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喲,從古唱到今,
唱山歌的人老了, 一茬又一茬,
青山綠水沒有老, 故鄉(xiāng)沒有老,
山歌老沒老?能不能從今唱到明?
——引自作者的散文詩《山歌》
一
秋天,熟透了。秋陽像醇酒,遠遠近近的山,醉乎乎的;人,醉乎乎的。
東西兩頭的山墻都起好了,上梁紗帽做好了。丙萬站在西頭的跳板上,渾身像牲口發(fā)情似的燥熱。他嗓子癢癢的,手癢癢的。那把老得缺了口的磚刀,在新壘的磚墻上不停地敲打著。
上好的木梁很莊重地放在兩條桌馬上,上頭用紅繩子系著五根柏香,一頭一根,中間三根。木松本來慢手慢腳的,這時還漫不經(jīng)心地接過東家遞過的紅糖茶,人模人樣地品了一口,美滋滋的,放下,又端起再喝。丙萬咳了聲。木松趕忙放下杯子,把手在衣服上拍了拍,掏出火柴,小心翼翼地把柏香一一點燃,虔誠地主持祭梁,也叫發(fā)梁。周圍的人沒有一個敢作聲的。東家在木梁前虔誠地擺好三牲祭禮后,就有人點燃了爆竹,頓時噼里啪啦,整個灣里都炸得生響,山村異常熱鬧起來。
木松用清水漱了漱口后,發(fā)一聲吼,那干癟癟的嘴竟迸出一串粗獷的聲音來:“福喜,福喜,天地開張……”
周圍的磚匠、木匠們立即跟著發(fā)一聲喊:“好!”
木松興許是運足了力氣,陽光下他的臉也有些容光煥發(fā)。他繼續(xù)喊唱道:
四季四梁,生在何處長在何方?
生在紫金山上,長在九龍瀉口。
魯班先師打馬過,看看此木彎彎是棟梁,
鐵拐李扛斧去砍倒,張果老一肩馱到桌馬上。
大刨子推得金雞叫,小鋸開得鳳凰啼……
木松唱《上梁歌》,時而喊一嗓子,時而像老先生讀古文,聲音很動聽,只是中間有些語句含混不清。他每唱幾句停一下時,周圍就有人跟著應和一聲“好!”
香煙繚繞著,爆竹響個沒完沒了。木松不緊不慢地用斧子敲打著梁木,慢聲慢氣地唱著。丙萬有些不耐煩了,祖師爺興許是喝多了酒,上梁該是磚匠的事,唱《上梁歌》也該是磚匠的事,怎么又生出許多事來,要木匠來插一手,一支《上梁歌》,木匠唱一半,磚匠唱一半,太費事。一個紅紙包分成兩個,磚匠一個,木匠一個,真沒意思。
東家遞給木松一個酒瓶,用塊紅綢布扎著。木松先呷了口酒,咂吧一下嘴。周圍的人都屏聲靜氣地盯著他。只見他提著酒瓶,繞著木梁走了一圈兒,嘴里不住地細聲念誦著什么。然后停下來,又開始唱了。這時,他的舌頭有些打結,聲音也有些沙啞了:
賢東賜我玉寶瓶,千金巧打成,
好酒來發(fā)梁,東家興旺旺。
此酒來祭東,東方甲乙木。
此酒來祭南,南方丙丁火。
此酒來祭西,西方壬癸水。
此酒來祭北,北方子庚金。
此酒來祭中,中央戊己土……
木松又歇了聲。東家上前給他加茶水,塞給他一個紅包。木松端起杯子潤潤嗓子后,又邊喊邊唱起來:
杜康杜康,寅時造酒卯時香,
酒祭梁頭,文官拜相武官封侯。
酒祭梁尾,代代做官清如水,
酒祭梁腰,騎馬挎寶刀……
好不容易柏香燃完了,爆竹聲也停了。木松停止了聲嘶力竭的唱白,端起杯子剛就到嘴邊,丙萬用磚刀狠狠在墻上敲了一下,大叫道:“辰時到了,升梁!” 驚得木松緊忙放下茶水,喊了聲:“升梁!”
東家拿來一匹紅綢子,忙手忙腳地扎在木梁上。木松被革貴和甲乙兩個徒弟一前一后牽攙著爬上那條壁陡壁陡的梯子,走到東頭的跳板上。從古到今就是這個規(guī)矩,上梁時,木匠在東為大,磚匠在西為小。對此丙萬很不服氣,木匠為么事比磚匠大,不就是木匠行里出了個魯班嗎?難道魯班不是磚匠的祖師爺嗎?
大別山里,樹多。山民造屋,喜歡架梁。梁木一般是用上好的松樹,取“如松茂盛”“像松延年”之意。最好的梁木則是椿樹,有“春風得意”“萬年長春”之兆,但是稀貴。上梁時要唱《上梁歌》,祈求家道興盛,百年吉祥。《上梁歌》不是所有的磚木匠都能唱的,只有掌墨師才能唱。他們一般不輕意傳人。到老了才口授傳給自己的看門弟子。據(jù)說這一帶會唱《上梁歌》的只有丙萬和木松。山里人認為丙萬的《上梁歌》唱得最好,都喜歡聽他唱。
木松的年齡比丙萬大十余歲,六十大幾了,做事慢手慢腳的, 丙萬嫌厭他,卻又不得不與他共事。木松是木匠里的掌墨師,木匠活兒樣樣精通不說,獨會唱木匠的那部分《上梁歌》。他雖說比丙萬的師傅小十來歲,卻是丙萬的師傅的同門師弟。丙萬的師傅的師傅既是木匠又是磚匠,他說,丙萬的師傅文化低,只能跟他學磚匠,把木匠的手藝傳給了后來的木松。木松曾是丙萬的師傅的老搭檔,當初,他和丙萬的師傅成立了個磚木工隊,這一帶四鎮(zhèn)八鄉(xiāng)的老房子大都是他們造做的。師傅過世了,丙萬接著與木松搭檔。
丙萬和木松都從墻上拋下用洋紅染得很紅的繩子。下邊的人把繩頭系在木梁上。丙萬和木松慢慢地把木梁拉上去。木梁在紗帽上架好后,丙萬很興奮,那被太陽曬得黑油油的臉,在正午的陽光反照下,紅燦燦的,顯得很精神。他左手執(zhí)著磚刀,右手握著發(fā)錘擱在梁木上,默祈了片刻后,就亮開了雄渾的歌喉:
手捏磚刀七寸長,牽起銀線做金墻,
東邊做起金銀庫,西邊造起出谷倉。
金銀庫內(nèi)存無價寶,積谷倉內(nèi)有萬年之余糧,
前面做起狀元府,后面造起宰相堂。
狀元府里出宰相,宰相堂上伴君王,
架起桁條龍擺尾,釘起椽子雙是雙。
蓋起瓦來魚鱗甲,放起水來涌長江,
長江長又長,東家代代做官出人王……
丙萬越唱越有勁。他內(nèi)心很激動,熱血沸騰。底下的人雖然沒完全聽清他喊唱得是什么,卻能從他的神志和聲音上感受到他唱得極好,到高潮處,齊聲應和一聲“好!”
正當?shù)紫碌娜寺牭降脛盘帟r,丙萬忽然停住不唱了,端起杯子喝水。東家上到跳板上,給他遞上一個紅紙包。他接過,懶得看,迅捷地放進內(nèi)衣口袋里。丙萬又繼續(xù)喊唱下去:
一樹金光從地開,云中八仙下凡來,
文武百官分左右,大學士在兩邊排。
春季桃花滿園香,燕子雙雙踩高梁,
燕子抬頭觀四景,人為財高造華堂。
夏季荷花出水鮮,金獅鯉魚浪里進,
鯉魚頭頂千重浪,跳出龍門換紫袍。
秋季菊花滿園香,天下的舉子下考場,
腹內(nèi)文章高百斗,御筆清官狀元郎。
冬季梅花二度開,君王打馬到金街,
自從今日祝贊后,榮華富貴萬萬年……
丙萬在唱。他兒子甲乙站在旁邊,把白嫩嫩的發(fā)米糕一個一個地往下扔,東家也在底下把三毛錢一包的香煙和糖果大把大把地往人群中撒,人們開始亂起來,搶糕的,搶煙的,搶糖果的,大人踩了小孩的腳,小孩把老奶奶推倒了,叫聲、吵鬧聲、笑聲,混做一團,爆竹在空中一串一串地炸著,爆竹花像天女散花般,落在人們的頭上,肩上,看上去很好看。
這時候,東家很風光,丙萬很風光。
二
木松的個頭不大。丙萬則與他相反,他塊頭大,闊背粗腰,壯臂高腿,說話也是粗聲大氣的。他年輕時臉長得很有文采,不像現(xiàn)在又黑又丑。據(jù)說他年輕時出過不少風流韻事。他常板著臉,看上去很可怕,有徒弟新來乍到,做事說話小心謹慎的。時間長了,才知道他也是個老不正經(jīng),常和年輕人說些瘋瘋癲癲的笑話。
冬日的山里,天黑得早,山風挾著夕陽從這山抹過那山,山山嶺嶺顯得異常肅穆。丙萬站在跳板上,張望了一下。那些用木頭竹板支撐起來的腳手架吱吱呀呀的,發(fā)出恐怖的顫動聲。他用磚刀敲敲磚墻,喊:“喂,東家娘子,酒燙了?”
東家的女人趕緊跑過來,迭聲地說:“燙好了,燙好了,師傅們歇工吧?!?/p>
“丙萬,今晚是去麻栗溝,還是樹林沖?那么急?” 木松陰陽怪氣地問。
“兩個地方都去?!?/p>
“一夜跑兩個女人,受得住嗎?”木松笑著問。
“受不住,讓木松幫幫忙?!?旁邊的人哄地笑了。
丙萬是樹林沖的人,他師傅也是樹林沖人。一個沖里,一個沖外。他師傅是這山里有名的掌墨師,磚匠的十八般技藝,他樣樣精通,他會造各式各樣的房屋,造的房屋從來沒有人挑出過毛病。特別是他唱起《上梁歌》來,唱得山神土地也肅然起敬。說起他師傅來,上了年紀的人沒有不嘆服的。
丙萬的師傅在徒弟們面前總是板著面孔,不茍言笑,對徒弟們要求嚴格得很。丙萬年輕時話不多,做事踏實,很得師傅喜歡,十八歲就成了師傅的下手,很有希望成為師傅的繼承人。大師兄狗伢很是嫉妒他。狗伢聰明機靈,丙萬沒來時,他很討師傅器重。丙萬說,他想也沒有想過要做師傅的繼承人。他說,跟師傅在外做活兒,有肉吃,有酒喝,還可以聽師兄師弟們一起聊女人,日子過得快活。不知怎的,丙萬越來越喜歡聽男人聊女人。
夜里歇工了,師傅找相好的女人喝酒去了。徒弟們躺在一起沒事干,聊天,談的最多的是女人。狗伢說起女人來,有板有眼的,特別賣勁。丙萬沒有體味過女人。他只覺得很神奇,隱隱約約有一種想體驗的沖動。那年他才十八歲。夜里,他開始覺得那東西膨脹膨脹的。第二天,他發(fā)現(xiàn)褲襠潮濕濕的,他有些害怕,趕緊穿上衣服。做工時,他覺到有些困。他害怕了。到夜下,狗伢又編他的女人經(jīng),丙萬不敢聽,就說:“哥兒幾個,不要說了,我困不著?!迸赃叺娜讼肼牐驼f:“想女人啦?困不著有本事找去呀!” 丙萬不敢再吱聲,就用被單把頭蒙上。他怎么也不能把女人的形象從自己頭腦里趕走,那鼓蕩蕩的胸,那靈透透的眼。女人哪,難道男人的世界里注定要有你嗎?
丙萬會吹笛子。一節(jié)竹管,他能吹出悠悠的山風、潺潺的溪水來。夜下實在睡不著,他就走到屋外去,找個僻靜的地方,用笛子吹奏他的心事。麻栗溝四周都是山,一條小小的麻栗河,自西北向東南把兩邊的山切開,幾十戶人家就落在麻栗河邊。夜里靜寂得很。秋日里,山風從山梁上過,松濤陣陣,有時還能聽到豺狗叫。山里人一般夜里不出門,各家早早地關起門來睡了。丙萬不怕,一個人倒在稻草垛上,吹起了他的笛子。這時他想起了房妮。他真有些后悔,和房妮在一起時,怎么就沒想到房妮是個女人呢?
“小師傅,你就不怕豺狗嗎?” 一聲細嫩嫩的話突然飄來,丙萬嚇了一跳。他站起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站著個女孩子,十七八歲的模樣,夜色下顯得很周正。手里舉著個松節(jié)火把。她叫竹花妹,是東家的女兒。竹花妹每天都要給丙萬師徒們洗衣服??赡芤驗槟挲g差不多的緣故,每次進了他們的屋,她總忍不住要拿眼多看丙萬幾眼,丙萬感到心頭很舒服。
竹花妹說:“你笛子吹得真好。”
“真的?” 丙萬不知不覺地向她走去。
“真的!” 竹花妹也向他靠過去,問:“你會唱《上梁歌》嗎?”
丙萬搖搖頭。
“給!” 竹花妹掏出一把炒紅薯果遞給丙萬,丙萬突然感到一陣緊張,不住地喘氣。他在火光下,看到了竹花妹那隆起的胸脯,鮮活鮮活地抖動著,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摸,剛一觸到她那柔軟柔軟的地方,竹花妹尖叫一聲,丟下火把就跑了。丙萬木木地站著。山風從他的頭發(fā)叢里吹過,頭發(fā)一起一伏的。這一夜,丙萬睡不安穩(wěn),竹花妹在他的頭腦里沒有跑開。
自從那晚上出了那件事后,再進了他們屋,竹花妹不拿正眼看丙萬了。丙萬覺得受了辱,感到難過得很,也很著急。這天她早早地去敲他們的門:“師傅們,起來了嗎?” 狗伢說:“起來了,進來吧。” 她便推門進去。狗伢赤條條地從被窩里鉆出來,嚇得她趕緊跑出去。丙萬追出去,他的目光碰了她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對他笑了笑。丙萬回頭望望,見狗伢穿好了衣,就對她點點頭,竹花妹便又進去拿衣服去了。那一天,丙萬都是魂不守舍的。
梁出好了。晚上東家炒了瓜子、豆子、紅薯果,帶著兒子陪師傅們暖梁,竹花妹也在旁邊幫著沏茶。夜深了,東家和兒子到外面看材料去了,丙萬叫師傅們?nèi)ニ?,師傅們走了,屋里只留下他和竹花妹,他對她說:“你好看?!?竹花妹笑著問:“我哪里好看?” 丙萬說:“你那兩個奶子。” 說罷又伸手去摸。竹花妹將他的手打了一下,臉發(fā)紅,嗔道:“再耍流氓,我告你師傅?!?丙萬不敢亂說亂動了,與竹花妹在一起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他心里感到老大的快活。
上梁那天,師傅唱《上梁歌》時,讓他站在旁邊往下扔粑粑。師傅唱《上梁歌》好聽:
正二三月旭日初上,四五六月割麥栽秧,
七八九月谷子初長,十冬臘月顆粒歸倉。
軋出米來白如雪,磨出粉來白如霜,
發(fā)出粑來個是個,甜如蜜來十里香。
賢東莫亂動,姑娘莫亂嘗,
一五一十交與我,我與賢東上棟梁。
叫聲賢東來接寶,我今賜你寶一雙,
自從今日接寶后,榮華富貴萬年長……
底下的人發(fā)一聲喊:“好!” 丙萬沒丟粑,他忘了,他正在人群中尋找著一個人。丙萬看到了竹花妹,他立即興奮起來,想得到她關注的愿望強烈得很。丙萬隨手從籃里揀出一塊發(fā)粑,軟軟的,朝她頭上扔去,正打著竹花妹的肩。竹花妹抬起頭望了他一眼,臉紅了,丙萬得意地笑了。竹花妹咕噥了一聲,鉆出了人群。
夜里,丙萬頭腦里盡是竹花妹,越來越感到有一種莫名奇妙的情緒騷擾著他,橫豎睡不著覺。他披起衣服悄悄走到外面。八月的夜晚,月光清凜凜的,有些寒意逼人。他想解手,便向廁所走去。山里的廁所不分男女,里面放一塊用竹枝編的門,有人進去方便,就把竹編門往門口一放,一來擋羞,二是表明里面有人。廁所門關著,這深夜哪會有人呢?丙萬推開門,鉆進去,剛想蹲下,面前騰地站起一個人,褲子沒抓牢,滑到腳彎。借著月光,丙萬看清了,竹花妹。竹花妹低了頭,急忙提起褲子,轉過身想跑。丙萬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把她橫著抱起來。竹花妹驚慌地在他懷里掙扎著。她想喊,不知怎么回事,她一直沒有喊出來。丙萬抱著竹花妹徑直向那個稻草堆走去。
丙萬把竹花妹放到稻草窩兒里,氣喘吁吁地看著她,眼里滿是乞求的目光,竹花妹呻吟著說:“不,不嘛。”
丙萬發(fā)瘋般地撲了上去。
他倆從激烈的亢奮中平靜下來時,天已麻麻亮了。丙萬樂呵呵地欣賞著竹花妹,竹花妹低著頭,憂憂的,不敢多看他,嘴里不停的嘟噥著:“如何好?”“以后如何是好?” 面前的女人衣服不整,頭發(fā)蓬亂,奶子還在輕輕抖動,煞是挑逗人。丙萬欣賞著,又撲上去,竹花妹緊緊地抱住他,好似生生死死都不放。
竹花妹仍舊給他們洗衣服。丙萬的衣服里常常多了一把瓜子、紅薯果之類的東西。特別不同的是,現(xiàn)在去了他們屋,竹花妹都穿得齊整整的,一條毛發(fā)有些發(fā)黃的辮子,梳得水蛇一般在胸前背后擺動。她的前胸越發(fā)鼓蕩蕩了,惹得男人們都神魂顛倒的。
有一次,狗伢竟對竹花妹動手動腳的,丙萬走上去,用磚刀狠狠地拍了他一下。狗伢不服氣:“狗日的屌東西,我動你家娘啦?” 丙萬要揍他,竹花妹趕緊過來勸阻,師傅們,好好的,別打架。一邊向丙萬使眼色。丙萬服服帖帖地走開了。狗伢在后面罵:“狗日的小孬種,沒來幾天,自己能的,小心老子攆了你。”
夜里,丙萬總會情不自禁地到那個稻草堆里去坐坐,有時竹花妹也會來與他會面,有時不來。竹花妹來了,丙萬就給她吹笛子,竹花妹給他講山里人家的故事。竹花妹說,老待在山里無聊得很,她想去山外看看。丙萬說,有空就帶她到山外去玩兒。竹花妹躺在丙萬的懷里充滿了幸福的遐想。
不幾天,房屋建好了,磚木隊要走了。走的前晚,竹花妹背著人把丙萬喊了出去。
竹花妹問:“丙萬,你說你么時候來娶我?”
丙萬沒有說話,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竹花妹上前抓住他的手:“你說話呀!” 丙萬抱起她,向那個稻草堆走去。完事了,丙萬對竹花妹說:“等著我!我出師了就來娶你!” 竹花妹的眼里充滿了淚花花。
第二天,磚木隊走了,丙萬走了。竹花妹一個人跑到盤路口的山腰,久久站著,望著他們遠去。看不見了,又爬上最高的望家寨山的頂上張望,直到日落沒了才回家。走時,丙萬故意走在后頭,一步三回頭,尋找著,沒有看見竹花妹,他心里失落落的。從此,丙萬把心落在了這個叫麻栗溝的地方。
三
丙萬念過小學,曾經(jīng)想上中學。父親好賭,家里窮,念不起書,小學沒念完,父親就要他歇了,回家放牛,打豬草,打柴火換錢,補貼家用。十七歲那年,他被母親送到師傅家。
師傅李求高好有名望,山龍鎮(zhèn)鎮(zhèn)里鎮(zhèn)外的人見了他,都稱他“李大師傅”。他帶著一大幫徒弟,長年多是在四鎮(zhèn)八鄉(xiāng)給人家蓋房做屋。他好手藝,好有能耐,丙萬拜師時,他五十來歲了,依然一把磚刀一天能壘三百九十九塊磚。他家里也富得很,有一溜五間的青磚大瓦房,在村里顯得最氣派。母親對丙萬說,跟著這么好的師傅,只要好好學藝,以后會有出頭之日。
丙萬到了師傅家后,第一年多是在家?guī)蛶煾蹈尚┘覄?,偶爾跟師傅出去,也是做做和泥遞磚一類的小工,第二年,他才次次跟師傅出去學做砌磚鋪瓦的磚匠活兒了。他個子大,有力氣,做事小心、踏實,還陪師傅喝老辣酒,抽葉子煙,師傅很喜歡他。第三年就讓他打下手。狗伢和另外幾個大徒弟滿師了,給師傅打下手的該是他們,師傅不要。師傅說狗伢心眼不正,想學《上梁歌》?!渡狭焊琛肥鞘裁慈硕寄軐W的嗎? 《上梁歌》隨便傳的隨便學的也不靈?!渡狭焊琛芬獋鹘o自己信得過的繼承人,只能口授不能筆錄。師傅唱《上梁歌》時,有意把字句唱得含混不清。
這方圓幾百里只有丙萬的師傅和木松知道《上梁歌》,師傅說這很使他不安。怪只怪自己的師傅,當日把《上梁歌》分開傳給他和木松。師傅說他師傅能哩,又會磚匠活又會木匠活。他和木松都是他的徒弟。木松婆娘是他們師傅的女兒,生了五個女兒,沒生出兒子。丙萬的師傅說要有個兒子就好了,讓兒子做木松的女婿,跟他學做木匠活,《上梁歌》就沒有外人會唱了。師傅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他本來生了個兒子,七歲時生病死了,師傅的婆娘給他生小兒子時,也因難產(chǎn)死了。師傅的女兒叫房妮,比丙萬大一歲,人長得很瘦小,丙萬說,一只手提起她,可以一口氣跑一百多里地。
房妮對丙萬很好。閑時在家,丙萬幫房妮干活,劈柴挑水。房妮說丙萬是座山,可以在他身上造房子呢?房妮和他在一起背著人時,房妮常用手撫摸他寬厚的背脊,癢癢的,丙萬覺得很舒服,也有些害怕。那時丙萬心里還沒有麻栗溝,還沒有竹花妹,丙萬不是怕房妮,而是怕師傅。有一次,他只顧著聽房妮對他說話,沒聽見師傅叫他,師傅一聲吼,丙萬慌忙回頭,頭在墻上磕破了。丙萬不敢對房妮有非分的想法,他只把她當姐姐敬著。丙萬叫房妮“房妮姐”,房妮不讓他這么叫,要他喊她“房妮”,丙萬還是叫她“房妮姐”。
師傅的大徒弟狗伢喜歡房妮,一有空就要找由頭討好她。房妮喊狗伢“狗哥”,喊丙萬“丙萬”,而不叫劉丙萬,狗哥見了丙萬,不是拿紅眼瞪他就是找茬兒罵他。有一次,狗伢站在跳板上要磚,丙萬在地上給他拋磚,狗伢故意不接,那磚塊落下來,差點兒砸在丙萬的頭上。
師徒們每次出門時,房妮總要對父親說:“大,在外別忘了打發(fā)個人來家看看我?!?說罷拿眼瞟了丙萬一下,丙萬把頭轉到一邊去。師傅點點頭?!皶缘?,在家別忘了早晚關門!” 師徒們在外做活兒,家里只有房妮一人,五間大瓦屋,空落落的。師傅不放心,隔三差五就打發(fā)丙萬回家去看看房妮。狗伢說:“師傅,我回吧!” 狗伢不放心丙萬。狗伢是師傅的大徒弟,外人都說,他是師傅的繼承人無疑了,《上梁歌》、房妮、房子都會是他狗伢的。他嫉妒房妮喜歡丙萬,百般阻攔丙萬與房妮相處。師傅卻對狗伢說:“你事多,走不開?!?/p>
丙萬獨自回到師傅家,房妮接了,很高興,很熱情,他卻提不起興致,他覺得房妮的胸脯癟癟的,不像個女人。丙萬故意避開她的拉扯,挑水、劈柴、找活干,吃罷晚飯總要找借口早早回自己房里睡覺。心里有了竹花妹后,丙萬更不愿拿正眼看房妮了。
師傅問過房妮,狗伢好不好?房妮說,狗伢喝酒就裝瘋,見了女人骨頭就酥,講下流話,不是個正經(jīng)男人,還偷東西。有次狗伢不知從哪里搞來兩條女人的褲衩,送給房妮,房妮不要,說他不正經(jīng)。氣得師傅把狗伢狠狠罵了一頓,從此不讓他當下手。房妮說,丙萬為人實在,個頭大,有力氣,會打架,不會被人欺負。丙萬來后的頭年上,就和狗伢打了一架。狗伢讓丙萬給他端尿罐,丙萬不端,倆人就打起來,結果狗伢虧了。過了幾天,狗伢看到丙萬和房妮都不在家,匆匆忙忙跑去告訴師傅,說丙萬和房妮在黑地里鉆草窩,做那見不得人的事。師傅衣服也不穿,打了火把到野地里去喊房妮,房妮正在鄰居家做針線。師傅一怒之下,把狗伢趕走了。
后來,師傅出去,回來,都是丙萬跟在他的緊后邊。
一個雨天,丙萬沒事做,躺在師傅家的床上,在一張紙上默寫著《上梁歌》。師傅唱《上梁歌》時,丙萬用心地聽,用心地記。師傅從木松家喝酒回來,問他在寫什么,他慌忙把紙條往被窩里藏。師傅走上去,把紙條搶過去,給房妮看,房妮識字的,說是《上梁歌》。師傅的臉色頓時灰了,搖搖晃晃地走出去了。
第二天,師傅打發(fā)小徒弟李勤叫丙萬回家,丙萬心里很難過,眼看只要半年就能出師了,師傅卻要趕他走。父母知道了,肯定也很難過、很生氣,脾氣壞的父親又要打他個半死。七里路,丙萬磨磨蹭蹭走了半日才到家。
不料剛到家,母親見了他卻喜形于色,說:“也不知我家哪座祖墳冒青煙,大好的事找上門來?!?丙萬不解,囁嚅著問:“好事?有么好事?” 母親說:“你師傅要收你做女婿,真是天大的好事!” 丙萬一聽,頭腦“轟”地一下變沒了。他什么也沒說,到自己的床上躺下,他想想房妮姐,又想想竹花妹,再想想師傅,心里頭越想越發(fā)慌。
吃晚飯時,母親對他說,明天就到師傅家定親。丙萬說:“我不要!” 母親問他:“這么好的事,為么事不要?做了師傅的女婿,他家的房子、錢、還有掌墨師的衣缽就都是你的了?!?丙萬仍說:“我不要!” 母親說:“家里弟兄這么多、這么窮,師傅的女兒你不要,以后你能到哪里去討到堂客?” 丙萬說:“我有了?!?父親吼道:“有了也不行,么樣的女人比得了你師傅的女兒?” 丙萬抬頭看了下父親,父親的兩道目光像兩條鞭子,令他不寒而栗。父親的兇狠,這山龍鎮(zhèn)的人都是知道的,他年輕時與人賭錢,一言不合他意,他舉刀就砍。他說出的話,向來沒人敢違抗。
次日,丙萬的母親把他送到了師傅家定親。師傅讓丙萬跪下,說:“丙萬,從今以后,我把房妮和《上梁歌》交給了你。待房妮要像親妹妹,《上梁歌》要代代相傳,不得傳給別人。” 師傅說了很多話,丙萬的腿都跪酸痛了。他偷偷看了一眼房妮,房妮正拿眼瞅他,熱辣辣的滿含情。當丙萬能站起來時,他才發(fā)現(xiàn)墻上貼著一張發(fā)黃的魯班先師的畫像,像下燃著一溜柏香。桌上擺著一把古銅的墨斗、水平、老舊的發(fā)錘和一把缺了口的磚刀,旁邊還立著根烏亮的伍尺,師傅的徒弟都來了,在丙萬的身后跪著,木松站在師傅的身邊,悠閑自在地品著茶水,瞟也不瞟一眼丙萬。
不久,師傅就帶著丙萬和房妮到鎮(zhèn)政府領了結婚證。還擺了六十桌酒席,熱熱鬧鬧地給丙萬和房妮辦了婚禮。那年,丙萬才十九歲。
丙萬不愿改稱師傅叫大大,叫師父。師父聽不出區(qū)別,問他,為么事不叫我“大大”?丙萬說:“您成了我父,也還是我?guī)?,我就叫您師父?!?師父覺得他說的在理,不再計較。丙萬住在師父家五大間青磚大瓦房里,總感到別別扭扭的,不如住在自家兩間半土磚小瓦屋里踏實、自在。
婚后不久,丙萬就打聽到竹花妹生下個兒子。發(fā)現(xiàn)竹花妹有身孕后,她父母問竹花,男人是哪個?竹花妹不講,只說:“他會娶我!” 竹花妹托人幫她尋找過丙萬,人家告訴她,丙萬結了婚,她很悲憤,曾跳過河,被人救了起來?,F(xiàn)在,竹花妹帶著年幼的孩子,獨自在一個山坡上起個草棚過活。后來,她父母知道了女兒是被丙萬瞎搞的,要找丙萬拼命。竹花妹說,丙萬不死還會來娶她。丙萬聽了竹花妹的事,非常難過,心里就長掛著竹花妹。
丙萬想去麻栗溝,師父在,他不敢。第二年年底,師父帶他去麻栗溝收工錢。夜里師父在老相好葉子嬸家喝多了酒,睡得死。丙萬偷偷溜出來,摸黑找到了竹花妹的茅草棚子。竹花妹把門關的死死的,不開。他拍門,他乞求。屋里沒有聲音。到下半夜,天上飄起了雪花,山山嶺嶺慢慢都穿起了白,麻栗村消失了。丙萬舌頭直打哆嗦,喊叫:“竹花,開一開門,凍死了?!?他聽到一個女人低低的抽泣聲,再推門,門開了,丙萬撲了進去。竹花跳起來,想把他往外推,丙萬緊緊地抱住了她,她在黑地里撕打著他,不一會兒,竹花累了,倒在丙萬的懷里。
“丙萬,你好沒良心!”
“我是沒法子!” 他把與房妮結婚的原委講給竹花聽了。
那夜,丙萬把對房妮高百倍的激情給了竹花。他告訴竹花說,他只喜歡她,不喜歡房妮,他想娶她,已經(jīng)不行了。他勸竹花再找個好男人過日子。竹花搖搖頭,說:“世上的好男人都死絕了……” 天還沒亮,竹花就趕丙萬走。
雪把路覆蓋了,四周死寂般地靜。丙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丙萬走幾步,回回頭,竹花和兒子像兩塊石頭壓在他心里,再也放不下。
后來,鬧饑荒,四鎮(zhèn)八鄉(xiāng)都餓死不少人,丙萬偷偷給竹花娘兒倆送過幾擔紅薯干,竹花娘兒倆活了下來。
四
丙萬的兒子甲乙三歲多時,師父死了。師父年紀并不大,是喝多了酒,黑夜里摔到山崖底下去了。丙萬正式成了掌墨師。
師父在世時,有空就給他講蓋房的手藝,教唱《上梁歌》。師父說,磚匠的手藝講究多著哩,不是現(xiàn)在用的那么簡單。過去大戶人家蓋房,那要求,不是什么磚匠都能做的。像現(xiàn)在沖里還存著的李家大屋,前后五重,左右各九間,前重有望樓,后重有繡樓,其中有很多磚砌的騎馬墻,花檐,拱門,花窗,做工要求高不用說,每一重房都上梁,不同重房上梁要求唱不同的《上梁歌》。梁還有單層梁和多層梁之分,多層梁叫柁梁,上不同層次的柁梁,也有不同的《上梁歌》。過去磚匠的要求高,使出的一招一式,那都能見真功夫??上КF(xiàn)在沒有了大戶人家,一般人家蓋房都簡單,很多技藝用不上了。用不上也要學,不能丟了祖師爺千百年來留下的立身根本,傳世法寶。師父還說,他年輕時跟著師傅參加了李家大屋的建造,很多高水平的技藝他都會,不同重房不同層梁上梁時唱的不同的《上梁歌》,他也會唱,他要全部教給丙萬,沒有人家起大屋,他就在紙上教。
在師父的面前,丙萬不敢亂說亂動,他就默默地聽,默默地學。與房妮生活在一起,丙萬總覺得沒什么樂趣,他就一門心思琢磨手藝,練唱《上梁歌》。
丙萬出師后,磚匠活樣樣行,件件精,做活兒利索又好看,還結實,《上梁歌》唱得也好。師父不在后,山里山外的人家,做屋上梁都要請丙萬。丙萬唱《上梁歌》唱得比師父雄渾有力。山里人說那是陽氣足,吉利哩。
兒子甲乙長得像條小牛犢,壯壯實實,大頭大腦的。樹林沖的人都說他是個官胚子,長大后要做大官呢。丙萬說,當官有什么好的,當官要擔風險哩。石雞沖的李老大在外做了幾年大官,現(xiàn)在不是犯了錯誤,回家勞改了嗎?丙萬要讓兒子做木匠做磚匠。俗話說,良田萬頃還不如薄藝隨身。他要靠兒子接他的班,他死了,《上梁歌》不傳給兒子傳給誰呢?丙萬說,兒子做了磚木師,不當官,照樣受人敬重。我丙萬不當官不也活的有頭有臉嗎?
師父死前說,木松的兩個大女婿都沒跟他學木匠,木松遲早會把《上梁歌》傳給外人,要讓孫子長大后跟木松學手藝,他給孫子與木松的小女兒定了娃娃親,木松的小女兒松枝只比丙萬的兒子大三歲。師父說,木松不僅會唱《上梁歌》,他的一手木工活做的也非常漂亮,斗拱飛檐,拼花門窗,懸空架樓,木松樣樣都會做,他的卯榫打得九牛不拔。只是現(xiàn)在人家造屋,這些技藝絕活用不上了,見不到他施展。那么好的技藝,用不上也不能失傳,要叫孫子跟他好好學。
丙萬想,自己雖是磚匠的掌墨師,事事卻都要讓著木匠木松,很不自在。他盼望兒子快快長大,好早早接了木松的手藝,然后再跟自己學做磚工活兒。師父不是說老師傅既會磚工活兒又會木工活兒嗎?當然最好是房妮還能為他生個白胖胖的兒子。丙萬對房妮沒什么興趣,他回家還是要與她同房,可是三五年過了,仍不見她再開懷。
丙萬常不在工地上待。他弟弟條萬跟他學做了磚匠,他什么事都托給他弟弟管。他有時一出去就是兩三天。木松說:“這狗日的,怕又是去了麻栗溝?!?木松已經(jīng)知道丙萬和竹花的事。丙萬回來了,木松說:“丙萬,小心回家后,房妮要你跪腳踏板。” 丙萬變戲法般從懷里掏出一瓶老窖白酒來,“木松親家,晚上請你喝幾杯?!蹦舅闪⒓聪裁枷惭鄣?,連聲說:“好,好!我不說了?!?到晚飯時,丙萬專門找東家的婆娘給他倆多炒了幾個下酒菜,他和木松邊喝邊猜拳。
“二加喜?!?/p>
“八匹馬?!?/p>
“喝!”
云天霧地。木松舌頭也調(diào)不轉了:“丙萬,你兩個女人,太累,讓一個給我?!?/p>
丙萬拿起酒瓶子向木松砸去。木松猛地跳起來,酒也立刻醒了,趕忙問:“怎么啦?丙萬。”
丙萬去麻栗溝,就徑直去竹花家。麻栗溝的人都知道竹花的兒子石頭是丙萬的。竹花讓兒子喊丙萬“劉叔”,丙萬很難過。石頭喜歡丙萬,爬到他懷里,摸他的胡茬。背了竹花,丙萬讓石頭喊他“大大”。石頭留劉叔過夜,一張床竹花讓石頭睡在中間。到半夜,丙萬把石頭抱到床里,爬到竹花一頭去。竹花問丙萬:“你女人對你好嗎?” 丙萬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用手摸著竹花的臉、胸、腹,然后使勁把她摟到自己的懷里。
第二天,丙萬走時,總要問竹花:“你不找個男人,是等我吧?” 竹花總是搖搖頭,不說是不想再找男人,也不說不是在等丙萬。
房妮對丙萬確實不錯。房妮討好他,體貼他。他丙萬一年常在外,山上地里活兒都是撂給她,房妮不怨他。他回家了,房妮給他做好吃的。師父在世時,疼愛房妮,除了洗衣做飯,什么事都讓徒弟干,房妮做的少。如今,丙萬在外承攬的房活兒多,徒弟很少能閑在家?guī)兔?,房妮要做的活兒重得很。她不再是當初的細嫩樣了?頭上綰起了髻巴,皮膚黑了、粗了、起了皺。兩三個月了,丙萬好不容易回趟家。
房妮說:“他大,明天在家歇一天,把紅薯挖了吧。”
丙萬困兮兮地說:“讓三毛幫你吧?!?三毛是他新近收的徒弟,才十七歲。
房妮說:“他大,甲乙發(fā)燒很重,明天一起送他到公社衛(wèi)生院看看吧!”
丙萬摸摸兒子的臉,說:“把門鎖著,你自個帶去吧?!?/p>
房妮的眼睛有些潮乎乎的,她用手背搓了一下。她收拾了碗筷,帶兒子早早睡下。丙萬抽了會兒悶煙,到房妮的身邊躺下,扳過她的身子說:“他娘,明天主顧家上梁,我不去,能行?”
房妮說:“丙萬,有人說你在山里搞下了個女人,有這回事?”
丙萬心一凜,沒吭聲。房妮吹了燈,縮在被窩里嚶嚶低泣。
山風在屋外刮打著,丙萬怎么也睡不著。丙萬爬起來,一個勁地抽葉子煙,竹花在他的頭腦里走來走去,眼睛里充滿了怨恨。沉默了半晌,丙萬對房妮說:“她在你前?!?/p>
房妮掀了被子,問:“那你想如何搞?”
丙萬說:“她還在等我?!?/p>
房妮咬牙切齒地說:“那我就去死!”
次日,房妮真的跳了河,幸好被三毛救起。她的一條腿摔折了,公社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沒幫她接治好,落下了殘疾。丙萬不再想對房妮提離婚的事。
五
狗伢被師父趕走后,越來越得意起來。
狗伢回到張家灣后,先是當了生產(chǎn)小隊隊長,結了婚,女人是鄉(xiāng)里一位干部的女兒,打扮很妖艷,聽說是個“二灶鍋”,“二灶鍋”是二婚的意思。幾年后,張家灣與樹林沖的幾個小隊合并為紅旗生產(chǎn)大隊。狗伢當上了副大隊長。大隊里人不再喊他狗伢,喊他張大隊長,他大名叫張秋生。
張大隊長領導很得法,紅旗大隊很快在全縣出了名。先是糧食產(chǎn)量高,畝產(chǎn)一千五百斤,縣里大喇叭小喇叭表揚。后來是“紅旗大隊大造大寨田,荒山禿嶺變良田”,縣里干部帶著省里的記者來參觀,拍了照。張秋生大隊長和縣長站在一起,登在省報上,要多榮耀有多榮耀。不久,張秋生入了黨,當了大隊革委會主任。張秋生成了紅旗大隊的領導人后,反而變得謙恭了。他常常穿著件灰色中山裝,上衣口袋里別支鋼筆,頭上扣著頂洗得發(fā)白的舊軍帽,腳上也是雙洗得發(fā)白的球鞋。見了沖里沖外的人,總要站下,問這問那,近來日子過的好吧?有什么問題要大隊解決?說話時雙手背在背后,挺著肚子。張秋生越來越發(fā)福了,臉上的肌肉明顯厚起來了,肚子也像懷上了孩子似的鼓起來了。
丙萬越來越感到失意了。
張秋生當了紅旗大隊副大隊長后,丙萬就不能出去承攬房活兒了。張秋生說,隊里要搞農(nóng)田基本建設,全民皆兵,哪得有閑勞力到外鬼混。丙萬去找山龍公社的頭頭理論。公社書記說:“這是上頭的精神,他們是照政策辦事,秋生隊長也是照政策辦事?!?丙萬說:“娘的,老百姓不住房子啦?” 公社書記不快活,對張秋生說,丙萬這人很危險,對他要多加管教。張副大隊長說,丙萬一貫不是省油的燈,不對他實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是黨和政府的寬大,對他嚴加管教那真是很有必要的。
公社按照上頭指示開展掃“四舊”活動。張秋生主任帶著民兵挨家挨戶搜查“四舊”,凡是古書字畫,古物老東西,全部拿到大隊部處理。丙萬師父留下的一個古銅墨斗、水平,還有一個老舊的發(fā)錘都被沒收了。本來他們還要拿走丙萬師父留下的那把烏亮烏亮的伍尺,房妮抓住它不放手,說:“這是我大大留給我夜下防賊用的,現(xiàn)在我腿腳不方便,我也要用它拄手?!?張秋生主任仔細打量了房妮許久,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愛的神情,搖搖頭,說:“你腿腳不方便是你自找的,哪個叫你好人不嫁偏要嫁個惡人?”
狗伢拿走師父的東西,丙萬本來氣憤得很,聽了狗伢罵他的話,怒火頓起,他抄起一根老粗的木棍,向狗伢的頭上狠狠砸去,不是旁邊的人攔得快,恐怕張秋生主任不死,也要半死。張秋生主任喊道:“丙萬,你敢撒野?小心我抓你去坐牢!” 邊喊邊往外退去??赡苁强丛诜磕莸姆稚?,他沒叫人拿走那把烏亮的紫檀伍尺。
張秋生主任還說,丙萬給人家做屋上梁時唱《上梁歌》,裝神弄鬼,是“四舊”。丙萬被帶到大隊革委會,幾個革委和民兵要他交待《上梁歌》。丙萬說:“婊子養(yǎng)的張秋生,你想得到《上梁歌》,整死我你也得不到,你就死了那份心吧?!?于是丙萬被送到公社。公社書記明白那東西裝在丙萬的肚子里,不好取出來,便說:“《上梁歌》他交待不交待問題不大,要緊的是今后不準再裝神弄鬼,散布迷信?!?既然公社書記發(fā)了話,張秋生主任也只得作罷。時隔九年后,那位書記家造屋,親自找丙萬去給他家唱《上梁歌》,熱鬧熱鬧。
丙萬的磚木隊被張秋生指派去修大寨田田壩。張家灣和樹林沖山多,坡多,張秋生帶領廣大社員在山坡上修梯田。山上的樹被砍光了,柴草也鏟平了,光禿禿的,坡度太陡,不壘石壩,雨水一沖,新翻的泥土就往坡下流淌。丙萬與石頭打交道時,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一塊大石頭上百斤,他一個人搬著上坡。徒弟們見了,心里不忍,說:“師傅,歇會兒吧!” 丙萬不理睬。有人想逗他高興,說:“師傅,給我們唱唱《上梁歌》吧。” 丙萬說:“唱屌的,到下一世聽去吧?!?他們知道丙萬心里窩著氣,都不再吱聲,跟著默默地干著。張秋生見了,很高興。他說:“丙萬修大寨田蠻積極,以后公社開勞模會,丙萬去?!?丙萬瞪他,想揍這個人模人樣的狗伢。見狗伢身邊人多,他忍住了。后來,勞模表彰會開了一次又一次,沒人叫丙萬去。先是張秋生副大隊長去了,后是張秋生主任去了。
大寨田修完了,張秋生主任又叫丙萬去青年義務突擊隊,參加河道整治工作。 丙萬說,我三十大幾的人還是青年?張秋生主任說:“你大腦還不如青年人的?!北f說:“你拿狗腦做人,以后不出事才怪哩。” 張秋生主任說:“我代表組織,不與你一般見識?!?/p>
河道整治工地,紅旗招展,大幅毛主席畫像巍然聳立。與一幫二十來歲的毛頭小伙子一起,丙萬埋頭苦干,日夜奮戰(zhàn)。一日,幾個小孩來到工地玩耍,有個小孩碰了下毛主席畫像,丙萬見了,跟他們開玩笑說:“不要碰到毛主席,他老人家活了,會把你們抓去的?!?旁邊一個小年輕聽了,立即正色地喊道:“劉丙萬,你污蔑偉大領袖毛主席,你反動!” 丙萬不在意,依然笑著說:“誰污蔑毛主席啦?我這是在保衛(wèi)毛主席?!?/p>
這事很快傳到張秋生主任耳朵里,張秋生主任覺得問題十分嚴重,派民兵把丙萬抓送到公社。公社派干部對丙萬嚴加審問,說他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是菩薩、是鬼怪。丙萬說,我不是那種意思,是你們偏要這么想。公社干部說他態(tài)度很不老實,狡辯。不給吃飯,不給喝水,還借機打他,要他承認反革命罪行,低頭認罪,要他交代是受何人指使?要他寫了一封又一封檢查,深刻檢討反動本質,反省錯誤思想。公社和大隊還在河道整治工地多次召開對丙萬的現(xiàn)場批斗會。那年月,很多人挨批斗時,總是會相互牽扯,特別是會把仇家牽連上。丙萬沒有牽扯任何人,他曾想把狗伢牽扯上,想想,覺得把自己與條狗牽連在一起,不值得。最終他沒有那么做。
丙萬想不通,明明只是個玩笑,問題怎么會這么嚴重呢?他們?yōu)槊词乱獜娫~奪理?為么事要有理無理不饒人呢?丙萬病了。他的身體向來很結實,這是第一次生病,而且病得很不輕,躺在床上起不來。有革委說,丙萬這是在裝病,這是與人民群眾對抗,與偉大領袖毛主席對抗!必須對他實行無產(chǎn)階級鐵的專政!張秋生主任詭異地笑笑,說,丙萬雖然又臭又硬,卻只是個小反動派,暫時用不著鐵的專政,讓他繼續(xù)勞動改造。于是,丙萬被民兵押到工地,帶病勞動改造。
冬季實在無事時,張秋生主任對丙萬說:“丙萬,你可以出去攬活,不過,工錢得交給大隊,隊里給記工分。” 那時,紅旗大隊一個硬勞力,每天十分工,也不過兩三毛錢。丙萬不去。張秋生主任說:“叫你去你不去,從今日起你外出必須向大隊領導報告。”
丙萬不能出去接活攬活了,在家閑得慌,老生悶氣,老發(fā)脾氣。房妮勸他到山外的老表親家去走走,丙萬徑直去了麻栗溝。這時麻栗溝已經(jīng)改稱幸福大隊,大隊一個革委老去騷擾竹花,竹花不得已,就找了個老光棍一起過。到了竹花家,丙萬帶了些禮物,那男人開始也客客氣氣的。到村里人家借了半瓶老燒酒,和丙萬一盅接一盅地喝著。到傍黑,見丙萬還不走,不高興了。借口竹花給他洗腳水燒得不熱,用鐵鏟去打竹花。丙萬上前勸阻,他就借勢用鐵鏟砍了丙萬一下。丙萬發(fā)瘋般地撲上去,把那男人打倒在地,半天也不敢爬起來。竹花臉都嚇白了,一個勁地把丙萬往外推。
丙萬從麻栗溝回來后,張秋生主任說丙萬外出不報告,是搞資產(chǎn)階級的自由主義。還說,丙萬在外頭亂搞女人,道德敗壞。張秋生主任專門派人去麻栗溝找竹花寫材料,竹花慫恿她男人將來人狠揍了一頓。丙萬又被帶到大隊革委會,關禁閉,寫檢查。
后來,紅旗大隊革委會改成黨支部和大隊委員會,張秋生任黨支部書記和大隊長。沒多久,張秋生搞三毛的女人,遭人告發(fā),被撤了黨支部書記的職務。他有點兒不解,也很氣憤。心想,老子搞了好幾個女人都沒出問題,搞下三毛的女人怎么就出問題了?三毛那樣不敢告,這定是丙萬那小子使的鬼。鄰縣修水庫,到這里征集民工,紅旗大隊去兩個人,丙萬被派去了。他在那兒一干又是一年,回來后,只給記生產(chǎn)隊全體勞力的年平均工分,出沒出工的人都算上。
丙萬感到,狗伢一伙兒老是與他過不去,欺人太甚。他很窩火,想發(fā)作。想想?yún)s沒有說什么。他想,只要我丙萬不死,總有出頭之日。
六
秋收剛過,木松就來找丙萬,說世道又變了,外地的磚木匠又都開始四處承攬建房造屋的活兒了,我們也該出去跑跑了。丙萬說:“秋生那雜種肯嗎?” 張秋生還是紅旗大隊的大隊長。木松說:“我去套套他的口風?!?/p>
木松到了張秋生家。張秋生大隊長很客氣,又是讓座又是倒茶,一連聲說:“稀客,稀客。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也不常來坐坐?!?木松問:“外地的磚木匠又外出了,不知政策允許不?” 張秋生閉目沉思不語。木松說:“上頭管得緊,就不難為張大隊長了?!?張秋生聽了,立即睜開眼說:“老師傅說哪里話。這樣吧,你們到外面攬活,盡量走遠些,上頭追究了,我給遮著?!?木松聽了,喜出望外,千恩萬謝地走了。木松把張秋生的話告訴給丙萬,丙萬說:“狗日的滑頭。”
丙萬和木松又帶著磚木匠到外地攬活了。
年節(jié)回來,木松拎著酒和肉去看了張秋生一回。第二年初春,張秋生找到丙萬,他說他當了幾年大隊領導,給社員帶來的好處不是太多,他現(xiàn)在向上頭要了點兒錢,想把大隊里的小學校的房屋修一修,他想把這活兒包給丙萬和木松做。丙萬不曉得張秋生葫蘆里賣什么藥,不干。張秋生大隊長說,給工錢,不是記工分。并且說,為這事,外大隊的李勤找了他好幾次。李勤是界子嶺人,丙萬的師弟,師傅死后,他另立了門戶。丙萬說,那就讓李勤做吧。張秋生說:“大隊委員會決定了,你就不要推了?!?丙萬不再推辭。
張秋生給他遞上帶嘴的香煙,說:“劉師傅手藝好,名望高,我二子革富想拜你為師?!?丙萬一聽,連忙跳起來,說:“不行,不行,我藝差人劣,你兒子金貴,我?guī)Р涣恕!?張秋生大隊長說:“莫非劉師傅有顧慮?革富跟了你學藝,就是師傅為大,一切都聽憑師傅處置,我不干涉?!?/p>
想想,丙萬問:“張隊長,有人說,他在你家見著了我?guī)煾傅墓陪~墨斗、水平和發(fā)錘,還給我吧?!?張秋生急忙說:“誰說的?沒有,沒有的事。當初沒收的那些東西都被處理掉了。” 丙萬心想,你狗伢不做虧心事,你急什么?丙萬曉得狗伢不會輕易承認,更不會輕易把那些東西還給他,就說:“算了?!?/p>
張秋生再三說兒子想拜師學藝的事,丙萬再三推脫。張秋生很惱火,說丙萬沒人心,遲早倒霉時,沒人會幫他。后來,小學校的房屋修葺,木工活包給了木松,磚瓦活則包給了李勤。
張秋生一共生了四個兒子,他的大兒子跟他在大隊做事,二兒子革富跟了李勤學磚匠,三兒子革貴跟了木松學木匠。木松收革貴為徒時,請丙萬去喝酒,丙萬說:“那酒不好喝,嗆人!” 沒有去。不過,后來,革富和革貴跟他一起做房活時,丙萬并沒有故意難為過他倆。
春天來了,封凍了一冬的河流在春潮的沖動下,一時間歡騰起來。田地都承包到各家各戶自行耕種了,部分山頭也包給了各戶使用, 不久,紅旗大隊改成了樹林沖村,張秋生當了村委員會主任,村民都喊他村長。張秋生村長再也管不住村民了,村民們可以自由外出務工了。
山里山外都活了,做屋的人家逐漸多了起來。丙萬活了,丙萬忙了。蓋房造屋的活兒他承攬了一樁又一樁,總也沒得空。徒弟他收了一個又一個,總有一大幫人跟著他干。他一年四季都在外頭,農(nóng)忙時節(jié)也不回,只打發(fā)幾個徒弟回去幫房妮干活。
兒子甲乙初中一畢業(yè),丙萬就讓他歇了。他十八歲時,跟了木松學做木匠。起初,木松的小女兒松枝念中學時,與一個男同學好上了,甲乙成不了女婿,木松不同意收他。丙萬常常打發(fā)甲乙纏著他,幫他干活??吹侥舅芍饾u喜歡甲乙,就在家里擺下酒,把木松請來,并請了村里的支書等有頭有面的人物作陪。木松醉乎乎時,丙萬就叫甲乙給他下跪,磕了頭,喊了師傅,木松糊里糊涂地收了甲乙做徒弟。事后木松有些后悔,也沒有辦法。自此木松儼然一副老師傅特有的派頭,粗活重活都叫甲乙做,一些細活,拿手活就自己做,也不教甲乙做。甲乙把這事告訴丙萬,丙萬說:“莫性急?!?心里卻在罵:“老不死的木松,你敢不把《上梁歌》傳我甲乙傳狗崽?” 他心里把張秋生的三兒子革貴叫狗崽。
農(nóng)活收場了,他吆喝一聲:“承攬活路去喲!” 他的師兄師弟,還有徒弟,紛紛收拾起家伙,跟著他進山去做建屋造房的活計。這時村里總有不少人找到他:“丙萬,我兒子在家閑得慌,帶他去做做小工吧?!?丙萬不看來人,揮一揮手,“去吧?!?很大方,很有氣魄。掙了錢,村里很多人感激他。說丙萬比他師父好哩,愿帶村里人找活路。跟他在外面做房活,有肉吃有酒喝,還被人“師傅長師傅短”地叫著、伺候著。想女人,有本事可以找一個。在外面,有老婆也管不著。沒老婆的,興許還能撞到一份好姻緣。
丙萬四十大幾的人,變得異常興奮和活躍起來。他的身體好像血液在膨脹,渴望、熱情、活力、沖動,一齊瘋狂地拍打著胸腔。他的情緒高高的,勁頭足足的,嗓子癢癢的,手癢癢的,想做事,想唱想喊,拄著伍尺,舞動手中的磚刀,他感到自己有一種大將軍的氣派。有人找他去建房,他先問:“上梁嗎?” 他一次次期待著高唱《上梁歌》的時刻,他并不是看重雇主給的紅包,雇主無論是給二十元還是四十元,他都不計較,不給他也無所謂?,F(xiàn)在,對于丙萬來說,他唱《上梁歌》,要的是人生得意的體味和激情的舒展。雇主說:“上梁!有勞劉大師傅多費心!” 丙萬說:“好!上梁好?!?然后,他會認真交代雇主如何做好準備。
在那個光榮而神圣的時刻,丙萬站在自己親手壘起的屋墻上,放聲高歌:
春季桃花滿園香,燕子雙雙踩高梁。
燕子抬頭觀四景,人為財高造華堂。
夏季荷花出水鮮,金獅鯉魚浪里進。
鯉魚頭頂千重浪,跳出龍門換紫袍。
秋季菊花滿園香,天下的舉子下考場。
腹內(nèi)文章高百斗,御筆清官狀元郎。
冬季梅花二度開,君王打馬到金街。
自從今日祝贊后,榮華富貴萬萬年……
盡管他咬字有時不清,但聲音高亢悅耳,一曲《上梁歌》回腸蕩氣,贏得滿堂喝彩。山里人對他格外看重,丙萬也越發(fā)神乎乎的。他白天做事時不喝酒,晚飯時他便開懷痛飲。東家一般都要為他一個人準備一斤多老燒酒。有時他喝醉了。旁邊便有人挑逗他:“丙萬師傅,你近來去了麻栗溝?”
“去了?!?/p>
“房妮知道嗎?”
“知道,知道又怎哩?”
“兩個女人味道一樣嗎?”
“有本事,你去找兩個嘗嘗看?!?/p>
說真的,對于房妮和竹花,丙萬的感覺說不清。他有時覺得確實不一樣,有時又覺得是一樣。與房妮在一起,他總是感到無奈和愁苦,在竹花那里,他感到自在和快樂。但一想到是他害了竹花一生,他又感到愧疚和無奈。房妮是他的老婆,他給了她有形的家,掙的錢也全給了她。竹花是他的相好,除了無形的感情,他卻什么也不能給她。有時,丙萬把工錢交給房妮時,房妮接過錢,細數(shù)著,問,又去麻栗溝了?丙萬不作聲。轉過身去,拿出酒瓶子,咕咕喝一氣,然后直直地望著房妮,臉像火燒一樣地嚇人。房妮不敢看他,轉身去給他弄飯。有時,他去看竹花,竹花并不顯得熱情,問他:“你老來我這兒,把你堂客擱哪兒?” 丙萬不知如何回答。去時興致勃勃,回時心事沉重。 丙萬常覺得,房妮和竹花沒有一個是他的女人,他也是光棍一個。好在他有一幫徒弟,有一幫人在跟著他做活,他還有唱不完的《上梁歌》,身邊有沒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女人無所謂。
實際上,丙萬現(xiàn)在忙得很,他到麻栗溝去的越來越少了,回家也不多。
七
正當丙萬在生活的道路上得意奔馳時,他人生的道路滑坡了。
他兒子甲乙死了。
那天天陰著,很冷。丙萬帶著兒子和木松在為一戶人家上梁。好像有些預兆似的,那家不早不晚,偏偏選個陰天上梁。風水先生說,這天好,這天有黃龍過往,兆吉。后來丙萬想,黃龍兇兇的,就是吃人的東西,能不死人嗎?
下午三點鐘,木松拖聲拖氣地祭過梁,就叫甲乙爬上山墻,同他父親一道接梁木。甲乙和父親一腳站在高高的跳板上,一腳站在墻上,用血紅血紅的繩子從下面把梁木往上拉。梁木快夠著托梁紗帽時,繩子突然斷了,甲乙伸手去抓,撲了空,一個跟頭摔下去了。地上放著做門檻用的石條子,他的頭正好摔在那門檻石上,破了,血頓時流個不止。底下的人慌忙跑上去抱起他,用衣服摁住傷口幫他止血。甲乙還能含含糊糊地問:“怎么沒聽到大大唱《上梁歌》?!?丙萬急忙連爬帶跳從兩丈來高的跳板下來,把兒子從別人懷抱里搶抱過去,搶呼著兒子的名字,把黃煙葉大把大把地敷在他頭上。
甲乙被送到鎮(zhèn)衛(wèi)生院時,人早落了氣。
丙萬年過五十的漢子,像餓狼般的吼哭著,哭得死去活來。
很快,房妮知道了,想哭,哭不出聲,想去看看,拖不動腿,軟癱癱地躺倒在門前的地上起不來。張秋生村長找來幾個女人,百般勸著她,想法兒讓她哭出聲來。天黑了,丙萬還沒回來,兒子的尸首還沒抬回來,房妮不肯回屋里去。張秋生村長就抱起她往屋里送,黑暗中還忘不了用手在她那私密處抓捏幾下。年輕時他日思夜想摸摸她,她就是不給他機會。
東家送了甲乙一口上好的棺材。丙萬請來道士,為甲乙做了“燒煉”的道場。棺材前起了大堆的柴火,兩個道士為甲乙念誦了超生經(jīng)。說是燒煉時,有人投煉,死者就能復生。丙萬為兒子燒了煉,有沒有要死的人投煉?甲乙復沒復生?不得而知,反正丙萬是沒了兒子。
木松也很傷心,逢人就說:“我該死!”
不久,木松也死了,死前他沒把《上梁歌》教給其他的徒弟。他把《上梁歌》的詞和儀程寫在紙上,交給了丙萬。丙萬接了,更加傷心。
丙萬蔫了。他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沒精打采的,短短的幾天工夫,老了許多,頭發(fā)白了,胡子白了,眼睛沒神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過去了,他不再出去承攬蓋房造屋的活兒了,一個人常常坐在家里喝悶酒。房妮也是天天到甲乙的墳前哭呼著“甲乙”的名字,不愿離去。
丙萬的徒弟們都來看望師傅,都想安慰師傅,又不曉得如何說好,他們都只是陪師傅坐坐就走了。李勤和老師兄弟們都來看望和安慰過丙萬,說,沒了兒子,還有房妮哩,還有徒弟們哩,還有很多人家等著他去唱《上梁歌》哩,生活還要過下去哩。勸他要振作起來,不能倒了兒子再倒老子。無論怎么說,丙萬就是聽不進勸,老是振作不起來。
張秋生村長也來看過丙萬一次,不管丙萬愿不愿意,非要陪他喝喝酒,安慰兩句:“丙萬,人是死了,也不能復活,想開些?!?/p>
丙萬不吱聲,一個勁兒地喝酒。
“沒有兒子怎么樣?社會主義哩,你老了,村里給五保?!?張秋生村長說的是實話,卻更加傷了丙萬的心。
丙萬平日最瞧不起那些五保戶,說他們造孽,才絕戶。我丙萬從來不欺負人,我兒子天佑著哩。丙萬沒想過要兒子養(yǎng)老,丙萬存了很多錢,丙萬想的是要讓兒子學木匠,學磚匠,是要把《上梁歌》傳給兒子,丙萬還想抱孫子,再傳承《上梁歌》。丙萬很生氣:于今我兒子才死,你就來跟我說五保,你狗伢安的啥心?丙萬狠狠地瞪著張秋生,眼里布滿血絲。張秋生有些發(fā)慌,站起來,說:“丙萬,歇著吧,我有事先走?!?他出門時,回頭望望房妮,房妮坐在鍋臺邊發(fā)呆。張秋生村長心里最憐憫的還是這個女人,你看你,當初叫你跟我你不跟,你偏要跟丙萬。丙萬有什么好,日子現(xiàn)在過成這樣。
晚上,房妮問他吃不吃飯,丙萬搖搖頭。房妮說自己也不想吃。于是倆人早早熄燈睡下了。夜間,丙萬忽然死死抱住房妮,房妮也緊緊依偎著他,淚水滴在丙萬的手臂上。丙萬說:“甲乙那小子太狠心,扔下我倆走了?!?房妮說:“我常常夢見兒子,他一個人在那陰間也苦得很。” 丙萬說:“孩子媽,還為我生一個吧?!?房妮啜泣著說:“老了,行嗎?”
老了,歲月太無情。生活是一盤鋒利的石盤,幾十年的光陰,就把他們磨老了,把人的最精華部分磨去了,也把人的生命衍生力磨掉了。幾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房妮的肚子沒反應,一直沒反應,房妮的肚子反應不了。丙萬失望了。
丙萬想要兒子的心不死。
“孩子媽,麻栗溝的女人,你曉得?” 丙萬抓著房妮的手。
“你還想她?”房妮想推開丙萬的手。
“不,我想兒子?!?/p>
“她會給你?” 房妮早就曉得那女人生有丙萬的兒子。
丙萬沒有吱聲。他模模糊糊地到了麻栗溝,他跪在竹花和那個兒子面前。那個兒子不睬他,竹花罵他。他傷心欲絕……
屋里沒有兒子,兩個老不死的有什么意思?沒個兒子,那《上梁歌》傳給哪個人呢?丙萬越想越發(fā)想不開了,丙萬越想越發(fā)難過。
第二天,丙萬沒有起來,房妮給他倒了酒,端到床前。他不接,也不語。
第三天,房妮到兒子墳上去了一趟,在那兒哭訴了一整天。
第四天,房妮對丙萬說:“去吧!” 丙萬望望她,房妮蒼老的臉上爬滿淚痕。他搖搖頭。
“你去把你兒子接來,那個女人不放,你就把她一道接來,以后你們一起過?!狈磕萜怀陕暳?。
這行嗎?竹花會把兒子給他嗎?把她也一起接來,一個屋里,兩個女人,一個男人,像話嗎?人家不戳后梁骨嗎?政府不追究嗎?可是,不這樣做,又能怎樣呢?我的家業(yè),我的手藝,我的《上梁歌》,都要有繼承人。我要兒子!那個兒子,也是我的血我的骨我的肉啊!丙萬想了很多,他無法排除要兒子的愿望,也搞不明白,自己是哪世造了孽?害苦了竹花一生,于今又要對不起房妮。
房妮止了哭泣,說:“去吧,我給你們收拾好房子?!?/p>
八
麻栗溝癟癟地躺在山坳里。
高高低低的山一座連著一座。山上有很多麻栗樹。這種樹樹身是褐青色,樹葉也是褐青色,硬硬的,山風一過,嘩嘩啦啦地響。這種樹能結子,叫麻栗。生麻栗又苦又澀,用火一燒,味道卻不錯,只是不能吃多了,吃多了要壞肚子。
麻栗村的房子大都在麻栗溝邊,高低錯落,村人依水聚居。竹花的兩間半土磚房又矮又破,孤零零地蹲在山坡上,四周很寂靜,幾只雛雞在門前走來走去,微微露著人家氣息。這房子還是十幾年前他偷偷幫她翻蓋的,近年來,他曾想再幫她娘兒倆翻蓋幾間青磚大瓦房,一直沒得時機,兒子甲乙大了,與竹花往來,他逐漸感到多有不方便。二十多年了,竹花一直住在這里,吃盡千辛萬苦,獨自把年幼的兒子養(yǎng)大成人。丙萬來到她家門前時,心頭感到無比的愧疚。
二十多年前,竹花發(fā)現(xiàn)自己懷上了丙萬的孩子時,急忙托人幫她找丙萬,她盼望丙萬趕快來迎娶她。不料丙萬卻跟另一個女人結了婚。她恨那個沒良心的男人,跑到麻栗河邊,往水里跳。那時正是寒冬臘月,涼水一激,肚子里的生命在蠕動,她便又爬上岸來,她想,自己死了不算什么,孩子還沒見過人世,不能就帶著他死去。自己有了孩子,也就有了希望,有了依托,她決心要活下去。竹花去給葉子嬸叩頭。葉子嬸年輕輕時就死了男人,一直守寡,獨自拉扯著兩個孩子,竹花很敬佩她,平日與她最要好。竹花也曉得葉子嬸是丙萬的師父的相好。葉子嬸找人在村邊的山坡上幫竹花蓋了間茅草房,不久,竹花在草房里生下了兒子,她給兒子取名叫石頭,希望他的命像石頭一樣硬。起初,她還盼望那個沒良心的丙萬會回心轉意,后來,她不想了。竹花說,就當自己的男人死了。她要獨自帶著兒子在麻栗溝頑強地活下去。石頭剛出世那幾年,沒吃的,她就帶著兒子打麻栗,用開水煮了吃,蒸著吃,燒著吃。她說,麻栗山大著呢,麻栗山上麻栗多著呢,餓不死人。只是油水少,石頭長得面黃肌瘦的。
為了給兒子找個依靠,也是為了避免大隊一個革委的騷擾,竹花又托葉子嬸給她找來個老光棍一起過,那人年長竹花二十多歲。初次見面時,竹花對他說:“我不嫌棄你年齡大,能對我兒子好,我就讓你留下?!?那男人爽快地應了:“行,你兒子也是我兒子?!?哪知幾個月一過,那男人就顯露出壞得很的本性。他生理有殘缺,陽痿,卻夜夜要折磨她,這事竹花都忍受了。可是他對兒子也十分狠毒,常常動不動就罵石頭“野種”,把他打得鼻青臉腫的,竹花心疼兒子,忍受不了。她再找葉子嬸幫助,一起把那男人趕走了。
那人走后,竹花抱著兒子痛哭了一場。母子倆相依為命,苦挨時光。她始終把兒子看作是自己全部的希望,從來都舍不得讓兒子離開自己一刻半步,上山下地干活,竹花總是要把兒子帶在身邊。她也從來不會讓兒子餓著,糧食不夠吃,自己喝開水,也要讓兒子吃飽。竹花總是想,日子艱難就艱難,咬咬牙挺過去,兒子大了就好了。
現(xiàn)在山林田地搞承包了,吃的不像從前那般緊張,竹花覺得日子變化還不大。別人的兒子都到山外刨食去了,石頭待在家里,和她一起靠一畝幾分田二十幾畝山過活。石頭除了種田、打柴,別的什么也不會,日子苦,常埋怨。石頭也想出去闖闖,她又舍不得。兒子瘦弱、話少,老實巴交的,萬一有個閃失,以后靠誰呢?苦就苦些吧,只要兒子平平安安活在身邊就好。只是兒子年齡一天大一天,她想翻蓋兩間青磚房,給他找門媳婦,卻沒錢,竹花越來越焦急。當著兒子的面,她把焦慮擱心里不說,兒子不在眼前,她就暗暗抹淚。竹花曾想叫丙萬帶石頭去學磚匠,丙萬卻說,怕兒子甲乙欺負他。甲乙跟他媽最親,父母吵架時,甲乙常常站在房妮一邊,講老子的不是。對石頭的事,丙萬總說在想辦法,卻總沒想出辦法來。
丙萬沒有進門直接找竹花,轉身去了葉子嬸家。葉子嬸是師父的老相好,師父為了她沒再娶,幫襯著她養(yǎng)活了兩個孩子。葉子嬸不喜歡丙萬,見他一次罵一次,說丙萬當初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隨便搞人家姑娘。罵丙萬好沒良心,害苦了竹花的一輩子。不過,當初她沒把他和竹花的事告訴他師父。
丙萬對葉子嬸說:“葉子嬸,我兒子沒了?!?/p>
葉子嬸一驚,問:“怎么的啦?”丙萬就把甲乙死的過程全講給她聽了。葉子嬸說:“這是報應,只可惜苦了你兒子,丙萬你知道嗎?”
丙萬說:“我想把石頭接去。”
葉子嬸用手指著他的臉說:“你真狠毒,害得竹花一生守活寡不算,她一個人辛辛苦苦把兒子養(yǎng)大,你又來要去?!?/p>
丙萬說:“讓她跟著石頭一起去。”
葉子嬸說:“你當初有了女人就把她丟下,現(xiàn)在要兒子,又來找她,她就依你嗎?”
丙萬說:“我求你勸勸她!”
葉子嬸說:“報應,報應!”
葉子嬸找到石頭,說:“石頭,你父親來看你了?!?/p>
石頭不吭聲。
葉子嬸又說:“他來接你去和他一起過好日子,去不?”
石頭說:“不去?!?/p>
葉子嬸說:“丙萬有手藝,有錢。他兒子死了,你跟了他,手藝有了,錢也有了,房屋也有了,堂客也會有的,這比你跟娘守著茅屋打一輩子光棍強。”
石頭不再吱聲。
葉子嬸帶著石頭去見丙萬。丙萬見了石頭,老淚縱橫:“石頭,我對不起你娘兒倆。” 說時站不住,“嗵”地一聲跪下了,嚇得石頭趕緊跪下,兩個大男人抱著頭,哭得像兩個小孩子。在丙萬的心里,石頭除了臉盤像我,身材瘦小,太不像我丙萬的兒子 ,這都是日子苦的,我真是虧欠他太多太多!在石頭的心里,打從懂事時起,就發(fā)現(xiàn)自己與別人家的孩子不一樣,別人家的孩子有父親愛著,護著,我沒有,受人欺負了,只能逃,只能躲,我怎么能不委屈?
丙萬同葉子嬸一起去見竹花。葉子嬸把丙萬的來意說了,竹花說什么也不肯。她問丙萬:“你心里還記得有石頭這個兒子?早些年你到哪兒去了?”
丙萬說:“我心里一直記得你娘兒倆,只是很多事情由不得我?!?/p>
竹花仍不點頭。丙萬哽咽著說:“竹花,我們都老了。就讓孩子去繼承我的手藝,繼承我的《上梁歌》吧!”
竹花抬頭望著他。往日那個粗大的小伙子不見了,那個折磨過她的漢子不見了。眼前是個面容憔悴的老頭,五十剛過的人,頭發(fā)已經(jīng)發(fā)白。她的眼淚“叭嗒叭嗒”落在地上。
葉子嬸勸她說:“讓石頭跟他去吧,去了還是你兒子!”
“石頭,跟你大大去吧?!?說著,竹花別轉頭,痛不欲生。
“不,你一起去。你為我吃了二十多年的苦,該跟著父子倆享享福了?!?丙萬說,“房妮為你收拾了房子?!?/p>
“丙萬,你會對竹花像你婆娘一樣嗎?” 葉子嬸問。
丙萬使勁點點頭。
“你要帶著彩禮,用軟籃來麻栗溝接她去?!?葉子嬸說。村里人也來了不少,他們也都附和著說:“對!要用軟籃來接她,人家等了你一輩子!”
丙萬看看石頭,石頭望望娘。丙萬再看看竹花,竹花正傷心地哭著,他默不作聲地走了出去。
傍晚的陽光灑在群山上,滿山的麻栗樹,金燦金燦的。丙萬感到眼睛有些暈眩,看不清進山出山的路。心也像眼前的麻栗溝,蜿蜿蜒蜒,卻穿越不透連綿起伏的群山。
九
石頭給娘跪了大半天,竹花還是沒跟兒子一起去。丙萬只帶著石頭回到了樹林沖。石頭見了房妮,也跪下了,喊了一聲“大媽”, 就放聲痛哭。房妮把石頭扶了起來,仔細端詳了許久,點點頭,說:“好兒子,我一定要把你娘接來。
房妮一瘸一跛,帶了丙萬的四個徒弟,抬著軟籃,去了麻栗溝。麻栗溝的人見了,紛紛嘖嘖稱奇,老婆走上百里路,幫丈夫迎娶野女人,這事世間真是少見。這跛腿女人個頭不大,心卻大得很哩,能裝得下這麻栗山哩。
兩個女人一見面就抱在一起哭成一團??迚蛄耍磕荽f向竹花說了許多不是。竹花說:“不怪他,這是命!”
竹花跟著房妮來到了樹林沖。那天全村很多人都來了。人們議論說,房妮這么做是想兒子想瘋了,心里一定苦得很。也有人替他們擔心,這兩個女人共一個男人,能過得長遠嗎?
張秋生村長也來了。他背著房妮對丙萬說:“你最好主動向鄉(xiāng)村領導反映一下?!?丙萬說:“反映什么?” 張秋生說:“一個男人兩個女人,政府許嗎?” 丙萬說:“就算我抱養(yǎng)個兒子,兒子要養(yǎng)娘的老呢?” 張秋生說,我把話說到了,你自己掂量。丙萬說:“只要有兒子,砍了我的頭我也不怕,不用掂量。”
房妮專門為竹花收拾了房間,干干凈凈的,雙人床。夜里,房妮叫丙萬去陪陪竹花。丙萬不去。房妮就把丙萬關在臥房外。丙萬就去敲竹花的臥房門,竹花不開,丙萬只得坐在堂屋里,到半夜有些冷,就去石頭的床上擠著。這里是甲乙住的房,自從他死后,丙萬沒進來過。夜里,丙萬抱著石頭的腳睡,心里又感到踏實了。
竹花來了才過一天,就找著鋤子,要下地去。房妮一把拉住,竹花說:“做習慣了,閑不住?!?房妮說:“沒苦夠?歇著吧?!?/p>
吃飯時,竹花盛了飯,一個人坐在一邊去吃。石頭也端了碗去陪著娘。房妮一邊拿眼睛瞟丙萬,一邊過去說:“姐姐要這樣,一家人生分。” 竹花說:“慣了,沒事?!?/p>
房妮要到姨娘家去住幾天。這是個遠房親戚,好多年不來往,房妮突然說要去看看姨娘。丙萬要送她去,她不肯,偏要石頭跟著去。
房妮走了,石頭走了。丙萬和竹花倆人在家,丙萬想和竹花說說話,想說的話太多,不知從哪里說起,丙萬問:“你在這家里住得習慣吧?” 竹花說:“這不是我的家?!?丙萬噎住了。竹花起身做事,不是去菜園,就是去田里。丙萬也只得拿把柴刀上山去,打打柴火。 吃飯時,竹花問丙萬:“不出去攬房活兒了?” 丙萬說:“我想在家多陪陪你?!?竹花有一筷子沒一筷子地吃著飯,頭也不抬,說:“不用了?!?丙萬不好再作聲,也就大口大口地扒著飯。不知怎的,倆人間言語冷冷的,熱情不起來。
晚間收洗過,竹花剛回到屋里,丙萬捧著煙筒也到了她房里坐著。竹花在為石頭做鞋,不說話。丙萬只得一個勁地抽葉子煙。夜深了,竹花打了個噴嚏,說:“夜深了,回去困吧。” 丙萬抬頭看著她,怔怔的,竹花別過頭去。丙萬說:“我倆好長時間沒在一起困了,今夜我想在這困?!? 竹花說:“我不愿對不起房妮?!比思覍ξ液蛢鹤幽敲春??!?丙萬把煙筒在床沿上敲敲,走了,門在身后很響地關上了。
樹林沖的人管麻栗溝叫山里,其實樹林沖也是山里。三面都是山,高高的,一座連著一座,遠遠的第四面也有山。一條觀音河從沖里向沖外流去,河的兩邊各鋪著窄窄的一片水田。山上除了些山地外,多是竹林和松林。房妮在家時,竹花感到與她待在一起不自在,不想在家多待。實在找不到事做,她就背個柴簍,提一根竹竿,到松林叢中打菠蘿。山里人把松球叫菠蘿,曬干了,留在冬天燒烤火爐子。竹花坐在山坡地上,遠處的山地里,有三三兩兩的男女在那里做活,田地承包了,山里田地少,外出找活的人多了,留在家里做農(nóng)活的人少了。黃昏時分,有人在山地里燒草木肥,淡淡的白煙彌漫了山谷。竹花抬頭向麻栗溝那里張望,眼前盡是起起伏伏的山,看不到家,她覺得心里頭失落落的。
夜飯時,竹花對房妮說:“我要回去?!?房妮一怔:“是誰欺負你啦?” 竹花搖搖頭?!安涣晳T?” 房妮又問。竹花搖搖頭。丙萬狠狠地瞟了一眼竹花,戧聲戧氣道:“回就回!” 竹花聽了,放下飯碗,跑到房里,低低地哭了。后半夜,丙萬渾身發(fā)燥,怎么也睡不著。爬起來,把竹花的門頂開了,他摸到竹花的床邊,竹花醒了,在黑暗中她沒有動,任丙萬擺布,丙萬用力過猛,她才發(fā)出輕微的痛苦的呻吟。
第二天,竹花執(zhí)意要回去,房妮只好給她收拾了些東西,讓丙萬送她回去。石頭跟在后面,送了一里又一里。在界子嶺上,竹花叫石頭回,叫丙萬回。石頭站在嶺上,望著娘佝僂的背影,連喊著:“媽!媽!” 竹花不回頭,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怕兒子見了,放心不下娘。
山風刮過來,寒得人心直打顫。
十
石頭跟丙萬做了磚匠。
有了兒子,丙萬就覺得有了希望,有了活力,他重新精神煥發(fā)起來。
丙萬想帶著兒子外出大干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難走出去了。
這時,山里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了,他們不僅到縣城,還去了省城,去了外省,口袋里的錢越來越多,見識也越見越廣了。先是張秋生的小兒子從沿海務工回來后,買了水泥、鋼筋,蓋起了兩層八大間的洋樓房,在山龍鎮(zhèn)四沖五灣十三村煞是招人羨慕。外出打工回來的人家也紛紛效仿,山里建水泥抹面澆頂?shù)难髽欠康娜思以絹碓蕉嗥饋?,蓋磚瓦結構老式房屋的人家越來越少了。山村里陸陸續(xù)續(xù)冒出一幢幢小洋樓,立在磚瓦結構的平房中,如同鶴立雞群,爭出風頭。
山龍鎮(zhèn)掛出了鎮(zhèn)建筑公司的牌子,張秋生也調(diào)到鎮(zhèn)里,當上了鎮(zhèn)建筑公司的總經(jīng)理,他兒子革貴和革富也跟著他干,他們大肆在城鎮(zhèn)承攬樓房建筑工程。
李勤在縣里學習了一年新式建筑技術,回到山里后,也組織了一個建筑隊,掛在張秋生公司的名下,專門在鄉(xiāng)村承攬新式樓房和一般房屋的建筑。丙萬施展建屋上梁才能的空間越來越小了。
丙萬只會做磚瓦結構的老式房屋,也只承建舊式樓房。山里人說,老式房屋沒有新式樓房好看耐住。漸漸的,找丙萬蓋房造屋的人家越來越少,要上梁請唱《上梁歌》的人家更是越來越稀少了。
張家灣有一戶人家請丙萬做老式屋,說好了要上梁,要唱《上梁歌》。丙萬興奮得很,他找出木松給他的木匠的《上梁歌》詞背誦起來,他不僅要唱磚匠的《上梁歌》,還要代木匠唱《上梁歌》。不料那家戶主后來又改口說,不上梁,不唱《上梁歌》了。丙萬著急了,問他,為么事又不要唱了?是不是怕花錢,我不要你家的紅包,唱唱吧?那人說,沒么用,你不要紅包,我家也不唱了。
那家人是聽了張秋生的女人的話才改口的。張秋生的女人背地里說,丙萬在外亂搞女人,一個又一個,邪著哩,要不他兒子年輕輕的為什么死了?邪著的人唱《上梁歌》哪會靈驗?甚至還有人編排說,若主顧給的紅包不合他的意,丙萬唱《上梁歌》不是在說好話,是在偷偷罵人,如唱:“東家上梁不送禮,年年缺吃又少衣。不給紅包亂上梁,錢留急用要出喪?!?這樣的話傳來傳去,越傳越邪乎,越傳越遠。先是山龍鎮(zhèn)的人家做屋不再請丙萬上梁和唱《上梁歌》了,后來外鄉(xiāng)做老式屋的人家,也都不想上梁,上梁也不唱《上梁歌》了。
編排他唱《上梁歌》的謠言最終也傳到了丙萬的耳朵里,丙萬不相信,丙萬很憤怒,這怎么可能呢?自古以來,匠人匠心,替東家做事,為東家謀福,東家好,匠人才好。匠人怎么可能會咒罵東家,害東家呢?不要說我丙萬不做那種缺德事,就是所有的真匠人都不會做那種缺德事!做那種缺德事的不是真匠人,編排這種謠言的也不是人!丙萬想找出編排散布謠言的人,丙萬想責問,想解釋。終因謠言傳布得太遠,知道謠言的人太多,丙萬感到無可奈何,便聽之任之,他仍然盡自己所能,做自己能做的事,做自己愿意做的事。丙萬依然在四鎮(zhèn)八鄉(xiāng)奔走,尋找著施展自己人生抱負的舞臺。
兩年多了,丙萬帶著石頭和幾個徒弟在四鄉(xiāng)八鎮(zhèn)跑來跑去,攬到的建房造屋的主顧少得很,常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掙的錢少得很不說,丙萬沒有得著一次給人家上梁唱《上梁歌》的機會。
張秋生托人給丙萬帶話,說他的建筑公司任務量大,人手不夠,希望丙萬師傅帶著徒弟們?nèi)蛶兔Γo的工錢不會比自己攬活掙的少。丙萬認為,狗伢是在向他炫耀自己的本事,是在譏笑他丙萬無能、落伍,氣得咬牙切齒,心里罵道,你狗伢算什么東西,靠二灶鍋起家吃飯,我丙萬就是餓死也不會向你討飯吃。
李勤也拎著好酒好煙專門來請他去加盟,說自己攬的房活太多,在城里還承包了樓房建設,一個人負責不了,請丙萬師兄去給他當當家,說是請師兄去當施工管理員。丙萬怪李勤斷了他的活路,對他的上門也是愛理不理。丙萬心想,施工管理員多大的官?我不稀罕。我丙萬是師父的承繼弟子,你李勤算什么?一個小徒弟,我能受你管嗎?丙萬借故推辭,不去。
面對社會形勢的急劇變化,丙萬感到措手不及,感到焦急不安。面對張秋生、李勤他們的挑戰(zhàn),丙萬不愿服輸,不愿低頭。
憑么事只有你張秋生,只有你李勤能在城里攬到活路,我丙萬不行?丙萬決定到城里去闖闖,他想,興許還能闖出一條新路。丙萬帶著兒子石頭興沖沖地來到了省城,父子倆先找了幾個工地,找到工地負責人,說是想承包部分工程做。人家客氣地問他:“有資質嗎?” 丙萬不曉得資質是什么東西,搖搖頭。人家也搖搖頭,說:“沒有資質不能給承包工程。一連幾天,跑了好多個工地,父子倆一無所獲。帶的錢用光了,丙萬只好帶著兒子到工地上去打工。城里造樓房,多是用鋼筋澆灌水泥起架,很少有磚墻要砌。丙萬和兒子不會安裝模板,也把握不好各種水泥的配比,他倆只好去做些推水泥拉鋼筋的粗活。干了兩天,丙萬覺得,這些活其實是他過去用的小工干的,如今他一個堂堂的掌墨師來干這樣的活,實在愧對九泉下的師父。于是,丙萬又帶著兒子,心灰意冷地回到了樹林沖。
丙萬從城里回來后,在山龍鎮(zhèn),在周邊的四鎮(zhèn)八鄉(xiāng)更難攬到蓋房造屋的活兒了,偶爾攬到的活兒也多是幫人家翻修舊房,或是起起鍋臺,蓋蓋堆放雜物的小屋,常常無活可做。原來跟著他干了多年的師兄師弟散盡了,徒弟們也陸陸續(xù)續(xù)走了,有的去了張秋生的公司,有的跟李勤干去了,弟弟條萬早幾年就改了行。身邊只剩下兒子石頭了,丙萬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無可奈何。
攬不到房活不是很令丙萬抓心,最令丙萬抓心的是,好長時間了,沒人請他丙萬去上梁,去唱唱《上梁歌》,他手癢癢的,無法止;嗓子癢癢的,無法止。丙萬感到,世道真的變了,人心變得不古了,人心變得難測了,房子變得不像房子,鄉(xiāng)村變得不像鄉(xiāng)村,變得太可怕了。丙萬很有些擔心,這樣變下去,很多好東西遲早會被變沒了,后代子孫遲早會忘了祖宗,家也會變得不像家了。丙萬越來越不解,越來越感到失落,越來越焦躁不安。
房妮看到丙萬失魂落魄的樣子,知道他是為么事這樣。她對丙萬說:“孩子大,石頭年紀不小了,該給他張羅張羅了?!?丙萬說:“你張羅吧”。房妮說:“就這幾間破屋給兒子找堂客?”
“做新屋?” 丙萬有些疑惑了,這老屋不好?是的,這老屋似乎有邪氣,師父住在這屋,師父年紀還不老就摔死了。兒子住在這屋,兒子年紀輕輕的就摔死了。我丙萬住在這屋,路越走越背。
對,做新屋!丙萬激動起來,我一輩子都是在給別人家做新屋,自己卻一直住著師父的老屋。我也要為自己做一棟像模像樣的屋,還要上梁,對,我一輩子都是為別人家唱著《上梁歌》,我也該為自己唱唱,為兒子唱唱!
丙萬決定翻蓋新房。師兄師弟們來了,徒弟們也都來了,他們都來幫掌墨師丙萬翻蓋新房。連李勤也來了,他以為丙萬也是想拆了平房建樓房,愿意幫他包建,免收全部工錢。丙萬說,小洋樓有什么好?不透氣不散熱,住在里面人像是放在蒸籠里蒸,哪有我們老祖宗傳下的房屋養(yǎng)人?我們老祖宗傳下的房屋有柁梁,有出水,有山墻,住著的人與天地同理,與山川齊壽!
丙萬家蓋的新屋是他自己設計的,前后兩重八大間,前重有磚花挑檐,后重有磚拱走廊,兩側有騎馬墻,屋頂有磚瓦構成的飛鳳游龍,大門有磚瓦鑲嵌的牌樓,磚一律是青磚,瓦一律是大黑瓦。按照他的想法,他建成的房子是古色古香,宜居宜人,還要把那些不倫不類像鬼子碉堡樣的洋樓房比下去。
墻起好了,托梁紗帽也安好了。丙萬親自點燃柏香, 端著酒壺,祭梁,他代木匠唱了《祭梁歌》:
…… ……
杜康杜康,寅時造酒卯時香。
酒祭梁頭,文官拜相武官封侯。
酒祭梁尾,代代做官清如水。
酒祭梁腰,騎馬挎寶刀……
祭罷梁,丙萬讓兒子石頭燃響萬響的鞭炮,讓房妮大把大把地向來看熱鬧的人散發(fā)香煙,散糖果,散發(fā)糕。然后,他向兩丈來高的跳板上攀爬。他老多了,由于過分激動,腿有些發(fā)抖,手也不聽使喚,費了老大的勁才爬了上去。當梁木緩緩升起時,丙萬就開始夸張地張口開唱《上梁歌》,聲音雖不似往日高亢,但還算渾厚:
…… ……
手提發(fā)錘響當當,開口發(fā)愿愿愿靈。
一發(fā)人丁千百萬,二發(fā)男女雙是雙,
三發(fā)三星福祿壽,四發(fā)四季翰林郎,
五發(fā)五子登科早,六發(fā)六代君王愛,
七發(fā)七子團圓會,八發(fā)兒孫福壽長,
九發(fā)富貴同到老,十發(fā)錢糧千倉與萬倉……
底下的人發(fā)出一聲聲喊:“好!” 丙萬不禁熱淚盈眶。他感到了一種很長時間以來少有的興奮,越唱越得勁。他想跳一跳,足下踩空了,他從高高的跳板上重重地摔了下去……
丙萬的腿瘸了,腰也不好使了,他再也不能外出承攬磚匠的活兒了。新收的兩個徒弟又離開了他,兒子石頭也跟李勤去做活了。石頭去時,征求大大的意見,丙萬沒有表示贊成,也沒有阻攔。丙萬徹底垮了,于是,曾經(jīng)前后紅火了二十來年的人,被人們完全冷落了;曾經(jīng)面對一次又一次挫折和困境都不愿服輸?shù)娜?,完全沉默了?/p>
夕陽籠罩山頭的時候,丙萬常常拄著師父留給他的那根烏亮亮的伍尺,站在山坡上遠眺。晚風吹散著他那《上梁歌》憂傷凄涼的調(diào)子:
…… ……
手捏磚刀七寸長,牽起銀線做金墻,
東邊做起金銀庫,西邊造起出谷倉……
又兩年過去了。春節(jié)后的一天,房妮串門回到家,喜形于色地對丙萬說:“報應,真是報應!曉得不?狗伢被抓起來了!” 她滿以為丙萬聽了這消息也會高興得很,哪知他聽了卻是半天沉默不語,臉上也是毫無表情。丙萬隨便問道:“狗伢為么事被抓?” 房妮說:“聽說是貪污政府的錢?!?丙萬又是沉默半晌,才問:“關在哪兒?” 房妮說:“聽說是關在縣牢里。抓起來有好些日子了,他家里人瞞著不講?!?晚飯時,丙萬對兒子石頭說:“明天請?zhí)旒?,陪我去趟縣城。
第二天,丙萬坐兒子的摩托車來到縣監(jiān)獄看望張秋生,他給張秋生帶了條香煙。張秋生很是感動,說:“還是丙萬師弟有情有義?!?丙萬說:“你還記得我是師弟就好?!?張秋生說:“記得,記得!出去了,愿意與你在一起好好干一場?!?丙萬說:不干了,我倆都輸了。我早就曉得你那一套遲早要出事。不過,我后半輩子會輸 ,我沒想到。” 張秋生嘆了口氣道:“唉,世事難料?!?/p>
沉默了一會兒, 張秋生突然對丙萬說:“丙萬師弟,師傅把《上梁歌》傳給你,我還沒聽過你唱過,你給我唱唱吧?”
丙萬回頭看看獄警。獄警是山龍鎮(zhèn)辛家沖人,聽過丙萬師傅唱《上梁歌》,曉得他唱得好。獄警對丙萬點點頭。
丙萬用手輕輕柏打著鐵柵欄,調(diào)調(diào)嗓子唱起來,聲音低沉:
…… ……
手執(zhí)綾羅數(shù)丈長,綾羅出在蘇州杭。
蘇州杭里出美女,單執(zhí)綾羅上棟梁。
綾羅相牽家和睦,孝敬父母天地大。
兄弟仁義勝黃金,姐妹友愛親上親。
英雄好漢來結義,走遍天下都不怕。
張秋生慢慢流出了眼淚,不等丙萬停頓,就發(fā)出一聲聲喊:“好!”
丙萬的眼角也冒出兩滴淚花花,往下唱時,聲音哽哽咽咽……
丙萬常常拄著那根烏亮的伍尺,跛著腿到界子嶺去走走,總要艱難地登上嶺頭,長久地向麻栗溝的方向眺望。時而吹吹竹笛,笛音在山谷間飄揚,穿越。時而他嘴里也會情不自禁地喊唱起《上梁歌》:
…… ……
冬季梅花二度開,君王打馬到金街。
自從今日祝贊后,榮華富貴萬萬年……
那抑揚頓挫的喊聲、歌唱聲在山谷間久久回蕩。
冬季的一個下雨天,丙萬還是忍不住,去了一趟麻栗溝。竹花已經(jīng)跟一個年齡相仿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了。她說,那男人早年死了妻子,一直對她好。過去,為了兒子,她一直沒有答應他?,F(xiàn)在,兒子跟了老子,她放心了。丙萬聽了,沉默了半晌,點點頭,說:“好!好!我也放心了?!?/p>
回到樹林沖后,丙萬就病倒了,一病不起。一個月后,他死了。死前,丙萬沒有把《上梁歌》傳給兒子。他咽氣時,兒子石頭就站在面前,看著他。丙萬對石頭說:“《上梁歌》已經(jīng)沒有用了,以后……” 話沒說完,就咽氣了,他眼角的兩滴淚泡泡慢慢破滅了。
劉文華:筆名川流、華東、川流江湖等,1967年12月生于太湖縣樹林村。早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曾在報刊上發(fā)表詩歌、散文和小說及報告文學作品400多篇(首),出版有詩集《我們的風景》、報告文學集《醫(yī)苑風采》(與人合著)等。曾為省市作協(xié)會員,后停止文學創(chuàng)作近20年?,F(xiàn)為副編審,在安徽省某高校學術期刊任常務副主編。最近,重新回歸文學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集《母系家族》《謠言》、長篇小說《情書》等將陸續(xù)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