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編輯部
《莫愁·智慧女性》語匯新解——手藝之美
手藝,一個有可能即將從生活中消失的詞;一個為人類的文明,起到了巨大傳承作用的詞;一個一旦輕輕說出口,內心便會濕潤的詞。
手藝,比文字更古老、更全面地記錄了人類歷史。
在工業(yè)時代,精致和專注的手工被流水線替代;對物與器具的親近和敬畏被大數(shù)據(jù)、高數(shù)量所占據(jù)。盧梭曾說,在人類所有職業(yè)中,工藝是一門最古老最正直的手藝。
現(xiàn)在,我們重提手藝,是對一種古老價值觀的呼喚,這些價值觀依然至關重要。在追求工藝的精湛和審美過程中,摒棄功利心,贊美精益求精;在追求手工獨創(chuàng)性的過程中,摒棄無效模仿的惰性,贊美從創(chuàng)新尋求突破的勇氣;在手工合作的過程中,摒棄漠視他人存在,贊美合作共贏。
南京棲霞,也有一個與手藝相關的故事,那是一條誕生自東晉時期的柴龍。
傳說東晉時民間大旱,東海龍?zhí)硬蝗贪傩帐芸?,擅自降雨,觸犯天條,被斬成數(shù)段從天上拋下,心懷感激的百姓把一段段龍身用板凳接上,連在一起,期望讓龍復活,因出資接龍的是一個姓柴的大戶人家,因此這龍叫“柴龍”。
在法國阿爾薩斯地區(qū)的涂爾海姆村,也有一個關于龍的神奇?zhèn)髡f。
很久以前,龍從大海來到村邊一座小山上。因為疲累,它睡著了。在太陽暴曬下,龍體內的血開始沸騰,流到山下葡萄園中。而被龍血滋潤過的葡萄,竟結出無比甜美的果實。用這種葡萄釀成的酒,成為當?shù)刈詈玫木疲麨椤褒堉薄?/p>
柴龍通過手工扎起來后,肚子里可插上蠟燭,點燃,在晚間舞動時絢麗奪目。但因為村莊拆遷,村人流散各地,會扎龍和舞龍手藝的人也散掉了。舞了1700余年的柴龍,因此在2000年停舞至今。
人們又想起這條龍。在熱心人奔走尋找下,從城市各個角落尋來的篾匠、木匠、糊紙匠、鐵匠、剪紙藝人、民間畫家和書法家共同合作,用精湛的手藝和虔誠的心,花費近一個月時間,重新讓“柴龍”舞翩躚。舞龍這天,參與狂歡的有3萬多人。當本刊采訪該紀錄片導演申賦漁時,他告訴我們,當時,老百姓的欣喜與狂熱,激動了拍攝紀錄片的法國攝像師莫呂埃勒,他說:“因為龍,他們每個人都密切相關,他們都聯(lián)系到一起了,成為一個巨大的整體?!?/p>
涂爾海姆村里,有一戶人家,九代相傳手工釀造“龍之血”葡萄酒的手藝。
當南京市政府和法國特斯拉斯堡市政府聯(lián)合起來,為紀念中法建交50周年而拍攝這兩條龍的故事,在兩座城市播出時,萬眾歡騰。
手藝,是人類通用的語言。手藝,讓我們距離自己的祖先、距離自己的文明很近,仿佛從沒有隔開任何時空,孤獨感就此消融。
這就是手藝,永遠不會被時間打敗的魅力。
云錦,手藝的傳奇
“云想衣裳花想容”,中國人認為,最美的衣裳,是天上的彩云。只有如仙女一般靈巧的織女,才能織出云一樣的彩錦。
1958年,北京,人們在“定陵”中,發(fā)現(xiàn)了明朝萬歷皇帝的遺骨。這位400多年前的皇帝再見天日之時,身上的龍袍色彩絢麗,燦若煙云。沒想到,僅僅一瞬間,龍袍碳化了,色彩全無,面目全非。
皇帝的龍袍長17米,寬0.7米,用18000根經(jīng)線、120000根緯線編織而成。輕、薄、透的真絲之上,織著飛卷的流云。云層之上,是17條飛騰的彩龍。其編織的技藝,可謂巧奪天工。令人遺憾的是,制作這件龍袍的技藝已失傳300多年,采用現(xiàn)代高科技,也無法復制。
在南京,有個專門傳承云錦傳統(tǒng)的研究所。他們決心破譯這古代龍袍的密碼。
精良的機器,在織龍袍時毫無用武之地。它必須用中國2700多年來,不斷傳承不斷改進的專用木結構織機。南京的這臺織機名叫“大花樓”。它的零件多達1924個。同時操作的兩位織手,要經(jīng)過將近20年的學習與鉆研,才能技藝純熟,配合默契,并且,一旦搭檔,再不分開。
云錦對蠶絲的要求是苛刻的。
在長沙馬王堆漢墓中,曾經(jīng)出土了一件距今2000余年的“素紗禪衣”。這件紗衣,用料2.6平方米,卻只有49克重。薄如蟬翼,輕若煙霧,反復折疊幾十層后,放在書本之上,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書上的文字。折疊起來,可以輕松放入火柴盒。南京云錦研究所經(jīng)過反復試驗,終于以古法復制出一件幾乎與原件一樣的紗衣——只有重量不對。復制品重達80克,幾乎超出原件一倍。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今天的蠶與2000余年前的相比,已經(jīng)很不一樣。個頭大了,吐的絲也粗了。如果要做出與原件一樣的紗衣,必須從養(yǎng)蠶開始。13年后,又一件國寶級紗衣復制成功。這件總重只比原件多0.5克。養(yǎng)不出完全相同于古代的蠶寶寶,但我們發(fā)現(xiàn)了蠶絲的又一個秘密。
制造龍袍上的金線,考驗匠人們的不只是意志,還有智慧。要用鐵錘,一錘一錘地把黃金打成名為“金箔”的薄片。1克黃金,要打出0.47平方米、方桌那么大的一片。再把這塊薄片切成3000米長的細細金線。而把金線織造成服飾的技藝,就有貼金、縷金、捻金、掐金、盤金等18種之多。直到今天,心口相傳的金箔工藝,依然是中國的不傳之秘。
讓龍袍呈現(xiàn)出不可思議的流光之美的,是孔雀羽線。藝人們把孔雀羽毛上的翠絨搓捻成螺旋狀,再細細地與蠶絲纏繞,形成立體的金翠交映的立絨。在不同角度光線的照射下,會形成變幻不定的、寶石般流動的光澤。用孔雀羽線在龍袍上織成的龍鱗,讓蛟龍栩栩如生,更讓身著龍袍的皇帝顯得尊貴而威嚴。
當原料準備就緒,當龍袍的設計圖案繪成,下面就要進行一項最為神奇的工序了。這便是“挑花結本”。
如何在織機上織出跟畫本一樣的織物?
請最聰明的藝人,依著圖樣,按照一種奇特的原理,把絲的經(jīng)線和棉的緯線,掛在一個巨大的木繃子上,就叫“挑花結本”。然后,把織機上的絲線與這“花本”相連,這樣就能織出畫本上的織物了。不是一模一樣,是更立體,更華麗,更靈動,更動人心魄。
有人形象地把這個“挑花結本”叫做計算機的“二進制”算法。畫工是產(chǎn)品設計師,“挑花結本”的藝人是程序編寫員,織工運行程序。而織機是3D打印機??椆円按蛴 背鳊埮?,需要運行“挑花結本”編出的100余萬個程序。
整整五年,南京的云錦傳承人,終于復制出皇家龍袍。中國文學大師、服飾專家沈從文先生一見之下,不禁為之傾倒,“這件明朝皇袍的選料、織紋、色彩、圖案、織造技藝,都同歷史真品相同,堪稱再現(xiàn)傳世稀珍原貌?!?/p>
如今,云錦已經(jīng)成為一種藝術,它的每一條線都帶著人的溫度,它的每一點色彩,都藏著一個有著中國氣息的故事。
因為絲綢,因為一樁幾近失傳又重新找回的手藝,中國一下離世界很近,你觸手可及。
細節(jié),手藝的價值
在恨不能以分秒來籌劃方案、計算效率的時代,時間仿佛高高在上的權威,在每個人頭頂,冷冰冰地、不容置疑地敲響節(jié)拍,滴答滴答。
唯有手藝人,似乎逃脫了掌控。你看那窩在廟會一角的民間藝人,看那街角修鞋的匠人、裁縫店的老師傅,專心于手上的活計,動作緩慢悠長。讓人很難想象,他們是如何靠著一項技能養(yǎng)家糊口。
作家北島說過,“寫作是一門手藝……要真心誠意,這是孤獨的手藝,必一意孤行……手藝人都要經(jīng)歷這一法則的考驗,唯有誠惶誠恐,如履薄冰?!钡拇_,手藝的法則,就是拋開一切,專一鉆研。舊時手藝人的節(jié)奏,恰恰暗合這個法則。
瓷胎竹編是成都地區(qū)的獨特手工藝品,起源于清代中葉。它以瓷器器皿為胎,用竹絲依胎編織而成。竹絲纖細,僅一兩根發(fā)絲厚,四五根發(fā)絲寬,且每根厚薄均勻、粗細一致。
譚代明老師大約是青神、邛崍、成都一帶編得最好、最精細的一位。只因她不以竹編為唯一收入來源,“靠編織為生做不好手藝活。精細手藝會導致長期入不敷出,只能降低要求去走量。這是大忌,心不靜做不了好手藝。”
日本的“木遣調”,類似于中國建造房屋打地基時,幾個人邊用木樁敲打,邊唱的歌謠。今天在中國,這樣的情形極少見,在日本卻成為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傳承至今。
過去的人未曾擁有這么多東西,也未曾擁有這么多丑東西。無非是貪婪造成的:既想擁有許多,又不愿或付不出相應代價——資源、人工、耐心……無怪乎豆腐匠慨嘆:“使用當日豆腐來做湯最美味,可大家是不是都在前一天就買好放著?那豆腐雖沒有壞,但風味、口感、口味都完全不同了?!?/p>
人們失去了對生活細膩的觸感、審美的心情。原來,是今天粗糙乏味的生活,將手藝趕走了。
“完成一門手藝的全過程時,那一顆心是在天堂,依靠一門手藝過生活,那顆心就掉進了市井?!笔炙囍?,根子是美在從容,美在鮮活,美在跳脫時間的束縛。
觸摸,手藝的印記
機器時代讓人的雙手解放,卻也讓人與物品失去直接的碰觸。
在手藝人眼里,他面對的不是沒有表情、沒有生氣的物品,而是親切熟稔的朋友。他不是在工作,而是在和它們對話。
在做藍染的手藝人眼里,若要說有什么困難,就是對藍液的察言觀色。最好的狀態(tài)是攪動藍液時,感覺輕快。若沉滯,就表示藍液疲掉了。藍的心情不好,怎么染也染不漂亮。一次染太多,比如四十件的話,藍也會疲勞,約有兩天不能使用。必須補充藍泥,再次建藍,就是再讓它發(fā)酵。要讓藍恢復正常,就是要花那么多時間,因為藍是活生生的。
顏料是“活生生”的,還要看它的“心情”來使用,這是無中生有、神經(jīng)質的笑話吧?但細細思索,才能看到出發(fā)點的熱愛、對單純物事本然的尊重,處處蘊藏著“大道自然”的哲理。
打個比方,量產(chǎn)豆腐很難做出滿意的味道。唯有親手摸過每一顆黃豆的人,才知道豆腐的“旬”在何時。所謂“旬”是指食物味道最美好的時期。十月會有新豆子收成,很多人會以為盛產(chǎn)期的新豆子最適合。實際上,豆實較新,做出豆腐帶黏性。新豆子放著過冬,到了次年二月,睡了好久,豆子水分消失,味道特濃,才可以做出凝結感較好的豆腐。這樣的好豆腐用刀切開時,切口都會發(fā)出光彩。
精致的豆腐匠不但了解豆子,還熟悉器具的脾性。用石臼磨的豆會變成圓粒狀的粉,用研磨機就好像剃刀削出來的,完全不同;煮豆量和鍋的大小有關,和燃料等因素也有關……比做豆腐更辛苦的是事后的收拾,因為器具臟了,無法做出好豆腐。
哪怕是做腌菜,好的手藝人也會鄭重告訴你:要不停用手攪糠床,不能戴手套,“得把手伸進去,跟米糠說話才行”。想超越技術的枯燥,將活兒干出彩,非得對物品有情感,建立聯(lián)系不可。
借由與物品的聯(lián)系,人與世界便有了連結感,對生活有了信仰,對自己的存在有了信念。
自尊,手藝的高貴
一位雕刻師說“名人沒飯吃,好手吃得飽”。這里的“名人”,指手藝出類拔萃的專家。名人會以“這東西跟我不合”,爽快拒絕上門的活計。而假如“這個物件渾然天成,嗯,好,就讓我的巧手來打造它,使之成為走到哪里都值得驕傲的作品”。他們只做注入靈魂和心力的工作,把世俗的恐懼、匱乏遠遠拋在腦后。
可惜,現(xiàn)代化生產(chǎn)不歡迎無法量化計算,以及無法精確控制的事。傳統(tǒng)生產(chǎn)中,除了手藝人與工作間的寶貴關系,還有師傅與學徒、顧客與店家……那些人與人之間的交情、誓約、照顧,也都漸漸不保。
機械化和商業(yè)化榨擠下,人與物、人與人、人與自己一天天疏離,隔絕在永恒的孤獨中。
手藝之美,骨子里美在人。這是看不見的價值和財富。
真正的手藝人,擁有一種在這個時代失落了的智慧——他們如此看待顧客盈門的現(xiàn)象,“一次,有些周刊雜志介紹了我們的店。客人真是多得嚇死人,店里的氣氛全打亂了。若一直這么混亂下去,生意也就完蛋了。心里若沒有定見,很快就會被這種虛名沖昏頭腦?!?/p>
在裝飾品鑲嵌金匠眼里,“生意的好或壞,跟本人的喜好沒關系。重要的是他從自己的手藝里能不能得到滿足。”
何等的自尊、自信,在當下社會是無法孕育的。
但是,用慣了方便又便宜的東西的顧客,已經(jīng)逐漸失去了辨認“真正好的東西”的能力,沒有耐心和能力來對此有所要求。
無法在一件事物上專注、篤定,忙于向外觀望,忙于捕捉各種碎片,已是這個時代的通病。那些手藝人懷著多年累積的洞見,風度翩翩地高談闊論,想必少有人有足夠自信講出。
這不單單是手藝的悲哀。
找回手藝之美,也是在找回失落的智慧,找回失落的作為人的自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