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忠輝
文學到底有什么樣的作用?
在大約一千八百多年前,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也?!边^了差不多五百年后,被后人稱為“詩圣”的杜甫也不甘示弱,說什么“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苯裉煳覀円獑柕氖牵耗莻€“寸心知”的“文章”之“得失”,真的能成為“千古事”嗎?杜甫發(fā)狠詛咒之后又過了一千年,清季衰末,新黨縱議,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的關系》[1]中高揚小說的功能,提出了“小說救國”論。
梁啟超說:“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痹诹簡⒊抢?,“新小說”被作為“群治”和“新民”的手段,經(jīng)由“熏”“浸”“刺”“提”四種途徑,小說“用之于善”,可以起到“福億兆人”的作用。時至今天,我能確定的是:梁啟超的說法,所謂“小說救國”絕對是對小說功能的夸大!梁啟超過于夸大文學作用之處還在于他甚至認為“中國群治腐敗之總根源”是源于“狀元宰相”“才子佳人”“江湖盜賊”“妖巫狐鬼”等一系列“誨淫誨盜”的舊小說的影響。“梁啟超本質(zhì)上還是個文人型的政治家?!渭业呢熑魏臀膶W家的良心常常沖突,使梁啟超的文學理論與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矛盾狀態(tài)?!簡⒊拿茉诮袊R分子中相當?shù)湫?,它反映出傳統(tǒng)文學觀念在近代的投影”。[2]
什么是“傳統(tǒng)文學觀念”?什么是梁啟超理解的“傳統(tǒng)文學觀念”?我認為,梁啟超的“傳統(tǒng)文學觀念”是曹丕的文學觀念。而另一種更古老的“傳統(tǒng)文學觀念”與此不同,那是孔子的文學觀念。孔子在《論語·陽貨》中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蔽覀冏屑氀凶x這段話,你會發(fā)現(xiàn)孔子論文,不似后世那么夸大文學的作用。事實上,“興觀群怨”的“詩”根本起不到對國家大事的絕對干預,更談不上可以“救國”,它的作用在于“諷化”,所謂“移風易俗”,“詩教”是也,文學對社會的發(fā)展充其量只能起到“補益”作用。
更重要的是,在曹丕那里所言的“文章”,也不是專指今天的文學,孔子所言之“文”,更在于“文明”之“文”。一句話,今天所說的文學,在古代的中國,實在是“馀事”,遠遠不是梁啟超夸大的那樣。事實上,民國以來,無論是梁啟超的“小說救國”,還是魯迅的“文學救國”,其實都救不了國。
因此,過于夸大文學的作用,或者過于在意文學的歷史位置,都不過是文人們的自戀情緒罷了,我以為,文學自有其位置,用流行語言說:“將文學還給文學”,就好了。
“將文學還給文學”,是我思考“80后”文學及其寫作者的出發(fā)點。我既不想夸大這一群體文學寫作的水平和影響,也不想貶低他們的價值和意義,也不想那么快的給他們找到文學史位置——我直截了當?shù)恼J為:為“80后”寫作者和他們的作品操心文學史位置,與“80后”寫作者們沒什么關系,那么年輕的他們也許根本不在意能不能入史,他們的前面,有長長的日子。所以,操心“80后”文學入史的問題,不是搞文學批評的人在杞人憂天,就是在與占據(jù)當代文壇批評話語權者爭取批評的權力,爭取批評家的位置罷了。
我也是這些批評者中的一員,毫不諱言我也有這樣潛在的動機。但是,以我個人的研究狀況來看,其實我們這一代人只可以為“80后”一代呼吁和吶喊,而沒有資格、也不必要為他們樹碑立傳、編纂史冊。按照陳思和先生的觀點,只有同一代人研究同一代人的作品才有話說,他說:“我始終認為一個批評家最好還是選自己同時代的作家來關注。因為是同一代人,他的感情和我差不多,他們想要講的東西我可以理解,我們的想法是一致的,讀他們的作品有話好說。我心甘情愿做一代人的批評家,而不是什么都去批評的人?!盵3]不過,我并不完全認同陳思和先生的觀點,學術研究沒有禁區(qū),也不應該有什么人為的壁壘,對于并不是同代人的文學還是可以研究的。如果完全按照陳思和先生的觀點,研究李白杜甫是不是還要在地下挖出一些唐代的批評家呢?我的觀點是,對于文學研究來說,有共同的生活閱歷確實是能有更多的“生活經(jīng)驗理解”,但是不必說不能研究。相對于“80后”文學寫作者及其作品,作為“60后”的我,是沒有和他們完全一致的“生活經(jīng)驗”的,因此,也難以在真實生活體驗的層面對這一代寫作者進行蓋棺定論式的研究。所以,我認為,對于“80后”文學及其寫作者的研究更應當在以下幾個層面展開,而不必急于將他們寫入文學史,也不必焦慮于他們目前文學地位偏低和被忽略甚至被藐視的事實,歷史在前面等著,我們只需要做我們該做的事就夠了。
第一,我認為對“80后”文學及其寫作者要進行“文學實證研究”。文學研究對象應當是文學作品,對“80后”文學的研究要進入內(nèi)部研究,而不應當僅僅在外圍徘徊,只是進行外部研究。從作品的數(shù)量來說,僅僅“80后”偶像派作者作品就有很豐富的產(chǎn)量,這為我們研究“80后”文學提供了大量的標本,對這些文本做細部研究,就足以產(chǎn)生實實在在的“80后”文學觀察。以笛安為例,其“龍城”系列就構成了比較壯闊的畫卷,我的同事劉俊峰先生的系列研究,提出了“80后世代”[4]的概念,就是非常好的文學內(nèi)部研究。
第二,我認為對“80后”文學及其寫作者要進行“文學與文化的相關性實證研究”。這種研究不僅僅要關注寫作者,更要關注文學文本中的“文化場域”構建,比如在韓寒的文學寫作中,實際上構筑了一個比較虛幻的文學場域,一種寓言式的生活空間。比如在《光榮日》中,韓寒構筑了一個虛幻的城堡,這里的人完全不同于現(xiàn)實生活,在那種看似荒誕和虛無飄渺的魔幻世界中,韓寒狠狠的調(diào)侃著我們真實生活中的種種虛偽和自以為是。在《1988,我想和世界談談》中,他同樣采用虛幻的汽車旅行的小說模式,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景觀移植到虛幻的生活場域中,以對底層的粗糲描述,嘲諷和調(diào)侃了假正經(jīng)、自以為是,描寫了少年一代覺醒的過程。因此,對“80后”偶像派作家和作品的研究,要從文學與文化的構筑角度進行研究,揭示新的一代寫作者通過作品,構筑他們的文化場域的可能性。
第三,我認為對“80后”文學及其寫作者要進行代際和國際兩個領域的“文學比較實證研究”?!?0后”一代寫作者的文學筆觸是廣闊的,由于這一代成長于打開國門之后的文化空間中,因此從他們的作品中,看不到很多鄉(xiāng)土之戀和文化負擔,他們更多的表達著現(xiàn)實的鏡像。可以說,在這一代身上,更多的是夢幻色彩和現(xiàn)代意識。以張悅?cè)粸槔?,其文學寫作具有明顯的夢幻意識,同時作為個體,她的海外游學經(jīng)歷,也給其文學表達提供了更廣闊的視域。與張悅?cè)挥兄粯拥慕?jīng)歷,笛安的法國留學背景也在她的“龍城系列”中有所體現(xiàn)。所以,代際和國際應當成為“80后”文學深度研究的必要內(nèi)容。
第四,我認為對“80后”文學及其寫作者要進行“文學與新媒體互動生成的相關實證研究”。不需贅言,這一點是“80后”文學的優(yōu)勢,主要體現(xiàn)在文學傳播的角度。沒有新媒體,就很難想象“80后”可以如此任性、如此恣意。以郭敬明、韓寒為例,如果沒有新媒體不斷的推波助瀾,很難想象他們會有今天這樣的影響力,盡管這種影響力對傳統(tǒng)純粹的文學面貌有所沖擊,但是你很難不將他們的文學呈現(xiàn)與新媒體連接起來。尤其“80后”偶像派作家,其“偶像”的含義基礎,便是新媒體。
第五,我認為對“80后”文學及其寫作者要進行“跨界研究”??梢哉f,幾乎所有的“80后”偶像作家都存在“跨界”的現(xiàn)象,他們將文學、電影、網(wǎng)絡、音樂、賽車和行為藝術、商業(yè)操作毫不猶豫地的結(jié)合起來,沒有任何的不適應和尷尬。對于“80后”一代寫作者來說,寫作與表演沒有什么不同和分裂,賺錢和文藝產(chǎn)品天然地在一起合奏,一切都是生活,不存在精神潔癖和道德崇高癥。韓寒和郭敬明比拼著辦刊物、拍電影、做廣告、出席各種表演儀式,以及最重要的“賺錢”。這些在80年代被批判的“商品化”傾向與他們同在。所以,“跨界研究”,打通和發(fā)現(xiàn)“80后”文學生活場域的壁壘、還原文學與生活的實證關系、切實地面對粗糲的文學真實和生活真實,是今后“80后”文學研究必須面對的。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景觀,今天看起來硝煙彌漫、彼此攻捍、互不認可與買賬的批評界,在歲月流轉(zhuǎn)的未來,也許只是些微水花。熱鬧沉寂,泛濫的不是事實,只是陽光太過刺眼,幾個虛幻的光斑,迷惑了多少人的眼。以“小說救國”、以“文學救國”,使得文學擔負了其不能擔負的重任。一直以來,這種傾向并沒有消失,尤其在理論家看來,文學及其批評似乎擔任著天下的精神靈魂,這類夸大其詞的情緒化和非理性態(tài)度,令批評界時不時硝煙四起、熱鬧非凡。每一代活著的人都認為自己偉大的不得了,今天彌漫在學術界、文學界的自戀和自大尤甚。我認為今天的批評界需要的恰恰不是“自信”,而應當是“謙卑”。說“80后”文學沒有經(jīng)典這樣的話有意義嗎?說“50后”“60后”的文學偉大有底氣嗎?入不入史很重要嗎?我認為,文學不過平常事,不需要刻意追求,只需要扎扎實實的文本研究,提供以上五個方面的豐沛成果,就足以將“80后”一代寫作者帶入文學史了。
注釋
[1]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夏曉紅著《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道路》,中華書局2005。
[3]《復旦教授陳思和:當代文學正遭遇“中年危機”》http://cul.qq.com/a/20150202/025466.htm。
[4]劉俊峰著《80后世代的文化場域與媒介空間》,《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