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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鵝之死

        2015-05-31 03:48:31博胡米爾·赫拉巴爾
        花城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車禍肋骨天鵝

        博胡米爾·赫拉巴爾

        當天傍晚我走向那條冰河,折斷的肋骨始終隱隱作痛,但是我在車禍發(fā)生的一星期之后,已經(jīng)恢復(fù)得很不錯了,并非我這個人很強,而是我的榜樣弗蘭塔 · 施嘉史特尼 ,他在250排量的摩托賽車上摔斷了兩根肋骨,卻只是讓人用繃帶綁緊胸部,不消兩個小時他就超越了350排量的摩托車對手,贏得了比賽。

        太陽在西邊沉落,西邊的天空呈現(xiàn)一片玫紅。當藍色的蒼穹在我頭頂上掠過時,第一顆星辰慢慢地浮現(xiàn)出,在那里一閃一爍。

        穿過樹林時,我的腳步聲驚動了小鹿,它們的小蹄子正扒拉開積雪和松針,想在沙堆里刨出隱蔽的庇身之地。我心里感覺不忍,心知自己又惹下禍,嚇跑了那幾只小鹿??墒窃鯓幼霾藕??

        在那場對我來說意味著幸福的車禍之后,我的行動莫名變慢了,不知何故,我待在自己所在的地方感覺很快樂,我甚至不再希望乘坐公交車去布拉格,再從布拉格回到科爾斯克 。我愿意坐在家里,三只公貓一直在睡覺,仿佛可以睡到永遠,在秋冬季節(jié)一切,對它們來說都無所謂,除了吃就是睡,而我呢,當它們睡著的時候,我可以幾個小時地坐著,望向窗外,已經(jīng)不是看白樺樹和松樹的枝杈,不是看最后一片樹葉凋落,就只是那么張望,撫摸纏著繃帶的疼痛的肋骨,但對我來說它已然不是痛苦,更像是一種類似于滿足的溫暖的疼痛。在某種程度上,那場車禍來得恰到好處,我現(xiàn)在揣著裂斷的肋骨意識到,實際上,我應(yīng)該去哪個地方的讀者見面會,做什么;去哪一個小酒館,他們在那里等著我,做什么。我真有什么地方要去?什么事情要做嗎?我,一個七十歲的老人?

        那場意外的車禍讓我如釋重負,即使現(xiàn)在我的身體上依然綴滿傷疤和淤青,即使現(xiàn)在,也恰是現(xiàn)在,我開始感覺到疼痛,兩個胳膊和腿,頸部和脊椎,當我們在那輛幸福的福特車里翻滾、撞擊,像哨子那樣……

        借助這些疼痛,我剔除了身上的罪惡,對我來說,堪比從犯罪立案的記錄中刪去了刑罰。那場車禍對我來說成為酷似瘋狂和病態(tài)的精神病人獲得的臨床休克。也許我會停止寫作,車禍損毀了點火器,在我身上出現(xiàn)了變化,它讓我遠離了精神病醫(yī)院,曾經(jīng)在我身體里尖叫的一切,現(xiàn)在都平寂下來;曾撕扯我的心臟和大腦的相關(guān)貓的一切,都宣泄走了。而我像個被釋放回家的犯人,坐在家里,坐在窗前,只能夠直視寧靜和自己平和的內(nèi)心。

        所以我現(xiàn)在沿著冰凍的河,腳下是清脆的積雪,淺色的蘆葦在風中慌亂舞動,挪威紅腹鳥聽任我走向那叢凍結(jié)的蒺藜灌木,紅色花環(huán)裹在鳥兒磚紅色的脖頸上,飛向另一叢蒺藜。黑魆魆的森林聳立在冰河的對岸。于是我踩著雪靴和白襪子走進風景里,我從六歲起就迷戀這樣的風景,因其單調(diào)而美麗到極致。漫步在這樣的平原上,除了走,周圍你看不到任何東西,但你可以跟自己交談,或者任由精神和靈魂,精神和要素進行對話。

        在我六歲那年,當我走在易北河畔的風景里,朝啤酒廠后面的科馬倫斯基島走去,那個地方吸引我:在科馬倫斯基島之后的更遠處是什么?在比斯蒂 村莊里有什么?在村子之后是什么?在克斯多姆拉特基 之后的地平線后面是什么?在那個時期,甚至在之后的二十年里,我被召喚著行走,不停地走,始終對地平線之后的神秘充滿好奇?最終,我走到了,然后騎自行車一直騎到了漢堡。

        如今地平線對我已失去吸引力,我對自己待著的地方心滿意足,我為自己能夠存在這個世界而感到幸福,我為自己能夠做到了讓自己走得更遠而感到幸福,同時可以夢想自己想要的一切,甚至可以享受奢侈生活,我什么也不需要考慮,同時又什么都要想。于是,我走在深沉的波光粼粼的黃昏里,雪粒在我的雪靴下嘎吱作響,高高堆積的冰雪,仿佛把我分割到了溫室的窗玻璃里,其實,直到我跟速度九十碼的卡車相撞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之前我不相信但認同的想法,其他人都遠比我聰明,遠比我有道德,長得遠比我好看……人們擁有的一切都比我更完美,所有人都擁有底層的珍珠,而我在那里唯有愧疚感,在孩提時代我就有罪惡感,我懷著愧疚看別人。甚至在我的童年,幾個陌生的叔叔,他們騎在一輛自行車上駛過,而我只是看了他們一眼,他們就下車來給了我狠狠的一巴掌,吐一口唾沫,然后懷著巨大的滿足感重新跨上車揚長而去。我捂著臉,往家走,或者我走進了學(xué)校,我為自己的過失害臊,我做了什么可怕的事,讓那些陌生的家伙從我無恥的臉上看出了我的罪過,他們自己動手懲罰了我。也許我挨的那幾巴掌是我將要干壞事的預(yù)支;也許那幾巴掌為了讓我及時醒悟,懸崖勒馬;也許那幾巴掌是為了那些被我在郵袋里掄死的貓咪和小貓崽。

        正因此,從前我作為一個小男孩,后來作為一個青年,我不斷地奔跑、逃跑,總想到達地平線,然后藏匿在它后面,但我始終發(fā)現(xiàn),在那里,在那個邊界上又打開了新的地平線,我必須再次奔跑,奔向那條天際線,但每次它在我眼里漸行漸遠,如此漫長,直至今天,在此地,當我漫步在結(jié)冰的河畔,天際線從四面八方翻轉(zhuǎn)過來,每一條線穿越過我,形成一個中心,但沒有觸碰到我,然后似回旋鏢那樣回到我的手和腳上。

        雪在我的雪靴下,在橡膠鞋底下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我轉(zhuǎn)過身去,在我身后踏過的雪地里,留下一片巨大的相思樹葉的印記。我再次轉(zhuǎn)過身,看到身后留下的一個個腳印,很像我淋入蛋糕的糖漿。

        從寧布爾克醫(yī)院出院一個星期之后,我立刻去了金虎酒吧,因為我的榜樣是尼基 · 勞達 ,他幾乎和自己的賽車一同燒毀,但在五個星期之后重又坐到一級方程式賽車上,好像什么事兒也不曾發(fā)生過。在啤酒館我遇見了翁德瑞切克,福爾曼先生的攝影師,我大笑著提醒他說,十五年前就在這里,翁德瑞切克先生給他的兒子慶祝生日,他開車載著朋友,把車撞到墻里,差點丟了性命。翁德瑞切克先生活過來了,臉上縫了好多針……他給我指了指臉上縫合的傷疤,一陣爽朗大笑之后,補充道:您知道嗎,上星期還從眉毛上端的皮膚里取出一塊玻璃屑呢?

        現(xiàn)在我漫步在冰河邊上,就這樣,我巡視河面,日落之后的一抹粉紅依然殘留在冰面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墒钱斘铱戳艘槐橛忠槐?,在那里,在距頹敗的蘆葦幾米遠處,有一只活天鵝。我不由得驚悸,夜里將再次刮起北風,蒼穹之下又將是零下十五至二十度的霜凍嚴寒,我擔心那只天鵝將被凍傷。

        于是我走下河岸,走向那叢蘆葦,去看那只美麗的大鳥,是的,那是只天鵝,長著美麗的頸項,但它的眼睛里燃燒著憤怒,因為我逼近了她,在打量她。我看到,雪刮過結(jié)冰的河面,顏色似磨碎的肉桂,蓬松的雪在天鵝四周圍翻舞,似漣漪,似水的泡沫,似駛過的船只帶起的浪花。而這正是讓我揪心的狀況,那只天鵝已經(jīng)凍木了,它距河岸三米,幾乎觸手可及。因為我害怕腳下的冰層會破裂,我慢慢地躺倒在我脆弱不堪的肋骨上,這是我在服兵役時學(xué)會的,胳膊肘支撐起,于是我的肚子上趴在冰凍的河面,肉桂粉末般的雪粒吹進我的眼睛里,我用胳膊肘往前一步,把我的手伸向天鵝。她垂下脖子,眼神更加憤怒,在我手背上狠狠啄了一口,對我發(fā)出咕咕的叫聲。而我,雖然手背上冒出了血,我拉過天鵝,用所有的手指從上方去抓它的翅膀,然而天鵝的身子已經(jīng)凍僵了,它又一次往我手上啄來,這一口猶如小斧頭的砍擊。我知道,如果自己就這樣靠近天鵝,等我彎下腰去,它的喙會給我重重的一口,就像一把刀砍向我的眉宇間,她寧愿折斷自己已凍結(jié)在冰面上的雙腿,寧愿折斷……另外,天鵝身后幾步開外就是水流,冰面上有一孔眼,大小不會超過一個木偶、一塊木板……里面涌動著深黑色的河水,打著旋,那個孔眼讓我心生恐懼。最關(guān)鍵的,我害怕翅膀的拍擊,從前我曾經(jīng)用雙手抓住天鵝的身體,天鵝揚起兩個翅膀給我腦袋一扇,我便暈了過去……所以,我只好捂著骨折的肋骨退回到岸上,手上淌著血,我?guī)е潎@遙望天鵝,期待會出現(xiàn)解凍,也許明天將出現(xiàn)燦爛的陽光,天鵝身下的冰雪將融化。我肯定,我會來這里看望天鵝,也許她已經(jīng)飛離。

        當我躑躅著往上走,走向那邊的導(dǎo)航,仿佛從天而降似的,一根巨大的樹枝橫躺在地,我手持樹枝,又回到岸邊,回到東倒西歪的蘆葦叢,試圖去解救那只天鵝。但僅看了一眼手中的樹枝,我便看到了自己的結(jié)局,天鵝有力的喙會使勁在各個方向啄盡樹杈上的樹皮,然后尖叫著嚓嚓幾下把樹杈咬裂,脖子用力一甩,從我手中奪走樹枝,扔出老遠。

        天鵝依然被牢牢地凍結(jié)在冰河上,她憤怒的眼睛從我身上挪開了,抖動羽毛,用喙輕撫并梳理起來。我依依不舍離去,不斷回望她的身姿,魔怔了一般。天鵝繼續(xù)在昏暗的夜空鏡像下梳理自己的羽毛,用頸、喙和腦袋撫平那些羽毛,讓它們貼近身體。此刻的頸、喙和腦袋儼然成為了梳子,而之前更類似一把園藝夾剪。于是我返身回去,踩著自己在之前邁向那只冷冷拒絕我的天鵝時留下的腳印,我曾想助她一臂之力,想幫她解脫,把她帶離此地。天鵝應(yīng)該知道,我想把她帶回家,精心喂養(yǎng)她,等到春天來臨,或者她自己想離開我,騰空飛起,越來越遠。

        我回到家時,骨折的肋骨又開始痛起來,好像我又一次把它們弄斷了似的。我幡然醒悟,大腦違背我的意愿對事態(tài)重新進行了審視:這只天鵝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那是我那些殞命的貓咪們的安排;天鵝拒絕我拯救它,因為那里植入了我的命運,從外部侵入人的命運,其部件、消息的源頭來自別處;實際上,既然我能殺戮那些貓,那些貓咪們曾如此熱忱而且別無他求,除了僅希望和我生活在一起。那么眼前這只天鵝,我想傾力幫助它活下去,存活在這個世界上,這只天鵝恰寧愿犧牲,寧愿去死,所以它固定在那里,為了證明給我看,并非悖反的一切是正確的,反過來,悖反的一切不都是真的,而我依然有罪,就如同我的整個生命是有罪的,即使我不知道原因,以及為了什么。

        于是我跌跌撞撞往家趕,樹林里已經(jīng)漆黑一片,我只得憑借樹冠空隙間露出的天幕辨認方向……回到家癱坐在椅子上,三只公貓設(shè)法取悅于我,相互追逐,假裝瘋鬧,翻跟頭,一個接一個趴到我肩膀上,盯住我的眼睛看,但我在自責中痛不欲生,懊悔沒有堅持救下天鵝,哪怕違背她的意愿呢,只要能救下她,我就問心無愧。

        我服用了安眠藥,但每過半個小時會醒來,看一眼鐘表,迫不及待盼著天亮,好帶上小梯子出發(fā),就像去救護掉進池塘的小孩。我會將梯子放倒,順梯子靠近我的天鵝。我在農(nóng)具棚里尋出了一副皮手套,省得劃破手上的皮膚。

        我想起那個晚上,我坐在翁德瑞切克先生,那位福爾曼先生的攝像師身邊,他給兒子慶生時曾被汽車撞到墻上。那天突然來了一個女人,坐到了我們這一桌。當時正下著雨,是我發(fā)生車禍后的第七天,女人出現(xiàn)時身披皮制斗篷,頭上一頂禮帽,兩個白色的拐杖。她化了妝,手里的雨傘往下滴著水。然后她和我們一杯接一杯喝起啤酒,過去五十年里斯巴達和斯拉維亞足球俱樂部的球隊組合她都倒背如流。毫無緣由地,她就對著我,并且把她的彩繪指甲放到了我的衣袖上,說:“現(xiàn)在我跟您說一件事,您可以把它寫下來,馬上去作家出版社要定金:我三歲起就是斯巴達隊的球迷,父親,我的父親常帶我去那里,您想象一下,我十七歲時正值保護國 時期,國家被侵占,這您知道的。我走進我的包廂,我和父親共有的包廂,當我走進體育場時,球場的票已經(jīng)全部售罄,我就等候父親來。后來走來一位工作人員,對我說:小姐,請稍等……喜劇之王弗拉斯塔 · 布里安先生出現(xiàn)在了我的包廂里。工作人員對我說,很遺憾,這間小屋已經(jīng)跟我沒有關(guān)系,因為他剛讀到一則消息,很不幸,我父親被處決了,因為暗殺帝國保護總督萊因哈德 · 海德里希的計劃是我父親批準的。現(xiàn)在他只能給我一張站票,如果我堅持留在這里的話,會對整個俱樂部造成無法預(yù)計的后果,因為誰批準讓總督先生死亡,他必定要被處死,從這個國家一筆勾去。

        我站起來,失聲痛哭。我往東邊的方向擠出去,沃伊達 · 布拉達奇迎著我走來,還有冬達和年齡最小的布拉達奇 · 路德維克,他們張開雙臂抱住我,因為他們都喜歡我:你為什么哭?我告訴了他們實情。沃伊達和冬達喊道:“既然你不在包廂里看球了,那我們也不踢了。你,路德維克,想辦法把她帶到斯拉夫包廂去。這幾個球員帶我離開了那里。我并沒有看足球賽,一直低頭看著地面,看地上的煙蒂、火柴棍和空啤酒杯,我一直在流淚……您寫吧,把它寫下來,您只消去作家出版社編輯部提一下,您就能領(lǐng)到定金,因為您也是我們的喜劇之王?!迸苏f完,端起手里的第十杯啤酒痛飲起來。那次我也喝了很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

        這個故事我后來復(fù)述了一次又一次。

        貓咪們睡著了。我走出門去,天還沒有亮,我摸黑拿起梯子,像個清掃煙囪的工人。肋骨已經(jīng)不疼了,它們顧不上讓我疼痛,連那些淤青傷痕也不再搗亂,但我毫無知覺,因為我被內(nèi)疚驅(qū)使著,我又沒有履行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事情。我走出門,祈禱我的天鵝仍然活在世上,至少在我前去營救她的一小時里,活著……

        于是我重新踩著自己的腳印朝天鵝走去,感覺自己在前往編輯部的路上,去領(lǐng)取那位女士在金虎啤酒館贈予我的那個軼聞的預(yù)付款。我摔倒在地,好幾次和梯子一起滾落下去,于是我,喜劇之王、作家,經(jīng)常有很多人給我講述離奇、粗俗的故事,然后開懷大笑一氣,譬如像我們?nèi)绾卧跇翘萆侠海缓笠晃恍〗隳慷煤笸妱哟蜃謾C上嘔吐。所以,當您把這些個故事講給出版商聽,他馬上會掏出預(yù)付金給您……

        于是我這個喜劇之王,站在河岸邊,冰冷的風雪刮了一整夜,我站在被雪花輕微覆蓋的自己的腳印里。東邊剛剛拂曉,原野沐浴在氯光和粉紅里,逆著水流方向。當我往天鵝昨天待的地方張望,我的最初印象是她飛走了。我放聲大笑起來,我仰起頭,對著寒風凜冽的天空,大聲吶喊自己的幸福:那只美麗的大鳥,那只在英格蘭只屬于女王、任何人傷害她都會被女王親自起訴的鳥,它得救了。令我駭怕的負罪感頃刻間從我身上一瀉而去……

        然而,當太陽躍出冰凍的河面,在那里,距河岸三米處,顯現(xiàn)出一坨柔軟的雪。我凝神一看,便看到,在那坨雪的下面,是我的天鵝。在她的心臟被冰雪凍僵之前,她讓自己的頸項拱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及時把自己的喙插入到翅膀底下。風不斷裹挾雪塵而來,將它掩埋,她躺在那里,似一尊美麗的雕像。我的心裂成了碎片。我望著她的脖頸,那掩藏在翅膀底下的喙,它勾勒出一道弧,如此神秘的組合,宛如人類禱告時手指交叉相握。天鵝就這樣,用整個身體圍成一個圓,作為她永恒的回歸。天鵝,昨天她凜然拒絕我前去施救,拒絕我?guī)退撾x已與她結(jié)為一體的冰層,還有她凍結(jié)的羽毛……

        我依然放下梯子,近距離地去靠近她,梯子仿佛量身定做一般,慢慢地我爬到天鵝身旁。如同住在布拉格公寓里,臨行前,我要三次檢查燃氣灶是否關(guān)閉,三次檢查浴室和衛(wèi)生間的燈是否熄滅,三次檢查大門是否鎖嚴。然后我還要返回一次,第四次把所有再檢查一遍。因此,盡管我看到,那個位置上除了我的天鵝,不可能躺著其他的東西,我依然伸出顫抖的手,扒開雪,我看到了她腫脹的翅膀,然而我扒雪的手沒有停下,是的,她的脖子……

        后來,當我像樹獺那樣爬著倒退回去,當我在遭遇車禍已經(jīng)不再難受的時候,我的心開始劇烈痛起來。我從岸邊再次爬回到天鵝身邊,往返了一次又一次,我試著撥開更多的雪,看到那個掩埋在雪下的美人。也許,她這樣修整僅是為了我,為了愉悅我的眼睛。于是我對著黎明的昏暗里呼喊,苦澀地意識到身為捷克喜劇之王,我可以為這個天鵝事件去領(lǐng)取定金,但不是去作家出版社,而是去非死亡的總部,去地獄。在那個地獄里,我將以直擊心臟而無法預(yù)期后

        果的永遠揮之不去的自責、內(nèi)疚和羞恥感來烹煮自己……

        責任編輯 許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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