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天秦大可和我說,想把準備結(jié)婚的房子賣掉,我手上茶杯一抖,差點掉地上,試探性地問大可:“你和寧泉吵架了?”大可搖搖手。
當初為了能和寧泉結(jié)婚,大可傾盡私產(chǎn)在江蘇老家的郊區(qū),快和山東交界的一個偏僻地方首付了套房子。我問他有多偏?大可眼圈一轉(zhuǎn)說:“晚上我睡覺一翻身,山東移動就歡迎我了。在家里打電話得找準位置,要不然算漫游。”
2
秦大可大學(xué)時學(xué)的是西班牙語,語言學(xué)院里男生是稀有動物,被像“寵物”一樣養(yǎng)著。機械學(xué)院的哥們抱著好奇的態(tài)度問大可,語言學(xué)院男生真的那么吃香嗎,大可眉頭一緊:“就我這熊樣的,都特別搶手,你說呢?”
大可確實不好看,因為缺乏鍛煉甚至顯得有一些臃腫。而寧泉是那種從來都懶得收拾自己的女生,長相也比較普通,有一些嬰兒肥,平時扎一束馬尾,一身運動裝,灑脫得像是體育學(xué)院的學(xué)生。兩個人在跑步時相識,在所有夜跑的人潮中,只有他們倆逃不出“第三圈”魔咒,一張嘴打招呼發(fā)現(xiàn)說的都是家鄉(xiāng)話,細聊以后得知兩人的家離得也出奇近,種種緣分促使,二人便默默地結(jié)成了跑友……
不能再平凡的一對了,也都習(xí)慣性自嘲,用他們兩口子的話說,這就叫比翼雙“瞎”。
3
畢業(yè)后大可去了一家外企,而寧泉放棄了自己的專業(yè),選擇了在大學(xué)時就已經(jīng)開始學(xué)習(xí)的烘焙,成為了一名西點師。獨立自主經(jīng)營,每天早早起床,準備一天的食材,電商微商一起做,生意火爆,想要吃她做的馬卡龍或曲奇餅,要提前幾天才能預(yù)訂到。
除了西點,寧泉也非常喜歡吃魚,每次朋友們?nèi)ニ麄兗揖鄄偷臅r候,除了美味的西式糕點,大可和寧泉還會合力為我們做上一條魚,有時清蒸,有時紅燒,好吃到不行。奇怪的是,如果他們當中有一人沒有參與做魚的過程,即使食材調(diào)料以及火候全都一樣,味道也會大打折扣,為此朋友們還做了一次實驗,寧泉單獨做,味道太一般,大可自己做,簡直不能吃。
我們看著廚房油煙機上貼了許多小便簽,寫滿了拿捏調(diào)料的細節(jié),暗自感嘆著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天生一對吧,有時候也勸他們兩口子應(yīng)該開一個餐館,中西合并的那種,一準能火。
4
每次一聊到這,寧泉總是說,等錢攢夠了,就開一間咖啡館,賣研磨的咖啡還有好吃的西點,到時候大可就坐在前臺里收錢,我們來蹭飯通通免費。
這是寧泉的愿望,她曾一直心心念念想有一家自己的小店,賣自己做的糕點,再研制一種新式咖啡,以愛人的名字命名,關(guān)于這家店,她曾有太多心思,也有無數(shù)種幻想。
畢業(yè)的第三年,寧泉忽然就喪失了廚藝的感覺,或許是職業(yè)疲勞期,日子到了最讓人抓狂的狀態(tài),可怕的不是苦,可怕的是失去了曾經(jīng)自以為正確的方向。
一個晚上,寧泉的手被烤箱燙了一個水泡,大可默默地幫她抹藥,寧泉說:“你看,現(xiàn)在連這些吃飯的家伙都開始欺負我了?!?/p>
大可小心翼翼地上著藥,頭也不抬地對寧泉說:“我們開家店吧。”
寧泉嚇了一跳,也有些感動,但還是強忍著激動理智地說:“我們哪來的錢開???搶銀行?”
大可又確定地重復(fù)了一遍:“我們開家店吧,不用太大,是你想要的那個樣子就好。”
寧泉沒說話,但是手上的傷不那么疼了??墒堑诙欤瑑蓚€人就沒能那么和平地坐在一起聊天了。大可想把房子賣掉,算是創(chuàng)業(yè)的第一桶金,同時他也申請了公司的外派,薪水翻倍,但要在阿根廷呆上十四個月,加上預(yù)支的薪水,應(yīng)該足夠開店了。寧泉有一些惱怒,怪大可為什么不和自己商量就一個人做了決定。兩個人吵到最后都沒話了,只得坐在床的兩邊互相置氣。
最后大可先開口:“我只是想幫你把這家店開起來?!?/p>
寧泉忽然鼻子一酸,好像體會到了愛人的那種想盡全力給你最好的,卻總是搞砸一般笨拙的愛。到了嘴邊的氣話又被噎了回來,不知道說什么,轉(zhuǎn)過身兩只手將大可的圓臉揉成一張餅。
5
大可出國的前一天晚上,他們在菜市場里挑中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鯽魚,或許是離別的緣故吧,那天他們再一次找到了當初的默契,就像熱戀時那樣,大可將每一塊魚肉中的刺,小心翼翼地挑出來,再放進寧泉的碗里,兩個人把完整的一條魚,吃得只剩下化石一般干凈的魚骨。
第二天他們在安檢口分別,寧泉好像有些后悔,她拽著大可的袖口說:“要不,咱們不去了?”
大可一下就笑了,他揉著寧泉的頭發(fā),在耳邊輕聲呢喃道:“放心,等我回來。”
這個機場每天都在上演一轉(zhuǎn)身一輩子的戲碼,午夜,寧泉在離開機場的路上盯著頭頂?shù)娘w機,后知后覺地開始為別離哭泣。
收到大可的第一筆錢,是三個月以后。因為網(wǎng)絡(luò)不好,寧泉在視頻里看著大可卡帶一般說:“你,收,到,了,嗎?”
在大可那一頭,寧泉也是一個動作接著一個動作的蒙太奇切換。寧泉用手一遍遍摸著屏幕上大可的臉,沒有溫度,冷冰冰的觸感,等寧泉收回手以后,因為攝像頭焦距較短,大可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細節(jié),他只聽到寧泉用帶著哭腔的聲音一遍遍回答說:“收,到,了。我,收,到,了。”
春天時,她收到了大可的第二筆錢,加上第一次的和之前的存款,他們的錢夠開店了。開張那天,好友們坐在桌子前,一起和大可視頻,我們這邊是下午五點,而大可那一邊卻是早上六點,我們在黃昏里慶祝,他卻在早晨趕著上班。寧泉拿著手機在店里走,讓大可看看這,看看那,有服務(wù)員調(diào)皮地對著寧泉的手機說:“老板好?!?/p>
手機那頭的大可笑得格外開心,連坐在店內(nèi)另外一角的我,都聽見了“咯咯”聲。
6
店里的咖啡師麥姐,是大可同學(xué)的姐姐,今年三十多了,一個人靠著手藝,走了許多地方,生活過許多城市,有時候一個人坐在店門口抽煙,看路上的行人,總給我們一種看破紅塵的感覺。
有一次店里的客人聊天特別大聲,一個男孩和身邊的朋友說:“一杯咖啡幾十塊哎,你們說為什么要這么貴???幾十塊買書可以看好久呢?!?/p>
麥姐在柜臺里一邊給咖啡拉花一邊說:“因為你買的不僅僅是一杯咖啡,它還是我的記憶,我的過去,我的感受,有可能是我喝過的一種味道,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情緒,總之,你買的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啊,那你說它為什么不能值幾十塊呢?”
男孩瞪大了眼睛看著吧臺里的女人,低下頭細細地品了一口咖啡,有些苦,又有些澀,但是真的蠻好喝。店里的人們都把目光投向麥姐,寧泉隔著人群看見一個閱遍紅塵的文藝女人形象,躍然于吧臺之上。
7
南美的太陽很大,曬得大可很黑,寧泉說你回來別干翻譯了,當演員吧,就演中年包青天。
大可總是自嘲工作忙累成狗,打趣和寧泉說:“我倒是覺得自己適合演狗頭鍘?!?/p>
有一段時間咖啡館都沒什么客人,入不敷出,屏幕前寧泉總是唉聲嘆氣,大可安慰她說:“做生意一開始都是這樣,慢慢運轉(zhuǎn)開了就好了,別著急,有賠就有賺?!?/p>
但是咖啡館并沒有好轉(zhuǎn)起來。算著大可回來的時間,還有半年多。半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長的是因為沒有一對愛人天生就有異地戀的天分,思念每時每刻折磨著他們,回憶不聲不響,把時間和疼痛都拉得很長。短的是因為她還沒有做好準備,沒有把這間咖啡館弄得風(fēng)生水起,有模有樣,她怕大可回來發(fā)現(xiàn)自己辛辛苦苦在國外打拼,換來的居然是一個爛攤子,她實在是沒有勇氣面對愛人的付出和失望。所以這種懼怕卻又盼望的糾結(jié)情緒,一直煎熬著自己。
直到收到大可的第四筆款以后,咖啡館附近搬來了一家外企,館子的生意居然奇跡般的好了起來,店里經(jīng)常一半是國人,一半是老外,還經(jīng)常會有人打電話來訂西點或是咖啡,店里也加了人手,每天都很忙。寧泉還研制了一種新口味的咖啡,名字就叫大可,雖然沒有什么人點,但是店里的人都覺得“大可”的味道很不錯。
8
麥姐辭職的那一晚,寧泉又喝了很多酒,兩個女人坐在空蕩蕩的咖啡館里酒氣熏天地聲討著異性。麥姐偷偷告訴寧泉,她曾愛過一個男人很多年,那人儒雅得像是書里的角色,聲線性感,談吐從容,但就在他們要結(jié)婚的前幾天,男人卻逃了婚。麥姐不堪受辱,便一個人離開了家,開始了漂泊的生活,這一漂就是五六年,她之前沒打算來這里。是大可托他弟弟說了不少好話,她得知大可為了能圓寧泉的心愿所做的一切,自己第一次有些觸動,就接下了這筆“大單”,答應(yīng)為寧泉打工,暫定一年半為限。
而最讓寧泉記憶猶新的是麥姐和她說:“這一趟異國之旅沒有人知道結(jié)果會如何。他也不知道你們會不會因為這次異地而分手,你也不知道這家咖啡館能否讓你們的感情變得更牢靠。但是大可教會我一個道理,那就是你不能在擁有愛情時懼怕失去愛情,更不能像我一樣,在失去愛情以后憎恨愛情。”
晚上,她掏出手機點開大可的微信按住語音鍵,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擠出一句:“謝謝愛人,謝謝勇敢?!?/p>
謝謝時差,謝謝距離,謝謝晝夜的陪伴,也謝謝關(guān)鍵時刻的孤單,她不再懼怕每月的盈虧和努力之后不盡如人意的遺憾,她學(xué)會了好好經(jīng)營生意,好好經(jīng)營自己,她終于明白那些不安和恐懼都是源于自己的弱小和故作憤怒的情緒,她把對一個人的感情全部傾注于雙手,認真對待每一樣食物,做的東西越來越美味,她變得更加淡定,學(xué)會了安靜地等待一個人,理智地選擇方向和腳下的路,溫柔地與生活相處。
9
夏天剛剛到來的一天早上,咖啡館里沒有人,一個臟兮兮的男人坐在窗邊的座位上昏昏欲睡,樣子像是跑路的逃犯。寧泉剛走進咖啡館,服務(wù)員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和她說:“老板娘,那人一大早就坐在那兒,好像來找茬的,問他要什么,他說要一條紅燒鯽魚。我說我們這只有西點,他還是堅持要魚?!?/p>
寧泉轉(zhuǎn)身仔細打量著這個胡子拉碴頭發(fā)蓬松的臟男人,他斜靠在座椅上昏睡得特別香,似嬰兒一般,放松得不像話。寧泉幾乎快認不出來這個人了,他瘦了,滄桑了,但無論如何,他還是回來了。
有人出去買魚,一大早服務(wù)員們居然輕手輕腳地開始打烊,寧泉坐在他對面,他的鼾聲像一只小貓,呼嚕,呼嚕。她像看著一個秘密一樣小心翼翼地端詳了很久,陽光從這頭照到那頭,他的口水從嘴角滑到衣襟。
朋友們接到消息后陸陸續(xù)續(xù)來到了咖啡館,每個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進門,看見大可和寧泉以后卻小心翼翼地挪動著雙腳,一群人坐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安安靜靜地注視著,誰的手機響了,所有人一起做出噓的手勢。
咖啡的香味肆意起來,路上行人匆匆,此時的大可還在做夢,我猜他一定是夢到了什么好吃的東西。不然口水為什么那么長,不然為什么睡那么久還不愿醒來。或許他只是太累了,或許他們倆都很累了。陽光描出寧泉側(cè)臉的曲線,有疲憊后的放松,有挺過煎熬的感動。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衣襟,是真實的,不再是一塊冰冷的屏幕,不再是隔著太平洋大西洋,不再隔著十一個小時的時差,是真實的,他們都不再會是一個人上班,做飯,晚餐,或者打烊。
所有人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們,誰都不打算說話,想要把感動拖得長久一點,每個人都儲足了眼淚做好準備,陪著寧泉,等那個沉睡的世界一起醒來。
(丁泉薦自《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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