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2015年5月2日下午,90后詩人王堯在人大宿舍樓頂縱身一躍,結束了自己年僅21歲的生命。在持續(xù)發(fā)酵的陣陣惋惜聲中,“為何詩人紛紛自殺?”也成為了隨之而來的一個尖銳問題。王堯生前好友景成認為,在一個詩歌被迅速邊緣化或淪為消費品的精神的“貧困時代”中,正是純粹詩歌本身的個體屬性和真誠品質,使得其與現(xiàn)代技術理性支配下的意義世界發(fā)生了不可避免的激烈沖撞,而時代精神的貧瘠荒蕪和真正詩人作為當代人對其刻骨銘心的痛苦感受,是造成詩人自殺的根本困境。
緣起:如何評價一位詩人的自殺
2015年5月2日,90后詩人王堯在中國人民大學品園二號樓的頂層縱身一躍,結束了年僅21歲的年輕生命。他也成為了繼海子、戈麥、顧城之后,又一位我們可能知道名字的自我了斷的詩人——在這份沒有年月的歷史上,每一頁都歪歪斜斜地寫滿了屈原、王國維、葉賽寧、茨維塔耶娃、馬雅可夫斯基彎曲的倒影……如果我們不那么刻板地定義詩人這個稱呼的話,這份墓志銘還應當加上本雅明、茨威格、海明威的名字。
正如已有評論指出的那樣,我們并不難在王堯生前詩作的只言片語中,看到他“對所生活的環(huán)境有著刻骨銘心的無能為力”(林仕榮語),或許我們同樣也會贊同這樣的斷語:“他是一個沉湎于安靜的黑暗、具有死亡本性的人?!保▏辣蛘Z)……
我們?yōu)檫@樣一位年輕而才華橫溢的詩人的離世感到無比痛惜。然而正因如此,我們對王堯的理解絕不應該停留在“當代名校大學生生存壓力”如此膚淺的層面上,抱著新聞學的獵奇興趣或是社會學的田野姿態(tài)去丈量清算他身邊的室友、同學、師長還有整個學校乃至教育社會體制,都在這場“謀殺”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應當負有怎樣的責任……然而倘若鋪天蓋地而來的祭奠、哀悼和緬懷之聲僅僅停留在這樣的意氣層面上,將會是我們對王堯的詩人屬性的莫大褻瀆;而這樣輕率的討論,也同樣只會速生速朽。
無意義地茍活,還是無意義地自殺?
詩人為什么要自殺?
20世紀的詩人,為什么紛紛選擇了自殺?
究竟是詩人出了問題,還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
詩人——作為對永恒事物、對至高至美的永恒事物懷有最強烈和最真誠追求的靈魂,難道不應該成為最為珍惜當下、最為珍視光陰、最為渴望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無限的意義者嗎? 然而,當一位位詩人紛紛選擇以自殺的方式提前結束造物者所指派的生命的時候,我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有限的生命無論如何,都與詩人心中的無限的意義世界毫不相關。換句話說,生活是永遠不值得過的,無關長短。
現(xiàn)代社會和現(xiàn)代社會中的每個人,正像韋伯那個著名的命題:“人是懸掛在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wǎng)上的動物?!边@張網(wǎng)上一根一根的絲線,構成了我們所身處、所面對、所生所死的人際紐帶和意義鏈條。這張大網(wǎng)層層疊疊繪織而成的,就是我們稱作“社會”或者“人類社會”“文明世界”。這是一個我們再熟悉不過的譬喻,就好比新聞聯(lián)播記者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隨便攔下一位過路人“你的夢想是什么?”,我們會毫不意外地聽到“讓父母住上大房子”“讓兒子上個好學?!薄白屪约旱纳庠絹碓郊t火”……這樣那樣的心愿,因為這些幾乎也同樣就是我們每個人自己構筑自己的意義之網(wǎng)的方式。然而,當我們成功將自己鏈接成為這張網(wǎng)上的一個意義結點的時候,我們在獲得了生活的理由的同時,也喪失了對生活的控制。這張網(wǎng)在提供了我們同意義世界的鏈接的同時,也未經同意地包辦了我們在現(xiàn)實世界的支撐。
21世紀的西西弗神話,大概是這樣的:幽深晦暗的森林里,一群樹上的螞蟻粘在了一只千年巨蛛編織的浩大蛛網(wǎng)上。這副蛛網(wǎng)既堅固又舒適,螞蟻們樂不思蜀地在上面吹著小風、曬著太陽。然而總有一只敏感的螞蟻始終覺得這不正常,它抬頭看到了那只千年巨蛛血紅的瞳孔和陰森的獠牙,于是用盡全身力氣一口一口地咬斷了每一根蛛線,然后重重地摔落到了地面上。留下樹上其他螞蟻一片的驚訝和不屑。他們咕噥著:“真是的,好端端地躺著曬太陽,干嘛要把自己摔死呢?”然而在那從失重到落地的彈指一剎那間,它微笑著看著天空——至少有那么一刻,它是自由的。
王堯做到了。詩人王堯、烈士王堯做到了。
烈士王堯抗拒規(guī)訓的氣魄是決絕的,姿態(tài)是優(yōu)雅的,代價是慘重的。
如果我們都會同意,自由無非是人的一種自決意志:我可以決斷我想要什么、我應該做什么。那么我們就能理解基爾克果所說:人的自由所能達到的極致就是自殺!如果不能像人一樣地活,那么起碼要像人一樣地死。
詩人相信,你永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但詩人更無法容忍的是,自己也在裝睡、自己也得裝睡。
詩人、當代人與時代之黑夜
“貧困時代,詩人何為?”
海德格爾以荷爾德林的詩句發(fā)問,他寫道:世界黑夜的時代已經到達夜半,夜到夜半也即最大的時代貧困,這個時代已經貧困到了甚至無法察覺自己的貧困本身。在這時,葉賽寧、茨維塔耶娃和馬雅可夫斯基已成故人,本雅明和茨威格已在數(shù)年前的戰(zhàn)火中舉槍自盡,東方的海子和戈麥還早未出生……
我們無法詢問、也無從得知,在70年后的2015年的今天,這個漫長的黑夜仍然月黑風高,還是已經即將到達黎明。至少一位位詩人的自殺依舊告訴我們:這仍然是一個詩人無能為力的貧困的時代?!霸谑澜绾谝沟臅r代里,人們必須經歷并且承受世界之深淵。”對詩人而言,這是怎樣一種“世界之深淵”?
有些人說:所有詩人心中都有那么一個美好的、詩意的、天國的彼岸世界,然后再變戲法式地說明所有詩人都身處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的巨大沖突當中,從而造成了詩人的悲劇命運……然而,正是這種二元對立的庸俗解讀,或許恰恰才是對詩人這一身份的莫大褻瀆,和對詩人自殺之意義的莫大嘲諷。
對于詩人而言,是否存在一個蘇格拉底式的“言辭中的天城”并非問題所在——盡管后者的問題同樣基于同現(xiàn)實生活尤其是公共政治最深刻的緊張。詩人的關懷是針對靈魂自身處境的表達,這種表達究其本質而言,是完全私人化的——正因其私人化,方才真誠;同時也因其私人,所以必然是封閉的。詩歌之所以得以成為最純粹的文學形式,就在于它在自身內部不斷挑戰(zhàn)和超越著語言可能的邊界。我們很難把“天安門詩抄”這樣自始至終基于政治意圖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稱作詩歌,正如我們也同樣難以把汪國真式的明白如話的勵志祈使句稱作詩歌——盡管它們在以“詩歌”的面目出現(xiàn)時的現(xiàn)實影響力要比那些真正意義上的詩歌不知高到了哪里去。
王堯毫無疑問就是這樣的一個真正的詩人。對于詩人來說,首先的張力是來自于它所必須依靠的文字形式本身:詩歌所需要表達的情緒內容亦即“詩意”是完全主觀化和個人化的,詩歌如同靈魂的剪影和定格一般,在最完整和最精微的意義上拼貼出了當下詩人的微妙心緒,因此它本身并不需要被傳唱、甚至并不需要被理解——包括被詩人本人的事后再理解;然而語言成為了思緒最大的邊界,即使是這種最為主觀化和個人化的寫作,也必須以一種給定了的、規(guī)范化的基本單元和拼寫方式搭建起來:“讀好普通話,寫好規(guī)范字,做個好孩子”——難道任何一位詩人不也依舊遵循著這樣的語境、并默默執(zhí)行著這樣的告誡嗎?
顯然,當文字一旦需要被規(guī)范的時候,它就需要被閱讀、需要被理解;而當詩歌也需要被閱讀、需要被理解的時候,詩歌就同樣成為了政治的。這里的政治與教科書的關于主權權力的政治定義并無關系,而是指一種超出個人視閾之內的權力關系。換句話說,只要超出了個體的私人范疇,那么它就是政治的,哪怕是兩個人、三個人。毫無疑問,詩人最大的痛苦就在這里,詩人悲劇的原因也就在這里。
當我們以一種身份、一種形象、甚至一種職業(yè)來談論“詩人”這一類人的時候,我們其實早已習焉不察地道出了詩人在今天的最大生存困境——詩歌怎么可能是公共的、詩人怎么可能成為一種“職業(yè)”!然而事實難道并非如此嗎?我們有星羅棋布的詩歌論壇小組,我們有成百上千的各級詩歌協(xié)會,我們甚至有詩歌創(chuàng)作的專業(yè)職稱……當最真誠地表露個體靈魂的詩歌這種最純粹的文字形式,同樣成為一整套譜系、一整套機制和一整套技術的時候。詩人的容身之地何在?
而與這一過程相始終的,毫無疑問是我們稱之為“理性化”的世界歷史過程。標志著技術理性全面勝利的寫作技術每前進一分,詩人所小心捍衛(wèi)的真誠價值情感就只能向深淵后退一分。正像《拯救與逍遙》開篇就寫道的:當歷史理性的腳步將道德價值碾成泥塵的時候,詩人自殺了。
任何人都可以選擇逃避這一切事關價值和意義世界的牽絆,選擇對這個貧困時代的黑夜熟視無睹。但是唯有詩人不能,唯有詩人必須要做那一個敢于戳穿皇帝新裝的說真話的小孩子。什么是當代人?借用本雅明的話說:當代人正是身處絕望,才因而充滿希望。當代人從不允許身處歌舞升平、花團錦簇,而是永遠將自己沉降在最深刻和最痛苦的泥沼與深淵中——去感受那些時代的黑暗、那些時代的毒瘤、那些時代中的庸碌生命不愿承受的痛楚?!氨池撝蛞u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這正是我們最為熟悉的當代人的形象。這也正是每一位真正的詩人靈魂之中震天動地的大規(guī)模精神陣痛的癥候。
王堯死了。王堯不是第一個有歷史記載的自殺的詩人,并且也不會是最后一個。歷史,本身就意味著一種譜系的建構與想象。就像我們今天會把海子、戈麥和王堯放在一起,把他們叫做“三個自殺的詩人”,再把這頁便簽紙貼到葉賽寧、本雅明的長長的花名冊里。他們就像霍格沃茲城堡里的魔法畫像,看似有聲有色、備受尊崇,實則被這樣的歷史敘事可以任意搬弄。我們今天在這里談論的一切,事實上也都將迅速地成為一種話語資源、一種事件樣態(tài)而被收編入某個特定的譜系,最終作為這個貧困時代的見證,或罪證。
海德格爾說:“人只能度過他終有一死的有限生活?!比说娜恳饬x問題的由來,并不是因為我們終有一死,而恰恰是只有我們知道自己終有一死。
終有一死的我們依然活著。
詩歌依然棲留在貧困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