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寧
我仍記得那場相遇,驟雨初晴,我在樹上打盹兒,忽聽一陣馬蹄,待睜眼看時,卻只有一個遠去的背影。
不知怎的我就想看看那人的樣子,手中不動聲色地掐了一個訣,身為靈妖,讓他找不到路再簡單不過。在他第五次轉(zhuǎn)回我棲身的樹下時,我忍不住笑出了聲。他的目光立刻掃向我,作揖問道:“我迷路了,姑娘可知出山的路?”
我饒有興致地打量他,衣著不凡,溫和親切,蹙眉的樣子有幾分孩子氣。我壓住笑意,忽然對戲弄這樣一個少年有些愧疚。于是隨手一指,另一只手輕動,結(jié)界瞬間消散。
“在下劉義慶,姑娘可叫我季伯。他日必來答謝姑娘。”他離開時留下這么一句話。
我念著他的名字,忽然就對再次相見有了期盼。后來我知道他是長沙景王劉道憐的次子,過繼給叔父臨川王。端的是少年才俊,13歲就被封為南郡公。
素月一個勁兒地戳我腦門:“招惹了人類遲早要倒霉的!”素月亦是靈妖,是我在山中唯一的伴兒,一直以來,她像姐姐一樣保護我,我們相依為命,所以她的話我向來聽從。但這次我只是笑,神思早飛離老遠,美妙的情緒在心里蔓延。
夏日漸去時我再次遇見了他。
“又迷路了嗎?”我問。少年仰頭看坐在樹上的我,他今天一身藍色布衫,背簍里放著筆墨書冊:“外面吵鬧,我想找個安靜地方寫些東西。”
我拿起一本冊子翻起來,卻是本志怪,他羞赧一笑:“都是些不入流的東西,寫來玩玩罷了?!蔽覅s看得津津有味,拉著他給我講解,大都是些靈妖故事,有些是我親眼所見,但在他筆下寫來卻更加引人入勝。
“你可以來京口城找我?!彪x別時他這么說,我也當了真。素月得知后一再勸我,我卻沒有顧慮。
我隱了氣息,進了那座繁華的城,找到臨川王的府邸,隱身進了門。他躲在廂房里正奮筆疾書,我輕聲走過去站在背后瞧他。他抬頭時果然一驚,認出是我時眼里帶了些許笑意:“是你啊,來看我新寫的志怪?”
我想了想:“不,來看你?!?/p>
少年眼中忽然有了顯而易見的慌亂。話一出口,我也覺得不妥,趕快咳嗽一聲:“來看你家的花。”廊下薔薇盛開,我轉(zhuǎn)頭裝作看花,臉上有點熱。他很快從訝異中掙脫,笑道:“我領(lǐng)你去逛逛吧?!?/p>
出了門,一路上攤販叫賣聲不絕于耳。少年興致很高,在各個攤子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待看到一個木雕護身符的攤位時,我也忍不住湊上前,目光落在一個護身符上。
“你喜歡這個?”他問我。
少年替我付了錢,把護身符放在我手中。攤主笑呵呵地遞了個樣式相同的過來,少年的臉頰驀地泛起紅潮,慌慌張張地擺了擺手。我看著他,嘴角不由抿起弧度。
“老伯問你要不要刻上名字?!彼隽伺鑫?。
我看著他說:“我沒有名字。”
他有些為難,我忽然就說:“你為我取一個罷?!?/p>
少年打量我一番,開口道:“谷雨,如何?!?/p>
“因為遇見你時是谷雨時節(jié)?!彼^我的手,在我手心一筆一畫地寫。這兩個字組合在一起的模樣在我眼中美得不可思議,于是點了頭,卻在不經(jīng)意間看到他耳后的那抹黑色痕跡。
那天回到山中時我已筋疲力盡,素月扶住我,驚道:“你怎么損了這么多靈力!”
季伯耳后的那塊黑痕是中蠱的跡象,長久下去他將性命不保。
“你用自己的血為他解毒?你會……”素月一臉震驚。
我疲倦地擺手,阻止她說下去。從此我便一直取血為他解毒,我的靈力也在不斷衰減。他時常來看我,有時我會躲起來看他在林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藏在樹上偷偷地笑。他也常帶我去看凡人不同時節(jié)的活動。元宵燈會,清明折柳……曾經(jīng)我笑凡人愚昧,然而當他帶我一起放河燈時,我依然鄭重許下愿望。神明高高在上,人間樂趣卻在這紅塵萬丈中,我就此愛上了凡間。
一日,我從城中回到山里,毫無征兆地暈了過去。醒來時,看到素月一臉憤恨:“那人遲早會害死你的?!蔽覐乃壑锌吹搅藦奈从羞^的擔憂。于是,季伯再來時,我告訴他以后不要再找我了。他不肯離去,我便在他面前現(xiàn)出了原身,倒映在他眼中的我,額上生角,白發(fā)紅眸。我輕道:“我本非人,人妖殊途。”
恐懼只持續(xù)了片刻,他隨即微笑:“既然如此,就更要珍重可以同行的現(xiàn)在?!蔽L拂面,夜空深湛。他的聲音很輕,混在風中像是隨時會被吹散,然而在我心里每個字都無比清晰。是啊,非人如何,幻滅又如何?我心中再無憂慮,也許我來到這世上,只是為了與他相逢。
那天之后我沒再躲他。一日,季伯給我看他新寫的志怪,我卻想著什么時候也要他寫寫我的故事。我們在山中游玩,不覺已天黑。我走著笑著,直到看見幾步外的素月,她面帶憂慮,她的手勢似乎是結(jié)印的動作。
我正皺眉不解,下一秒便嗅到空氣中漸漸濃烈的焦煳味,天空瞬間被映得火紅。我大驚,一把拉起季伯就跑,一簇火苗驟然封阻去路,素月的身形浮現(xiàn)在火光中:“谷雨,你離開這里?!彼哪抗獬脸恋芈涞轿疑砗蟮募静砩?。我明白了:“是你放的火?”素月不回答,我拉著季伯轉(zhuǎn)頭向河流跑去,卻還是趕不過身后慢慢延展而來的火墻。灼熱的氣息撲到身上,我咬牙放慢步子,轉(zhuǎn)身把他攔在身后。
“你要干什么?”素月大叫:“我都是為了你??!”
“你不懂?!蔽覔u頭,手指輕動,透明的結(jié)界迅速在他身邊封出一小片安全區(qū)域。
“不要!”素月的呼喊透著絕望,她想止住火焰,但來不及了。我以生命設(shè)下結(jié)界保護季伯,身后的季伯好像知道我要做什么,拼命拍打那層看不見的壁障。我望著他,彎起嘴角:“等你出去后,可不可以為我寫一篇志怪?我想看看我在你筆下的樣子。”說完,我拼盡全力將他送出山林,元神最終化為一粒露珠棲息在草尖……
燭火一跳,筆尖一點墨色滴落,暈染開來。已是而立之年的劉義慶搖頭,撕下了這篇寫著短短幾行字的宣紙。
塵世間已過了數(shù)十載春秋,長大的他終于能將幼時愛好發(fā)揚光大,幾年間他陸續(xù)編寫了《幽冥錄》等幾部志怪雜談,然而有一則故事始終未被收錄。
他剪了燭花,看著手中的紙張。其中有兩個字被墨色掩蓋,但依然能看出原來的字跡。春夜細雨驚擾他的沉思,他望著窗外既白的天際,輕輕喚了一個名字: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