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荒草
香蘭出嫁那年是民國十二年,婉婷收到她的信,才得知這個喜訊。
而此前她們已有五年沒有聯(lián)系。
兩人出身不同,卻很是投契,算作金蘭之交。陸婉婷的父親是當?shù)仡H有名望的鄉(xiāng)紳,她是嫡女,又生得白凈可人,得盡寵愛。沈香蘭的身世就要平凡寡淡得多。父親打漁,母親在魚市上支一方小攤位,一家四口靠海而生。
兩個來自不同世界的人,有一段戲劇性的相遇。
陸老爺給婉婷請了先生,平日在東廂上課,那日正講伯牙與子期的典故,婉婷忽然聽到后窗上窸窣響動,她將窗戶推開小縫,便看見一個同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身后背了個魚簍,簍子里裝著個兩三歲的男娃。女孩踩在一塊并不平坦的造景石上,雙手扒在窗框上,那流著鼻水的男娃夠著頭頂垂下來的金桔,發(fā)出窸窣聲。
婉婷與正望進窗縫里的那雙眼撞在一起,那么黑的一對招子,只帶一瞬驚詫,毫無羞愧或是惶恐。她敏捷地跳下石頭走了,甩起的麻花辮子像條烏鱧。婉婷看見,她身后還牽著兩頭羊。
那之后的幾天,婉婷都將窗戶開了小縫等她,那蹭課的人卻沒有來。
等她再來時,婉婷發(fā)現(xiàn)她換了新衣服,辮子上還綁了塊花布頭,身后沒有魚簍,也沒有羊。
婉婷邀她進來一起聽課,反正一個人干什么都是無聊至極的。那女孩子也不推辭,大大方方跟著她從東側(cè)門進去,黑眼睛左右掃著滿院的山水樓閣,只一幅鎮(zhèn)定自若的模樣。
婉婷越發(fā)覺得這女孩子有趣,像另一個世界的人,身上散發(fā)田野和天空的味道,又不像伺候她的那幾個小丫頭,總帶著小心,處處討好她。
后來經(jīng)過婉婷請求,陸家允許香蘭進出陸宅,白日里給婉婷做陪讀玩伴。香蘭父母起初不同意,家里的雜務要賴她做,還有一個不會走路的弟弟指望她管帶,這些都是頂要緊的,讀書又有什么緊要。直到香蘭拿了錢回去,并說是每月都可以領,家里才放了人。
就這樣,沈香蘭和陸婉婷,兩個本是全無交集的人,成了朝夕相處的伙伴。
那一年她們都十歲。
那一年,是民國四年,女孩子仍在花園里讀詩彈琴,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戰(zhàn)火連天。但那些沒有燒到眉睫的戰(zhàn)火,都暫與她們無關(guān)。
那是婉婷和香蘭最快活的三年,她們無話不談,親密無間。婉婷和香蘭分享她覺得好的所有東西,衣服首飾脂粉,或是一塊她愛的點心。香蘭似乎是陸宅里的又一位金貴小姐。若不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日子或許會一直這樣下去。
但那個夏末,香蘭的父母忽然去世了。
漁家本就是危險行當,出了海,半條命都懸在帆頭??烧麄€多風多雨的夏季都平安渡過了,偏偏在風和日麗的好天氣里觸了礁。那也是少有的一次,香蘭母親也歇攤跟著出海。
據(jù)說小船沉在漁民們談之色變的鯊魚礁旁邊。十幾年前有人在這礁石附近看見了鯊魚群,不知從哪兒漂來的數(shù)十具尸體被礁石阻住,這批鯊魚似乎是尋著氣味一路跟來,圍在那礁石邊開始了大餐。后來人們知道,那是甲午海戰(zhàn)里死難的士兵,而那片礁石就此便被叫做鯊魚礁,令漁民們避之不及。大家相信,在那里落水的人會引來鯊魚分食,必定死無全尸。
沈家的船沉在了那里,幫忙打撈的鄉(xiāng)鄰沒能找到沉船,只找到沈家男人擱淺在礁石上的半截手臂。
鯊魚礁的傳說又一次被印證。而從那夜開始,沈香蘭便成了孤兒。
香蘭父母的葬禮是陸家出錢出力籌備的,葬禮結(jié)束后,沈家來了位極眼生的親戚,將兩個孩子帶到了南方。為此鄰里間還頗有了些議論——
“這是哪支的親戚,出殯的時候不見人,這時候才出來,我看這事兒有些蹊蹺?!?/p>
“誰說不蹊蹺,老沈那天說了不出海,結(jié)果下午竟帶著老婆出海了。他一向穩(wěn)當,掌帆也是老把式,哪股邪風把他吹到鯊魚礁上去了?還有老沈的船,死活竟找不到?!?/p>
“哪有人敢真潛下去找,還不怕被鯊魚吃了……”
只是這些議論,隨著沈家姐弟的離去也都漸漸平息。
沈香蘭是當著陸老爺?shù)拿娼辛四侨艘宦暰司说模l(xiāng)親們這才放心把這對姐弟交了出去。從此香蘭便和婉婷一南一北分開,音訊不通。
沒想到再一次接到香蘭的消息,已是五年之后。
香蘭嫁的是位黃先生,黃埔軍校剛剛成立,黃先生是第一批入校受訓的軍官。
香蘭帶著黃先生從上海歸寧。其實父母都已不在,所謂歸寧也不過拜拜那兩座空墳。
香蘭帶著黃先生去看婉婷時,婉婷正和幾個女孩子挽著手從陸宅的大門里走出來,笑笑鬧鬧的一派青春活潑。婉婷歪戴著貝雷帽,短發(fā)燙了淺淺的彎,在看到那雙黑溜溜的大眼睛時,她愣了好一會兒。
都已十八歲,正是璀璨的年華,若不是那封信里夾了照片,婉婷幾乎要認不出她,出落得這樣漂亮,渾身都散發(fā)出光,那光安靜而尖銳。
“我來得不巧,你正要出門吶。”香蘭先開了口,依舊是不驚不詫的一張臉,黑眼睛像是帶著千斤墜,不管多稀罕的場面多大的變故多久的重逢,那眼里的千斤墜都可以鎮(zhèn)住她的靈魂,叫她穩(wěn)穩(wěn)立在當?shù)?。婉婷覺得,這世界上是沒有什么事可以讓香蘭失措的。
“香蘭?你回來了?寫信時怎么沒告訴我……”婉婷上前去,雙手握住她的手,同時回頭去跟那幾個姑娘道歉:“真對不住,本來是你們陪我買東西,結(jié)果我卻臨時爽約。這是我最好的朋友,沈香蘭,我們多年不見了?!?/p>
那幾人離開時婉婷才回身看見香蘭身邊的男人,二十四五的模樣,英武筆挺,香蘭的手挽在他臂彎里。
“這是我先生,黃繼新。”香蘭介紹。
“你好?!蓖矜蒙焓趾退帐?,多時髦的禮節(jié)。
婉婷本是定好船票月底去英國留學的,今天約的幾個女伴,便是陪她去做最后一次查漏補缺的采購。婉婷當日便把船票退了,行期推遲了半個月。香蘭聽著她安排,也不反對,也不客氣。
晚上兩人撇了黃先生睡在一個被窩。小時候香蘭偶爾在陸家留宿便時常這樣擠著睡,那時候兩個瘦瘦小小的人兒,床卻總不夠大似的,讓兩人不得不緊挨在一起;如今長大了,同一張床卻忽然變寬敞起來,好像中間可以躺得下許多人。
其實她們都知道,這中間隔得不單單是歲月。
“吶,小時候你最喜歡的蘭花香水,你走時我想送你的,可……我沒趕上給你送行,想著等再見著時送你,沒想到,一等就是五年?!蓖矜脧恼眍^下摸出只青花瓷的小瓶,香蘭接過來在手里摩挲,臉上若有若無的笑。
她那時候喜歡香水,因為總覺得自己身上有股魚腥味,從發(fā)膚之間透出來,無論洗多少遍都不能消除,即使她奔跑起來,身后的風都是腥的。婉婷卻說:“你叫香蘭,是很香的蘭花?!币娏伺c蘭花有關(guān)的物件,都會想著留給她。其中香蘭最喜歡的便是蘭花香水,因為她需要。她需要一個掩護層,罩在那層腥氣之外。
“對了,你弟弟呢,沒跟你們一起回來?”
“弟弟他,死了?!毕闾m說。
“啊!”婉婷捂住嘴,“怎么……”
“偷錢,被人打死的?!边@樣淡淡說完,香蘭又補了一句,“和我那時候一樣,只是沒我幸運?!?/p>
婉婷愣住。香蘭剛進出陸宅沒多久,就有人說看見她偷偷拿了婉婷隨手放在桌上的一把零錢。婉婷不準下人再亂說,私下卻跟父親申請,每月給香蘭發(fā)月俸。那以后香蘭都拿和老媽子們一樣的工資。婉婷是想把這件事一輩子埋在心底的,可不防被她這樣波瀾不驚地說破。
過了會兒婉婷才嗤地一笑,轉(zhuǎn)移話題,“快說說,你和這位黃先生是怎么認識的?”
“他啊,不小心才會認識我?!?/p>
香蘭簡單說了幾句便要睡去,她背對著婉婷,雙手抱在胸前微微弓著身,是極無安全感的睡姿,婉婷替她掖實被子,看見她肩頭露出觸目驚心的疤痕,像條攀附在身后的蜈蚣。
婉婷顫抖著身子躺回去,再不能入睡。
那幾日黃先生也住在陸宅里。他雖是軍人,卻不失文雅,對香蘭體貼照護,紳士得很。
只是黃先生和香蘭沒住滿半個月便先走了,都沒趕上替婉婷送行。
回上海的火車上,香蘭抽著細細的煙,乜著他道:“她比我好,是真正的大家閨秀,你后悔了吧,被我拖累上?!?/p>
“你想多了,香蘭?!?/p>
“你看她的眼神我如果讀不懂,這些年的繁華大上海,也算是白混了?!毕闾m笑了下,繼續(xù)挽住他手臂,“不過我不怕,因為你逃不掉。我不想你呆下去,只是怕她知道你對她動了心思,那樣我就敗了?!?/p>
她千里迢迢從上海來,不過是想給婉婷看看,她過得很好,嫁了體面的人,風光無限。可若這點她自己尋到的出路也被證明并不牢靠,那這一行,還有什么意義。
“沈香蘭,你真是瘋了,我對你算什么,原來只是拿來向她炫耀的一件還算拿得出手的東西?”黃先生低吼。
“我不是早就瘋了嗎,不止讓你幫我殺人時是瘋的,此前很久便已是瘋的。你發(fā)覺得這樣遲?!毕闾m向他臉上吐了口煙,熏得那張英俊的臉白慘慘的。
婉婷留學三年回國。剛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便被人流擠得站不穩(wěn)腳。到處張著白旗喊著口號,她分辨了很久才弄明白,這是要打倒土豪劣紳,鄉(xiāng)民們正涌向陸宅,她也急急地往家奔。
“別去!”一只手猛地拉住她胳膊,將她拽離人流,“陸家已經(jīng)不在了,你去了于事無補?!?/p>
婉婷回頭,看著一臉平靜的香蘭,“我爸不是劣紳。”
“有人告,那便是。陸老爺和夫人投井自盡了,你晚了一步?!?/p>
婉婷眼一黑,當即暈倒在街頭,手卻還死死拽在香蘭袖口上。
婉婷醒來時是在一家客棧,枕邊放著只信封,里面裝了五百塊,那幾乎是筆巨款。但除此外,香蘭只字未留。后來婉婷知道,的確是有人告發(fā)陸老爺。陸老爺已近花甲,卻曾對家里的一個小丫頭不軌;陸家的小妾又和教書先生有著茍且。如此腐朽混亂的一個封建之家。
婉婷的心重重向下沉。那些陰暗的秘密,她曾擠在床上對香蘭小聲傾訴,而這特殊時刻,香蘭出現(xiàn)在陸宅附近,難道只是巧合。還是,她不告而別,只是怕被質(zhì)問。
婉婷的手越捏越緊,她遙遙記起多年前那個夏末午后。
“先生的事被大約父親發(fā)現(xiàn)了,父親昨日辭了他,說正好要送我去城里讀女校。我跟父親說了,要你也一道去。”
香蘭挑了挑嘴角:“去城里?我怕是沒這個機會了。前幾天有人來提親,我爸媽答應了,過一陣可能就要嫁過去。那家人不會準我上學的。”
婉婷驚道:“嫁人?你才十三歲!”
香蘭看了她一眼,像看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竟沒有多一句的解釋。
“那人……好嗎?”
“大我十歲,因為有癆病,一直娶不到老婆。今年下了本錢,給了不小一筆聘金……我爸換了一艘新船?!?/p>
“我有時想,你要是沒有這樣的父母倒好。你若是孤兒,我一定讓父親收養(yǎng)你住進陸家,我們做親姐妹……”婉婷沉默了會兒,低聲道:“對不起,我這想法太無情了?!?/p>
香蘭笑了:“沒什么,我自己也時常這樣想……”甚至祈禱過。
兩人對望了一眼,手都放在怦怦直跳的心口上。那是一剎那惡意閃過留下的回音。
“今天這話可不要對旁人講?!蓖矜脟诟?。
香蘭牽住她手:“你對我講過的話,我何曾對別人說過?!?/p>
她們是有過許多秘密的,然而今日,這秘密終于成了刺向?qū)Ψ降囊槐鷦Αj懲矜糜D月的冷風笑了下,嘴角堅硬。
那一年她們21歲。
九一八事變后的次年二月,東北淪陷。
仍留在東北沿海的陸婉婷正和她的未婚夫許生想辦法離開。離開的船一票難求。
這幾年婉婷獨自在家鄉(xiāng)左近的鎮(zhèn)里教書,許生也是那所中學的教員,并不富有,亂世中相互扶持,也便走到一起。
那日許生說是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賣家,約了時間拿票。然而去了許久不見回來,婉婷等不及,帶了行李去碼頭等。等到的竟是最意想不到的人。
香蘭穿著貂皮大衣迎風站在那里:“我是來接你的?!彼掷飪蓮埓保粡埥o婉婷,一張是自己的。
此時的陸婉婷也不驚不詫,她學會在變故中隱忍,在背叛中微笑,在不期而遇中掩住積蓄多年的疑問,只笑道:“這關(guān)頭,也只有你還惦記著我,也只你還有本事能拉我一把。可我得跟許生一道走,他去拿票了?!?/p>
“你未婚夫?他已經(jīng)坐頭一班船先走了,聽說是先到上海,再轉(zhuǎn)到香港。賣票的說只剩一張票,如果不要,不知何時再有?!毕闾m頓了下,道,“他走時還是滿痛苦的,心里應是有幾番掙扎?!?/p>
婉婷不再問,眼底淚花閃了閃,終于被風干掉。又四年不見,但顯然香蘭對她的一切是密切關(guān)注的,知道她的許生,知道他們今日離開東北。所以這一張船票的離間無疑是她導演的戲,她要婉婷在她面前跌倒,然后伸出手,以施予者的姿態(tài)搭救她。
“男人嘛,怯懦自私是大多數(shù),在這亂世,更沒幾個值得依靠。這樣也好,你看清了他,免得將來后悔?!毕闾m替婉婷拿行李,婉婷也便順從地跟她往船上走。
忽然一聲喝止從身后傳來,兩人轉(zhuǎn)身,看到三個日本兵。語言不通,但用刺刀比劃出的動作卻是明了的。她們被逼著上了岸。船在身后鳴起汽笛,宣告馬上將要起航。
“婉婷,你還信我嗎?”香蘭笑著悄聲問她。
婉婷也笑,只是不回答。
“我數(shù)到三,你向后跑,沖到船上便安全了?!毕闾m道。
“那你呢?”
“信我就不要問。”
香蘭小聲數(shù)到三時,碼頭邊響起槍聲。兩個日本兵倒在地上,另一個退開一步拉動槍栓,香蘭卻迎上去,滿面春風地笑。這么多年,她心底總有一個猙獰的自己,不能控制地與陸婉婷做著比較。只因為出身的不同,她就要與婉婷過著全然不同的人生,低卑、枯燥,從十三歲還未有過青春便開始禁錮在生活的瑣碎里暗沉沉沒有盡頭?
多么不甘!
她扒在那扇窗戶外,其實也并不是多渴望讀書,她只想看看那窗里面得以享受這些的孩子與自己有什么不同。她看到了,于是下一次出現(xiàn),她竭盡所能地讓自己也干凈漂亮,毫無累贅??纱皯衾锏娜瞬粫溃且簧硇乱率窃卩従拥牧酪赂蜕吓R時“借”的,穿過了還要偷偷還回去。而弟弟被她用繩子拴在樹干上,和那兩頭羊一起。
只這一次見面,她便用了這么多力氣,下了這許多狠心。生活對于她來說,從來不平等。
她表面越是不動聲色,內(nèi)心便越失衡得徹底。
這一生,她想取得的最大成就,就是勝過陸婉婷,哪怕是借著她遞出的梯子。勝過她,便是勝過了命運。所以在超越不了她時她也會將她打落下水。
而這一刻,陸婉婷被未婚夫離棄狼狽逃離的這刻,她沈香蘭是高高在上的施予者,她是勝利的。那么,就結(jié)束在這一刻也未嘗不好。
垂在身側(cè)的握槍的手忽然被抓住,砰,那舉著長槍的日本兵腦袋上開出一朵花。握在香蘭手上的那只手冰涼顫抖,然后拉著她便向船上跑,剛站甲板上站穩(wěn),踏板便被收起。
“剛才為什么跑回去?”香蘭問。
“你又為什么不開槍?”婉婷的手仍在哆嗦。
香蘭遞給她一支煙,“還在害怕?沒什么可怕的,習慣就好了?!?/p>
是的,殺人這件事,沈香蘭已經(jīng)習慣了。
“我那個舅舅,你還記得吧?”香蘭突然說。
婉婷怔了下,聽香蘭笑:“我忘了,你怎么會不記得,你這輩子都不能忘記這個人吧?!?/p>
“香蘭,別說了?!蓖矜么驍嗨?/p>
“難道你不想聽聽,那時我們姐弟在上海過得是怎樣的日子?” 香蘭只自顧自說下去。
那時候她和弟弟都是“舅舅”賺錢的工具,弟弟在街面乞討,她在不遠處擦皮鞋照應。那天弟弟忽然被一個男人揪住,一腳踹在地上。那男人喊:“小赤佬,賊手摸到老子身上了啊?”香蘭起身,卻被舅舅猛地按住,他指著自己的鞋子,往鞋面上啐了口:“別過去,繼續(xù)擦。那人我們得罪不起?!?/p>
香蘭抬頭,看他的眼狠狠的。
“別這么瞪我,我只叫他討錢,可沒叫他偷。打死了也是活該。”
那個才七歲大的孩子被打得沒了哭聲,抬回去后因為不用藥醫(yī)治,傷口都潰爛生蛆,孩子奄奄一息地一遍遍喊著疼,她跪坐在他顏色詭異的小身體旁道:“睡一覺吧,睡著了就都不疼了?!?/p>
“姐,我犯錯了。我想我要是有幾張大票的話,舅舅就不會打你了……”
她閉上眼,用枕頭蓋在他的臉上,任小人兒扯住了她的手腕掙扎,只堅持著用力按下去。
“姐,我悶……”
“這輩子我們命賤,姐姐幫你早點解脫?!?/p>
那以后香蘭本有許多機會可以逃掉,可她留了下來。一天做許多工,挨許多打,那個男人還是說過陣子要把她賣到妓院。
那時她遇到了黃繼新,翩翩世家子模樣,顧盼間對她有幾分憐憫與覬覦。她立時抓住這塊浮木,偷偷告訴黃自己是大家的小姐,被拐賣到上海,求他搭救。那日夜里,香蘭給舅舅灌了幾杯酒,黃繼新來時,他已昏昏入睡。
黃將她掩在身后,道:“你先離開,我叫警察?!?/p>
香蘭搖頭,這亂世里,草芥之命怎能指望警察,否則弟弟也不會被打死街頭。響動把醉酒的人吵醒,他迷蒙著眼,抓起修鞋的榔頭砸將過來,彼時尚年輕的黃公子一慌,接過香蘭遞出的刀子便刺了出去。
那人倒下,像一條離水的魚,腰肢躍起,似乎隨時可以彈跳起來,身下的血卻是汪洋,被拍打出猩紅的浪花。
“快走?!秉S繼新拉著香蘭的手。
香蘭卻從他手里拿過刀子,慢慢走過去,蹲在了那條魚身邊,一刀刀劃開魚腹……
那以后黃繼新便收留了她,兩人共有一個黑暗的秘密。這黑暗是她處心積慮拋給他的繩索,用以套牢他,供她攀爬,爬離命運。
講完這些,婉婷的臉已是煞白。香蘭背上的傷疤她不是沒有看見,可她選擇不問,因為問了她也便滑下了那個地獄。因這一切都是她種下的因,所結(jié)出的惡果。
“婉婷,其實他帶我走那天你沒有出現(xiàn),我并不怪你,我知道你只是害怕?!?
“不,”陸婉婷搖頭,“我那時只想你離陸家越遠越好,離我越遠越好……”
香蘭看了她一眼,笑笑地不再言語。
船靠岸后,沈香蘭便昂著頭離開了。在這亂世上海灘,她陸婉婷怎么求活,都是她自己的事,從此與她無關(guān)。
她們再見已經(jīng)是1947年,國共內(nèi)戰(zhàn)期間。
香蘭挽著黃先生的手,在一群軍官中間交談應酬,婉婷摟著一位港商的肩背在舞池中旋轉(zhuǎn)。她們的眼神越過人群碰在一起,都是波瀾不驚的微笑。
從東北撤離那日,日本兵趕來阻截,加之她那一擊中的的槍法,沈香蘭便知道,陸婉婷的身份不普通。而她們早晚要走到今日,不同的信仰,不同的立場。
沈香蘭其實沒有信仰,但黃先生的官銜決定著她的位置。她們?nèi)缃袷钦紊系臄橙???烧闻c她無關(guān),她的微笑只是在說:“跳吧跳吧,我只當你是來跳舞的交際花,不會揭穿你的身份,再一次,感激我吧?!?/p>
沈香蘭的勝利,都是時代給她的契機。
幾十年風云變幻,經(jīng)歷一世變遷的兩人,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北京軍區(qū)總醫(yī)院。
沈香蘭得知陸婉婷病重的消息,只身從美國飛回。
那是1976年,她們都已古稀。
病房里昏睡多日的老人聽到故友的到來竟醒了過來,見到同樣滿頭銀發(fā)的來人,用褶皺拼出一朵笑來。她身上插滿管子,機體似早已死去的枯木,靠著攀爬在身上的藤蔓供給營養(yǎng),那藤蔓的觸角抓進她皮膚探進她鼻孔。
婉婷揮揮手把兒孫們遣散,香蘭坐到她床邊,拉過她的手,“撐得很累吧?”
婉婷笑:“還是你最了解我?!眱簩O們的孝道,只是想盡方法讓她多活一些時間,卻不知她的每一秒都在被死神的鐮刀狠狠收割,疼痛難忍。
“我等你這么久,你不死我也就不能死,我撐得這么累,當然明白你的感受。”香蘭摸她臉頰,“你要感激我,來送你這一程?!?/p>
婉婷點頭:“我感激你,我一直感激你,你從來都不需要仰視我,又何必爭這一輩子?!?/p>
“如果不爭,或許我們早就散了……”
是的,如果不爭,就不會有她一身新衣來第二次相見,以及后來的種種種種。
香蘭伸手,一根根替婉婷拆掉身上的管子,婉婷安靜地看著她,想起許多年前,那個夏末黃昏,香蘭和她的第一次爭吵。
“為什么是你?!我一直拿你當最好的姐妹,和你分享所有秘密,你忘了我說過怎樣痛恨那個勾引父親的小妖精嗎?可原來那人竟是你!”十三歲的婉婷哭喊。
香蘭只是不吭聲,脖頸筆直,眼神平靜。與其嫁給未曾謀面的癆病鬼,不如選擇陸老爺,這樣她才能留在陸家,和婉婷一起上洋學校,見識更體面的世界,有不一樣的人生。她體內(nèi)有個巨大的獸,可以吞噬掉所有羞愧。
然而她們爭吵的話都被香蘭父母聽到,樸素的漁家人認為,嫁給癆病鬼是名正言順,給陸老爺做小卻會被鄉(xiāng)鄰不齒。于是把香蘭關(guān)了起來,勒令不許再去陸家,母親甚至用她那滿是魚腥的手替她縫起了嫁妝。
幾天不見她的婉婷找了來,這一次是她趴在窗口探視著屋里的香蘭。
“想辦法救我出去?!毕闾m說。
“你等我?!?/p>
婉婷沒能想出什么好法子,香蘭的弟弟跑出去玩了,她母親歇了攤和父親輪流坐在堂屋里守著,婉婷只能磨蹭著不走,直到開了午飯香蘭母親客氣了兩句,她也便真的留下吃飯。而后在廚房角落里瞥見黃紙包的藥,毛筆字跡被潮氣洇濕,大約看得出是什么“昏藥”,于是慌亂抓了一把拌在香蘭父母的碗里。
陸大小姐在飯桌上拄著臉等待他們昏睡過去,卻等來兩人口吐白沫瞬息斃命。
她驚叫著找鑰匙,把香蘭放了出來,來龍去脈一講,香蘭便明白了。那黃紙包上寫的是“毒鼠藥”,“毒”字已經(jīng)分辨不出,“鼠”字看上去像一個肥大的“昏”。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的生活里從前根本不曾出現(xiàn)過鼠藥這樣與她無關(guān)的事物,自然難以聯(lián)想。
“香蘭,我……”婉婷說不出抱歉,只抱著胳膊發(fā)抖,“我殺人了……”
香蘭俯視著地上兩具親人尸體,靜靜站了會兒,然后回身去廚房,拿了把斧子。
“香蘭?”
“去把門關(guān)上?!?/p>
“你要干什么?”婉婷捂住嘴。
“你聽過鯊魚礁的故事嗎?”
香蘭這樣問時,有一滴液體濺在婉婷臉上,還是溫熱的。
那天晚上,婉婷目送香蘭劃著那艘香蘭父親新買的船出海,船艙里是兩只袋子,和半截斷臂。香蘭在鯊魚礁附近鑿沉了那艘船,于是她的這份聘禮連同那兩只裝著石塊和父母的袋子一起,埋進了黑沉沉的水底。石礁上只留著半截手臂,作為故事的證據(jù)。
婉婷縮在灘涂的海風里,看到那個泅游回來的黑點越來越近,在月光下一起一伏像只漂浮的頭顱,耳邊忽然傳來腳步聲,她慌忙躲起來,看見一個男人走到岸邊,叉著腰等在那里,然后將已經(jīng)筋疲力盡的香蘭一把拽了起來。
“小姑娘,我知道你干了什么?”男人一嘴酒氣,“我如果告訴大家,剛剛你的船里裝著什么,你猜他們會把你怎么樣?”
香蘭抹了把臉上的水,看見大石后的婉婷劇烈顫抖著,像這夜風里一只迷途的海鳥。
“你想怎么樣?”香蘭冷冷問。
“沒什么,就是缺點酒錢?!彼玫揭桓K索,可以像套著小猴子一樣套在這女娃娃的脖子上,往后只要拽一拽這繩子,他便可以不勞而獲,“跟我走吧,去南方,那里好吃好玩多得是?!?/p>
“好,容我一天?!毕闾m道。
“小丫頭你別耍滑頭?!?/p>
“放心,我有把柄在你手上。容我回去收拾下行李,況且我還有個弟弟,明天我們姐弟倆一起,到祠堂里讓你光明正大地帶走,也省得鄉(xiāng)里人追查。反正這地方我也呆不下了,從今往后你就是我舅舅。”
“哦?那我得幫你收拾行李去。”男人抓著香蘭的肩膀。
香蘭走時又看了婉婷一眼,她拋出弟弟做賭注爭取了這一夜時間,婉婷是明白的。能救她的只有陸婉婷,只有知道一切真相的陸婉婷。
可第二天的祠堂里,婉婷沒有出現(xiàn),她默認了香蘭的犧牲,她內(nèi)心里明白,讓香蘭帶著這份秘密從她的世界里消失,從她父親身邊消失,是最好的結(jié)局。
“我一直把你當最好的姐妹,可以跟你分享幾乎所有一切,可人是那么自私怯懦的動物,到臨頭才發(fā)現(xiàn),原來只有一條的性命,是不可以分享的……如果再讓我選一次,我不會讓你跟那人走,就算走,也會拉著你的手,讓他把我一起帶走。”病床上的陸婉婷拉住香蘭的手。
“如果我也能夠再選一次,我還是要這樣跟你攀比一輩子糾纏一輩子。你過得好時,我便不平,心存怨念,不擇手段拼命追趕;可你過得不好時,我卻又想不惜一切地拉起你。為你忍辱負重,甚至可以為你舍命,卻不能忍受你高高在上,一直俯視著我……這大概就是姐妹,互相愛著,也互相恨著?!毕闾m說完干脆地扭過頭,踏上了椅子。
婉婷覺得她那一甩頭的樣子,好像還是多年前窗縫外面那個倔強的小女孩,一頭銀發(fā),也變作靈活的烏鱧。
軍區(qū)總醫(yī)院里起了一陣騷亂,陸婉婷身上維持生命的導管都被拆了下來,病房中央懸掛著一具老邁的身體,那是沈香蘭用那些導管自縊在屋頂?shù)牡跎壬稀?/p>
兩個相識半個多世紀的老人,在這一日同時死去。
而那些黑色的秘密,也將永遠不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