藏，唐僧聞之欣然而往。

數(shù)不勝數(shù)的古人游學，并未都能如此轟轟烈烈和流傳千古。但是他們或離鄉(xiāng)跨省，參加科舉，得占鰲頭；或登名山，訪大川，問鴻儒，求碩學，成就一世顯學，這些求學的經(jīng)歷，往往滋養(yǎng)了他們，也滋養(yǎng)了歷史。

“此間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

還有一種旅行，既不求功名，也不求學識，他們只是純粹地寄情山水，發(fā)現(xiàn)山水之美、之妙、之奇。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概括這種純粹的游行，只能稱之為“純游”。

比如備受李白推崇的謝靈運，他的聰明才智全用在了游山玩水上。他發(fā)明了一種木屐，上山時去前齒，下山時去后齒，世稱“謝公屐”。也許，他的攜伎登山，沉耽于永嘉山水，心中滿是不可明言的對南朝世族權力傾軋的忌憚回避與對壓抑的排遣。而在一個語言大變革和文學自覺的時代，謝靈運的山水之娛，催生了山水詩歌的發(fā)達。

他的追慕者李白，足跡更是遍布大江南北?！俺o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李白的詩酒人生，雖說大半也是在為仕途奔走，但是其間也不乏這種純粹的壯懷之旅。不光是親歷，李白甚至還將“夢游天姥”的神游發(fā)揮到極致，無論是“日照香爐生紫煙”的親到之處，還是“隨風直到夜郎西”的心向往之，李白的游歷直接提升了中國文學的高度。

說到純粹的旅行，就不得不提徐霞客。他不為仕宦奔波，不為求學，也不為排遣，只是為了飽覽大好河山，這大概是中國古代為了旅游而旅游的第一人。徐霞客心野，家中關不住，他的母親也鼓勵他外出游歷。歷時三十多年，他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人家才是真正的窮游，不用政府一分錢贊助，全程自費，露宿風餐，探究溶洞，考察江源，在極端惡劣的環(huán)境下，數(shù)度死里逃生。散佚不全的《徐霞客游記》就達成了令今人嘆為觀止的成就。

徐霞客這樣的人雖少，但是他卻完美地代表了旅游和精神自由之間的互喻。

旅游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實在太多。但也不是所有看似游記的作品都是旅行的產物，比如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就是對著岳陽樓圖宣表忠心的虛構。

說走就走，沒那么容易，游山玩水的背后，往往都是堅實的經(jīng)濟作支撐。不談經(jīng)濟，只用旅行來裝點的逼格，就不那么招人喜歡了，網(wǎng)友們對此揶揄道：“親愛的，我們去旅游吧！我?guī)е悖銕еX?！阋欢ㄒ獛еX啊！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