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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八路之墓(短篇小說)

        2015-06-10 01:45:19黃世明
        北京文學 2015年11期

        我終于下了決心,說什么也得到那偏遠的小山村去一趟。我心里莫名地產生一種恐慌,感覺今年若是再不去,恐怕永遠也沒有機會了。

        70年了,這個荒遠偏僻的小山村始終存留在我的思念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甚至有時中午打個盹兒都能夢到它。70年有多少天,粗略算算,也就兩萬多天。兩萬多天對宇宙來說,短暫得不值一提。對我來說,卻是生命最輝煌、最重要的一段。歲月悠悠中,我已經垂垂老矣。老得淚少痰多,覺少尿多,該記得的事忘了,忘了多年的事又都記起來了。

        兒子女兒孝順,幾乎天天來看我。還勉勵我說,爸,你得堅定活下去,你多活一天,我們就多感受幸福一天。聽了這話,我像只老狐貍似的絲絲冷笑,小兔崽子們,你們感到幸福,是因為我每月有一萬多塊錢的工資。我不抽煙,不喝酒,不打麻將,不旅游,更不找女人。坐車不花錢,看病不花錢,過年過節(jié)也不花錢,豪爽仗義地花,一個月也就使用千八百塊,剩下的都無怨無悔地捐助給你們了。而且,我活著,你們就是某某某的兒子、女兒。這比已故某某某的兒子女兒好聽,并且管用。最起碼,你想去見哪個廳長局長,他不會因為日理萬機而拒絕見你。兒子因此歸納說,老爸,你這張臉值好幾個億。為這話,我氣死了,兒子已經這樣把我氣死了好多回。自兒子女兒長大成人以后,他們利用我這張臉,做了不知多少讓我手麻心痛的事。他們把我這張老臉抹上了銅臭,染上了戾氣,讓人看著模樣十分古怪,以致到了后來,我都不愿意上街,擔心誰看見我這張臉,又要指著我的無辜脊背罵些什么。

        我又想起了荒僻的小山村,準確地說,是記起了村子里發(fā)生的事情。村子叫什么名,我已經忘了。只記得它默默地委身在兩山之間,一道高高的石墻,幾百雙惡狠狠的狗眼睛,橫亙在我們面前。

        那是1945年9月初的一個夜晚,我們100多人急行軍來到了這個塞外小山村。我們周身纏著白細布,圍裹得只露一雙警覺的眼睛。

        從冀中出發(fā)時,天還沒有絲毫秋意,太陽依舊火辣辣地熏烤著,我們的身前身后、上下左右,到處蒸騰著灼人的暑氣。連長的解釋是,此乃熱擁六合之象,六合者,天、地、東、西、南、北,主天時地利人和。此番出關必四方來助,有錢的幫錢有力的給力也。連長是奉天人,東北講武堂畢業(yè),是我們隊伍中的最高長官,也是我們百人中的最高智者、最高學者。

        從冀中到喜峰口,我們走得大汗淋漓,汗水滴滴答答地流成了一條蜿蜒百多里的水線,月光下回頭一看,亮晶晶的,像一條曲曲彎彎的小河。指導員說,像咱這樣的小河有成百上千條,都亮晶晶光閃閃地流向了東北。連長說,過了喜峰口,離東北就不遠了,到了東北就涼快了。連長說到東北時,兩眼就放光,像是暗夜中的炯炯貓眼。連長說,這是遺傳,我父母跳大神時,眼睛就放光。連長的父親是滿族薩滿,母親是栽立。薩滿是大神,栽立是二神。栽立只知道地面上的事,薩滿卻通曉天地,王母娘娘與閻王爺?shù)氖虑槎贾酪欢N覇栠B長,你爹這么神,肯定已經知道你回來了。連長說,這事用不著我父親勞神,屬地面上的事,我媽就能知道。我媽肯定已經燒好了熱炕頭,蒸好了黏豆包,領著我媳婦,守在了村頭的大榆樹前。我們都不知道連長竟然還有媳婦,就問了,你媳婦好看嗎?我們一般聽誰說到媳婦,總喜歡癢癢地這樣問。連長略有些遲疑,我想……一定挺好看。連長的話讓我們一愣,嗯?你沒見過你媳婦?連長說,媳婦是我媽給定的,原準備收了莊稼就結婚,還沒等結呢,小日本就打來了。我跟著少帥進了關,再也沒見著。不過呢,我媽給我講過,我媳婦好看,大眼睛毛嘟嘟的,一笑倆酒窩。

        我們還想聽連長繼續(xù)講媳婦,連長卻唱起了二人轉。只是那時候二人轉不叫二人轉,叫蹦蹦。連長解釋說,東北天冷,站著唱凍腳,就得一邊唱一邊蹦,所以才叫蹦蹦。我們也弄不清這說法是不是順嘴胡嘞嘞,只是覺得連長唱得真挺好聽,讓我們一下子就對陌生的東北產生了良好印象。連長天生一副好嗓音,這可能也得自父母的遺傳。我們聽說跳大神可不光是跳,還得唱,而且要唱得神魂出竅、鬼哭狼嚎的。那天晚上,連長唱了一段西廂記,又唱了一段包公戲。天快亮時,連長突然說,我教你們唱蹦蹦吧,到東北來,你要是會唱蹦蹦,東北人就能把你當成自己人。指導員顯然不太同意,這不好吧,我們八路軍戰(zhàn)士,唱張生跳粉墻,跟地主家小姐搞破鞋?不好!連長說,咱們可以唱白毛女,就北風吹雪花飄那段,我教你們用蹦蹦調唱。

        指導員后來反省說,我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唱什么北風吹。我們不唱北風吹,天就不會雪花飄;天上沒有雪花飄,我們就不會裝扮成僵尸模樣;我們不扮成僵尸模樣,人家就不會誤會我們,連長也就不會死。

        指導員的埋怨也并非全無道理,因為事情就是這么順著來的。我們剛唱了一句,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就見著風向嗖地猛一下,轉北了。隨后,天就飄下了雪花。那雪開始時下得還算溫柔,飄舞得也還有些情調。我用手接下一片,見那雪花晶瑩剔透,有六個角,花紋挺像我們白洋淀的葦席。可是,僅僅過了十幾分鐘,那雪就變了嘴臉,橫蠻起來,也勇武起來。兜頭一片雪拍在臉上,腦袋頓時像被誰拍擊了一巴掌,連身子都跟著打了一個盤旋。

        從冀中出發(fā),我們只穿了一身單衣。那身衣服,我至今還保存著,像傳家之寶一樣珍藏著。我兒子經常拍打著它嘲笑我,你們這是啥破衣服啊,穿在身上,放屁都不敢太使勁,怕一不小心把褲子崩破了。其實,這沒有什么好笑話的。我們八路軍的軍服,只是剛剛組建時,國民政府給發(fā)了一套,以后就都自力更生了。我從冀中穿出來的這套,是邊區(qū)被服廠生產的。家織布,很薄,很綿軟。讓酸棗樹枝一刮,就能扯出條口子。我們那時候不穿背心,也不穿褲衩,也不穿襪子。這樣一身綿薄剔透的裝束,秋涼時自是愜意無比??墒窃诼祜w舞的大雪中,大概只能比一絲不掛稍微強那么一丁點兒。

        我穿著一雙草鞋,是白洋淀的水草編的。水草不是草,是個姑娘。水草對我說,你穿了這雙鞋,走到哪里都不會忘了白洋淀。她說得對,我現(xiàn)在就想起了白洋淀,只不過我心里的白洋淀正是數(shù)九寒冬,一眼望不到邊的冰水,我的腳扎在冰碴里,冰得好像沒有了知覺。我心里害怕,跟在連長后面跌跌撞撞、磨磨叨叨。連長啊,你們東北這是什么雞巴鬼天氣啊,剛立秋沒幾天,怎么就能下雪呢?快把你爹你娘找來吧,給我們跳神求求老天爺,把雪停了吧,再不停的話就都凍死了。我們到不了東北,你也娶不上媳婦了。

        也許是我的磨磨叨叨起了作用,連長突然一揮手,隊伍停下了。我氣喘著,連長,你說你要是劈手一斬,把風啊雪的都斬停了多好。連長沒有理會我,看了看東方,天邊已經露出一線晨光。按照命令,我們白天是不能行軍的。司令員叮囑說,不能讓蔣介石知道我們進了東北。連長問,你們誰放過羊?我舉手,我放過。參加八路軍前,我就是個放羊娃。連長說,遇上大風雪,你的羊怎么辦?我說,我把它們趕進背風的山岰里,公羊在外,母羊在里,小羊羔在最中間,一個挨擠著一個。連長說,好啦,你現(xiàn)在就選一個山岰,把咱們的羊帶進去。大家擠一擠,干部黨員在外邊,其他同志在中間。記住,誰也不能睡覺,大家互相看著點。有人困了,就往他褲襠里給我塞雪。

        我們一百多人迅速圍在了一起,一個抱著一個,真像是躲避風雪的一群羊。當年放羊時,遇到這樣的天氣,我是在羊群的最外面,羊的命比我的命值錢,羊凍死了我賠不起?,F(xiàn)在我卻被當成最小的小羊羔,被連長塞進人群中間,四周圍了一層層寬厚的胸背??删褪沁@樣,我仍然冷得不行,風夾裹著雪花,一縷縷地往我的脖子里鉆。我抬頭看了看,我們的羊群已經被雪完全蓋住了。只有槍管還露在外面,像是雪野中一棵棵絕望的干巴樹枝。

        連長最先從雪團中跳了出來,隨后,指導員也跳了出來。連長一邊抖著身上的雪,一邊喊,都出來,全體集合,準備出發(fā)!指導員拉了拉連長的衣袖,你干什么?瘋了?上級可是命令我們只能夜行日宿。連長凍得嘴都不靈便了,媽拉……巴子的,上級是讓我們……活著到達東北,沒讓我們……凍死在路上!指導員說,事關重大,你不能擅自決定,開個支部會集體表決一下吧。指導員顯然是好意,不想讓連長獨自承擔違令責任。但連長卻不領情,表決個屁,等你表決完……就他媽的都凍死了!就這么定了,出了事……我負責。

        我們就這樣離開了山溝,深一腳淺一腳、風一般瘋一樣地闖進了一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是個古鎮(zhèn)模樣,清一色的青磚青瓦房。鎮(zhèn)上有座高高的青石牌坊,刻著些彎彎曲曲的文字,不知道是滿文還是蒙古文。鎮(zhèn)上的人家正在做早飯,小鎮(zhèn)上空飄著油汪汪的炊煙。那炊煙讓我們想起了媽媽,也想起了家里的小飯桌,我則同時想起了水草。

        在鎮(zhèn)子邊上,我們遇到一個撿糞的老頭。那時的我們,臉是青的,嘴是紫的,頭上冒著的白氣呼呼作響。老頭顯然把我們認作了鬼,眼見著就要癱軟。連長連忙扶住他,老大爺,您別怕,我們是八路軍,我們只是想買點糧食,買幾件衣服。指導員拿出一沓花花綠綠的邊區(qū)票,我們給錢,按市場價,一分不少你們的。老頭看了看錢,更加認定我們是鬼,一邊作揖一邊搖頭。指導員又說,你們如果不要這錢,我們可以開欠條,蓋上公章,等革命勝利了一定還你們。在冀中時,我們的白條子很好使的,老百姓認那公章,也相信革命一定會勝利??墒抢项^聽了指導員的話,推開連長就跑,跑得像子彈一樣。鬼來啦!大白天就出來啦!

        小鎮(zhèn)頓時被我們嚇著了,轉眼之間,乒乒乓乓,乓乓乒乒,街上所有的鋪面都上了門板,所有的門都關得緊緊的。只有一只只土狗躲在門縫里,乜斜著一只眼,沖我們怯怯地叫著。我們不厭其煩地解釋著,老鄉(xiāng),我們不是鬼,也不是土匪,我們真是八路軍。我們凍得不行了,也餓得不行了,只想跟你們買幾件衣服,買點干糧??墒牵壹议T窗依然緊閉著,始終沒有人理會。只有狗堅持著乜斜我們,叫一聲同時唔唔兩聲,好像在自問自答,汪,他們說不是要飯花子,可是,唔唔,他們真像要飯花子。

        沒有辦法,我們只能暫時躲進一個無人的庫房里。庫房很空曠,應該很冷,可是我們卻感覺溫暖極了。庫房里有些干草,地上有不少看著熱騰騰的馬糞,靠墻邊還有幾個一人多高的大布包。一進門,我就盯住了那幾個大布包。也許是從小失去了父母的原因,我求生的本領總是比別人強。別人一頭扎進草堆里,或是把腳埋進馬糞里。我直接奔布包而去,直覺告訴我,那里一定有我們最需要的東西。我把布包撕開一個角,發(fā)現(xiàn)里邊都是雪白雪白的洋細布。在我們白洋淀,這種布只有地主家才用得起。我沒有時間表現(xiàn)我的欣喜若狂,趕緊拖了一匹出來,打開布捆就往腳上纏。我的腳已經凍壞了,現(xiàn)在是又痛又癢,右腳的小腳趾還撞破了,流血不止。指導員走過來,神情像是發(fā)現(xiàn)了反攻倒算的地主。你干什么?放回去!不能違反群眾紀律。我哀求說,偉大的指導員,我就捂一會兒行不行?暖和暖和再給它疊好,原樣放回去。連長走過來,朝我屁股踢了一腳,看你那臭腳,你用過的布還能再用嗎?便宜你啦,這捆布就歸你了,把身子也圍上,狗東西,看你凍得那個熊樣。指導員嚷起來,連長你干什么?你不能這么沒有原則。連長像沒聽見,轉身喊道,都過來,一人一捆,都把身子纏上,能纏多少纏多少。指導員明顯生氣了,喊著連長的名字,你別忘了,咱們是在敵占區(qū),要堅決執(zhí)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連長說,你是指導員,你一個人執(zhí)行就可以了,我們可不想凍死。連長拔出刺刀,割了一段布,先把兩腿分別纏好,又割下一段,把腰身纏緊。指導員瞪著連長,氣得直嚷,混蛋東西你氣死我了!連長又把胳膊和腦袋細致纏住,當渾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笑瞇瞇的眼睛時,他拖了一匹布扔在指導員面前??匆姲饷娴娜毡咀至藛幔窟@是奉天紗廠發(fā)給鎮(zhèn)里日本商行的,放心吧,是敵產。指導員氣得就追打連長,俺日你親娘的,你他媽為什么不早說!

        半個小時后,我們渾身纏滿了白細布,像一隊臃腫笨拙的北極熊,撇著八字腳,蹣跚著離開了小鎮(zhèn)。我相信,此時,小鎮(zhèn)上所有的窗戶、門縫一定擠滿了驚疑的眼睛。以后的若干年里,鎮(zhèn)上的老爺爺老奶奶也一定會喋喋不休地給后人講,從前啊,有那么一伙人……只是不知道這故事最終會演繹出什么詭異情節(jié)。按中國人添枝加葉的習慣,故事最后也許會變成這樣:他們把自己打扮得像一群僵尸,吃飽了馬糞以后,揚長而去。

        其實,不能怪小鎮(zhèn)人窮極想象,或者說是我窮極想象。我們到小鎮(zhèn)時,已經餓得幾乎虛脫。他們沒有賣給我們糧食,倉庫里又只有馬糞。想象中,我們只有吃了馬糞才能有力氣離開。

        我們從冀中出發(fā)時,只帶了三天的糧食。司令員說,當年我們出發(fā)長征時,身邊連一天的糧食都沒有,還不是一樣勝利到達了陜北?別忘了,我們是人民子弟兵,人民是不會讓自己的子弟餓著的。我們不敢說司令員說得不對,可自從出了喜峰口,我們就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民并不把俺們認作子弟,而且也不像司令員描述的那樣可愛。我們所到之處,到處充滿了敵意,到處充滿了戒備。我們一粒糧食也買不到,有時,甚至討碗開水都不容易。

        從小鎮(zhèn)出來,我們身上暖和了,肚子卻更餓了。路兩邊就是莊稼,一尺多長的玉米棒子就在我們眼前搖來晃去,把烤苞米的香味都搖晃出來了??墒牵覀兘^大部分人都不敢摘。我之所以說是絕大部分人,是因為不包括我。我乘指導員不注意,偷偷掰了一穗,塞進褲襠里。連長看見了,附在我耳邊說,往上撒點尿更好吃。

        我們來到小山村時已經是夜半時分,月亮升在中空,把天地間照得如同白晝。小山村夾峙在兩山之間的通道上,山很高,卻長得疤疤瘌瘌的,連一棵像樣的樹都沒有。月光下,山體上暗影幢幢,怪石巉巖像一只只猛獸,齜牙咧嘴地虎視著我們。唯一的通道被一道厚厚的石墻擋住,石墻上鎖著一道門,看寬窄,僅能通過一輛馬車。門是十幾根粗壯的樹干,用鐵條牢實地捆綁在一起。

        我們剛剛走到門前,村里的狗就兇猛地叫起來。很快,狗們麋集到木門前,黑黑的腦袋蠕動著,看樣子足有幾百條。我有些害怕,忙躲到連長身后。連長給我們講過,滿清八旗軍剛進關時,就帶了上萬只猛犬。每到沖鋒陷陣,就先把狗放出去。那種狗吃人吃多了,眼睛都變成了血紅色。月光下,我們看村子里這些狗,眼睛好像也是紅的。

        指導員命令我,喊話,告訴他們,我們是八路軍,人民子弟兵。連長說,算了吧,你看我們這身打扮,跟白無常似的,還是別給八路軍丟人現(xiàn)眼了。再說了,這個地方離關里更遠,根本不知道八路軍為何方神圣。指導員說,那怎么辦?咱們總得想辦法過去啊。連長作了個奇怪的手勢,瞧我的。后來進了城我才明白,連長的手勢是蹦蹦戲中的一個招式,他們管這叫亮相。連長亮完相后,開口唱道,一輪明月照西廂,二八佳人巧梳妝。我們現(xiàn)在已經知道,這是蹦蹦戲《大西廂》中的頭兩句,最見唱功的,是行家還是棒槌,一張嘴便見高下。應該說,連長唱得還真是挺好,有板有眼,字正腔圓的。我們正欲高聲喝彩,連長卻不唱了,大聲說,老鄉(xiāng),聽見了吧,正宗蹦蹦大西廂。我們是東北人,要去奉天,請打開門,讓我們過去。

        村子里沒有回應,只是狗集體咆哮一陣,聽著像是劇場里的喝倒彩。

        連長沒感到受打擊,繼續(xù)喊,老鄉(xiāng),我們真是東北人……話沒說完,就感覺一些黏糊糊的液體如雨一樣從石墻上潑下來。連長和指導員躲避不及,被潑了一身。指導員驚叫一聲,不好,可能是硫酸!連長抬起袖子聞了聞,硫個屁酸,這是把咱們當成鬼了,拿狗血來潑。

        淋了一身狗血,連長卻高興起來。狗是不會把自己身子里的血甩出來的,因為血不是尿。這說明有人,而且就在石墻上。連長解開身上的白細布,抻了抻已被揉搓得一塌糊涂的軍裝,再次來到石墻下。老鄉(xiāng),你們看,我們是人,只是冷得受不了了,才把布纏在身上。老鄉(xiāng),我們確實有急事要趕到奉天,求你們放我們過去吧。

        一樣的話喊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村子里就是沒有人搭腔,讓我們反倒以為村里住的是鬼。指導員忍耐不住了,話語變成了威脅。我們要去奉天,面前只有這一條路。我們別無選擇,如果你們執(zhí)意不肯,那我們只能硬闖了。

        狗群突然暴躁起來,勇往直前地往木門上撲撞。我們聞到了一種讓人惡心的氣味,那是狗嘴里噴出的濃烈血腥氣。連長說,這樣的狗都是跟狼拼殺出來的,一只狗可以對付三只狼。指導員一聲冷笑,我只要一梭子機槍子彈,就把它們全部報銷。

        話音剛落,就聽頭頂上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我們膽怯地抬頭看去,見懸崖上端懸有兩堆石頭。石堆約有三米高兩米寬,長卻有幾十米。石堆架在十幾根圓木上,圓木上拴著繩子。在我們的注視下,石堆又往下沉了沉。我們看明白了,這就是傳說中的滾木[雷]石。上邊的繩子只要一放,我們一百多人跑都無處跑,都得被砸成肉醬。

        我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司令員的命令是,必須在15天內趕到奉天?,F(xiàn)在,行程已過一半,我們卻被堵在這險惡的山隘前。兩旁是高聳入云的大山,奇?zhèn)ザ盖停B羊都爬不上去。唯一的路被石墻堵死,面前有幾百條兇神惡煞的狗,頭上懸有滾石檑木。任憑我們如何哀求,如何解釋,都像是與狗申訴一樣,得到的只是越來越兇的咬叫。

        就在我們無計可施之時,村子里突然傳出一聲女人的慘叫。聽聲音,女人很年輕,卻痛苦至極,像是在遭受巨大的折磨臨死前發(fā)出的哀號。村里的狗似乎也被這慘叫聲嚇住了,齊齊啞了聲,愈顯得這叫聲格外瘆人。我們感覺毛骨悚然,怎么回事?村里出什么事了?連長悄悄抽出槍,頂上子彈。指導員按住連長的手,是女人生孩子,好像是難產。指導員參軍前是醫(yī)科大學的學生,在我們隊伍里兼衛(wèi)生員。指導員這一提醒,我們都聽出來了。女人難產在那個年代時常發(fā)生,每當女人發(fā)出這種慘叫聲,離死也就不遠了。連長問指導員,你會接生嗎?指導員說,我哪會,我只在學校里上了一年基礎課,看過解剖,看過生孩子,而且我是學內科的。

        女人的叫聲越來越凄厲,慘叫中還斷斷續(xù)續(xù)地夾雜著哭求,老天,救救……我吧,救救……孩子吧!連長突然喊了一聲,村里的老鄉(xiāng)聽了,我們這里有大夫,能救那個女人和孩子的命!指導員嚇得臉都白了,忙捂住連長的嘴,你他媽胡說什么?連長抓下指導員的手,繼續(xù)喊,人命關天,那個女人再耽誤下去,命就沒了!我們這個大夫,過去是北平城里有名的醫(yī)生,專門治難產的。指導員急得一把把連長推倒,你他媽混蛋,開玩笑也不看個場合!正在糾纏之間,石墻上亮起一盞馬燈。那馬燈燈光昏暗,可在我們眼中卻光芒萬丈,像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陽。我們幾乎就要歡呼了,喊了大半夜,總算有人出現(xiàn)了。石墻上站起一個人,身影模糊,聲音蒼老,哪位是大夫?連長鄭重地把指導員往前一推,老大爺,你看清楚了,他就是大夫,北平城里有名的婦產科大夫,外號送子李觀音。指導員漲紅著臉,想說什么。連長在他的腰間狠掐了一把,輕聲說,這是咱們唯一的機會!指導員愣了愣,懵里懵懂地點點頭,是,我是。蒼老的聲音說,你上來吧。

        石墻上探出一個木架,從木架上慢慢吊下來一只大筐。這大筐有來歷,俗稱吊籃。古時候,城若是被圍了,就用吊籃載人進城出城。連長把指導員扶進大筐里,附在他耳邊說,前年,大老李讓鬼子把腸子打出來了,你說你沒做過手術,后來一上手,不也治好了?所以,你得堅定、自信,就當我媳婦難產了,你救不救?指導員瞪著連長,咬牙切齒,等我回來再跟你算賬。連長說,好,好,等回來我管你叫爹。連長沖石墻上揚了揚手,好,起吧。大筐慢慢升起,帶著指導員悠悠晃晃地上了石墻。

        指導員去了大約有半個小時,我們在外邊等得焦急萬分。誰都知道生孩子是件十分兇險的事,尋常人等是擺弄不了的。指導員沒結過婚,也沒接觸過女人,碰上這種觸目驚心的血腥局面,也不知道能不能應付。萬一救不了那個產婦,指導員回不來,我們也難逃一劫。胡思亂想時,我們就琢磨,哎,你說,咱們是讓那滾石檑木砸死好,還是讓那群惡狗吭哧一聲吃了好?正在全神貫注觀察村里動靜的連長突然回過身,大發(fā)雷霆,你們他媽的給我閉嘴,再胡說我斃了你!

        好在,事情比我們想象的順利。指導員平安地回來了,口袋里塞滿了紅皮雞蛋。指導員就像是在講述雞蛋怎么變成了紅色一樣,把事情經過描述得平談無奇。我到的時候,那孩子頭已經出來了。就是拖的時間長了,羊水干了,孩子卡在那里了。我找把剪子做了側切,又潤了些熱水進去。我抱著孩子腦袋說,大嫂,咱們一齊用力,來,一二三!很快,孩子就生出來了,母子平安。連長抱住指導員,兄弟,我就知道你能行,你立大功了,哥謝謝你,謝謝你。指導員滿臉驚訝,哥?你是誰哥?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我坐吊籃上去時,你說,等我回來管我叫爹,是不是?連長笑了,好好好,就叫爹。哎,爹,他們有沒有說讓我們什么時候過去?指導員說,他們說了,我們都可以過去,就那個黑大個兒不行。說我們相中他了,村東頭有個麻臉姑娘,正沒人要呢,準備留他在村里給麻子家當上門女婿。我們都笑了,知道指導員說的是連長,就起哄,噢——我們不走了,等鬧了連長的洞房再走。

        正在笑鬧間,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指導員救下的那個年輕產婦,乘人不注意,一頭扎進村街上的井里。她的男人急著救媳婦,把轆轤上的繩子往腰里一纏,就往井里跳。井繩本是吊水桶的,哪里經得住粗壯男人的奮力一掙。結果,人剛入水,繩子就斷了。隨后,又有一個見義勇為的愣頭青,順著斷了一半的繩子也跳進井里。

        我那時候小,不懂這個女人為什么剛才還哭著喊救命,轉眼之間,就一頭扎進井里要了結自己的性命。連長說,你不懂。指導員也說,你還小,跟你講也講不明白。問題的答案最后還是我媳婦在被窩里講的。媳婦講這事時,語氣還有些羞澀。穿衣見父母,脫衣見丈夫。女人的私處除了自己的丈夫是不能給外人看的,尤其是一個不知來路的陌生男人。她在你們指導員面前,毫無遮擋,又讓你們指導員把手伸了進去,還切了一剪刀。她是覺得名節(jié)有損,沒臉見人了,才走了這條絕路。媳婦是講明白了,可我還是沒有聽明白。若是這也可稱之為道理,那該為名節(jié)而死的女人就太多了。

        村里還在亂著,更多的人張羅著要往井里跳。我真佩服這些人的勇敢無畏。水井本就狹窄,已經跳進去三個人,你們還要往里跳,真是糊涂得要命。連長突然大聲喊道,村里的人聽了,這井是下不得的,你們山里人不會水,誰下去誰死!指導員也喊,老鄉(xiāng)們,要冷靜,這么亂來,只能死更多的人。村人顯然聽見了連長和指導員的話,還是那個蒼老的聲音在問,你們有會水的嗎?連長說,我們都是遼河邊上長大的,都會水。不過,要講水性,誰也比不上我。指導員悄聲對連長說,你干什么?別胡鬧。連長繼續(xù)喊,告訴你們,我姓井,外號井神,我從小就知道怎么從井里往外救人,快放我進去,再晚就來不及了!指導員還在勸阻著,你不能下井,太危險。連長說,爹,你就放心吧,我水性好著呢。

        與指導員一樣,連長也是坐著吊籃進了石墻。村里人已經在轆轤上拴了一根長繩,連長掂了掂繩子,一根不行,再拿一根來。村里人說,沒有了,這條還是接的呢。連長沖指導員喊道,讓大家把綁帶解下來,接上!這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一個嚴重的問題,我們的腿上都纏了厚厚的白布,足有幾十層,要把這幾十層布解下來,井下的人怕是早就淹死了。連長氣得罵了一句,順著繩子下到井里。

        就是這一根繩子要了連長的命。井下的三個人都還活著,只是連摔帶淹,已經神志不清。我們無法想象連長在井下的情形,只知道,被水淹糊涂的人一旦抓住什么東西,是死也不會放手的。那么小的井口,三個瀕死的人,連長就是力氣再大,怕也難以抵擋三個人的垂死掙扎。人們能看見那根繩子在轆轤上劇烈地抖動,也能聽見連長在井下的嘶聲呼喊,放手,放手,你們放開我!哎呀,你們……你們掐死我啦!我們心急如焚,只能隔著石墻亂喊亂叫,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很快,女人被拉上來了,井邊的人一陣歡呼,我們的心卻更緊張了。繩子拴在女人的腰上,就意味連長在水下沒有了把持,而且還有兩個男人在與他殊死纏斗。指導員已經哭出了聲,連長啊,你可一定要堅持住?。∥覀円埠爸?,連長,堅持??!很快,又一個人被拉了上來,我們也跟著歡呼起來,感覺連長此刻也一定輕松不少。很快,最后一個人也上來了。我們大聲喊著,快放繩子,快放繩子!我們不知道,經過這樣一番生死較量,連長還有沒有力氣抓住繩子。

        讓我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繩子放回了井里,卻一直軟軟地垂著。我們拼命地喊著,連長,快抓住繩子,抓住繩子!村里人也在喊,好漢,抓繩子!可是,過去了五六分鐘,繩子還是軟軟地垂著,沒有一點兒被拉動的跡象。

        連長的尸體被從石墻上送了下來,還是坐著那只筐。村里的那個老人終于現(xiàn)身了,他白發(fā)蒼蒼,還留著長長的白胡子,一派長者風范,一張飽經風霜的臉。老人舉著馬燈站在石墻上,朝我們深施一禮,真是對不住,我們沒有辦法救活他。

        指導員沖上去,把連長抱在懷里。連長的臉被抓得血肉模糊,一只眼睛被摳瞎了,鼻孔也撕豁了。軍服已經千瘡百孔,到處露著白花花的肉??梢韵胂蟮玫剑侨齻€人在井中是怎樣一種瘋狂狀態(tài)。指導員失聲哭著,不讓你去,不讓你去,你就是不聽,就是不聽??!

        連長曾經是張學良的貼身衛(wèi)士。西安事變后,張學良被拘禁,連長與幾個弟兄一起投了八路軍。連長身高體壯,又會武術,肉搏中所向無敵,死在他手中的日本鬼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連長說,我命大,有父母保著呢,他們在東北老家,天天給我跳神祈禱。所以,我總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如今,抗戰(zhàn)勝利了,日本人投降了,連長帶著一身傷疤榮歸故里。眼看著到了家鄉(xiāng)的黑土地,就要見到離別14年的父母,卻在這不知名的小山村里丟了性命。我們圍著連長的尸體,傷心欲絕地失聲哭著。

        三個人出現(xiàn)在石墻上,其中有那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還有兩個年輕男人。老人說,這兩個后生就是你們這位好漢救上來的,那個輕生的媳婦不便出來見你們,她讓我?guī)Я嗽?,謝謝你們的救命之恩,我們永遠也忘不了你們的大恩大德!老人說著一擺手,那只大筐又從石墻上吊下來,狹窄的空地上頓時彌漫起飯菜的濃香。老人說,你們一定餓壞了,我們準備些家常飯菜,天不早了,你們吃了趕路吧。

        折騰了這么長時間,我們確實餓壞了,但看著那可口的飯菜,我們卻咽不下去。指導員挨個勸著,都吃吧,吃吧,還有很遠的路呢,你們這樣,連長會生氣的。指導員說著,卻也不斷地擦抹眼淚。

        這頓飯是怎么咽下去的,我已經沒有印象。只記得,吃下飯菜不久,我們就神思恍惚了。叮叮咚咚的,耳邊響起悠揚的仙樂,像是笛子吹的,也像是琵琶彈的。仙樂聲中,有云霧從天上一絲一縷地飄下來。那云是粉色的,霧是藍色的,云和霧融合到一起時,石墻上的門就開了。狗隊中似乎有人喊了一聲口令,狗們往兩邊一撤,獰笑著讓開一條通道。云霧縹緲中,我們看見村子里跑出來幾掛馬車,每掛馬車上有四匹馬。那馬生得神采奕奕,腦門上都系著紅纓,跑起來像踩在云里一般。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從車上跳下來,走到我們近前。這時,我們才看清,老人眉毛也是白的,從耳朵邊垂下來,像是神話傳說里的南極仙翁。老人指揮著村人,把我們一個個抬上車。我們瞪著兩眼,卻說不出話,渾身也沒有力氣,手都軟軟地抬不起來。老人走到我身前,把我抱起來,掂了掂,這么小就出來了,爹媽咋能放心?

        醒來時,天已見亮。我們每人躺在一塊門板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那被子有一種淡淡的青草香,聞著心里一爽。環(huán)顧四周,竟有上百條狗蹲坐在地上,背對著我們,警覺地守望著黑黢黢的山林。見我們醒來,狗們轉回頭,眼中竟然流露出溫情的眼神。我們正在驚疑間,忽聽一聲呼哨響,上百條狗齊齊地站起身,向一邊跑去。我們順著狗跑的方向看去,發(fā)現(xiàn)我們應該是到了村子的另一邊。兩山之間也有一道石墻,那石墻要短一些,矮一些。狗們就從石墻中間的木門歡叫著沖了進去。

        我們明白了,村里人是在飯菜里下了迷藥。用指導員的話說,我們中蠱了?;杳灾?,我們被抬過村子,送到了這里。村里人給我們解下白細布,換上棉裝,每個人的頭旁還放了一頂狗皮帽子,看來是給我們準備過冬用的。我們的干糧袋里裝滿了糧食,水壺也灌滿了水。衣服口袋里裝滿了雞蛋、花生,還有一塊塊的干肉。我掰開一塊干肉扔進嘴里,剛入口時有一種煙熏火燎味,嚼著嚼著,就覺出了異香。

        指導員突然發(fā)現(xiàn),連長的尸體不見了。我們吃飯時,連長還躺在我們的身邊,身上蓋著白細布。指導員急得在人叢中到處尋找,到處問,可是誰也沒有看見連長。

        那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又出現(xiàn)在石墻上。老人說,請好漢原諒,我們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只能這樣做??吹贸鰜恚銈冇屑笔?,到奉天還有很長的路,你們帶著那位好漢的遺體不方便,我們就留下了。你們放心,我們一定找一塊最好的風水寶地,安葬我們的恩人。你們放心去吧,去吧。

        太陽升起來了,半個天空倏忽間就濃濃烈烈地紅了。微微的晨風中,我們列隊站在石墻前,臉上胸前都照耀著曙光。指導員一聲令下,我們向著石墻上的老人行了一個軍禮。指導員說,老人家,我們是八路軍,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謝謝您的幫助,我們一定會回來的。謝謝你們,謝謝。

        我們就這樣離開了荒僻的小山村。走出大山時,我們不約而同地回頭看了一眼。不用交流,我們都清楚彼此心里在想什么。那充滿深情的回眸明白無誤,連長,您安息吧,我們一定會回來看您的。

        我們滿以為日本人投降了,戰(zhàn)爭也就結束了,等安頓下來后,就找機會來看望連長??墒?,世事的變化竟是那么出人意料。我們在東北打了3年仗,進關又打了兩年,后來又去朝鮮打了3年,直到1958年才回國。此時,當初出關的一百多人只活下來不到十人,指導員也在解放漢城的戰(zhàn)斗中犧牲了。指導員咽氣前,拉著我的手,嘴里流著血,眼里卻含著淚。你一定要找機會去看連長,告訴他,我想他。

        我答應了指導員,就像我們當初答應連長一樣。我每年年初都言之鑿鑿,今年一定找機會去看連長。可是到了年終,我卻發(fā)現(xiàn)這一年又恍如白駒過了隙。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垂垂老矣。

        我終于下了決心,說什么也得到那小山村去一趟。我心里莫名地產生一種恐慌,感覺今年若是再不去,恐怕永遠也沒有機會了。我的想法得到了兒子女兒的一致反對。兒子與女兒性格不和,在一起的時候總吵總罵。兒子罵女兒土豪,女兒罵兒子敗家??墒?,在對待我的問題上,他們經常是格外的步調一致。兒子說,爸,你都老得快坐輪椅了,還惦記那個鬼地方。我真不明白,這是不是就叫敝帚自珍。女兒則說,爸,你看你有高血壓,有心臟病,有糖尿病,還有關節(jié)炎,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到現(xiàn)在都不通公路。我打聽了,那里現(xiàn)在還點著油燈,而且連手機信號都沒有。你說真要是出現(xiàn)什么意外,我們打直升飛機救你都來不及。我說,那我就死在那里,跟連長埋在一起。兒子女兒一齊笑了,笑得意味深長。我最討厭他們這種笑,那笑帶著明顯的嘲弄,讓你頓時覺得自己肯定做了一件愚蠢的事。否則,他們怎么會這樣笑呢?兒子說,爸你真天真,70年了,滄海都變成桑田了,糞土當年萬戶侯。女兒接道,何況一個小小的連長乎。

        我這次是非去不可了,小兔崽子們不管我,我也懶得去求他們。我換了一身干凈衣服,一個人踽踽離開了家。剛剛出門不遠,兒子女兒開車追上來,一邊一車,把我像漢堡肉似的夾在中間。女兒明知故問,爸你干啥去?我說,我去找連長,你們不送我,我自己走著去。我估摸著,幾百公里路,死之前差不多還能走到。兒子無奈地笑了,真是拿你沒有辦法,好吧,上車吧,我送你。

        兒子打開車上的導航儀,爸,那小山村叫什么名字,歸哪個縣管?我語塞了,支吾著,真的,歸哪個縣管咧,我怎么想不起來了呢?兒子說,爸,你真虛偽,還說啥日思夜想,你看,連名字都想不起來,這怎么走?我突然發(fā)火了,在兒子的導航儀上拍了一掌,不用你這狗屁東西,我照樣能找到!

        說來真是有些不可思議,這條路,準確地說,是這個方向的路,我只是在70年前走過一次,而且還是在夜里。如今,國道已經變成了高速公路,土路也變成了黑色路面。我指揮著兒子,往左拐,靠右行,指揮得非常堅決。兒子一邊開車一邊懷疑,爸,咱沒有走錯吧?南轅北轍可是越走越遠啊。我說,放心吧,錯不了,連長就在前邊給我引路呢。兒子哭喪著臉,爸,我開車呢,你能不能不開這樣的驚悚玩笑?我哈哈大笑,看見遠處那座山了嗎?我好多次做夢都夢見它,你就朝它走,朝那最高的山峰走,小山村就在那里,連長就在那里。

        我們來到小山村時已是黃昏,夕陽西下,暮色沉沉。其實,這黃昏只是山里的黃昏,城里邊,太陽還高著呢。我站在村邊,見那暮色中的小山村沒有太大的變化,仍然散散落落地局促在山溝里。村兩旁的山仍是那么險峻,懸崖上的滾石檑木不見了,卻還有繩子軟軟地垂在崖壁上。

        石墻還在,那口井也在。我站在村口目測了一下,它應該還是在原來的位置。我讓兒子搖下轆轤,打了一桶水上來,我嘗了嘗,又品出了當年的味道。我探頭向井下看了看,那水深不見底,連水光都見不到一星半點。讓人想起古人所說的“水深千尺”,也許真不是夸張比喻。我問村民,你們一直在喝這口井的水嗎?村民好生奇怪,不喝這水喝啥?俺們村只有這一口井。我又問,你們知道這口井發(fā)生過什么事嗎?村民很茫然,井能發(fā)生啥事,天旱了,水就淺;天澇了,水就深。能發(fā)生啥事?我啟發(fā)著,日本鬼子投降那年,這井里是不是淹死過一個人?村民想起來了,噢,你是說那個過路人啊,聽說過,聽說過。

        這話讓我既高興又失望。高興的是,連長還沒有被忘記;失望的是,村民提起連長,竟然沒有什么敬意,沒有什么緬懷。我覺得他至少應該說那個好漢,而不是輕松地說什么過路人。

        我問,那人的墳墓在哪兒?當年離開時,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曾信誓旦旦地說,要給連長找個最好的風水寶地。我們相信,村里一定會像對待恩人一樣,把連長安葬在一個風光秀美的所在,墓前立著偉岸的石碑。可是,聽了村民的話,我心里有些悲涼。一個外鄉(xiāng)人,在這里無親無故,70年過去了,他的墓恐怕早淹沒在荒草中了。但我仍然問,他的墳還能找到嗎?沒想到村民毫不猶豫,順著這條小路上去,你就能看見。

        天黑了,兒子堅決不同意上山。村民也說,山上有狼,還有野豬,野豬一幫一伙的,連老虎都不敢惹。我問,山里有老虎嗎?村民說,有,前年下套打死一只,讓縣里弄走了,整個大玻璃柜,把虎骨泡在里面,說是正宗虎骨酒。酒都送到城里,給你們當官的喝了。

        我很奇怪,我像當官的嗎?在我們單位,我是公認的最不擺官架子的人。而且我長得很瘦,既不紅光滿面,也不大腹便便。村民說,你從轎車上下來,往井邊一走,我們就看出來你是當官的。我愈加不解,我走路與別人有什么不一樣嗎?村民說,我也說不出來哪兒不一樣,反正俺們一眼就能看出來。

        第二天早上,我和兒子上了山。正是早春時節(jié),晴天麗日。都說陽春三月好風光,山里邊果真風也好,春光也好。站在山巔,舉目遠眺,暖暖的晨風中,身心俱爽。

        連長的墓地就在山巔下方不遠處的坡上,墓地顯然是經過整修,在山體上一釬一錘鑿出來的。文人形容山,總喜歡說云霧繚繞,這繚繞一般都發(fā)生在山峰下不遠的地方。所以,人們又說,云霧縹緲,像玉帶纏繞在山間。也有歌唱道,一朵朵白云繞山間。這樣一想,繚繞之處就有了仙境的感覺。連長的墳墓就坐落在這云霧繚繞之處,置身其中,環(huán)視左右,真能感受到云在走霧在游。

        連長的墓是積石冢,用石頭堆徹得方方正正。在遼西一帶,積石冢是遠古留下的葬埋習俗。但積石冢是有說頭的,分等級的。如果墓壙有臺階,墓四周圍有筒形器,那定是身份顯赫之人,當?shù)胤Q之為大德之人。筒形器是紅山文化特有的重要器物,像只馬蹄,上下通透,被古人認定為溝通天地的神器。連長的墓壙就用筒形器圍著,在三層臺階之上圍了整整一圈。積石冢前立有一個高大的石碑,石碑上刻有兩行字:井八路之墓,小谷村康德十二年立。

        石碑前的供桌上有一個香爐,香爐中插有一炷香,剛剛燃了一半。供桌上有一盤饅頭、一盤蘋果。我站在石碑前,不禁潸然淚下。70年了,連長,小谷村的人們還沒有忘了你啊!

        兒子在一旁絲絲冷笑,爸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很明顯,人家這是給你演戲呢。見你大老遠的來了,太荒涼了不好看,就收拾收拾,點上香,擺上幾個蘋果。這不是社會上經常玩的把戲嗎,你感動什么?

        我氣憤地拉著兒子在墓地走了一圈,像拉著一頭笨手笨腳的蠢驢。我說,臭小子,你看看墳上的石頭,排列得整整齊齊,沒有一個地方塌陷。石縫間的土,也嚴嚴實實,沒有一點兒松動。你再看墓地上的草,疏密有致,像是70年沒人照看嗎?像是一個晚上趕著收拾出來的嗎?兔崽子!我罵著,從連長的墓上拿起一個筒形器。睜開你的狗眼給我好好看看,這些石器,歷經70年的風雨剝蝕,已經沒有了棱角。還有,你看看這印,土埋的印,這是昨天晚上急著趕著埋進去的嗎?你個瞎眼的狗東西!

        我正在與兒子咆哮間,山路上跑來幾十個小學生,由一個老師領著。學生們排成三列橫隊,在連長的墓前默然肅立。老師跟我說,今天是開學的日子,每年開學這天我們都來。我問,孩子們知道這墳里埋的是什么人嗎?老師說,他們只知道是個八路軍,當年救了村里的人。哎,老先生,聽說您當年目睹了事情經過,您給我們講講好嗎?

        我看了看兒子,苦笑了一下。兒子剛上學時,天天纏著我講戰(zhàn)斗故事,憧憬著,也要當連長指導員那樣的英雄??墒?,兒子大了以后,我再講,他就不耐煩了??偸钦f,爸,我還有事。孫子出生以后,我又給孫子講。兒媳偷偷地與兒子說,你跟你爸說一聲,別再講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現(xiàn)在誰還聽那個?我不好意思罵兒媳,就罵兒子。兒子不敢反駁我,卻把孫子接到了岳母家。寧可讓孫子聽老太太哼哼唧唧地唱:小媳婦,紅臉蛋,找個女婿叫狗蛋。

        老師還在邀請著,我說我還有事。話剛出口,我突然感覺臉熱得發(fā)燙。我怎么了?人家老師真情邀請你講講當年的事情,你怎么隨口就拒絕了?你是不是也把它當成了陳芝麻爛谷子?如果這樣,你到這小山村干什么來了?只是為了當年一個承諾嗎?

        我終于站在了講桌前,看著那一雙雙天真無邪的眼睛,好像又看見了童時的兒子。我說,埋在山上的那個八路其實不姓井,他叫李順成,外號黑大個兒。當年在冀中平原,老百姓一聽老八團的黑大個兒來了,能迎出二里地,簞食壺漿,扯著就往家里拉……

        回去時,老師把我送出山口。老師問,墓碑上的字要改過來嗎?我沉思良久,搖搖頭,還是叫井八路吧。老師說,其實……那墓旁是應該栽上松柏樹的。我抬頭看了看,連長的墓碑沐浴在璀璨的天光之中,青綠色的大山,濃濃淡淡,連綿起伏,一直延展到遙遠的天際。我說,有這座莽莽蒼蒼的大山就足夠了。

        作者簡介

        黃世明,男,1982年開始發(fā)表小說,曾獲1983、1984、1985年《芒種》文學獎,1984年調《遼寧日報》從事新聞工作。2005年重新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已出版長篇小說《關東過客》《生死柳條邊》《大帥府》。

        責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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