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1986年入伍,陜西長武人,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和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曾在全國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作品兩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選載,出版有散文集《瞳孔灣湖》《月子》《愛情總是背對著我》,小說集《紙夢》,長篇非虛構(gòu)《渭北一家人》?,F(xiàn)供職于《解放軍文藝》雜志社。
“我借你五萬!下班給你送去。”劉清揚怎么也沒想到她突然就冒出了這么一句。放下電話,她感覺千年的冰峰瞬間融化了,心里不禁歡快地坐臥不安。人到中年,最為看重的就是年輕時的愛情。這么多年,她一直在想,何時能坦然地面對張心朋,要當(dāng)面證明自己是一個脫俗的人。終于機會說來就來了,而且讓她輕輕地就抓住了,她怎么能不放聲歌唱呢。
張心朋說不用不用,我過來取。
這是他們分手二十年來,他第一次主動要來看她,并且要請她一個人吃飯。
劉清揚笑著說,我小姑子評職稱就因為沒有發(fā)表論文已經(jīng)耽誤一年了,你幫了她的大忙,我當(dāng)然要請你吃飯,晚上見!
放下電話,劉清揚迅疾把腦子里貯存的所有飯館過濾了一遍,最后選定了離家走路只有十分鐘的一個叫“老故事”的餐吧。劉清揚在此參加過一次詩人聚會,一下子就迷上了那種庭院式的環(huán)境,以后就經(jīng)常跟朋友和家人到此就餐。
讓她沒想到的是,不到兩個小時,隨之涌來的幸福感還沒散去,她就為自己的沖動而懊悔,人家根本就沒張口向你借錢,你充什么大款。五萬元,對沒有任何灰色收入的工薪層來說,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動用了,不跟丈夫商量,日子還咋過?可是,在她心目中,張心朋的困難就是她的困難,絕不含糊,一個字:幫!況且張心朋剛剛還幫助她小姑子解決了一個難題,又是看在她劉清揚的面子上,這讓她心里倍感溫暖。雖然從職業(yè)上講,發(fā)篇稿子,對身為主編的張心朋來說,是舉手之勞??墒?,畢竟他們積了多年的恩怨,而且主要責(zé)任還在她劉清揚身上,這更讓她對張心朋多了幾分說不清的愧疚。
幾經(jīng)內(nèi)心掙扎,她還是準(zhǔn)備借給張心朋錢。
餐吧就在偏僻的小院落里,百余平米的歐式園林中 ,花團錦簇,草木如茵,幾把白色桌椅,很是悠閑。特別是依窗而長的兩棵海棠樹,在初夏雖無花,枝葉輕撫,也頗綽約。餐廳分里外兩間,外間陽光房主要供客人喝茶談事,里間則吃飯觀影。陽光房被黑胡桃木鏤空方格屏風(fēng)相隔一分為二。東邊是木桌木椅,西邊則是深紫色的布衣沙發(fā),桌上放著一束黃玫瑰,很合她的心境。她略一沉思,選了陽光房的沙發(fā)椅坐下,紫色桌布窗簾,別有一番情致,依窗望景,慵懶地曬著陽光,感覺尚好。她想同為詩人的張心朋,一定也會喜歡上這個地方的。她穿了自己最喜歡的白底綠葉紫花的油畫色的無袖連衣裙,化了淡妝。她不能想象張心朋聽著懷舊的老歌,面對著過去的老朋友,是何樣的心情。
高高大大的張心朋進院了,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停車,看著他進來,她不知自己是該迎上去,還是站起來,最后她選擇了矜持地坐著含笑歡迎。張心朋坐下了,那雙小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忽然就感覺坐在沙發(fā)椅上別扭起來,餐桌高,沙發(fā)椅既低又軟,人坐在里面,好像陷進去了,裙擺也遮不住膝蓋。微信上講,四十歲以后的女人盡量不要露大腿?,F(xiàn)在初戀情人眼皮底下,怎么也不合適。雖然她感覺自己的腿細(xì)膩白皙,不至于那么不堪。
她的眼睛這幾年因為讀書近視了,想戴眼鏡仔細(xì)地看看對方,又覺鏡片阻礙了眼神交流,于是就堅持著,盡量讓自己放松些,可是卻更緊張,桌上的自動加水器一進門她就試過了,如何注水,如何加熱,可事到臨頭卻生生抓瞎了,電源開不開,水怎么也加不進去。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她說要不咱們換個桌子吧,原來我喜歡這深紫色的沙發(fā)椅,窗外又有海棠葉映著,很好看??蛇@沙發(fā)椅太低了。張心朋說,我進里間瞧瞧。人剛一走,劉清揚就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心中罵道,你真是個笨蛋呀,怎么能不知道里間才是真正的飯廳,從窗里瞧,里間還有許多空位置,怎么一見他你就成了傻瓜?張心朋回來說,里面有位子,要不咱進去吧。她說好,可是快進里間時,她又被庭院里的花草的清香絆住了,還有,她怎么那么愿意讓他支配?這么一想,她就說我們還是坐外間吧,他說好。他們換在了客廳東頭的木椅上,的確舒服多了,人也挺拔了不少。美中不足是少了西頭的清靜,因為他們的餐桌就在進里間的門口,客人來來往往,服務(wù)員進進出出。桌上沒鋪桌布,沒有鮮花,黑桌黑椅,再加上對方的白色夾克,讓追求完美的她,心里略覺遺憾。不能再換位置了,她一向是個隨和的人,特別是在他面前。
她笑著向他解釋,你看外面的海棠樹多漂亮。
他答坐哪里都一樣。說著,拿出放在旁邊的手提包,在里面掏東西,她想她會不會掏借條。
他掏出的是一包煙。他過去也抽煙,但不像現(xiàn)在這么猛,一口接一口的,騰云駕霧般,讓她看不真切他久違的面孔。但她仍然微笑著,忍著煙味一縷縷地飄進自己的身體里。
她來之前,她向朋友說了有人向她借錢的事,問是不是該借。
朋友說,那要看對方是什么人。
她臉紅了,說,初戀情人。
朋友看著她的眼睛,說,我明白了,你愛他。
她搖搖頭說,多年都沒有聯(lián)系了,還能有愛?
他借錢干什么?
說是老家親戚出了什么事急需要錢。
朋友說,讓他打借條,寫清還款時間。
這么一來,朋友情分不就生份了?她望著朋友,問道,如果你是我,你借不?
不借。
可是你曾經(jīng)愛過他。
又不是他自己需要錢,親戚的事不值當(dāng)。
一直快到下班了,劉清揚終沒法向張心朋開口說打借條之事。此時,銀行卡就在包里放著,密碼就是她的生日,她來之前,已經(jīng)在自動取款機上試過了,一切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為了他的弟弟,他找她借錢是瞧得起她。
他遞過菜譜讓她點,她又推給了他。跟他在一起,吃什么都無所謂,再說是她請他。
他拿著菜單,吸著煙,跟她說著話,她只看他的嘴,她聽不進他在說什么,她在想他的家庭,想他的孩子,想二十年來他的生活。她幾乎不能自如地呼吸,一時間她突然變得不知所措。她很想把視線挪走,可很快又挪回來,盯著他,可是這盯,又不能太明顯,不知咋的她有種害羞的感覺。四十多歲的人了呀。她再次喝了一口水,讓自己清醒過來,重新面對他,重新去傾聽從他嘴里吐出的每一個詞,每一句話,還有臉上每一縷表情。他們有二十年沒有這么單獨地說過話了呀。
動物內(nèi)臟我不吃,海鮮我不吃,蔥姜蒜香菜我也不吃。他說。
她微笑著說,那么你能吃什么,就點什么。他點了空心菜,點了尖椒牛柳,點了土雞湯。
菜單回到了她手里,她想了半天,點了鱔魚絲,問可以吧。
他說只要你喜歡,點你喜歡吃的。她怔了一下,微笑。
喝什么,要不喝果汁?
他說,果汁不新鮮,還是喝茶吧。
她拿著菜單看了半天,她不愛喝茶,所以不知道點什么,她說要不喝綠茶?有個電影就叫這個名字,你看過吧,故事挺有意思的,講的是女碩士吳芳不停地相親,每次和男人約會時,她都要點一杯綠茶,她相信一個叫朗朗的女孩說的話:從一杯茶可以預(yù)測一個人的愛情。
他微笑著說,碧螺春吧。她點頭,輕輕地說行。
陽光房里陡然涼了許多,莫不是服務(wù)生開了空調(diào),她很想讓關(guān)了,終是張不開口。她的思緒不知怎么的就纏在了那個剛才提及的電影里扮演女主角的趙薇身上,驚嘆她一會兒飾演風(fēng)情萬種的陪聊小姐,一會兒是古板保守的女研究生,特別是那放蕩不羈的眼神,到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嫵媚,讓她對她的演技很是認(rèn)同。
吃菜吧。張心朋的話把她的思緒拉回到當(dāng)下,讓她的眼神重回到煙霧彌漫的對面。
牛柳太老,空心菜枝蔓太長,她仍然裝出吃得很香的樣子。她點的呢,他竟然一口都沒有吃。這讓她很受傷。她馬上替他分辯,人家起初就說過,自己現(xiàn)在迷上了氣功,不吃海鮮,怪自己沒有聽明白,大意了。
謝謝你把我小姑子的論文發(fā)了,這對她很重要。
他笑著,說,文章寫得不錯,在我手里只是發(fā)得快些罷了。倒是你,太客氣了,還讓她給我送了一件衣服,現(xiàn)在還在我辦公室放著。
那衣服劉清揚是精心挑選的,這么多年了,這是她第二次給他買衣服。第一次,那時她當(dāng)戰(zhàn)士,一月津貼十五塊錢,她在集市上給他買了條牛仔褲,當(dāng)她把禮物給他時,她催著他到里間去換上,沒想到褲子太短了,就像七分褲。他說,你看你瞎忙什么呢,她當(dāng)時生氣了,拿起剪刀就剪,被他攔住了。那褲子最后他到底穿了沒有,她也不知道,反正三天后她就到南方去上大學(xué)了。后來工作了,每每看到漂亮的男裝,她總想象穿在他身上會是什么樣子,總想表達自己的心情,可是那時她沒有錢。等她有了錢時,他已經(jīng)成了別人的丈夫。她給他寄自己寫的書,給他寫信,他從來也沒有回過。當(dāng)然是他們分手以后。她想他也許胖了,買衣服即使合適,他也不會收的,現(xiàn)在用小姑子這事做抵擋,她想她有充分的理由給他送件衣服,絕對不是送禮,只是渴望看到她精心挑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墒撬谷贿B打開都沒有打開,直接扔在了辦公室,跟一些陳年的報紙和雜志,或者說一堆破爛堆在一起。想到這里,她內(nèi)心一股酸痛,但還是面帶微笑,沒有說話。
他講他的單位、講他的同事,他的好,人家的不好,她聽得茫然,聽得悵然。那些人她一個都不認(rèn)識,她并不想了解那些。在海棠枝葉不時飄進的餐廳,她希望跟他談些別的什么,比如花呀,音樂呀,或者就是過去的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呀什么的,年輕的歲月,總是有許多難忘的細(xì)節(jié)。比如說她給他編的第一篇稿,給她在電話里背他送給她的第一首詩。男人的心都粗,她會給他補充他也許已經(jīng)忘記的細(xì)節(jié):那天下著雪,是個星期天,她聽到戰(zhàn)友說有她的電話,立即從被窩里爬起來,從宿舍跑到機關(guān)的值班室。她沒有來得及穿大衣,只隨手披了一件毛衣。但是聽著他讀詩,她一點兒都不冷。當(dāng)她打完電話,走在飄著雪花的軍營大院時,她感覺自己聽到了心里花開的聲音。比如說他們分手后,他對她的感情,她會說她一直都在想著他,常常夢里見到他,當(dāng)別人提到他的名字時,她的心里總是跳得很厲害,既希望人家多講講他,又怕人家講得多了自己受傷??墒撬麤]有給她說話的機會。
他說文壇都是靠送發(fā)稿,她聲音弱弱卻倔強地說,并不是他說的那樣,因為她還在寫作,她也在投稿,至少她沒有遇到。好作品是不會被埋沒的,作為一個當(dāng)了十幾年的文學(xué)編輯,她太有體會了。
他笑了,語意模糊,她不明白這是贊同還是反對,總之,她總是猜不透他真實的想法,即使在他們最親密的時候。
他問她最近在干什么?
讀書呀,我最近在讀一本非常有意思的書,你看過沒,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寫的一篇奇怪的小說,一個因為打仗少了一條胳膊,一條大腿,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半邊臉,半個鼻子——總之,身體分成兩半的子爵。先回到家鄉(xiāng)的這半個身子的子爵是邪惡的化身,天下萬物,一經(jīng)他手破壞,皆成一半。不久,他的另一半也回來了,這半個人專做好事。兩個半人都愛上了村里一位姑娘,為此而決斗,在利劍剌身時,分了兩半的子爵又復(fù)歸為一個完整的人,人也變得不好也不壞。你說它想象力多豐富。他的另一篇小說寫的是一個人從小上到樹上,一直到老都生活在樹上,他在樹上生活、工作、戀愛,真的,這個家伙想象力太豐富了,你讀過嗎?
他說我忙死了,哪有心情讀書,不像你,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對了,你好像胖了。
她勉強笑了笑,感覺眼淚涌了出來。同事們都說她身材好,豐滿。
他又把話題重新扯到了別人身上,現(xiàn)在這些人離她近了,有她熟悉的朋友,有她不熟悉的但是看過作品的同行,他把他認(rèn)識的人都評述了一番,總之這些人不是文章不好,就是作風(fēng)不正。她最反感背后說人不好,而且他說到她最好的朋友的言辭,語言不敬得讓她心里極為不爽。
她的語態(tài)略略高了一些,在這之前,她的語態(tài)一直很溫和,不,在她看來,自己的語氣和神態(tài)應(yīng)當(dāng)用溫潤形容。二十年總算如愿以償,她希望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露給對方??蛇@時,她終是克制不住了,但話到嘴邊了,她還是進行了過濾,當(dāng)然綿里藏針,她想就輕輕地扎一下,讓他明白她已經(jīng)很不高興了,她說李翎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是大學(xué)時的同學(xué),有將近二十年的交情了。
他細(xì)小的眼睛瞇瞇笑了一下,說,她在報社時,跟某某編輯在辦公室里鬼混,外面有人發(fā)現(xiàn)了。
她忽然想,不知他在別人面前如何說起她的?二十年前她送他牛仔褲的事會不會給人炫耀過?十年前她寫了一篇小說,講他們愛情故事的。她把那本文學(xué)雜志寄給了他,不知他又會給別人怎么說?上次給他送的衣服,還有就是這次借錢,他又會怎么跟別人說?
他們分手后,仍然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她幾次去看他,他是冷冷的,她便不再去了。后來隨著時間的流逝,淡忘的事時不時又困擾著她,在情無以寄時,她又幾次給他打過電話,電話里他們聊得挺好,她約他出來坐坐。好幾次,他沒有回音。有一次回了音,答應(yīng)了,事到臨頭,又說自己吃中藥,不能來了。她的心死了,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他倒是主動約過他,對,有兩次,一次是他說他來看她,她很激動,那時她上人生的第二次大學(xué),她把宿舍整了又整,餓著肚子等著和他一起吃飯,像今天一樣早早訂了餐廳,望穿秋水盼著伊人來。一直等到晚上七點,他來了,根本連她精心整理的宿舍的門都沒進,而是在學(xué)校大門口只跟她匆匆說了幾句話,就跟別人走了,原來他并不是來看她的。還有一次,她忽然接到了他的電話,說有個過去的朋友來了,大家一起聚聚。她冷寂的心又熱了,跑了半個北京城去吃飯。那個飯館不遠(yuǎn)的地方,有成片的銀杏林,當(dāng)時金黃一片,非常壯觀。吃飯時,她說了兩次銀杏葉很漂亮,他微笑著,朋友因為急著趕車,怕也沒聽到她說什么。吃了飯,他說你回去吧,我送李明去車站。她當(dāng)時很想一起送的,很想說送走朋友后,他們可以一起去看銀杏葉。秋天的京城,非常漂亮,一男一女踩著銀杏葉回憶青春的時光,真的很令她向往。他卻說,再見。
如果她不借他錢,他肯定不會來見她。
她借了錢,怎么跟丈夫交代?她答應(yīng)借錢時,她想我是曾經(jīng)愛過他的,而且現(xiàn)在在心里還在想著他,為了他,挨一頓罵是值得的,甚至為了他,夫妻反目也是值得的??墒乾F(xiàn)在,往事一頁頁翻過,她忽然很恍惚,真的值得嗎?有了這樣的想法,她的心冷了下來,神態(tài)也越來越不耐煩了。她忽然說結(jié)賬,他搶先買了。她生氣了,把錢扔到了他面前,說,如果他再拒絕,她就不再跟他來往了。
他不再爭了,她輕松了些。他又講起了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她曾經(jīng)一一給他講過,后來他跟他們也相識了,大家都在一個圈子里嘛。這個婚外戀了,那個人品不好,還有那個,水平實在不怎么樣。
她再一次打量著他,這還是那個她精神上的導(dǎo)師嗎?那時,她十八歲,他比她大五歲,干什么她都聽他的,她為他苦了多半輩子,可他怎么變得如此陌生?
他接電話了,她在微笑。
他撥手機了,她在微笑。
人還是那個人,可是一切全變了。
他放了電話,她一字一句地說,錢的事抱歉了,下午我到銀行查了一下卡,才發(fā)現(xiàn)我丈夫把密碼換了,因為是大數(shù)目,我回去總要跟他商量一下,你說對不對?
他說這有什么要緊呢,這沒什么呀,不用跟他商量了,真的不用了,我再跟朋友借。
他很輕松,至少表面上,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們這樣對視著,幾乎耗去了她所擁有的全部力氣,事實上她已看出他的目光也失去了最初的光芒,看不到溫情,看不到未來,也看不到承諾。
他還在說著一些她一點兒都不感興趣的話題,一會兒皺著眉,一會兒苦著臉,作為聽眾,她一直保持著沉默,她充分展示了自己沉默的功底,她的手,舒適地放著,還有頭,一直歪著。還有坐著的樣子,微微地前傾著,這樣的姿態(tài)坐久了,使她感到后背一陣陣酸痛。
十幾分鐘后,他說,咱回去吧,我送你。
她站了起來,說,不用,這離我家只有十分鐘。
十分鐘不近。
不用了,你回去休息吧。
對了,你說你喜歡走路。
他們走出飯店,因為是同路,他說我捎你一段吧。
她點點頭,說,那就到路口。坐進車?yán)铮x她比在桌子更近了,她看到了他胳膊上那濃濃的汗毛,她曾經(jīng)枕過那胳膊。這時車剛路過工商銀行,她突然拿起包。就在這時,他忽然開口了。
你丈夫怕也是領(lǐng)導(dǎo)了吧。他笑著轉(zhuǎn)過頭。
不是,一般工作人員。她掏包的手松開了,慶幸自己沒再沖動。
你家啥車?
凱越!別克系列的。你這個車是什么?
奇瑞。
我在這個路口下車,走到頭就是我家。她想,總算扳回了面子。
慢點,電話聯(lián)系。
她想可以跟他劃句號了。
她一夜沒有睡著,第二天他打來電話了,說,其實我并不了解你。
他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自問道,嘴上答,你也是,其實我們并不真的了解。其實她心里想的是,我一直愛的是一個我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
他又說,飯館里客人雖不多,但是服務(wù)員來來往往的,說話不方便,而且我看出來了,你急著想回家。
她在電話里微笑著說,我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就想不打擾你寶貴的時間了。
你是不是認(rèn)為我消極?
是的,我感覺生活還是美好的。
那是你一直生活得很順,我經(jīng)歷了許多事,深深明白“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什么芻狗?這時,電話里傳來他跟人說話聲,他說,我辦公室來人了,以后再聊。
她說好。
掛了電話,她上網(wǎng)一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是老子在《道德經(jīng)》里說的,意思是天地?zé)o所謂仁,它沒有仁愛;對待萬物像對待草狗一樣,任憑萬物自生自滅。再聯(lián)想相見時,他們每一個細(xì)節(jié),自責(zé)再次如惡浪一樣涌上心頭。他一定恨她,才說了如此的話。區(qū)區(qū)一點錢,就考量了她曾對他說過自己將一生都會愛他的誓言是多么的不堪一擊。
劉清揚自謂已到了風(fēng)清云淡的年紀(jì),一生的平順,使她不能真切體會到張心朋說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話時的無奈或者怨恨。二十年,是一段漫長的路途,彼此在這段旅程中都在改變著。通過此事,劉清揚也深深覺得,人真是矛盾的組合體,對失去的人和物,總是抱有美化后的依戀和懷念,但是有時候相見遠(yuǎn)不如懷念來的令人悸動。
責(zé)任編輯 楊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