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菊
一
禿頭嶺下,有一個名叫蓮花屯的小村莊,由于土地貧瘠,再加上交通不便,鄉(xiāng)親們的日子過得緊緊巴巴,一點兒都不寬裕。這日午后,一輛小型客貨兩用車停在了村口,從車上走下兩個身闊腰粗的小伙子,一個眉下有條刀疤,一個敞著懷,胸口文著只張牙舞爪的下山虎。兩人四下望望,快步走向蓮花屯唯一的一家小酒館。
跨進(jìn)店,兩人要了四個小菜和幾瓶啤酒,邊瞄著窗外邊往肚子里灌酒。當(dāng)?shù)栋萄凵焓忠_第三瓶時,下山虎攔住了他。恰恰這時,一聲詢問飄進(jìn)了耳鼓:“兩位是從城里來的吧?”
扭頭望去,是個唇紅齒白、個頭高挑的鄉(xiāng)下女孩。
“你是誰?關(guān)你啥事?”下山虎警覺地問道。年輕女孩拽只凳子坐下,挑釁似的說:“想知道我是誰,除非請我喝三杯。哦,我說的是老白干,不是這漱口的黃湯子?!?/p>
面對咄咄逼人的叫陣,還是個女孩子,刀疤眼和下山虎有些掛不住臉,張口沖老板娘要了三瓶白酒,接著抓過三只酒杯一字兒排開,倒得滿滿登登。
東北人拼酒,就這副德行,一句話不說,一筷子菜不吃,“咕咚咕咚”,三人各三杯下了肚。要知道,這可是六十度的正宗東北燒刀子!不一會兒工夫,下山虎便趴了窩。
見此情形,年輕女孩笑盈盈地問:“兩位大哥,你們來蓮花屯是想綁人,對吧?”
刀疤眼醉得東搖西晃,豎起大拇指嘿嘿直笑:“妹子,俗話說……不打不相識,咱們是不喝不相識。我服你了,心服口服外加佩服。你不光能喝酒,連我們來干啥都知道。沒錯,我們就是來綁、綁那個不知好歹的——”
“閉嘴!”下山虎倒還清醒,硬著舌根喝住刀疤眼,兩眼赤紅地問女孩:“你到底是誰?我們無仇無怨,你為啥要灌我倆?”
“這頓飯,算我請你們倆的。等酒醒回城,請轉(zhuǎn)告鄺小蕓,有本事就讓趙凱心甘情愿地回去,少耍這些下三爛的花招?!蹦贻p女孩似乎沒喝過癮,居然清光了瓶中的那點剩酒,“哦,我叫張美麗。校有校花,班有班花,我嘛,是蓮花屯的屯花!”
二
平心而論,張美麗長相出眾,身段苗條,堪稱百里挑一的美人胚子。此外,她還有個強項,特能喝酒。起初,街坊鄰居都納悶,一個女孩子,怎么喝酒就像喝白開水,千杯不醉?時間一長,大伙兒漸漸瞅出了門道——張美麗天生是“酒漏子”,嘴上喝,手心和腳心嘩嘩出汗,跑酒。
兩個月前,蓮花屯新分來個大學(xué)生村官,姓趙名凱,接風(fēng)宴上,張美麗也去了,開口就連諷帶刺地問他能在這窮鄉(xiāng)僻壤待幾天。也難怪,此前曾調(diào)來過幾位,全沒干上半年就跑路走人。趙凱表態(tài)說,他喜歡蓮花屯,會一直干下去??蓮埫利惒恍?,倒?jié)M酒當(dāng)著眾鄉(xiāng)親的面和趙凱打了賭:“少說羊糞蛋子外面光的客套話。請鄉(xiāng)親們做個見證,等你能喝倒我的時候,想走才能走,行嗎?”
那晚,趙凱不勝酒力,出盡了洋相,被張美麗灌得鉆到了桌子底下。酒醒后,村支書呵呵笑著說他上了張美麗的當(dāng),這輩子都別想走出蓮花屯了。
初到蓮花屯,趙凱就和村民們打成一片,還拿出了自己早就做好的遠(yuǎn)景規(guī)劃:在禿頭嶺上種樹、修路,發(fā)動群眾搞養(yǎng)殖產(chǎn)業(yè)。可是,有個人卻不愿意他在蓮花屯安家落戶。這個人,便是鄺小蕓。就在張美麗灌服刀疤眼和下山虎的次日,鄺小蕓就駕車闖進(jìn)了蓮花屯村支部。
“小蕓,你怎么來了?”趙凱問。鄺小蕓掃視一圈,硬邦邦回道:“我派了好幾撥人都沒請動你,只能親自來了。趙凱,就這狼來了都掉淚的破地兒,有什么好待的?你腦子不會有病吧?”
“我沒病,當(dāng)村官是我的愿望?!壁w凱回得很干脆。
“瞧你這點出息,”鄺小蕓說,“在城里,稅務(wù)、工商、市政府,你想進(jìn)哪個單位,就算不用我爸幫忙,憑你的本事也能考進(jìn)去,干嗎要當(dāng)村官?你瞪大眼睛看看,到處是荒山野地破房子,還有這兒的女孩,一個個長得歪瓜裂棗,哪樣值得你留下?”
“喂,你說誰是歪瓜裂棗?”張美麗正好到了,斜眼瞅著鄺小蕓,“來,咱倆比比。論身材,我比你高,腰也比你細(xì)吧?論臉蛋,喲,你擦了多少脂粉?我可是素顏,不比你差吧?”
鄺小蕓頓時氣得臉頰通紅:“你就是大酒包張美麗吧!模樣兒是不錯,鬼知道你認(rèn)不認(rèn)字,小學(xué)畢沒畢業(yè)?這年頭,沒文化,太可怕!”
許是早料到鄺小蕓會這么問,張美麗探手從包里取出了一本大紅證書:“你自己瞧吧。順便更正一下,我張美麗不是酒包,是蓮花屯的一枝花!”
只一個照面,鄺小蕓便鐵青著臉走了。走前,她氣哼哼摔了張美麗貨真價實的省屬重點大學(xué)的畢業(yè)證書,并向趙凱發(fā)出了最后通牒:走還是留,你自己掂量著辦!
早被張美麗的酒量所折服的刀疤眼悄悄湊上來,悄聲嘀咕:“妹子,你長得是比鄺小蕓靚,可人家有個有錢的老爸,拔根汗毛都比你腰粗,你惹不起。看在咱們是酒友的分上,我好心奉勸你一句,跟她搶男朋友,準(zhǔn)沒好果子吃。”
張美麗一聽,不由得愣了神。刀疤眼說得沒錯,鄺小蕓的老爸在當(dāng)?shù)厮闶浊恢傅念^面人物,財大氣粗風(fēng)光體面,而自己的老爹則是個常年臥床的癱子,這爹,拼不起。
當(dāng)晚,張美麗請趙凱去了家里。支起炕桌,酒菜上齊,張美麗給趙凱倒了一杯酒:“趙村長,這杯我先干了,算我給你賠不是。”
“你沒對不起我,賠啥不是?”趙凱問。張美麗幽幽回道:“我不該和你女友斗氣,不該由著性子胡來。”
“鄺小蕓不是我女朋友,真的?!壁w凱苦笑著說,他和鄺小蕓是大學(xué)同學(xué)。大學(xué)四年,鄺小蕓著了魔般追他,不準(zhǔn)任何女生接近他。他曾問過鄺小蕓,他一沒錢二沒背景,有啥好的?鄺小蕓說,她就是喜歡他。沒錢,她老爸有;沒背景,老爸能幫他創(chuàng)造。只要乖乖聽她的話,將來一切都會有的。可趙凱不想依附鄺小蕓,就暗中參加了大學(xué)生村官考試,順順當(dāng)當(dāng)考上了村官。鄺小蕓哪里肯答應(yīng),三番五次命令趙凱回城,甚至還指派老爸的手下下山虎和刀疤眼要綁他回去。
“你來蓮花屯那天,大伙兒就覺得你人不錯,務(wù)實肯干,也都盼著你能帶領(lǐng)大家折騰出點啥名堂。我盯了你幾天,也有了這想法,才會變著法子想留住你?!睆埫利愌霾焙认乱槐疲廴锊恢挥X間汪滿了淚,“可回頭想想,我才知道自己的做法有多可笑,多自私。前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本來在城里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可我不能扔下爹不管,就執(zhí)意回了蓮花屯,打算憑自己的雙手致富。說得簡單,可做起來難,太難。其實,鄺小蕓說得對,你留在蓮花屯,有可能一輩子都沒法出人頭地。不說了,來,喝酒。”
碰杯,一飲而盡。趙凱看得真真切切,張美麗喝下的,還有無聲跌落的一行淚。
“張美麗,咱們打過賭,啥時我能喝過你,啥時再離開蓮花屯。我是個男人,得說話算數(shù)?!壁w凱邊說邊將辣辣的燒刀子灌進(jìn)了喉嚨。
不待再次倒?jié)M,張美麗卻醉了,醉得手舞足蹈一個勁地傻笑:“趙村長,我能猜出鄺小蕓為啥纏你。你長得帥,有才能,還不花心。要是我,我也會想法子把你緊緊攥在手心里。來,喝,繼續(xù)喝——”含含糊糊話未說完,“咕咚”一聲響,張美麗歪倒在了火炕上。
酒不醉人愁醉人。趙凱大口喝光瓶中酒,搖搖晃晃走出門,踏著坑坑洼洼的山路徑直走進(jìn)禿頭嶺下的老鴰溝,雙腿一軟跪了下去:“媽,我聽你的話來蓮花屯當(dāng)了村官,想幫你報恩,幫父老鄉(xiāng)親做點事??舌椥∈|死纏著我,我要不走,她就會逼我還債。五萬塊,我實在拿不出來啊。媽,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三
翻過禿頭嶺,有一個小山村叫孤松堡。在趙凱還沒出生前,趙凱的母親就遭人販子誘拐,被賣到了孤松堡。僥幸逃出后,她慌不擇路藏進(jìn)了老鴰溝,一躲就是三天三夜。等蓮花屯的村民發(fā)現(xiàn)她時,人已經(jīng)餓得奄奄一息。善良熱心腸的村民們不僅救了她,還給她湊了路費,躲開四處尋找她的孤松堡人,偷偷送她出了禿頭嶺。直到兩年前,母親病重,才對趙凱說出這段經(jīng)歷,并叮囑他替她回蓮花屯看看,和鄉(xiāng)親們說聲謝謝。為了給母親治病,趙凱硬著頭皮跟鄺小蕓借了五萬塊錢。最終,錢花光了,母親也辭世西去,最后就葬在老鴰溝。而鄺小蕓的言外之意非常明白:你趙凱若不回城,那就還錢,沒商量!
次日中午,鄺小蕓帶著下山虎和刀疤眼又闖進(jìn)了蓮花屯。趙凱嘆了口氣,想和張美麗道別。四下望望,卻沒看到她的影兒。趙凱看向村支書:“老支書,對不起,我食言了。”
“小趙,你沒食言。昨晚,你不是把張美麗喝倒了嗎?她真醉了,到現(xiàn)在還沒醒酒呢?!贝逯呐内w凱的肩,說,“小趙,我不會看走眼,你將來定有大作為。走吧,好好干?!?/p>
張美麗是遠(yuǎn)近有名的酒漏子,怎會喝醉?稍加尋思,趙凱甩開大步奔向張美麗家的院門。前腳剛跨進(jìn)門口,就見張美麗呆坐在桌前,眼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想一陣喝一口,桌上已堆著四五個空酒瓶。
看著看著,趙凱琢磨出了個中名堂:經(jīng)鄺小蕓胡攪蠻纏一通鬧騰,張美麗也意識到強留他窩在這窮山溝里,很可能會誤了前程。于是假裝醉倒,破了那個立下的賭誓。昨夜,他們估計也聽到了自己跟母親說的話,以為自己來蓮花屯只是為了報恩。“不,我不光要報恩,只要蓮花屯不趕我走,我會永遠(yuǎn)留下來!”念及此,趙凱轉(zhuǎn)身走向鄺小蕓。
“小蕓,我想好了,我要留在蓮花屯?!壁w凱決絕地說道,“請寬限我兩個月,就兩個月。明天我就去借錢,還你的債?!?/p>
“沖誰借?他們?”鄺小蕓冷眼瞥著圍觀的村民,“趙凱,你別天真了。你和他們啥關(guān)系?別說沒錢,就算有也未必會借給你??┛?,你瞧,多現(xiàn)實,一提錢,他們?nèi)芰??!?/p>
愣怔四望,可不,蓮花屯的鄉(xiāng)親們,包括屯花張美麗在內(nèi),誰也不吱聲,掉頭就走了。趁此機會,下山虎沖刀疤眼使個眼色,張開雙臂撲向趙凱:“小子,聽人勸吃飽飯,快跟我們走吧?!?/p>
誰料,刀疤眼腿一伸,將下山虎絆倒在地。下山虎登時翻臉,罵咧咧叱問:“奶奶的,你咋胳膊肘往外拐?”
“你懂個毛?!钡栋萄鄢吨弊雍?,“感情深,一口悶,那天張美麗連悶了六杯,絕對是個重感情的主兒,我不信她會做出薄情寡義的事兒!”
喊聲剛落,刀疤眼和下山虎就呆住了,鄺小蕓呆住了,趙凱也呆住了——蓮花屯的鄉(xiāng)親們很快返回,有的拿著幾張整鈔,有的攥著大把的角毛零票,張美麗和村支書竟趕出了家中圈養(yǎng)的豬羊。
鄉(xiāng)親們還真是樸實可親,要竭盡全力幫趙凱籌錢,還債!
呆立片刻,鄺小蕓漲紅著臉一跺腳,憤憤喊道:“趙凱你記著,只要你不跟那個屯花談戀愛,錢我不要了!”
一轉(zhuǎn)眼,兩年過去了,趙凱提出的致富方案得到縣里的大力支持,村民的日子越過越有奔頭。在張美麗、村支書等人的幫助下,趙凱如期還清了債務(wù)。這年春天,趙凱結(jié)婚了,新娘是蓮花屯的婦女主任兼屯花。在舉行婚禮那天,張美麗滴酒沒沾,說要為后代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