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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鵬短篇小說二題

        2015-06-02 14:42:01陳鵬
        西湖 2015年6期

        陳鵬

        入伙

        匪軍來了,他們?nèi)耸植粔?,撐不過冬天。這是大研山的深秋,翻過它就是冬天了。他們說再不補充人手就死路一條——前有追兵后有堵截,官軍人數(shù)多過他們二十六倍。他們要讓我們李村的精壯男人跟他們走,好歹一二十個跟他們走,每人補發(fā)三十個金元,日后月餉也有三個。我的天,三十個金元!可誰敢跟他們走?誰心甘情愿跟他們走?他們是土匪。五個匪首畫像就貼在縣城城樓,來來往往的人看得清清楚楚,說只要逮住其中一個,縣衙賞二十個金元。瞧瞧,二十個。比他們給的少十個但不必擔一輩子土匪的惡名。我看這生意,劃算。

        他們來找我的時候我想也沒想就擋回去了。我說,不干。我是沖著那張酷似畫像上的臉說的——鞋拔子臉,上窄下寬,下巴高過腦門。另一個,大概是他們最大的頭兒,長得真帥,我看比我們村正還帥,能讓姑娘心甘情愿為他去死。我們村正那也帥得遠近聞名,前幾年方圓百里的大戶都來說媒,他挑了本村趙鄉(xiāng)紳家千金趙四,不到一年,趙四生了一場大病去了;想為他續(xù)弦的媒人一點也不比頭回的少。他相中王村王鄉(xiāng)紳家二小姐,后來王二小姐果然為他生了大胖兒子,取名鯉,對,鯉魚的鯉。你說這些讀書人咋弄這些莫名其妙的名字?哪像我,李大。多響亮。但凡我殺了豬收了泔水掃了大石板街他們都這么叫我。王二小姐也這么叫我。她說,李大,拿了豬下水回家下酒。李大,咱家門口一點灰都沒有哩,亮晃晃的能照見人影子。李大,接著,這是我家爺賞你的,拿去喝酒吧。李大。李大。從她嘴里冒出來就像仙樂梵音一般。我抬頭望向王二小姐。她美得像畫里的人物,我敢說我們李村沒有幾個男人膽敢這樣看她。更莫說我們這些污俗的下人啦。但你遠遠望著就夠了。望著一幅畫在你面前飄來飄去還不夠?王二小姐下巴頦上有顆痣,就像白雪地上一粒墨玉珠子,要是沒這顆痣我們村正還未必會把她八抬大轎娶回家哩。

        他們拉我入伙的念頭像澆炭火似地被我滅了。我不干。一千個,一萬個不干。你們不就住三天?你們趕緊走,省得有人跑縣衙討要二十個金元,到時候你們想走都走不掉啦。那個大帥哥說李大,這個你不必操心,縣衙的人手也就四十來個,十來條槍,但你數(shù)數(shù)我們的人,最少兩百吧?四十對兩百,他們要是敢來,我親手給你二十個金元。我說周縣長不會從州府搬救兵嗎?他說他會,一定會。但來來去去至少七天,我們早沒影了。李大,他們說你是明白人。你什么都懂,你敢做敢為。他們要不這么夸你我就不勸你了。你再想想,再好好想想。你跟著我們有吃有穿,再也不用殺豬收泔水掃大街了。再也不用看村正臉色了。你就是堂堂正正的軍人,穿軍裝,吃軍餉。我們給你吃給你穿還給你二十個金元替你安家——哦你爹娘早死也沒個婆娘那這筆錢我們直接發(fā)你手上,整整二十個金元,你一共到手五十個吶。你自己算算這筆賬,你滿打滿算干它二十年才可能掙這么多錢。但現(xiàn)在,五十個亮閃閃的大金元,就躺在你眼皮子底下。

        話說這龍華寺和尚說出三絕玉麒麟盧俊義名字與宋江。吳用便自告奮勇愿與李逵前往大名府賺他上山入伙。二人擇日往北京去,行了四五日路程,卻好來到盧員外解庫門首,一頭搖頭,一頭唱著,去了復(fù)又回來,小兒們哄動越多了。盧員外正在解庫前廳前坐地,便請了吳用二人前來。吳用向盧員外施禮道,“小生姓張,名用,別號天口:祖貫山東人氏。能算皇極先天神數(shù),知人生死貴賤。卦金白銀一兩,方才排算?!北R俊義請入后堂小閣兒里,分賓坐定;茶湯已罷,叫當值的取過白銀一兩,奉作命金?!盁┫壬促v造則個?!眳怯脝栠^生辰八字,取一把鐵算子來,搭了一回,拿起算子一拍,大叫一聲“怪哉!”盧俊義失驚問道:“賤造主何吉兇?”吳用道:“員外這命,目下不出百日之內(nèi)必有血光之災(zāi);家私不能保守,死于刀劍之下?!北R俊義笑道:“先生差矣。盧某生于北京,長在豪富;祖宗無犯法之男,親族無再婚之女;更兼俊義作事講慎,非理不為,非財不?。喝绾文苡醒庵疄?zāi)?”吳用改容變色,急取原銀付還,起身便走,嗟嘆而言:“天下原來都要阿諛諂妄!罷!罷!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小生告退?!北R俊義道:“先生息怒;盧某偶然戲言,愿得終聽指教。”吳用道:“員外貴造,一切都行好運;獨今年時犯歲星,正交惡限;恰在百日之內(nèi),要見身首異處。此乃生來分定,不可逃也?!北R俊義道:“可以回避否?”吳用再把鐵算子搭了一回,沉吟自語,道:“只除非去東南方巽地一千里之外,可以免此大難?!北R俊義道:“若是免得此難,當以厚報?!眳怯玫溃骸百F造有四句卦歌,小生說與員外寫于壁上;日后應(yīng)驗,方知小生妙處?!北R俊義叫取筆硯來,便去白壁上平頭自寫。吳用口歌四句道:盧花灘上有扁舟,俊杰黃昏獨自游。義到盡頭原是命,反躬逃難必無憂。

        盧俊義寫罷,吳用收拾算子,作揖便行。

        五十個金元。

        干,還是不干?不,不能干。他們是土匪。你拿了錢,跟了他們,走到哪里都是土匪。話說回來,整整五十個吶,你上哪掙這么大筆錢?再說了,我李大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入了伙他們還管吃管穿,哪里找這么好的事情?那人看我有些心動,笑笑說莫急,不在這一時半刻,你想好再說。他調(diào)頭就走。我心里像貓抓豬啃一樣亂了。五十個金元換一輩子罵名,你干嗎?我像沒頭蒼蠅一樣悶在屋里來回轉(zhuǎn)。院墻外面,天一點點變黑。我想起王二小姐下巴上那顆黑痣。她一定會戳爛我的脊梁骨。為了她,也不能犯傻。我祖祖輩輩生在李村長在李村,豈能給先人丟臉?……可五十個金元吶。夠你花一輩子,還能上州府天香閣贖個漂亮妞回來天天操。哎……天上爬出一輪彎月,鞋拔子臉又來了,說他們就住村頭土谷祠,還借了村正兩套房子,三天就走。鞋拔子臉讓我明天宰兩頭豬,做紅燒肉白條肉爆炒肉給他們解解饞。他們這一路走了整整十八天,沒碰上一個像樣的村子落腳。他們是今天早上進村的,斜跨胸膛的子彈帶像亂哄哄的雜草,又黑又臟的破衣爛衫哪像軍隊穿的?綁腿和鞋子上的窟窿比老鼠洞還大;每個人都像要飯的泥猴,頭發(fā)很長;目光像狗像驢或者像別的什么牲口,灰不溜秋黯淡無光,見到什么活物比如豬啦雞啦才突然一亮,恨不能撲上去生吞了它。土匪嘛。他們從深山里一步步打進城里,又從城里一點點打回深山。我真搞不懂,他們何必這么折騰?咋打一槍換個地方像瞎眼老鼠一樣亂竄?就不能老老實實找個地盤安營扎寨?對,他們是土匪,天下再大,也沒有他們的地盤。都是官家的。他們每到一處就搶錢搶糧搶女人,我聽說他們最愛干的就是殺人放火,搶大戶人家的小老婆。我又搞不懂了,咋不喜歡大老婆?嫌大老婆太老還是太丑?這一點我咋也想不明白,除非你也當個土匪。好在他們來到李村沒搶東西,也沒搶女人,大戶人家的大小老婆也好好的。不為別的,就因為我們村正答應(yīng)給他們一千個金元,十個女人。但誰會料到他們?nèi)耸植粔?,要讓李村二十來條漢子跟他們走?

        他們要給的五十個金元,說白了不也是村正給的?

        現(xiàn)在,鞋拔子臉掏了十個金元摞在我的八仙桌上。他說是定金,只要我答應(yīng)入伙,明天就把剩下四十個和一套新軍裝新綁腿新布鞋送過來。

        我愁得沒辦法。一夜沒睡不說,第二天還暈暈乎乎殺了兩頭肥豬做了八籠好飯送了十壇美酒。他們的人就待在村正下宅后院里,七仰八叉地躺著,有人唱山歌,有人亮著褲襠曬雞巴,有人醉得抽自己嘴巴子,還有人在哭,你問他哭什么他就說我他媽想哭就哭關(guān)你屌事?找死?我低著腦袋退出來。他們是土匪,你能指望他們笑瞇瞇地跟你嘮家常?我回來就怕了——十個大金元躺在八仙桌上,能把眼睛晃瞎。我哭出來了,像喝醉酒的土匪那樣哭出來。我咋就收了鞋拔子臉的錢?我他媽腦子進屎了嗎?可他跟你講話的時候嗓音軟綿綿的多好聽啊,像唱大戲一樣好聽。你聽著聽著就把錢留下了,然后還請他喝了你的雀舌茶再走。我腦子里很亂,像剛剛打過水的井。我繞著八仙桌來回晃蕩,像石磨上的毛驢。后來總算想出法子來:咋不去找村正呢?咋不向他討個主意?說走就走。我直奔村正大宅。那幾座白墻青瓦的大院方圓十里都望得見,它挺括的飛檐斗拱、雕梁畫棟也只有村正那么帥的男人才配得上。我一路小跑,經(jīng)過滿是荷花的池塘,經(jīng)過老何家當鋪,經(jīng)過藥材店、棺材店,來到村正宅前。我歇口氣,像平常那樣拽起獸首銅環(huán),砰砰敲了五下。

        盧俊義聽了吳用所言,欲往東南一千里外躲逃。因想東南方有個去處,是泰安州,那里有東岳泰山,天齊仁圣帝金殿,管天下人民生死災(zāi)厄。一者,去那里燒炷香,消災(zāi)滅罪;二者,躲過這場災(zāi)晦;三者做些買賣,觀看外方景致。便吩咐家人李固覓十輛太平車子,裝十輛山東貨物,收拾行李走一遭;燕青小乙看管家?guī)旆胯€匙。娘子賈氏勸道:“丈夫,自古道:出外一里,不如屋里。休聽那算命的胡說,撇下海闊一個家業(yè),耽驚受怕,去虎穴龍?zhí)蹲鲑I賣。你且只在家里收拾別室,清心寡欲,高居靜坐,自然無事?!北R俊義道:“你婦人家省得甚么!我既主意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語?!薄罟倘虤馔搪?,自去安排行李。三日后,娘子看了車仗,流淚而入。次日五更,盧俊義起來,沐浴罷,更換一身新衣服,吃了早膳,取出器械,到后堂里辭別了祖先香火;臨時出門上路,分付娘子:“好生看家,多便三個月,少只四五十日便回?!辟Z氏道:“丈夫路上小心,頻寄書信回來!”說罷,燕青流淚拜別。

        給我開門的李三說,爺睡下啦。他說這時辰了還敢勞煩爺?我說我沒法子呀,他們逼得緊。他說誰逼你了?怎么個逼得緊?我不太好說,怕被他曉得土匪找過我了,還給了十個金元。我說土匪都住下宅?他說是啊,一陣陣打鼾哩。你豬肉做得好,他們把鍋里的油都舔干凈了。李三說我想不通你他媽的咋不往鍋里下藥,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領(lǐng)賞金啦。我說我哪有膽子?你就不怕他們殺了全村老?。坷钊徽f話了。我正要走,突然有人站在前廊上喊我。他走進燈光里,是村正。他望著我,說他知道我為啥要跑來找他。我不敢吭聲。他說住下宅的人都跟我說了。我說,爺,我全聽你的。他說這種事情,你自己拿主意。我說我哪有主意?他一步步走下臺階,走到我面前。院子上空呼呼飛著蝙蝠,像把黑夜一點點撕下來扔我臉上。他說李大,你讀書不多,但你肯定曉得,我們李村出過三個狀元一百個舉人三百個秀才,對吧?對。我說。這就對了,他望著我的眼睛。李大,你告訴我,李村歷朝歷代什么時候出過土匪?我低下腦袋,冷汗嗖嗖直冒。村正轉(zhuǎn)過身,上了臺階。我出了大門,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像剝了皮的青蛙。沒走兩步,身后又傳來喊聲,我回頭瞧,是王二小姐,她正拉著三歲的鯉,站在紅燈籠下望我。她那身白底藍花的旗袍比畫上的美人還美十倍。我再也挪不開步啦。

        她說我都聽說了。李大,你明天還殺豬嗎?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今早殺的豬是從大宅豬圈里牽出來的兩頭大年豬。殺不殺的哪由得了我?我低頭望著鯉。這孩子平時不怕生,雖然我是下人,他照樣追著我廝鬧。他虎頭虎腦的,兩只眼睛比小黑豆子還黑,在暗夜里閃閃發(fā)亮。才三歲的孩子,似乎什么都明白。平時他能背三字經(jīng)呢。王二小姐又說話了,李大,你明天殺豬不?我不知道咋回答,她似乎早就知道答案故意拖著不說。你能聞見她淡淡的桂花清香,我恨不能在黑夜里伸出舌頭舔它。我說我不曉得,全聽爺和您吩咐。她笑了,說不殺啦,再也不用殺豬啦。豬死光啦。你去豬圈瞧瞧。我懵了。但王二小姐的話你豈能不信?我直奔豬圈,她牽著鯉的小手不緊不慢地跟上來。李三橫斜里跑來,手里挑著燈籠。我們到了豬圈,只見一地的豬像睡著了一樣橫七豎八。再仔細瞧就覺得不對勁了,它們無聲無息,四腳朝天。死啦?真死啦。李三的燈籠照亮一大片白花花的肚皮,每頭肥豬嘴巴里鼻孔里眼窩里涌出黑紅的血,圈里稻草紅了一大半。我傻了。王二小姐遠遠站在黑地里說,記住,再也不讓土匪吃一口。我說不出話來。六包砒霜,現(xiàn)在該死得硬硬的了,王二小姐說。李大,你和李三找輛板車,今晚就去后山,把這二十頭豬埋了。

        鯉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沖我咯咯笑了。

        這盧俊義經(jīng)梁山地界,遭各好漢相擾,終被請上山來。眾將見了盧俊義一齊下馬,宋江先跪,後面眾頭領(lǐng)排排地都跪下。

        在梁山盤桓月余,宋江先遣了李固先回大名府,盧俊義一再央求,終得宋江放行。盧俊義星夜奔波,行了旬日,方到北京。尚有一里多路,只見一人,頭巾破碎,衣裳襤褸,看著盧俊義,伏地便哭。盧俊義抬眼看時,卻是浪子燕青,便問:“小乙,你怎地這般模樣?”燕青道:“這里不是說話處。”盧俊義轉(zhuǎn)過土墻側(cè)首,細問緣故。燕青說道:“自從主人去后,不過半月,李固回來對娘子說:主人歸順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當是便去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違拗,將一房私,盡行封了,趕出城外;更兼分付一應(yīng)親戚相識:但有人安著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個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來城外求乞度日。小乙非是飛不得別處去;因為深知主人必不落草,故此忍這殘喘,在這里候見主人一面。若主人果自山泊里來,可聽小乙言語,再回梁山泊去,別做個商議。若入城中,必中圈套!”……盧俊義不信,一腳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來。奔到城內(nèi),徑入家中,只見大小主管都吃一驚。李固慌忙前來迎接,請到堂上,納頭便拜。盧俊義便問:“燕青安在?”李固便道:“主人且請換了衣服,拜了祠堂,吃了早膳,那時訴說不遲?!币贿叞才棚埵撑c盧員外吃。方才舉,只聽得前門喊聲齊起,二三百個做公的搶將入來,盧俊義驚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綁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來。其時梁中書正在公廳,左右兩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個,把盧俊義拿到當面。李固和賈氏也跪在側(cè)邊。

        我和李三一直干到天亮,挖出的大坑填得平平整整,再原樣種上狗尾巴草和苦蒿,你遠看近看都瞧不出蹊蹺?;氐郊椅业诡^就睡,可怎么也睡不著。豬死得可惜。二十頭大年豬長這么肥實有我一份功勞,我隔三岔五就幫李三打下手,把淘換來的泔水全給它們,豬們高興地哼哼著直奔食槽,擠來擠去,扭作一團。想起它們?nèi)鰵g的模樣你就難過。土匪要是不來,它們還死不了,過年的時候才讓李村人吃進肚皮,哪會擠作一堆躺在冷冰冰的后山?太陽越升越高,中午有人敲門。又是鞋拔子臉,看見他就好像看見我收下的十個金元,他好像特地跑來要他想要的東西??伤麤]問我想沒想好,到底參不參軍,劈頭蓋臉就問我知不知道村正家的豬是怎么回事?我說村正家的豬昨天你們不是吃得好好的嗎,我不做了五桌豬肉宴?他望著我,突然笑了。他說,你把豬殺了,還把豬埋了。我嗓子眼里一陣翻騰。他繼續(xù)笑,說我知道你們那點心思,我知道。你們暗地里罵我們土匪。我還是說不出一個字。他笑著說,都說我們是壞人,打家劫舍,殺人放火,你們表面上高高興興,給我們吃的穿的用的,還給我們女人,暗地里呢?你們恨不能扒我們皮抽我們筋。你們瞧不上我們,就像,我瞧不上村正。他是有錢人,所以我瞧不上他。但是,我們是窮人。和你一樣的窮人。你說,窮人為什么也瞧不上窮人?如果不是受了有錢人挑唆,窮人真會瞧不上窮人?我不信。鞋拔子臉挨著八仙桌坐下來。我們走到哪里,都是為了窮人。我們劫富濟貧,讓窮人活得體體面面,從沒干過對不起窮人的事情。我們錯了?我們哪兒錯了?這樣的部隊你不參加,你要在李村一輩子吃苦受窮?我還是說不出話。我又冒汗了,涔涔冷汗順著腦門子嗖嗖往外冒,滴下來砸在八仙桌上。他說你擦擦汗。擦擦。你哪來這么多汗?我撩起袖子擦了。他又笑了,說他的手下看得清清楚楚。我們的驢板車一路從村正豬圈里把豬拉到后山,挖個大坑埋了。他還說,他們的人把二十頭豬起出來。都是清一色膘肥體壯的大白豬啊,多可惜。作孽呀作孽!二十頭肥豬說殺就殺啦。他望著我,說不對,不是殺,是毒。對吧李大,是下了毒。他們說,就是你干的。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響。他又問一遍,是不是你干的?我說不是不是,我哪來的膽子?他又笑了,說我們抓了李三,他親口說的,還能有假?李三?對,李三。他收了五十個金元,后天就跟我們走。你收了十個金元還敢毒死豬,你的心也太黑啦。我說我沒毒死豬。我沒干過。鞋拔子臉搖搖頭,右手按在腰間二十響的槍匣子上。我心驚肉跳。他說李大呀李大,你豎起你的耳朵,聽好。他拍了拍八仙桌,像收他的槍一樣收起笑容。他說擺在你面前的路有兩條:一,就地崩了你,因為你仇視軍隊,毒死軍糧;二,你收下我們二十個金元,殺了村正,跟我們走。你挑吧。他嘩啦一聲卸了駁殼槍,啪地拍桌上。兩只泛黃的眼睛冷冰冰地盯著我,像盯著一頭待宰的豬。我傻眼了,冷汗噌噌竄出后背。我想撒泡尿,想喝一瓢涼水,可我呆呆坐在他對面動彈不得。他不再吭聲,也不再笑了,就那么冷冷望著我。我銹住的腦瓜子半天才轉(zhuǎn)過彎來。我說你剛才說,二十個金元?不是五十個?昨天你們明明說好的,五十——他笑了,哪還有五十?你給我聽好,李大,你是有罪之人,給你二十個金元你該謝天謝地啦。我渾身僵冷。他站起來,說你好好想想,我走了。沒有第三條路。要死要活,你自己挑。

        他給我的時間,只有一天。

        家里無論如何待不住了,只能出去,又不知道該去哪里。來到村道上你隨時擔心撞上他們的人,擔心哪句話說錯了就一槍崩了你。我還不想死。雖然我孤身一人活在世上,活在李村,可我不想死。孤零零的狗也想活哩。但要叫我提著駁殼槍殺了村正,我哪來的狗膽?!村正爹當年開辦的私塾教會我們讀書識字,其中七八個孩子像我一樣沒爹沒媽。村正爹當年待我們像待自己的兒,我咋能動手殺了他的兒也就是我的兄弟呢?你借我天大的膽也不敢??晌乙遣粴⒘怂揖偷盟?。多簡單的道理。我能跑嗎?拎著他撂在八仙桌上的駁殼槍逃跑?那還不正中他下懷?我和土匪還有什么兩樣?那樣一來,莫說二十個金元,就是一個、半個都拿不到手啦,我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土匪。難不成像他們一樣打家劫舍?再說天地看似很大其實比米粒還小,你能往哪逃?我走在街上,走在青石板鋪的村道上,遇上幾只黑狗,都不拿正眼瞅我。不知不覺又走向村正大宅。多氣派的宅子,白花花的圍墻黑漆漆的瓦。我的眼淚一下子出來了,好像李村的空氣里藏著毒藥,讓人聞起來憋屈心痛。我走到太陽下,走到大石橋頭。橋上沒有一個人,只有孤零零的影子。我和我的影子干脆坐在橋頭,望著橋下清凌凌的蘭溪水,水里有綠油油的水草,有灰尾巴馬魚,還有星星點點的海菜花。蘭溪河一路向前,流往遙遠的西村和西村背后的麥積山。我要能變成魚該多好,我就一頭扎進蘭溪河水里游啊游。一條魚你還怕吃不飽穿不暖?一條魚你還怕別人用槍指著腦袋不給你活路嗎?我突然明白王二小姐干嘛要給兒子取名鯉了。我望著溪水,再看看藍天,恍惚瞅見王二小姐那張雪白的像泡在溪水里的臉。我的心突突蹦了幾下,肋骨緊得難受。人這輩子還是得有點盼頭的,你要能天天見到這樣的女人那是多大的福分,如果,你還娶了這樣的女人那你簡直積了八百輩子福分——天爺,你狗日的李大膽敢惦記這樣的女人?你不是病了就是瘋了,要不就是被他們的二十響駁殼槍嚇傻了;你一個殺豬的掃地的哪來的狗膽惦記村正爺?shù)呐恕译[約聞見她的氣味了。淡淡的桂花香氣,像無數(shù)只小手來回抓撓,把你的魂魄勾走,把你變成模模糊糊連自己都不認識的另一個,把你那點男人的操性踩在地上恨不能像條死狗一樣伸出骯臟的爪子撫摸她緊致得像朵桂花似的金蓮小腳……

        我跌跌撞撞沖下蘭溪橋,至善綢緞坊門前有兩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土匪橫在石墩上抽煙,調(diào)戲往來路過的婆姨;徐記茶糕鋪門口又來了幾個土匪喝酒吃肉,嗓門大得像炸雷。我低頭就走,過了六坊橋,迎面撞上那個很帥的頭兒。我嚇了一大跳,想轉(zhuǎn)身躲開,他卻大聲喊我,李大。我只好站住。他說李大你要去哪里?我說我隨便走走。他說這么好的太陽,是該好好走走。我低頭要走,他說別著急啊。我曉得我逃不掉了,只好迎上去。我瑟瑟發(fā)抖,好像站在冷冰冰的蘭溪河里。他湊到我面前,說李大,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我低下頭,青石板路比刀子還亮。他說莫緊張,芝麻綠豆大的事情,緊張啥子嘛。我搖搖頭。他說,反正你是待罪之人了,我們馬上可以逮捕你,槍斃你,而且你根本跑不出去。逮捕我?對,逮捕你。毒死村正家的豬是多大的罪你曉得嗎?你毒死軍糧,就是涉嫌毒害我們?nèi)塑?。曉得嗎?你還有心情曬太陽?我一動不動,瞅著他那雙顯然是村正給他的簇新黑布鞋。多漂亮的鞋。你一輩子都想套上這樣一雙鞋。你聽好,李大,我給你機會戴罪立功。明天你把村正就地正法,然后穿上軍裝跟我們走。你要是不槍斃他,那我們就斃了你。我仍然盯著他的黑布鞋,想象他能穿它走多久,跑多遠。聽清楚了?我仍不吭聲。他忽然嘆氣,別犯傻,李大,人家李三比你干脆多了。收下五十個金元,后天就跟我們進山。李三?我抬起頭。這個比女人還俊的男人又一聲長嘆,你會無端想象王二小姐和他是多般配的一對——他真比村正還俊吶,而且皮膚淡黑,渾身的爺們勁兒;相比之下,村正更像個文弱書生。李三,李三入了伙?我說。他繼續(xù)嘆氣,抬頭就念出詩來:遠山斜陽黃昏外,我自黯然是他鄉(xiāng)。李大,我可憐你——你活在你的故鄉(xiāng)卻還是他鄉(xiāng)。李村是村正的,不是你的。你該去找你自己的故鄉(xiāng)。你懂我意思?我們?nèi)塑娍倳虺鲆黄枢l(xiāng)的。到時候,我就該念——遠山斜陽黃昏好,我自銷魂是故鄉(xiāng)啦……

        我聽不大懂。他一介黝黑俊俏的武夫居然比村正更像個讀書人。他說很多事情不是我以為的那樣,而是我必須去試著做到我想要的那樣。我更聽不懂了。我說你們殺了村正,然后分了他的錢財?我望著他,當你的視線離開那雙周正得像是你在夢中才見識過的好鞋,你就再也無法止住你的眼淚了。錢,我們要一部分。地呢?地,留給你們。那么,王二小姐和她兒子呢?這人看著我的臉,好像一下子把我看穿了。李大,我就說嘛,你是個明白人而且不是個普通人。你有情有義,你比很多人強多了,就憑你給我們做的五桌豬肉宴我就知道你比很多人強多了。我跟他們交代了,你參了軍,立馬升任小隊長,帶七個手下。七個。你滿意了吧?我使勁搖頭。你為什么當——我說。他瞇著眼睛,你說什么?我的心咚咚跳。他輕蔑地笑了,你想問我,為何當個土匪?我告訴你,我們不是土匪。我們是為窮人拼一個故鄉(xiāng)吶。懂嗎李大?你聽過《水滸》吧?我點點頭。這就對了,他說,宋江晁蓋水泊梁山聚義為的是什么?我一聲不吭。他說我懂你那點花花腸子,你這點花花腸子可不是一般人敢長在肚子里的。我說你們?yōu)槭裁礆⑷??他說因為怕被人殺了。我說那你們?yōu)槭裁礆⑽??殺你?他笑了,腦袋不好好長在你脖子上嘛。你們是要殺我,我說,如果我不殺村正。對嘛,他說,前提是,你不殺村正。你們?yōu)槭裁礆⒋逭??我說。他也要殺你們?他明明給你們吃給你們穿還給你們女人——他打斷我。這個你就不懂了,李大。他是假給,不是真給。我一夜一夜睡不著啊。躺下去就像躺在一眼望不到頭的血泊里,像一片血紅的汪洋大海。為什么睡不著,就因為村正這樣的人太多,你今天不殺他,他早晚殺了你。我說不出話來。他咧嘴笑了。王二小姐歸你吧。等你殺了村正,你就是一個王二小姐歸了你的小隊長了。

        廳上梁中書大喝道:“你這廝是北京本處良民,如何卻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倒來里勾外連,要打北京!今被擒來,有何理說?”盧俊義道:“小人一時愚蠢,被梁山賊人掇賺到梁山泊,軟監(jiān)了兩個多月。今日幸得脫身歸家,并無歹意,望恩相明鏡?!绷褐袝鹊溃骸叭绾握f得過去!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許多時?見放著你的妻子并李固告狀出首,怎地是虛?”李固道:“主人既到這里,招伏了罷。家中壁上見寫下藏頭反詩,便是老大的證見。不必多說?!辟Z氏道:“不是我們要害你,只怕你連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誅!”盧俊義跪在廳下,叫起屈來。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難滅,是假難除。早早招了,免致吃酒?!辟Z氏道:“丈夫,虛事難入公門,實事難以抵對。你若做出事來,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無情杖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數(shù)的官司?!崩罟躺舷露际沽隋X。張孔目上廳稟道:“這個頑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書道:“說得是!”喝叫一聲:“打!”左右公人把盧俊義捆翻在地,不由分說,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昏暈去了三四次。盧俊義打熬不過,仰天嘆道:“然命中合當橫死!我今屈招了罷!”

        他們要在古戲臺上殺人。那是唱社戲的地方,平時李村沒人敢跑到戲臺子上。他們居然要從給了他們吃的穿的村正的下宅里跑到上宅去抓了村正一家押到古戲臺上。他們瘋了。不對,不是瘋。他們不是人操的。他們是狗,是狼,不是人……我哭得不像話。我從小到大沒這么哭過。二十響駁殼槍還在八仙桌上。鍋灶都是冷的,我沒吃一口東西,沒喝一口水。外面太陽西去,天越來越黑,貓頭鷹蹲在大椿樹上咕咕叫,那嗓音像是來自地底,還帶著冷颼颼的能射進你骨頭里的陰風(fēng),它傳得遠遠的傳遍李村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里讓他們曉得過了今夜李村就不再是李村了。我恨村正心軟,頭一天就該在豬肉宴里下砒霜毒死這幫狗日的,何必毒死自家的大肥豬呢?整整二十頭,比人還金貴。我逼近那把槍但是沒膽子碰它。王二小姐出現(xiàn)在噼里啪啦響的油燈燈光下。我閉上眼睛,她出現(xiàn)了。她的臉,她的香氣,她說話的嘴唇以及夜鶯般的嗓子。王二小姐呀。過了今夜她就是我的?我嚇得發(fā)抖。淚水嘩嘩流出來要把剛剛冒出來的畜生一樣的想法洗個干凈。后半夜,我什么也不想了腦子里白茫茫一片,像走在太陽地里被燒出一個拳頭大的窟窿。那就不去想。也沒膽量去死,否則我抽出駁殼槍對準腦袋扣下扳機就行了??晌疫B瞧它的勇氣也沒有。貓頭鷹一下接一下地叫,咕——啊,咕——啊——我鉆到八仙桌下面,用棉花塞上耳朵,照樣聽見這個長長的聲音,咕——啊,咕——啊——

        這盧俊義遭梁中書充軍發(fā)配,途中得浪子燕青相救;后盧俊義與石秀身陷大名府,宋江率梁山軍馬攻打,終大獲全勝,接了盧俊義石秀上山。

        宋江見了盧俊義,納頭便拜。盧俊義慌忙答禮。宋江道:“宋江不揣,欲請員外上山同聚大義,不想?yún)s陷此難,幾致傾送,寸心如割?;侍齑褂?,今日再得相見!”盧俊義拜謝道:“上托兄長虎威,下感眾頭領(lǐng)義氣,齊心并力,救拔賤體,肝腦涂地,難以報答!”當下宋江要盧員外坐第一把交椅。盧俊義大驚。宋江再三拜請。盧俊義哪里肯坐。李逵叫道:“若是哥哥做皇帝,盧員外做個丞相,我們今日都住在金殿里,也值得這般鳥亂;無過只是水泊子里做個強盜,不如仍舊了罷!”宋江氣得話說不出。吳用勸道:“且教盧員外東邊耳房安歇,賓客相待;等日后有功,卻再讓位?!彼谓讲抛×耍徒醒嗲嘁惶幇残?。宋江便叫大設(shè)筵宴,犒賞馬步水三軍,令大小頭目并眾嘍羅軍健各自成團作隊去吃酒。忠義堂上,設(shè)宴慶賀;大小頭領(lǐng),相謙相讓,飲酒作樂。盧俊義起身道:“淫婦奸夫,擒捉在此,聽候發(fā)落?!?/p>

        宋江道:“我正忘了,叫他兩個過來!”眾軍把陷車打開,拖在堂前,李固綁在左邊將軍柱上,賈氏綁在右邊將軍柱上。宋江道:“休問問這廝罪惡,請員外自行發(fā)落?!北R員外拿短刀,自下堂來,大罵潑婦賊奴,就將二人割腹剜心,凌遲處死;拋棄尸首,上堂來拜謝眾人。眾頭領(lǐng)盡皆作賀,稱贊不已。

        拾壹

        戲臺子很高,上好榆木雕的飛檐翹角像是活的。劉關(guān)張?zhí)覉@結(jié)義、白素貞斷橋巧遇許仙。整整兩幅黑幔全扯了,換上白底黑字的大幅標語,上面寫著參軍光榮,村正可恥一類駭人的話,貼得到處都是。三五個土匪拎著鑼鼓上臺,咚咚敲打,臺子下面站得滿滿的。全村人,我看男女老幼都到了。他們密密麻麻站在臺下,大氣也不敢出,你能聽見有人放了一個悶屁,旁人一句抱怨都沒有。那三五個人脫了破衣爛衫,換了一身行頭。你還別說,這身草黃色軍裝還算好看,遠遠望去似乎比官軍還有派頭,哪像縣城樓上貼出來的土匪畫像?這三五個家伙繼續(xù)敲鑼打鼓,他們的人接二連三上了戲臺。其中就有鞋拔子臉,走在當中的是那個長相俊俏的頭兒。另有十來個荷槍實彈的小子前呼后擁。戲臺居中擺一張桌子,一把太師椅子。一看就知道是村正家里的,小葉檀明式家什呀,被他們弄上來襯著背后白底黑字的瘆人標語。臺底下沒有多余聲音,連議論都沒有。像一伙孤魂野鬼。臺上的人開始說話了——是鞋拔子臉。他說了一大通關(guān)于打仗、行軍、補充兵源的重要性以及村正如何敵視三十八軍的,不給吃不給穿還讓下人毒殺了二十口肥豬,這分明是尋釁滋事、蓄意謀殺、投敵叛國……臺下終于有了動靜,李村人竊竊私語。后來臺下的人聲太大,臺上的人不得不鳴槍示警。槍一響,臺下果然靜下來了。我注意到我前前后后的人表情都一模一樣——像從死人堆里刨出來的,臉皮僵硬,面無血色,白得像戲臺子上寫了黑字的紙。臺上的人話鋒一轉(zhuǎn),開始歷數(shù)村正一家對我們李村佃戶、下人的一樁樁罪行。這又引起好一陣騷動,直到臺上的人連放三槍才止住了,臺下的人又恢復(fù)了先前白花花的臉色和麻木得像蘭溪橋石墩一樣的表情。他們口中的村正,一個比惡霸還像惡霸的村正哪會是我們李村的村正呢?我相信李村人也都是這么想的。他們撂出一個個數(shù)字:苛捐雜稅九百金元,年租九百八十金元,克扣工錢四百五十五點五金元等等等等,我們像在聽一個荒謬的故事,可是沒人站出來說句話,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究竟什么話才算公道話?他們說這些數(shù)字是查驗了賬房賬本才拿到手的,一個小數(shù)點都沒錯。要照這些數(shù)字推算,三十年來該是多少錢。臺下的人還是毫無聲息,后來有人咳嗽,跺腳。沒人相信這些,或者沒人敢相信這些。誰會相信土匪的話呢?但是越來越多的數(shù)字被臺上的人拋下來,說話的人嗓門又大,手勢又多,滿臉的苦大仇深怎么看怎么像真的。臺底下漸漸騷動。終于有人振臂高喊:把村正一家押上來!

        我相信這是他們埋伏的眼線,我相信李村人沒有一個人膽敢這么喊的,我們?nèi)看逭钪?,而且活得不錯。他是李村的爺,沒人不念他們一家的好。尤其是王二小姐,想到她我心里就隱隱作疼,像被狗叼了一口。我兩眼發(fā)黑兩腿發(fā)顫,眼瞅著他們被押上來了。村正一家,老老小小十五口人,全押上來了,每個人都五花大綁,包括最后亮相的王二小姐和她兒子鯉。每個人嘴里都塞著布團。我呆呆望著,像望著蘭溪河水。眼前漂來白燦燦的海菜花,隨著蘭溪水一路漂去。我嘴里發(fā)干,嘴里像塞了一把鹽,難受得喘不上氣來。王二小姐就算低著頭嘴巴堵上了還是那么美,一點不像肉身凡胎,她身上那件白底青花旗袍也仿佛沾了仙氣,那么清爽,那么耀眼。她的兒子鯉就縮在她身邊,瞪著黑黑亮亮的眼珠子瞧著她。村正抬著頭,目光像平常一樣干干凈凈。這哪里是克扣我們壓榨我們的村正呢?臺下好一陣騷動,這回伴隨著各種各樣的議論和人聲,伴隨著男人女人不可思議又難以置信的喝罵斥責。這一回,臺上的人讓這陣騷動持續(xù)了很久,不再放槍也不再喊話,直到騷動像爐火一樣漸漸熄滅。然后又是死一樣的寂靜,李村人像幾百個樹樁種在地上。接下來被押上戲臺的是張大戶一家、何員外一家、馬鄉(xiāng)紳劉鄉(xiāng)紳錢鄉(xiāng)紳一家,李村有頭有臉的人物全在臺上了。臺下終于有人叫好,有人拍手。這回是由衷的了。臺下最初的一點善意被磨光了。他們開始恨臺上的人,恨這些穿著綾羅綢緞的男男女女。土匪的話起作用了——瞧瞧我們自己,他們憑什么比我們活得更像個人?憑什么比我們有錢而且祖祖輩輩有錢?憑什么?臺底下的人開始喝罵,吐口水,扔?xùn)|西。我看見一片白菜葉子劃過王二小姐的臉,砸中了她后面馬鄉(xiāng)紳的禿腦門。很快,臺下的聲浪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如果不是臺上接連放了五槍,我相信一定會有人沖上臺去把兩三個富人踹倒的。我看見劉七捋著袖子說他想把馬鄉(xiāng)紳的小老婆弄下來日個夠,她是個多騷多不要臉的小娘們啊,她過去可是州府萬花樓的二牌;另一個周八說他想推了劉鄉(xiāng)紳的墻找出那只百寶箱,據(jù)說里頭藏著一匹漢白玉小馬,足足能買下三座縣城……砰砰砰砰砰,這五槍來得真是時候。臺下陡然靜下來,汗珠子砸地上也能聽見。然后,我聽見鞋拔子臉大聲念了我的名字。接著是李三,劉七,周八……是十來個從小就在一處摸爬滾打的爺們名字。我們被押上戲臺。我兩腿發(fā)軟,眼前發(fā)黑。當我站在王二小姐下首,手里忽然多了一把槍——他們?nèi)轿覀兪掷锏模阋遣唤?,另一把槍——我瞅見了,一個家伙就騎在幾十米外的大椿樹丫上——早就瞄準了你的太陽穴。

        臺下像死了一樣。

        拾貳

        宋江、盧俊義打方臘有功,朝廷各加封賞。京中奸佞蔡京、童貫、高俅、楊戟欲除之而后快。楊戟獻計:先除盧俊義,再除宋江。計議定了,著心腹人出來尋覓兩個廬州土人,寫與他狀子,叫他去樞密院首告盧安撫,在廬州意欲造反,使人常往楚州,結(jié)連安撫宋江,通情起義。上皇不信,欲可喚來親問。蔡京、童貫又奏道:“盧俊義是一猛獸未保其心。倘若驚動了他,必致走透,深為未便,今后難以收捕。只可賺來京師,陛下親賜御膳御酒,將圣言撫諭之,窺其虛實動靜。若無,不必究問,亦顯陛下不負功臣之念?!鄙匣蕼首?。天使奉命來到廬州,大小官員,出郭迎接,直至州衙,開讀已罷。盧俊義聽了圣旨,宣取回朝,便同使命離了廬州,一齊上了鋪馬來京。時有太師蔡京、樞密院童貫、太尉高俅、楊戩,引盧俊義于偏殿,朝見上皇。俄延至午,尚膳廚官奏道:“進呈御膳在此,未敢擅便,乞取圣旨?!贝藭r高俅、楊戩已把水銀暗地著放在里面,供呈在御案上。天子當面將膳賜與盧俊義。盧俊義拜受而食,出朝回還廬州。高俅、楊戩相謂曰:“此后大事定矣!”再說盧俊義是夜便回廬州來,覺道腰腎疼痛,動舉不得,不能乘馬,坐船回來。行至泗州淮河,天數(shù)將盡,自然生出事來。其夜因醉,要立在船頭上消遣,不想水銀墜下腰胯并骨髓里去,冊立不牢,亦且酒后失腳,落于淮河深處而死??蓱z河北玉麒麟,屈作水中冤抑鬼。從人打撈起首,具棺槨殯于泗州高原深處。本州官員動文書申覆省院,不在話下。

        拾叁

        他們先叫了李三。前天夜里還跟我一起往后山埋死豬的李三哆哆嗦嗦地往前挪步,接過他們遞來的槍。他們要他斃了錢鄉(xiāng)紳。臺下一陣騷動,然后鴉雀無聲。錢鄉(xiāng)紳一家九口直直地跪在亮晃晃的太陽下。錢鄉(xiāng)紳亮堂堂的后腦勺讓我想起那天夜里的豬肚皮,慘白慘白的。我喘不上氣來。李三慢慢往前挪步。我以為他會尿褲子,可他沒有。他咬著腮幫,走一步,顫一下,像患了瘧疾。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耳朵尖刷拉拉往下淌。他像背著二十口活豬一樣咬緊牙關(guān)。總算走到錢鄉(xiāng)紳背后了,他哆哆嗦嗦舉起槍。我閉上眼睛。他呼呼的喘息聲你就是隔著三五里地也能聽見。他一聲大吼。我睜開眼睛。槍響了。錢鄉(xiāng)紳豬肚皮似的后腦勺上出現(xiàn)一個冒血的小洞,向前撲倒在地。細細的血像條紅蛇沿著古戲臺子往下爬。臺下的人嗷嗷驚叫??墒菦]人走。一個也沒有。他們呆呆望著,張口結(jié)舌。有人咽口水,有人傻笑,有人咒罵,還有人念阿彌陀佛。李三扔了槍跳下古戲臺,立即被他們抓了,他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貓頭鷹似的叫喚,兩腳像折斷了一樣耷拉著,被土匪提著膀子重新架到戲臺上,扔在錢鄉(xiāng)紳家人腳邊。錢鄉(xiāng)紳家大公子抬腳踢他的臉。一下,兩下,三下。黑色的血迎著太陽往外冒。槍又響了。錢鄉(xiāng)紳家大公子像個提線木偶一樣僵住,直直向后倒去,腦門上的槍眼還在冒白煙。老天,對面大椿樹上的人開的槍。真準啊。那人像只一動不動的黑老鴰,你能望見他下巴頦頂住的一條黑乎乎的半自動步槍。

        臺上亂套了??蘼暎奥?,嚎啕聲,磕頭聲,哀求聲……臺下卻安安靜靜,像戳著兩三百號死人。

        鞋拔子臉讓王五、劉七、周八、陸九……一個個上臺。王五干脆利落地殺了馬鄉(xiāng)紳;劉七說什么也不開槍,哭著喊著蹦下戲臺沒命逃竄,結(jié)果被大椿樹上的人一槍撂倒,半張臉都打飛了;周八最慘,他突然號召李村的人跟土匪拼了,臺下沒一個人響應(yīng),他舉槍要殺鞋拔子臉,臺子上幾十把槍差不多同時開火,把瘦瘦小小的周八打成肉泥,臺下的女人們齊刷刷跪倒一大片……

        念到我名字的時候,我撲通跪下了。槍塞在我手里,黑洞洞的駁殼二十響,他們有的是槍。他們上了子彈,拉下保險。我瞥一眼村正,他蹙著眉頭,看我的眼神充滿困惑,像在看一個分別已久的親兄弟。我知道他想說話可他的嘴巴被塞了布條。從他眼睛里你什么也瞧不出來,他像平時等著我掃街殺豬一樣地平靜地等我。我瞥一眼王二小姐。她哭了。是的,她在流淚。晶瑩剔透的比蘭溪水還清的眼淚順著白玉似的臉往下淌。殺了村正她就是我的?殺了村正她真的就是我的?我要是不殺,大椿樹上的神槍手立馬就要了我的小命。和我一樣上臺的男人一共十七個,所有口令都來自鞋拔子臉:開——槍——!那個俊俏的頭兒瞇著眼睛,冷冷地打量著臺上臺下。我的手似乎舉起了槍又似乎沒有。我閉上眼睛。一秒鐘長得像一輩子。我睜開眼睛,村正和王二小姐都望著我,鯉也望著我,眼珠子比黑豆還黑。我慢慢騰騰舉起槍。臺底下的喘氣聲大得離譜,像是一下子點燃了幾百只火把。我繼續(xù)等著。鞋拔子臉再次喊話:開——槍——!我瞥一眼王二小姐。我知道這是最后一眼。她盛滿淚水的眼睛亮得如同清水里的墨滴。奇怪的是她眼里沒有祈求更沒有害怕,就那么直直望著我,然后靠向村正,靠向鯉。對面大椿樹上的神槍手早已就位。遙遠的大研山只是一抹淡淡的草灰。鯉,三歲的鯉,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用他小小的膝蓋迅速向我奔來,像一匹受驚的小馬。我曉得,就算我殺了村正她也不是我的。我曉得,無論我開不開槍,他們的草黃色軍裝早已備好。砰。鯉小小的身體狠狠撞了我。我一個趔趄,伸手牢牢按住他——天爺,在這可怕的世上,再也沒有我李大的容身之地。

        后所

        我來到潘家穩(wěn)的家。

        這是富元縣后所鎮(zhèn)后所村。土路插下來,兩側(cè)有深深的車轍印,中間的爛泥像散亂的脊椎。潘家穩(wěn)沖我招手。我一眼看見他身后的房子,如果它還算得上房子——后墻有個桌子大的洞,用塑料布糊住,幾根手腕粗的樹枝撐住墻腳。到處是裂縫,它們從地基出發(fā),到了墻的中部扭曲變形,蛇一樣撲向房檐。大風(fēng)將塑料布吹得嗚嗚響,這個哭泣般的聲音籠罩了整個村莊。

        潘家穩(wěn)帶我走進院子。我一年多前來過。地是泥地,院墻下種著白菜。房子正面,門頭上的洞比臉盆大些,也被紅藍色的塑料布蒙住了;紅磚塌在門頭,懸空擠在一把平躺的竹梯上,保持了驚人的平衡。沒準你進進出出的瞬間就轟然墜落,砸碎你的腦袋,把你埋在下面。

        冷風(fēng)鉆出梯子,細細的嘎吱聲像拉抻筋骨。我緊縮脖頸,沖進窄門。

        光線昏暗。灶臺對面是米缸、雞籠,左首一張破沙發(fā);一道樓梯伸向二樓,上面有床。典型的滇西北農(nóng)民的家。穿堂風(fēng)在前后兩面坍塌的破墻之間奔走。我趕緊關(guān)門。真冷。

        上回,我是為潘家老三來的。

        潘家穩(wěn)在小煤窯旁邊守著。那些人走出窯洞,一個接一個往外抬人。連續(xù)抬了二十多個。像扔石頭一樣,他們抓著頭和腳,哐哐扔上農(nóng)用車。潘家穩(wěn)說我來找我家老三,我的親侄兒,昭通跑來打工的。一個小子說服別人讓他上了車。他在死人堆里翻找。死人們的臉黑乎乎的,全是煤灰,身體死沉,硬得像鐵。他找著老三了,他脖子上戴著玉觀音呢。他跳下車,后面有人扶了一把,他順勢背起來,一路背回家,就停在院子旁邊的小房子里。

        我去了小房子。這小子真帥,多像黃曉明啊。你咋能想象一個昭通來的小子長著黃曉明的臉?或者,基努里維斯的臉?對,《駭客帝國》里那個大帥哥,據(jù)說還有八分之一中國血統(tǒng)。這樣的帥哥死了多可惜。我讓潘家穩(wěn)出去,讓我跟帥哥待一會兒。潘家穩(wěn)前腳剛走,老三噌就坐起來了,打個哈欠說,李記者,你一定要為我伸冤。我說你沒死?他說死是死了,但我們昭通人命硬,魂魄要游蕩七七四十九天。這期間我能吃能睡,能跑能飛,唯一不能干的事情是和親人說話。半個字都不能說。我說我一定為你伸冤,放心吧。他說這個我相信,我擔心的是,等你的報道弄死那批狗日的壞人,我叔就危險了,他們會想盡辦法整他。老潘家已經(jīng)死了我,我叔要再有個三長兩短……他哭了。小小的屋子容納不了他的哭聲,好在陽間的潘家穩(wěn)根本聽不見。

        那咋整?我說。

        這個你拿著。他取下玉觀音,我一摸就知道是假貨,俗稱B貨。昆明花鳥市場十塊錢一枚。我叔要是有事情,你就摸摸它,三下,我就來了。對對,就像阿拉丁神燈。我進了陰曹地府大小是個管事的鬼,手下七八個小鬼哩。記住了?三下,我穿過大半個陰曹地府來幫你。

        我攥著玉觀音回到堂屋,讓潘家穩(wěn)瞧我?guī)Щ亓耸裁?,他使勁搖頭,嘆氣。

        好嘛,李記者,你瞧得上,就拿走。反正我窮,沒得東西孝敬你。我認得,請你們記者下來要給紅包。這個觀音,算我老潘家一點心意。

        現(xiàn)在我坐進那張破沙發(fā)。潘家穩(wěn)老婆給我沏上茶水。她是個胖子,看起來有一百公斤重。對面雞籠里的公雞喔喔叫,似乎凍壞了。鐵皮爐子燒得正旺,是富元后所鎮(zhèn)隨處可取的好煤,不帶一絲煤煙。潘家穩(wěn)和他胖胖的女人、胖胖的女兒在廚房忙活。飯菜上來了。他們殺了唯一的老母雞,燉了滿滿一盆。屋里充滿肉香。潘家穩(wěn)拎出酒瓶。你一定要喝,他說,李記者,如果這事成了,我一輩子感激你。一輩子。

        酒勁驅(qū)散寒冷,雞是正宗土雞,咬一口香得要命。老潘你不該這么干,我邊吃邊罵。你太見外了,家里有哪樣就吃哪樣,沒必要宰老母雞?。ㄎ椰F(xiàn)在明白公雞為什么叫了)。

        潘家穩(wěn)搖搖頭,絡(luò)腮胡子又粗又硬,臉像煤塊一樣黑。我一直等你下來,我等了你大半年。我過年都沒宰它,今天你來了,非宰不可。它就是給你準備的。你放放心心把它吃干凈。你連只雞都吃不上,我還算是潘家穩(wěn)?

        他的女人坐在屋角,二十出頭的女兒坐在她身邊。潘家穩(wěn)拼命給我舀雞肉,堆出一座尖溜溜的小山。

        你都看見了?你上次來,我這兩面墻還好好的。我昨晚做夢,夢見這兩間房全塌了,我一家三口埋在底下,嘴里全是泥巴。這一天就快來了,快了。

        我埋頭吃他的雞,喝他的酒。他的女人湊過來,給我滿上。

        我寫了八十封信,騙你我是狗日的。我跑到鎮(zhèn)政府縣政府,他們說,等等吧,領(lǐng)導(dǎo)會來看我的房子的。但是拖到今天,整整一年零六個月,鬼都不見一個。

        酒是土釀苞谷酒,味道很沖。北風(fēng)打在塑料布上,猛烈的嘩嘩聲就像一頭牲口被揍了。公雞每十秒打一次鳴。女人低聲咒罵,把它捉出來,拽開門,像扔皮球一樣扔進空蕩蕩的院子。它撲棱著翅膀,委屈得咯咯直叫,之后果然消停了。

        你說,你從頭說。

        嗯。去年10月18號,夜里,下面的小河煤礦轟轟轟放炮。狗日的雜種,只敢在夜里挖煤放炮,每天晚上一二十通,我們要醒一二十回。每轟一次,我的房子就像篩糠一樣抖三抖。我們就睡在定時炸彈上面,說不準哪天就崩到天上去了。那天晚上,放炮聲比平時大十倍,我嚇醒了,睜眼一瞧,對面就是白晃晃的大月亮。墻塌了。兩面墻同時塌下來。冷風(fēng)灌進家,像刀子一樣呼呼亂竄。我們?nèi)齻€光著腳板跳到地上,認不得咋整。

        他抬起酒杯。

        你吃呀,吃。你在昆明永遠吃不著這么好的雞。

        我咬一口雞腿。筋道十足,真香。

        后來,我們把床上的灰撣干凈。我姑娘跑進院子,到處翻找遮風(fēng)的東西,一邊找一邊罵。她說,有種就把我們炸死算逑,再把后所村全部炸掉,把我們活埋。連墳都不用挖了。有種,狗日的你們白天放炮,何必晚上偷偷摸摸,像一窩賊老鼠。她罵完了,也把塑料編織袋找出來了。我們就著月光,把洞量好,用編織袋補上,釘好。不信你去瞧瞧,釘?shù)镁o緊的。一層不行又補一層,又找了幾個紙箱幾塊木板頂住。好歹,風(fēng)小多了,但沒釘緊的地方老是啪啪響。那天晚上,我女人哭了。讓她哭吧。

        潘家穩(wěn)連喝三杯。他的女兒低頭吃飯。她穿一件藍夾克,牛仔褲洗得發(fā)白,屁股又大又圓,像前蘇聯(lián)電影里的女兵。北風(fēng)呼嘯,掠過房檐的聲音像刀口劃過刀口。

        上廁所的時候,我掏出玉觀音。

        一年零六個月啦,它真管用?摸三下,那個帥帥的老三就跑出來幫他叔的忙?

        院角真冷,也真黑。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暗下來的。我摸了,三次。地底傳來奇怪的聲音,像一個人躺在下面打嗝放屁;院外的柿子樹猛烈搖晃,樹杈間蹦出一件東西落在院子里。我湊過去,老三像只垂死的鳥趴在地上,嘴里發(fā)出嘶嘶聲,模樣十分痛苦。

        哎喲,哎喲!李記者,你快扶我起來。

        我扶起他。這小子渾身汗臭。

        你好,老三。

        李記者好,什么事情要我效勞?

        除了你叔的事情哪有別的事情?

        老三傻笑。

        我講了潘家穩(wěn)的處境,伸手指向那兩個巨大的洞以及那些可怕的裂縫。他說他早就曉得,他的手下不是吃素的??晌乙且惶觳粊恚瑏砹瞬幻裼^音他也無能為力。你看,他說,我都瘦一大圈啦。他是瘦了,披著一件巨大的風(fēng)衣(沒準是翅膀之類的),也更帥了。我說你想好了嗎,怎么幫你?他說我自有高招,你且回去,繼續(xù)跟我叔喝酒吃肉。使勁喝,使勁吃。晚上九點你再到院子里來,我讓你瞧瞧我的手段!

        潘家穩(wěn)有點醉了,嗓門越來越大,幾乎蓋過呼呼的北風(fēng)。他女兒放下碗筷走出去,從院墻下砍了一棵白菜,要煮一鍋醒酒湯。外面很安靜,偶爾傳來狗叫聲,聽起來像騾子叫,馬叫。我吃了很多雞肉,酒也喝了不少。這種冷颼颼的寒冬,酒肉總會讓你從頭到腳舒舒坦坦,更別說這爐子里燒著沒有一絲煙的好煤。

        沒有人管我的房子。潘家穩(wěn)舉起酒杯。

        鎮(zhèn)長、書記,統(tǒng)統(tǒng)不管?

        我說過了,李記者,我再說一遍。我給鎮(zhèn)長、書記寫過八十封信。沒有哪個來看看我的房子。

        信訪辦呢?

        今年九月,他們給我打過電話,說第二天就來。第二天我沒薅苞谷,就站在路口等他們來。我從早上七點等到晚上十二點,他們沒來。我等了三天,還是沒來。我給他們打電話,他們說,是哪個答應(yīng)我要來?我說,是你們的人。他們說,到底哪個打的電話?我說,是個男的。接電話的笑了,說信訪辦十多個男的,到底哪一個?

        我用力搖頭。

        我在電話里重新反映我的情況。他們說,按理,應(yīng)該解決,可以得到一點補助,然后考慮搬遷。

        搬遷?搬到哪里?

        對嘛,搬到哪里?潘家穩(wěn)激動地敲桌子。你說搬到哪里?你看我們后所村,上面是大山,下面是泥巴,再往下是把我房子轟塌的小河煤礦。你說,我搬到哪里?搬到山上還是搬到礦井里?我告訴你啊李記者,這片山背后有座廟,香火很旺。我?guī)资隂]去了。我不太信這個。從前不信,以后也不信。哎,你說我要是信了,老三是不是就不會死?你說我要是去廟里燒過香,我的房子咋會是今天這副慫樣?干脆,我搬到廟里算逑,你說,他們收不收我這個不信他們的人?

        我沒法回答。

        那我就信。我出家,讓我婆娘也出家。把姑娘嫁掉,我們吃齋念佛。

        潘家穩(wěn)醉了,說得越來越不像話。

        我還聽說,順著湯加河走出去有個大山洞,只要有膽子往里走,就能走到世外桃源。我去過。不騙你,洞口有幾幢房子那么大。我往里面瞧,太黑了,比礦井還黑。湯加河流進這個大山洞,很快就望不見了。我往里走,越走越黑。河還在你腳邊哩,你好像走在夢里,走在水上。后來你聽不見水聲了,一點也沒有了。好像山洞里面有個大嘴巴,把湯加河一口吞了。你哪樣都看不見,哪樣都聽不見,搞不好你也會被吃了。我轉(zhuǎn)身往外逃……后來聽老輩人講,里面長得很,去世外桃源要翻九座山。湯加河是真不見了,漏光啦,山下全是小煤窯,山早就是空心山,水還不漏下去?媽個屄,如果沒有湯加河,哪個有種翻九座山?我們村沒有,我們鎮(zhèn)沒有,從古到今都沒有。哪個都去不了世外桃源。

        你醉了老潘。

        他女兒大聲說,差得遠,每天喝一斤哩。今天這些話還沒聽他講過。哪樣寺廟,哪樣山洞!莫聽他的,他自己編的。

        我沒編。李記者,跟你,我咋敢亂編?后來我拉上姑娘和婆娘,找了幾塊塑料布,上山砍了沙松,就在山坡上搭個棚子,我們一家三口,就住在里面。但是太冷了,只好搬回來。房子倒不了算我命大,倒下來砸死了算我活該。那是臘月的事情。夏天我們又搬出去,夏天的富元雨水多啊,一下大雨,棚子就完蛋了。又搬回來。有天晚上,雨下得很大,門頭上嘩啦啦塌下幾十塊磚,要不是我跑得快,老命就沒了。真盼著轟隆一聲倒下來哩,它偏偏就是不塌不倒,要死不活。我日他媽,要死不活啊。

        這是真話。他女兒說。

        村里人勸我,自己找?guī)讉€人推了砌了算逑了,省得擔驚受怕。我不干,我說,信訪辦答應(yīng)了來的,要給我一個說法的。要么他們來,要么我們死。

        我望向窗外。天空漆黑,北風(fēng)忽高忽低,穿過磚頭的聲音像嗚嗚嘶吼。

        只有一個人,只有一個人說過幫我。

        哪個?

        老唐,當時的后所村村委會主任。

        后來呢?

        后來9·25礦難。你來了。

        那又咋樣?

        你寫的那篇報道不得了。潘家穩(wěn)看著我,灰蒙蒙的眼里涌出無限哀傷。煤老板抓了,縣長撤了,鎮(zhèn)長書記都撤了。村委會主任老唐當然跑不了,這個礦在他地盤上。

        撤了?

        撤了。

        潘家穩(wěn)眼里涌出淚水,他抬起兩手緊緊捂住。10月18,我房子塌了。老唐11月23路過,說他要管一管;11月27,他又說一回,我還請他喝了一頓酒。沒想到礦難都過去兩個月,還是把他撤了。縣長、鎮(zhèn)長、書記這些人該撤?他媽的,搞掉黑心老板算逑了吧?好嘛,他們收錢了,有干股,撤就撤吧。我做夢也想不到老唐也要撤。他是個好人,他沒收過錢。我給你打電話報告礦難的時候,只想把整死我家老三的黑心老板拖出去槍斃!可是,唯一答應(yīng)給我解決房子的老唐也撤了。

        我說不出話來。

        老唐是好人,李記者,是個好人。村里通水通電,都是他的功勞。我要騙你,我就不是潘家穩(wěn)。

        院子里猛然響起喔喔啼鳴。

        準九點。我說老潘你喝著,吃著,我上趟廁所。

        我來到院子里。真黑呀,伸手不見五指。我輕輕呼喚老三。半天沒動靜。搞什么名堂?難道剛才的老三是我喝多了瞎編出來的?四下里又黑又冷,我哆哆嗦嗦不停地叫他,老三,老三。仍無動靜。我只好掏出玉觀音又來了三下。他像只大鳥一樣出現(xiàn)了——猛然飛撲過來,跌跌撞撞差點栽倒。他耷拉著舌頭,滿頭大汗,累得像條狗。他說李記者呀李記者,我剛開始和泥巴準備補墻洞哩你就把我摸過來了。我說你自己動手?他說是啊,自己動手。

        就你一個人?

        哎,就我一個。

        修好了?

        好個屁。他累得想就地躺下來。太累了,李記者。沒有一個幫手。冬天了,陰曹地府也鬧民工荒,我手下都跑了,一個不剩。

        你咋了老三?又瘦又黑,像個吸毒的。

        七天沒吃一頓飽飯了。我餓啊。鬼餓著,哪還有力氣干活?你摸我之前,我連一堆爛泥都攪合不好,更莫說搬磚砌墻了。我餓得口吐白沫,就用這點口水和稀泥——水在湯加河哩,隔著十七里山路,我哪還有力氣跑去打水?

        我靠!早說呀,我端碗雞肉給你填填肚子?

        人間的東西吃不了。鬼吃的是榆樹皮。

        榆樹皮?后山到處都是。

        吃不成啦。老三連連嘆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方圓五百里,榆樹種在礦山上,污染嚴重。五百里外的更不行,農(nóng)藥太多。哎,我跑不遠啦。今晚只能將就,我吃了五塊榆樹皮,吐了三個時辰,好歹撐到現(xiàn)在。

        那你叔的房子——?

        莫急,莫急,李記者,你先進屋,陪我叔吃著喝著,我再想想辦法。鬼嘛,別的不多,就是鬼主意多。你吃著喝著,先別管我。

        潘家穩(wěn)的女人走出來,把公雞捉回去。它有氣無力地咯咯叫,想必凍壞了。我往回走的時候一眼望見門頭上的磚堆,黑沉沉的。我小跑著沖進去。寒風(fēng)撲來,我腦瓜子生疼?;馉t滾燙,潘家穩(wěn)兩只大手搓著顴骨,像要把臉皮搓下來。他女兒端上熱騰騰的淡水白菜,照樣是搪瓷盆子裝著,夠你吃三天三夜。公雞關(guān)進雞籠,不再有半點響動。北風(fēng)繼續(xù)捶打,單調(diào)的聲音像刀子砍進肉里。啪,啪,啪。

        他給我斟酒。

        我經(jīng)常夢見老三。有時候,我聽見他站在院子里跟我說話。不是嚇你,李記者,他真的跟我說話。他說,他想回家,回昭通老家。

        我裝出好奇的樣子望著他。

        老三還說,閻王告訴他,老潘家收了煤老板的黑心錢,要罰他受罪哩……我說,老三,我沒收錢。你誤會了。收也是假收。你不收,你就完了。咋等得來李記者?老三,你小狗日的硬是不懂?他硬是不懂,站在院子里瞪我,說我心黑,和他們一樣黑。你小狗日的懂個雞巴。不瞞你說李記者,我到底是真收還是假收,也差點搞逑不清了。我想收,又不敢收。我找了你下來,才兩個月我就后悔了。日他媽,我是后悔過。十二萬啊,李記者,我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錢。不對,八輩子都沒見過……我兄弟一家更沒見過。他們在昭通那個山溝溝里,一輩子種洋芋種苞谷。連烤煙都種不了。地不行,種一批死一批;再說了,其他家種苞谷,花粉飛過來,再好的煙苗都會毀掉。扯遠了。錢再多,也是數(shù)得完花得完的。我家老三是哪樣?活生生的命啊,就這么完了?八萬,再加四萬,十二萬,就這么完了?你說,這點錢能抵我家老三?你能讓它種地挑水?我看不行。給一百萬一千萬,也不行。

        你看見門口的大水缸了?小河煤礦天天放炮,村里的蓄水池早漏了,要到十幾里外挑水吃,老三一大早起來,和隔壁老李家的吆著馬車去湯加河。有時候就走著去,扁擔挑著水桶。有一次剛下過雪,滑得很,他摔在雪里,兩桶水灑了一半,他咬牙回去再挑,回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小手指斷了,牙齒磕得啪啪響,認不得是疼的還是冷的。我女人,也就是他大姑媽心疼啊。他倒好,抬著斷手哈哈笑,晚上吃了飯照樣下井,根本勸不住。他要給我兄弟寄錢。每個月交我們?nèi)伲O碌娜考幕厝?。他媽給他姊妹三個花,再省吃儉用存一點,將來給他討媳婦。他早晚會離開富元,要上昆明,說不定干個小老板出人頭地?才二十四,這輩子才開始哩。講句不該講的,我想把我姑娘許給他,但我曉得他瞧不上。他小狗日的瞧不上……

        你莫講這些!他女兒大聲說。我嚇一跳。潘家穩(wěn)不說了。他女人洗灶涮鍋,大大的影子鋪在墻上。他把剩下的酒一杯一杯全喝了。伸出大手繼續(xù)搓他的臉。一條條皺紋堆起來,像犁劃的斧砍的,密密麻麻。

        明天,我就搬回山上的帳篷里,冷就冷吧,總比現(xiàn)在強。哪個說得準,房子哪個時候倒掉,把我們一家三口埋進去?哪個說得準?我還有苞谷,有烤煙,我姑娘還要嫁人。

        他女兒厲聲說,少嚼兩句,會死?

        潘家穩(wěn)當沒聽見。我婆娘腎不好,上面長了個東西。干脆,我也下井挖煤算逑,也死在里面,賠個十萬八萬的,看病的看病,當嫁妝的當嫁妝。

        我一定給你寫個深度報道。我借著酒勁,嗓門很響,要讓他們聽個明白。我回昆明就把你的住房問題寫出來,讓村里、鎮(zhèn)里、縣里給你解決。老潘,我會像上次一樣幫你。我要不幫你就沒人能幫你了。我要不幫你我就不姓李。

        潘家穩(wěn)笑了。

        你認得他們?yōu)槟臉硬还芪业姆孔樱?/p>

        我搖頭。

        就因為我把你請下來,你寫了9·25礦難。我得罪了全后所。

        我一聲不吭。

        李記者,我問你,你看見我的房子了?看見它破成這副鬼樣了?你拍了照,是吧?

        我點頭。

        那就好。潘家穩(wěn)湊近我,滿嘴的酒氣撲在我臉上。那就好!上面的床,都收拾好了。小蘭,你扶李記者,上去。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他女人過來攙住,開了門就走。我懵了,無法動彈。兩人的腳步聲穿出院子,消失了。

        他們要去哪里?

        李記者,你莫管,有地方睡。他女兒說,四哥家、三姨家,哪里還沒個睡處?

        這個叫小蘭的姑娘一步步走過來,低著頭,將桌上的酒杯、碗筷收走。然后她告訴我,順那架梯子上去,被子褥子都換了新的,沒有跳蚤。洞也堵著吶,要是還嫌冷,就把火爐拎上去。小蘭瞧著我。走吧李記者,我們上去?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擦過腮紅,胖胖的圓臉像粉嫩的小冬瓜。她不難看。她要算難看那天底下就沒有好看的了。甚至,映襯著搖曳的燭火,她臉上還出現(xiàn)了一抹嬌羞,讓我這個喝多了的男人的心臟一通狂跳。怦怦怦,怦怦怦。

        狗日的老潘!

        我奔向廁所,深深呼吸著帶糞臭的冷氣。我拽開燈繩,一眼就發(fā)現(xiàn)老三了——他在對面矮墻上坐著,腦袋低垂,直面糞坑,他就不怕熏嗎?

        老三啊老三,你他媽的還沒想出辦法?

        李記者啊,你不知道這一個多小時我都干了什么——我跑去鎮(zhèn)長、村長、支書家里挨個兒求情哩。他們被我嚇懵了,村長摟著女人鉆到床底下去,像狗一樣叫喚,大小便當場失禁。女人說老三老三你不是死了一年多嗎你索命來啦……我說我不索命,我就想讓你們幫幫我叔,他的房子快完蛋了。女人說好的,好的,我立馬轉(zhuǎn)告楊書記。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是楊書記的老婆呀,不是村長的女人。

        結(jié)果呢?

        還能有什么結(jié)果?都嚇得半死不活啦。

        干脆嚇死了算逑!

        人的陽壽攥在閻王爺手里。我又是閻王爺?shù)男〔肯拢挠匈Y格定奪生死?

        那咋辦?老三,你說你——我急了。不僅因為這小子勞而無功,還因為潘家穩(wěn)屋里有個勸我睡覺的胖姑娘。

        你莫急啊。我只好回了一趟陰曹地府,連哄帶騙、連央帶求,好容易湊了三個小鬼跟我出來。我們和泥巴,拉磚頭。但是,但是,李記者,他們很久沒拿到一文工錢了,吃了上頓沒下頓,好容易來一趟還是混不上一頓飽飯,吃了我叔后山的榆樹皮立馬拉肚子啦,拉的是血,沒半小時就死了,落到十六層地獄受苦。哎……我對不住他們,李記者,我對不住三個兄弟啊。

        你下來,從墻上下來,你不嫌臭?

        他似乎沒聽見。

        只有最后一招了,李記者。我想了一夜,想來想去,只有一個法子。

        什么?

        人間的事情,還要靠人。鬼不行。隔行如隔山啊,何況人鬼?你等著。再過半小時,你就曉得了。

        問題是你叔把你堂妹——

        他一眨眼就飛走啦。

        我轉(zhuǎn)身回來。小蘭仍坐在屋里等我。爐子燒得旺旺的。她問我上去嗎?我沒吭聲。她說我聽見你在跟誰說話?我說沒有,沒跟誰說話,我唱歌呢。她說走吧,順著樓梯就上去了。我搖搖頭,說不行,小蘭,你聽我說,你爹他喝多了,我也喝多了。他跟你講的,都不算數(shù)。我是個好記者。上次報道你三哥的事情我就吃過你們一只雞,對吧?這一回,還是一樣,我就吃你們一只雞。懂嗎?

        小蘭呆呆坐著,一聲不吭。

        我靠,你爹真的喝多了。

        你瞧不起我。李記者,你硬是瞧不起我。你瞧不起我家,瞧不起我爹,瞧不起我們老潘家。

        你想多了小蘭,不是的。絕對不是——

        那我們上去。

        不行,小蘭,我說了,我是個好記者。

        你嫌棄我。你硬是嫌棄我。我丑?

        不不不,你不丑。

        我曉得我不丑。我一輩子莫想走出后所咯。除非李記者帶我走。

        不可能。我只是個記者——

        我的意思是,你帶我出去,上昆明,給我介紹一門親事。

        哦,這個嘛,我答應(yīng)你。

        那你要不要上去?

        不、不行。酒呢?你給我斟酒,我要喝酒。

        我連干三杯。小蘭放下酒瓶,自己踩著梯子上去了。編織袋發(fā)出嘩嘩響聲。我知道我不會上去的。絕不上去。我想哭一場。這么黑,這么安靜,我仿佛被這荒唐的世界遺棄了,被扔在昆明以北三百公里外的荒野。我一次次勸告自己別再當記者的決心一次次被莫名擊退,就像一次次準備暢游大海的孩子被大浪一次次嚇傻。我永遠長不大。再也長不大啦。我都三十五了。

        隱隱聽見哭聲。是小蘭。她在閣樓上啜泣,像受傷的貓。我十分難過,只好晃晃悠悠往外走——已經(jīng)超過了老三約定的時間。我喝多啦。再說,風(fēng)聲哭聲吵得你不得安寧。我有點后悔跑這一趟了。

        我跨過門檻。一切都不對勁。

        院子里站著一伙人。一只手電筒亮著,光線來回搖晃。見我出來,所有的竊竊私語和手電光都消失了。一片死寂。黑暗比先前更黑。

        李記者,我給你找了十八個人。十八個大活人,不是鬼,你莫害怕。老三湊到我面前來,臉上掛著干透的汗?jié)n。他哪像個鬼啊,他比慘兮兮的農(nóng)民工還慘。

        什么意思?

        人的事情必須人來解決。我算想明白了。鬼沒辦法,就算閻王爺來了也沒辦法。我累啊,李記者,我快累死了。而且我餓。我真他媽餓。

        哎,誰讓你吃的是榆樹皮呢?

        這就是命。當鬼的命。

        院子里的人,猛然齊刷刷跪下來。

        那個舉手電筒的男人嗓音低沉。我們都是后所村的。李記者,我們十八口人求求你,幫幫老潘,求你幫幫他……

        我使勁拽他。但拽不動,他硬得像長在泥地里的石頭。刺骨的寒風(fēng)咆哮而來,風(fēng)里有煙味汗味臭味煤味灰味。我的臉火辣辣的,似乎待在巨大的黑色幻覺之中——迎著屋里的燭光,這群人黑壓壓地跪滿了院子。

        起來,你們都起來。我當然會幫他,我會給老潘寫一個長長的報道,呼吁有關(guān)——

        不不,你聽我說,李記者。老三有氣無力地打斷我。這次,請你千萬莫寫我叔的房子塌了,爛了,而是,你要這樣寫:新上任的村委會主任,把我叔的房子修好了。我叔全家,現(xiàn)在,正高高興興,住在,住在,修好的新房子里面。

        我瞪著這個鬼。北風(fēng)越來越大,塑料編織袋砰砰響,像斧子砍開骨頭。

        問題是,你叔的房子快塌啦!

        這一次,你千萬不能寫它快塌啦。

        你的意思是……

        李記者,求你了。我一輩子記著你的大恩大德。我在陰曹地府混出模樣來,一定上昆明,看你,報答你,我說到做到。

        我說不出話來。

        只有這樣寫,上面才高興,他們一高興,才會幫我叔修房子。他又湊近我,兩眼血紅。鬼的眼睛啊,和人的一模一樣。李記者,如果你寫我叔的房子塌了,頂多把村主任撤了,再換一個,還是不給他修房子。挺不過兩個月了,頂多熬到開春。只會塌掉,倒掉,爛掉。靠我?我就快餓死了。我想出一趟遠門,要飯吃。

        老三快哭出來啦。身后傳來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小蘭下了梯子,撲通跪在門邊。她哽咽著,撂下狠話:李記者,你要是再不答應(yīng),我就跪到房子塌掉,把我埋進去。

        塑料布嘩啦嘩啦響,冷風(fēng)穿透了它。我的心臟嘭嘭跳動。我看不清老三的臉——他消失了,像只餓壞的大蝙蝠一般搖搖晃晃地飛走啦。我更看不清他們的臉。似乎每一張臉都與潘家穩(wěn)的一模一樣。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沒抬頭,但我知道,一堆搖搖欲墜的磚塊就在我頭頂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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