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林
一
顧彬先生:
……米蘭·昆德拉在他的小說里反復(fù)提及一個概念“KITSH”。有關(guān)這個捷克詞語,中國一些翻譯家翻譯成為 “媚俗”,或者,干脆音譯“刻奇”。所謂“刻奇”,就是一些人喜歡在濫情,在最平常不過的生活里附著上無限“高大上”的意義。比方說一位美國政治家,看到自己孩子在草地上玩耍,會由衷贊嘆:“他們多么自由,多么幸福!”昆德拉真心認為這位先生就犯了“KITSH”的毛病??墒牵藶槭裁床荒堋懊乃住??我們就是愛濫情,就是樂于用廉價的幻想把自己捧上云端,然后輕悠悠地飄著、浮著。意義不會使我們沉重,只會讓我們輕松。唯有生活是重的,輕松值得被稱頌百遍。不過呢,與媚俗相反呢?那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你有沒有想過呢,顧彬兄?一些人在儀式的莊重中,意識在不自覺地逃逸到一種尷尬的狀態(tài)里。就是說在特別神圣的時刻,人的意識卻跳到特別污穢、不堪的想象中,這種狀態(tài)你有沒有?好似人的大腦突然觸動了另一個真實的、原始的世界。對,一定是突然觸動的。就好像“文革”里說“狠斗‘私’字一閃念”的那一“閃念”。我覺得我經(jīng)常有,兄是大批評家,善于命名,可否為小弟解解惑呢?因為我很想就這個應(yīng)該人人都有的思維小活動,寫一篇小說……
最近,青年小說家陶林給我發(fā)了一封電子郵件,從小說界的現(xiàn)狀談起,說著說著說起什么污穢的思想——這真令我情何以堪。他說了一大通,無非是說意識與潛意識么,我很想勸說他找?guī)妆靖ヂ逡恋伦x讀不就完了么。又怕他下一封信喋喋不休地跟我說啥弗洛伊德,沒完沒了地搞自我感覺良好,卻已已然落伍的“高大上”。老實說,作為文藝評論家,我一看到“昆德拉”之類的小資詞匯頭就大,覺得能沿著這位先生思想進行思考的人,要么是真小資,要么就是沒腦子。陶林顯然不屬于前者,而且男人之間沒完沒了地聊文藝,十分別扭的事。
我跟這位陶林是在一次文學(xué)交流會上認識的,這位先生是一個自視甚高卻不怎么得志的八零后作家——至少,在那次交流會之前,我從來沒聽說過他的名字。我還記得那次會議的主題,主要研討最基層青年作者,如何通過自己的文字傳遞社會的“正能量”。會議開得很悶,邀請的都是類似陶林這樣不甚知名的“草根作家”,開著開著就偏離了議題,變成這幫人感嘆發(fā)表難、出書難、出名難的訴苦會,“正能量”好似頓時蕩然無存。
正巧在那次會議上,陶林就坐在我右手邊。是他主動找我攀談起來的,他說看過我跟我好友、小說家黃孝陽先生發(fā)在《文藝萬象》雜志上的對話。他說他認識小說家黃孝陽,是老黃的好友。老黃是我至交的好友,是個不錯的小說家,經(jīng)常把我的見解寫到他的作品里。我也喜歡用老黃的小說寫評論,闡述自己的文藝觀點。目前,老黃在國內(nèi)最大的一家出版機構(gòu)——涅槃集團做編輯。而我,則有一本專著要出版,正好插在老黃責(zé)編的叢書里。好友的好友不是外人,所以,對于自稱是“老黃的好友”的人,我還真不好不搭理,陪了他聊了半天,最后還互留了電郵、電話之類的。結(jié)果,第二天,我就收到了他的電子郵件。這樣,一來二去,這位先生就跟我自來熟了。他好像遇到一個知音一般,總是喜歡滔滔不絕地寫大封大封的電子郵件給我,要跟我探討藝術(shù)、哲學(xué)、美學(xué)、未來等等問題。
作為一名高校教師,我倒不是不喜歡這些問題,這些問題貌似是我們學(xué)術(shù)的根基么。但是,我覺得這位沒有念過大學(xué)的先生,可能太不了解我們高校教師的工作情況了。我要做的研究很多,每一個研究對應(yīng)著嚴格的課題,每個課題要有一堆的表格要填,一堆非常細致的論文要寫。我要去關(guān)心這些泛泛無當?shù)膯栴},實在是太奢侈了,只有像陶林這樣無所事事的人才會樂此不?!獡?jù)他自我介紹,說在我家鄉(xiāng)某縣的民政局陵園管理處搞檔案管理工作——我×,這算一份什么工作。
當然,其實我跟這位先生并不是什么都聊不來的,也不是因為在不同規(guī)模的城市工作,或者學(xué)歷差距問題,我就有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不是的,完全不是這樣的,我不是那種沒有素養(yǎng)的人,至少在小說問題上,我們還是有不少共鳴的。只是,我最近比較煩,各種煩,好似剛剛搞定了講師的職稱,把新房子裝潢搞定,迎接孩子出生、長大,一轉(zhuǎn)眼明年就要評副教授了。我的論文都達標,就是缺少課題。課題,課題,該死的課題……真要了我的命了。本來,我有一個十足的把握做一件文藝批評的課題。可是,有同事提醒我文學(xué)類的似乎太“不見水準和智商”,評委專家們很難通過立項。此言在理,我得推翻我的“路徑依賴”,重起重打樁,今年所有的評論約稿都要擱到一邊去,做一個“詞義學(xué)與文學(xué)能指層次分析”的課題,以后一鼓作氣把正教授的職稱拿下,再回頭搞我熱愛的文藝批評。所以,陶林可能并不知道我的處境,以為我多大的能耐,應(yīng)該為他這樣的作家做些什么——不是我不愿意這么做,而實在是時機不恰當吧。
就在這關(guān)鍵的當口,我最敬愛的父親、顧炎城教授已經(jīng)是癌癥晚期,將近彌留了。我得一邊準備著自己的課題,一邊在父親的病榻邊照顧著他老人家。
二
我父親顧炎城教授,在我老家的一所文理學(xué)院的教育系教書育人一輩子,主攻高等院校思想品德教育的教學(xué)與研究,一輩子發(fā)表論文近300篇,其中有100多篇在國家核心級期刊發(fā)表,出版過專著5部,主持過國家級科研課題兩項,省級科研課題5項,多次到美國和歐洲的高校訪問交流。應(yīng)該說,在全國高校思品領(lǐng)域里,他老人家還算是卓有成效的高校思品研究專家。我從小到大,一直以我的父親為榮,不顧他的反對,讀研、讀博,也成了一名光榮的大學(xué)老師。也是一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父親的用心,為何反對我留在校園里做老師?,F(xiàn)實和理想,差距簡直是天高地遠。比方說,我本來興趣極大的科研課題,不知怎么搞的,弄到現(xiàn)在,成了我最頭疼、最煩心的一個負擔(dān)。
就在照顧我病重父親的時候,我們父子還為課題這件事,鬧出最后一點點的小糾結(jié)。父親生前有最后一個課題沒有完結(jié),有一部如何在網(wǎng)絡(luò)環(huán)境強化高校思想品德教育的書稿,寫了還剩三分之一的篇幅。他老人家不幸查出癌癥來了,手術(shù)了,化療了。這段時間內(nèi),他放下了工作,一直沒有去碰那份書稿,因為他堅信自己能完全康復(fù),一定會回到書桌前寫完這份稿子。然而沒有想到,癌細胞復(fù)發(fā)和擴散得竟這樣地快,我哥哥把他安排到北京最好的醫(yī)院救治,都沒有扳得回來。
在生命的最后一程,父親主動要求回來,到我們所在的省城進行治療。我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我們商議聘請好護工照顧。而父親卻點名要我來陪伴他,他想在病榻上,把他書稿的最后部分口述完畢,他覺得只有我有這個能力幫助他完成心愿。照顧父親我是愿意的,但我實在不愿聽從他的要求,幫他錄什么書稿。我希望他在最后的一段光陰安心休養(yǎng),靜靜地回憶一下過去,特別是回憶回憶與母親一起的日子。她已經(jīng)離開我們有8個年頭了。當然,更重要的是,我也有課題要準備,有一堆的表格要填,一堆的資料要爬梳整理,一堆的論文要寫,寫完了還要煩發(fā)表的事,又是省級期刊、國家核心期刊、數(shù)據(jù)庫收錄等等……沒完又沒了。
我原準備把我的書桌搬到父親的病床邊,利用晚上陪他的間隙完成這些事。可是,在這件事上,父親簡直較真得過分,他花了比忍受癌痛還要大的力氣呵斥我,堅持要把口述的工作做完。不僅如此,他還善于通過哥哥姐姐向我施壓。我哥義正詞嚴地跟我說:“小彬,你就遂了爸的意。他老是一輩子的模范教授,就算走,也不愿意自己欠著誰的東西。他說他一定要爭在閉目之前,把他的課題做完唉!”
我就跟我哥爭辯:“我不是不愿照顧他老人家??墒?,我也有自己的課題要做……不是,他老人家這時候了,還管什么課題呢,他應(yīng)該全身心地休息啊……”
我哥有點火了,帶著非常不屑的口吻說:“你不能這樣,你這是不孝??!你是搞文藝學(xué)的,說不好聽的,那些狗屁課題有多大意義?搞一項就能解決國計民生的大問題,增加很多的GDP?你不聽爸的話,看我揍不死你!”
我家的老大哥顧杉董事長是一個自主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大老板,曾經(jīng)在本省商貿(mào)廳做公務(wù)員,上世紀90年代辭職下海,生意做得很大。他老大可是我們家的榮耀,不僅成功地培養(yǎng)出了赴法國巴黎電影學(xué)院留學(xué)的富二代千金,讓咱家不出三代出了個“貴族”,還能給我們引進了“二奶”這個新的家族成員(據(jù)我二姐爆料,可能還有“三奶”),還為我爸添了一個“私生孫”、給我添了一個“私生侄”——一般不生產(chǎn)“成功人士”的人家,誰能有這樣的親戚?
這種成功人士,無事時說話帶著七分的牛逼勁,有事時更有不容分說的霸道,是我平素最煩的那號人。是我老大,所以平時我能忍就忍。不過,這次他這話格外刺耳,我有點忍不了,我說:“滾你個臭蛋,你跟我到媽遺像前說‘不孝’去,叫你的老婆來!”
提及我媽和嫂子,正是我老大的軟肋。8年前,他和嫂子鬧離婚,搞得整個家庭雞犬不寧。我嫂子曾經(jīng)也是個老大學(xué)生,也在省級機關(guān)工作,平素文文靜靜,是家庭的模范長媳。可真和我哥鬧起來,她所爆發(fā)的能量驚人得厲害。聽二姐說,她慷慨陳詞,指責(zé)我們這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教子失當,把一個好好的正直、聰明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政府機關(guān)干部,搞成了暴發(fā)戶一樣的禽獸等等。據(jù)說吵架是相當厲害,我當時正在讀研,被交流到香港中文大學(xué)做研究,無法確知我媽的突發(fā)腦溢血是否是因為這件事而起的。等我從香港急匆匆趕回到家,與我媽遺體告別的時候,整個家庭出奇的平靜,沒人跟我聊聊原委。我哥哥嫂子也不鬧離婚了,名分還在,可確實又分居了。
大概是我提到了媽,我哥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分了,他換了一種商量的口吻給我下命令說:“四爺,你也是成家立業(yè)的人了……話我們不多說,反正你得聽爸的,現(xiàn)在不是我們哥倆鬧情緒的時候!”
怨歸怨,沒有辦法,我還是擠出了所有的業(yè)余時間,與同事調(diào)了無數(shù)次的課,利用一切能用得上的時間,幫助父親完成最后的專著。我也顧不得照顧尚牙牙學(xué)語的孩子了。忙碌的老婆也微有怨言,不過這種生死事大的問題,她也不好發(fā)作太多。
其實,我倒也不怎么累。我哥給父親包了一個特需病房,雇了三個護工,分三班輪番幫我照顧父親的日常。哥哥和兩個姐姐也輪番來照顧父親的吃喝拉撒。大家分配給我的職責(zé),只消陪在他身邊,等他神智稍稍清醒、身體不是那么的不舒服了,就幫他記錄專著的文字。老實說,因為工作擱置了這么久,還有癌細胞的干擾,其實,父親對完成他的專著已經(jīng)完全地糊涂、完全沒有譜了。每天,他突然想起一段,我就記錄一段,然后整理出大致頭緒來,逐字逐句地完善、打印出來,再念給他聽。他會指示哪一個詞用得不準確,那一句話需要再推敲等等。他的句子與句子之間的邏輯,其實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很大程度上,我相當于幫助他代筆在寫后續(xù)的書稿。隨著父親身體狀況越糟糕,我的代筆程度就越大。到最后,父親虛弱到連口述都沒有精力了,只要睜開眼,看著我在工作,就會欣慰地笑笑。如果我不是在弄他的書稿,他會皺眉,露出非常難看的表情,甚至比癌痛來襲還要難看——我實在扛不住。
代筆就代筆吧,記得有一部美國電影,叫做《世界上最好的父親》,是那位因抑郁癥自殺的明星威廉姆斯演的,講述的是一個父親為兒子無止盡的付出。那真是一個最好的父親,在中國也不是沒有翻版的。可能國內(nèi)一堆的社會毛病,都是由這樣的“好父親”造成。今天,我卻愿意做那個為父親付出的兒子。這是第一次認認真真地從故紙堆里翻出父親的5部專著,還有仔仔細細讀了他那發(fā)表過的一堆論文??赡芪覍Ω咝K计愤@門專業(yè)實在不熟悉,實在分不清父親不同時期的論述有什么樣質(zhì)的區(qū)別。只得硬著頭皮,找來一堆的本專業(yè)類似的資料爬梳整理。對于做文藝學(xué)的學(xué)者來說,思品專業(yè)的資料實在是太枯燥了,我得看大量的教育文件匯編、讀近三年的核心期刊,翻一大堆的論文。很多不能省的工夫,包括一些資料出處的原文查證,我都一筆省卻,希冀能加快速度,趕在父親走之前把書稿完成。醫(yī)生已經(jīng)跟我們都交過了底,父親頂多還能有三個月的光景。
我是在慌亂無措中失去了母親,但卻是在有步驟、有時序地失去我的父親。失去母親的痛,是突發(fā)的,是劇痛的,但快刀斬亂麻,并不似今天將失去父親這么難挨。每每深夜里,當護工照顧好父親安睡片刻,我獨自在醫(yī)院走廊里逡巡之時,想到我將一下子無父無母,在人世間變成了一個孤兒,總?cè)滩蛔∫底钥奁?。其實,我更想乘著父親清醒的時刻,與他老人家聊聊天??墒?,每當我興致勃勃地惹起一個話頭的時候,我父親總是催促我說:“這些事以后再說,小彬,幫幫爸!”
三
我的工作,除了幫父親代筆那部專著之外,就是負責(zé)接待看望父親的來賓。在父親生病住院期間,父親的兄弟姐妹、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老同事、老同學(xué)、學(xué)界同仁、舊交、學(xué)生等等都前來看望父親。父親還是市里一個民主黨派的主委,他的黨內(nèi)同仁、統(tǒng)戰(zhàn)部門領(lǐng)導(dǎo)、市老干部局領(lǐng)導(dǎo)都特地從老家的那個城市趕到省城醫(yī)院,看望慰問他。最煩人的,還有我哥哥、姐姐、姐夫的親戚、同事、部下、朋友、領(lǐng)導(dǎo),以及我的領(lǐng)導(dǎo)、同事、朋友,我的岳父岳母、我老婆的同事、朋友等等。來看望父親的人如此之多,我每天除了吃水果,再也吃不下其他別的什么了。
我大哥的心愿終于達到了,每一個來看望我父親的人,都盛贊我父親的敬業(yè)和我的孝道。每一個看望我父親的人,似乎事先都知道他在病中還堅持著事業(yè)的理想,努力搶在死神之前,完成遺著。所以,大部分人來,一是勸慰我父親,一定要好好休養(yǎng),爭取早日康復(fù)再完成課題;二是褒獎我,贊許我恪守孝道,弘揚了傳統(tǒng)美德。他們都詢問了書稿的進度,囑咐我不要太累等等。
只有我老婆想得起來關(guān)心到我自己的課題進度問題。我老婆在我們學(xué)校的生物學(xué)院教書,是加拿大蒙特利爾麥吉爾大學(xué)的神經(jīng)學(xué)博士后,學(xué)歷比我高,職稱也比我高,已經(jīng)升副教授兩年了,科研成果一小堆,每年能發(fā)表SCI論文七八篇。家有牛妻是真高知,不服不行,在我們家里,絕對不存在大男子主義這一說法。
有一天晚上,她從學(xué)校趕過來,給我爸喂過了飯,跟我聊起了各自工作的近況。因為父親的病事,寶寶已經(jīng)被她送到我岳父岳母家暫帶著了,她在家中倒不是那么累,可以全身心地準備手頭新的課題。
我聽了很奇怪:“你又要報什么課題,不是剛剛獲了一個獎的么?”
她說:“省里一項新的人才工程,學(xué)院號召大家報,我正好有關(guān)于突觸研究方面的東西。院長說報我就報了,因為項目可以有一百萬的資助?!?/p>
我老婆是那種天生的科研人才,她的頭腦簡直就是為學(xué)院制度而生的。因此,我很好奇:“什么突?突觸,突然觸及?……”
她一邊幫我洗著襯衣,一邊興致勃勃地跟我解釋道:“突觸啊,就是突觸……跟你說你也不懂。神經(jīng)元的信息傳導(dǎo)方式,有些生物是電傳導(dǎo),更多的是化學(xué)傳導(dǎo),比如人。人思考一切問題,本質(zhì)上就是神經(jīng)突觸的生化活動。我新近發(fā)現(xiàn)有一種肽類酶對正常神經(jīng)突觸遞質(zhì)有干擾,想就這個問題挖挖看。”
我聽了,自然是一頭霧水,滿肚子的不明,突然想起來陶林寫給我的那封電子郵件,就問她:“有個朋友寫信問我,人有時候會搞不清自己在某種場合下,腦子里應(yīng)該想什么?是不是突觸有問題?。俊?/p>
我老婆一愣,問我:“這誰知道?我只研究原理,不研究應(yīng)用?!?/p>
我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信口胡扯:“親愛的,你還別說,我想想,其實這是個好問題。從小到大,我時不時為這個問題而感到小小困擾。你說,人們在一些異常莊嚴的時刻或者場合下,腦子里應(yīng)該想些啥呢?這個問題從在小學(xué)里第一次戴上紅領(lǐng)巾時,就困擾過我。我還清晰地記得那一刻,是一年級,我們要加入什么少先隊。我站在大操場上側(cè)耳傾聽著高音大喇叭的叫聲。廣播著一位佩戴著三道杠的高年級女生尖尖的嗓音‘做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烈士的鮮血染紅’的紅領(lǐng)巾這些詞語。我聽得有點懵,腦子里想到的沒有任何積極向上的畫面,卻是小時候看到鄰居女孩子在樹蔭下撒尿……”
我老婆頓時正色起來:“你在說啥呢?”
我趕快把話頭咽下肚子:“沒沒,沒說啥……”頓覺語塞,憎恨自己太想放松了,就算是自家的老婆,也并不一定可以無話不談——該死的陶林!我忍不住要罵他一聲
我老婆又警覺地追問:“對,你那什么朋友?男的女的?還寫信給你!是不是上次在什么研討會上認識的那個美女作家?”
我趕忙跟她解釋道:“不是,絕對不是!男的,男的,是一個腦子里突觸有點問題的草根作家,一個受什么肽酶干擾太多的人!我向你保證,一定是個死老爺們!”
老婆被我逗笑了,突然又憂心忡忡地問我:“老顧,你明年也要評副高了啊,總忙著爸的事情,自己課題進度怎樣了?趕得到6月之前報審?。俊?/p>
我指了指一堆思品的資料,跟她解釋說全部精力耗在幫父親忙完遺著上了。我老婆的那股子理工女在國外讀書修煉出的心直口快勁又爆發(fā)了:“你們這一家人真好玩呢,怎么什么事情都賴著你。你哥,你姐,都是做大的,一點不;再說老爺子,我又不是不讀書的人,沒覺得他的課題有什么非……”
這時,我聽到父親“唉”地哼了一聲,慌忙捂住了老婆的烏鴉嘴。
四
我終于趕在父親昏迷之前,完成了他的遺稿。父親象征性地審閱了一遍,提出兩三點修改意見,接著,他就一頭跌入到半昏迷的生命沼澤里去了。
接下來的一截工作,本應(yīng)該全部交給我哥來打理了。他拿了書稿,找到叢書原定的出版社,補了些錢,催他們盡快編輯出版,哪怕先出一二十本的樣書。他還要幫一件對成功人士都很有挑戰(zhàn)性的事情,就是幫父親找一處烈士陵園的墓地,把母親遷過去。這是父親最后一個遺愿。
一天,神智特別清醒的父親特意跟我說,他身后不想葬到公墓,每次到母親墓上看看,普通的公墓一片烏煙瘴氣的,感覺很不好。他覺得自己和母親都是讀書人、知識分子,生愛清凈,死愛清凈,寧可到大海里把骨灰撒了,也不要葬到普通公墓里去。我們召開了家庭會議,我傳達了父親的遺愿。大家商議,確定無論如何不能灑了父母親的骨灰,一定要找一處烈士陵園的公墓。我們就把這件事壓給了能說會道的我哥。
可這件事并不是光花錢就能輕易搞定了,忙碌了一周,我哥都沒搞出什么頭緒來,人找人,人托人,門邊也沒摸著。我們怨死他了。
就在我哥一籌莫展之際,我倒想起了給我來電子郵件的陶林。這個突觸有問題、毀了我人生的家伙,不就在什么陵園管理處搞檔案工作。我遂打了個電話給他,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問問他有沒有門路。沒想到這小子在民政系統(tǒng)上下還頗有人緣,第二天就幫忙解決了這個問題。我們忙不迭把母親的骨灰遷到那個烈士陵園的墓地里去,把各項事情安排妥當。
父親的專著終于趕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出版了出來,放在他的枕邊??粗詈笠徊繉Vt彤彤的封面,他老人家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我們還特意請來父親的好友、他學(xué)校的學(xué)術(shù)委員會副主任、高校管理專家賈家華教授來,跟我的父親聊了聊這部專著。賈教授認真地讀完了專著,充分肯定了父親的學(xué)術(shù)成就,認為這部書是我父親學(xué)術(shù)生涯的一份良好總結(jié),也是本領(lǐng)域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專著。更可貴的,是父親這種鍥而不舍的科研精神,已經(jīng)是全校老師心中一尊無聲的豐碑了。賈教授點開了自己的手機,打開了學(xué)校的網(wǎng)頁。我們都看到了網(wǎng)站頭條正放著“情深深永系杏壇——向治學(xué)終身的顧炎城教授學(xué)習(xí)”的新聞。壓題的,是我父親半躺在病榻之上口述專著的照片,格外清晰,很有陳寅恪的味道。我則面目模糊地坐在病床邊做著記錄——我都記不清是他們學(xué)校的哪一撥人來訪時拍了這張照片。
臨終的父親被賈教授的話、還有這張照片給感動了。他拉了拉賈教授的手,兩眼淌出兩行清亮的淚來。這是父親入病以來,唯一一次流淚。我們都忍不住在他身邊流淚不止。
經(jīng)歷最后一個月的病情反復(fù),不到5月,父親終于是走了。臨終前,他的心性特別清晰,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除了墓地這事。他還要求我哥答應(yīng)他,喪事無論如何要從簡,不要送花圈,不要播哀樂,追悼會上只要像巴金先生那樣,循環(huán)播放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他說,那是他最愛聽的曲子。
我哥的女兒、兩個姐姐的兒子,還有我的女兒小球球都跟臨終前的父親見過了面。最終,父親還特別要求我大哥把他的私生子領(lǐng)過來,讓他再看一眼??粗约阂呀?jīng)6歲的長孫,父親忍不住摸了摸他胖乎乎的小腦袋,跟大哥指示說:“認進門吧!”我老大是哭得不成人形。為了這事,我嫂子帶著大哥的女兒又到父親病床邊大鬧一場——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這些不值得一提了。
父親的遺囑也干脆利索:母親的首飾、一些號稱是傳家寶的小古董(估計也值不了幾個錢)留給了我大哥,所有的圖書資料捐贈給學(xué)校,大姐二姐各分到了5萬元的存款。還剩下10萬元的存款,遵照父親的要求,也捐給他的學(xué)校,設(shè)立為“炎城獎學(xué)基金”,分期20年獎勵給品德優(yōu)秀的學(xué)子。
父親的遺囑中,把他和母親的那棟130平方米的公寓留給我,除此之外,還有就是他的一大套學(xué)術(shù)筆記和手稿。他希望我能在以后的歲月里好好治學(xué),傳承薪火,有暇之日,將乃父的遺著整理成文集出版——這個,我自然是不會辜負父親的。
不過,父親就留下了一棟房子完全由我來繼承,我感到非常不安。因為我父親的整個治療,一直都是我大哥花的錢,花了好大的一筆錢,就算有醫(yī)保報銷加上撫恤金,估計也抵不了多少。我找大哥商量這件事,真心詢問,是否有別的什么遺產(chǎn)分配方案。
我的老大沖我用力地揮了揮手,說:“你別煩,這事就這樣。這事是爸跟我很早之前就商量好的。大彤,二彤姐妹倆都沒什么意見——就算有,也得保留。老人家的遺囑是鐵板釘釘,我的律師已經(jīng)存留了。”
我就問父親醫(yī)藥費的事。我老大說:“養(yǎng)兒一場,花點錢算啥。我其實很想為老爸做事,可是把書丟了這么多年了,公司又那么忙,沒辦法幫老爸完成心愿了。好歹,你在他身邊陪了這么久,我全為錢忙了……”
我雖然有時很看不慣大哥,但覺得骨肉親情,還是任何其他人所無法替代的。我在省城買房還借了大哥一筆錢,也想拿這棟房子抵給大哥,就探探他的口風(fēng)。結(jié)果,我老大突然狠狠地說:
“這事,日后再說。我那兒子,爸已經(jīng)認了。爸都病成這樣,你嫂子還跟我鬧。這個婚,我一定要離的。這個混女人,要分我一半的財產(chǎn)。我這時候不恨錢少,就恨錢多……”
五
因為遺著以及捐贈的出版,父親成為了“感動全市”的美德人物。家鄉(xiāng)的市民通過電視、報紙和網(wǎng)絡(luò),了解到這個世界上,曾有這么一位為人師表的好教授顧炎城同志。無論怎么說,我父親都是一個合格的大學(xué)教授、一個好人。他真的把一生都奉獻給了他的學(xué)術(shù)和講臺。
大家也都知道,顧教授臨終,由小兒子記錄口述的遺稿。我就是他的那個小兒子。雖然為了父親的事,我耽誤掉自己課題的申報,也耽誤掉了副教授的升格,但我不后悔,畢竟我能夠有幸陪著他老人家走完最后的一段道路。因此,父親的追悼會和遺體告別儀式,最終,還是由我來發(fā)言。
召開追悼會的那一天,很多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趕到殯儀館來追悼我的父親。其中包括我的文友、小說家黃孝陽。很奇怪,我倒希望陶林能來。可陶林偏偏沒來。我沒料到老黃能來,可老黃偏偏來了。我跟老黃握了個手,帶著感激之情告訴他:“你的那個好朋友,陶林,人真不錯,夠意思!”
老黃一臉的不解,反問我:“陶……林,是誰?”來賓很多,我頓時心中有數(shù)了,就沒跟黃孝陽再多聊什么。
主要的一些家屬和領(lǐng)導(dǎo)到齊了之后,我就要發(fā)言。我準備好了自己的講稿,覺得今生再不會有第二次類似這么肅穆的發(fā)言了,除非某一天能站到諾貝爾獎的講臺上。面對著一張張哀悼的臉,我感覺到渾身徹骨的冰冷,牙齒有點發(fā)顫。我強忍住悲傷,念起了稿子:
“我尊敬的父親顧炎城教授,是一位成果斐然、品德崇高的大學(xué)老師。老人家一生主攻高等院校思想品德教育的教學(xué)與研究,曾發(fā)表論文近300篇,其中有60多篇在國家核心級期刊發(fā)表,出版過專著6部,主持過國家級科研課題兩項,省級科研課題5項,多次到美國和歐洲的高校訪問交流。在全國高校思品領(lǐng)域里,他是一位卓有成效的研究專家……我的父親他一生正直,熱愛本職。他是一個善良、慈祥、富有愛心的人……”
稿子讀到這里,我腦子突然一頓,努力想記起父親慈祥的臉龐。可是,父親還沒有火化,但我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完全把他的音容笑貌給忘記了。我頓時汗如雨下,牙齒打戰(zhàn)得更厲害。我努力調(diào)整好自己,結(jié)果越是想做到這點,就越無可能——長時間的冷場,大家都等著我的下文。沒有想得起父親的音容笑貌,我腦子里首先蹦出的一個詞,居然是我太太的聲音:“突觸”。
“突觸,突觸,突觸,”我想我腦子的突觸一定被什么酶給干擾了。那個“酶”必定是……“陶林!”
這個名字蹦到我腦子里時,我一下釋然了,好似漂浮在腦海的一只魔瓶被打開了,我的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出父親的一張笑臉來。這是一張多么清晰可感的笑臉啊,真實,溫和,充滿了友善的氣息:
那是6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尚在南方一個大都市的一所大學(xué)里讀博。父親正好到這里召開一個全國性的學(xué)術(shù)會議。我們兩人約定到都市最繁華的地段碰個頭,吃頓飯,聊聊。父子倆一頓飯吃得非常開心,很輕松,很放松。父親抱怨這個會議枯燥無味,大家都在胡扯淡。我則抱怨學(xué)業(yè)枯燥無味,十分沒有意思。
父親因此鼓勵我說:“在我們這,吃學(xué)問的飯么,就這么回事。別人怎么做,你怎么做,就成了,不用太傷腦筋。對了,小彬,你有女朋友了沒?”
我如實相告沒有。
我父親皺皺眉問:“你小子,老實跟爸說,怎么可能現(xiàn)在都不動靜呢,不是有斷袖的……”
我臉一紅,說:“沒有沒有,我好色得很,就是沒碰到合適的吧?!?/p>
父親仰了仰頭,笑道:“不可能吧,你念文學(xué)系的,難道就沒女孩子?還有……你的生理問題怎么解決?”
我臉不紅了,頓時覺得,我們父子倆在距離家鄉(xiāng)如此遙遠的南國,說起這些純粹屬于男人的話題,真是有趣。我就半開玩笑地告訴他:“我嫌她們太笨。生理問題么,就這么忍忍吧,反正這么多年了。”
父親笑道:“嗯,別自視甚高,眼太高、鳥空炮。我就不信你忍得住,20大幾歲往30奔了,還真有你的,忍到現(xiàn)在,可以去當和尚、做修道士了?!?/p>
我本來想說媽已經(jīng)走了兩年了,你又是怎么過來的,但看到父親一臉的輕松,不想把話題拉沉重了,便趕忙又把話頭咽下去了,繼續(xù)跟他打趣說:“實在忍不住,隔著這里兩條街區(qū),您可能不知道,是這個城市有精彩的去處,花上988,各種體驗,應(yīng)有盡有!”
父親一臉的不屑說:“你小子蒙我,哪里要那么多?我上世紀80年代來的時,那里就有日宿旅館,價格是20塊錢;90年代來時,有歌廳了,還有浴城,一兩百塊錢足夠;現(xiàn)在,頂多500元,足矣。你小子,可別被人坑了!”
話說到這里,我忍不住抬頭,看看令我都大吃一驚的父親。兩人雙目對視,短暫的沉默,最后,不由地哈哈大笑了起來。
是的,父親那一刻的笑容鮮明、具體、真切。我以為我完全忘記了它,但此刻卻在我大腦神經(jīng)元突觸的間隙迅速傳播,形成確切信號,傳輸?shù)搅宋业囊暽窠?jīng)前段。于是,它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
我忍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