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凱
靜 ? 止
我站在現(xiàn)在回望,過去
是那么堅固,而又突兀。
當七月頻頻叫喚的候鳥兒還在,
它們卻早已是即將遠去的風景。
每年都要經(jīng)歷這樣的時候。當酷夏
漸漸溫柔,漸漸放行這些
老之將至的事物——回歸,
而顯得可親,
我們便從大院的前端走到后端,
——只剩下幾株枝葉疏闊的杉樹。那么
是什么,還在那兒讓我們思考?是什么,
使我們這些一無所有的赤貧的人兒,
在心底忽然發(fā)出即使是枯槁的思考的呼求?
“——是什么發(fā)出這巨大的聲音
是身體嗎?當身體剛剛老去?!?/p>
“——每當有烏鴉憩息時,廣袤的大地,
就從未因高樓大廈而喪失過分毫?!?/p>
“——杉木的果實從明亮的光線中墜下, ? ? 除了目光,還有什么能緊緊跟隨?”
“——現(xiàn)在,我安眠、讀書,滿足于
同壞人兒訣別?!?/p>
“——過去就是靜止?!?/p>
一年蓬
盡管我們踏于其上,
但唯有大地能包容。
每天的第一道陽光
由它賞且盡得,
不與我們半點。最后一道也是。
那些我們夠不到的景致
——神秘的事物啊,沒有你們
我們該有多么孤獨。
——孤獨的事物啊,沒有你們
我們該有多么動蕩。
緩慢的靜穆
緩緩地爬上山巔。
人跡罕至。團云蕩涌。
丟棄不相關的物什吧!
天賜衣食,苦賜甘適。
但憤怒,來自那一面的真正咆哮,
依然存在。仿佛就發(fā)源于這片刻的閑憩。
仿佛我們生命中所有的美也發(fā)源于這閑憩,
以及閑憩中緩緩達到的靜穆。
溝 ? 壑
我立于窗前??吹靡婏L——
吹過窗前的杉樹。
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那——
羽毛般的樹影,飛舞著,
攀上它自身的樹干。虬枝,
像樹上的鳥兒一樣,不斷地向這廣袤的世界
彰顯
它們的蹤影——存在而又豐盈。
它們以此顯露它們的魅力。
我的心,迅速以觀察地占有了這一切。
如同一片落葉飛過深深的溝壑,
如同干旱緊接著降臨。
虛 ? 構
仿佛步行就可以到那朵云的旁邊。
可它行行漸遠。
那么,我們曾討論生活之外的話題,
以及,生活?
也曾有人寬慰我?
如果可以,我也曾希望自己能立刻變得,
像我曾經(jīng)期待的那樣。
其實這一切,都是我一個人的虛構。
當我走了很遠的路,
當我安靜地佇足在新修的街道盡頭——
當我安靜時,我才從內心里,
對他人感到真正的失望。
滑 ? 向
開始意味時間的斷裂。
它背棄了過去。
它意味著無窮之可能,只在于
匯聚。與
將來無關都在等待拋棄。
燃燒吧!石頭凹陷處的水。
你等待的,只有枯干。
這有限的襲擊,就是
無數(shù)襲擊本身。
從一開始就是那樣:是殼兒的移動
掀開了它其下的影子。
超過上帝給予的恐懼
上帝恐懼“真正”的人,因為
“真正”具有神性。即使面對責難,
“真正”仍具有神性,甚至包括
神性的愉悅。如雷聲跟隨閃電。
如同雷聲僅是雷聲,
我們超過一個,但并不總是
到達另一個。有時又回到出發(fā)地,
一無所知的痛楚將加深原來的破落。
記憶如是長久。
它以各種形式繼傳。
有時是流言,
有時是謬誤。
我們不過是警覺的動物,
跟隨自身的無知的指向,茫然前行。
在冰島,不易駕馭的馴鹿
被它更加不能駕馭的激斗驅策著,
發(fā)現(xiàn)一十三年來滿地開著的
鮮花不同于往日。
如同我們發(fā)現(xiàn)工業(yè)革命不同于往日。
生命中的歡娛給我們一切。
但一切生命終要回到原點。
那么迅速,仿佛性能優(yōu)良的車
橫著飛馳過筆直的大道。
如果我們曾發(fā)出呼喊,那呼喊
不過是對自己狂妄無知的回聲。
如果我們曾向上帝祈禱,我們祈禱的那個
并不是“真正”的上帝。
“真正”的上帝一直無能為力,
面對人類矛盾的諸多祈求,
他面對另一個無所不能的上帝的責難。
對我們的責難不過是兩只合攏的手
忽然攤開,要迎接追繳生命的槍彈。
面對上帝的責難,是兩只合攏的手,
忽然攤開,要面對撒向世間的謊言——
宛如面對我們拋撒在自己臉龐上的眼淚。
夏 ? 日
土地正變?yōu)橄娜盏耐恋亍?/p>
即使在不能變化的那些部分,
比如荒漠,與文字之中。
誰會來分清楚土地與土地的不同?
發(fā)現(xiàn)者,抑或比耕耘者更明白,
即使他不如后者更仔細。
這曾多么荒蠻的一切,現(xiàn)在使人安心:
一旦我們在上面落下苦澀的汗水,
我們挖掘了它一千億次。
土地,正是那些挖掘之后被發(fā)現(xiàn)過的土地。
像長高的樹在一個夏日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夏日,
像一個慎嚴的人發(fā)現(xiàn)另一個滿懷希望的人。
母 ? 親
我給我孩子穿上衣服。有時,我也給我自己
穿上,
而那時,我的手其實是我孩子的。
孩子是我們的先導——
疾病是母親呼喚我們的聲音。
雷 ? 鳴
甚至連雷鳴也會消失。
那么如果,
兩只鳥兒一起飛臨在天平上,
能有瞬間給出那結果嗎——
孰輕孰重?
災難不足以驅逐妄想。
然而,我們的顫抖足以彌補
雷鳴的消失。
幸存者
幸存者仍在,如我不能覺察到的呼吸,
我們跟隨他進發(fā),向陌生地,
一如我們忠實地消失于他的指引。
笨 ? 拙
僅有的幾株樹,
僅有的一點疼痛。
在落日消失前,這些不停地叫著的鳥兒,
將不斷地消失在落日巨大笨拙的沉淪中。
前 ? 面
死亡永在太陽面前。然而,
太陽初升,就將死亡遮蔽。
我們看到情形總如是,
我們已無土地可以棲宿。
當贊美來自于忍耐,觀察
他人,使我們的靈魂
僅有樹枝之高。當微風輕拂,
寒冷入侵,我們的白發(fā)下沉,
如隕石般下落無語。
我們太小,而
他人即天堂。
愛
愛是一種判斷。
很多時候,
在體內長廊里,
與你,同行。
有時走在你的前面,
有時落在你的后面——
當你休憩的時候。
但常常地,無論你如何
呼喚愛,愛都
遠離你,如同
無論冬夏如何
交替,鳥鳴
都不能,成為一種
蘇醒。
不 ? 忍
我的朋友們不斷忙碌。
要是一直沒有人來打擾的話,
日子過得微甜。
不時的,我們傾聽著對方
對過去的回憶,仿佛聽見
過去的潮汐又回到岸邊。
翻看日歷,
我們的確老去了。
但那重要的細節(jié),我們仍有力量得到它!
——我們需要這種突然而至的力量面對死
亡的悲傷。
我們的另一些朋友,那么熱情有趣的,
卻回避著你正在逝去的樣貌,
神?。∷麄兓钪?,他們不忍,又害怕。
更 ? 早
安靜總是姍姍來遲……那折磨我們的
驕傲而貧窮的心,終于在勞作之后
回歸本位?!@金子般的安寧!
這辛苦換來的安寧,多么具體!
像是遙遠的地方,一座鐘撞響了世界。
安靜!又沉重!
當我發(fā)現(xiàn),我用疲憊的眼睛四顧,
清道夫正掃除著永在的垃圾。
我永在無能為力,只是用
鄙視來反對我曾經(jīng)的努力。
我日常生活,全都奉獻給了虛假。
我刻苦忍耐的心,一直都在彌補著這虛假。
我的愛,就是那為虛假而設的美。
我親吻著你,我知道,你正考慮如何進入這
場景,
我也正考慮,你將如何從這場景中安然
退出。
而那一切,你比我更早知道。
澗 ? 水
生命的激動,常常
以不被理解的方式開始:
比如戀愛。比如,
突然泛起一朵彤云。比如流水
它,將會去哪兒?
藍天白云,將會去哪兒?
當月亮還掛在天空,它正失去它所有的
重量。
當澗水歡淌,澗水將卡死所有的魚。
但愛……以及幻想,使它們發(fā)出岑寂的
光彩。
五十四歲的假面鸚鵡
我的心臟(我愚昧的心)不行了。
仿佛有什么事會隨時發(fā)生,
但我一無所知。
我爬了三十九級臺階,
巨大的日照,夕陽,朝陽,不斷
向我接近——越來越像一幅畫,
也越來越無距離地接近——
陽臺那兒曾出現(xiàn)過多少
我關切的事物啊。
“我太熟悉了!光亮出現(xiàn)——因時間的不同而原地行走?!?/p>
“你總是半途而廢,小說,詩歌,家庭……”
“沒有關系。我可以因此而羞澀……”
我可以耐受,巨大的
樹冠,爬滿
蚤蟲,從我的夢中,
突然驚散……夜半,電視仍然開著,
遙遠的南美雨林,五十四歲的假面鸚鵡
春心大動,漲著紅臉,
撲扇著翅膀。在那遠無垠極的綠色海洋中!
我想翻坐起來,再看這稀罕物一眼,一百年之后,
我再也不能這樣做——并且此刻,
我多孤獨。我多想擁有那只鳥兒……??!它。
生命的危險(獻給熱爾曼)
少數(shù)人直接掌握了對話自然與神秘的本領。
而他們也沒有放棄向世人傳播。
他們的真實發(fā)現(xiàn),稀少而珍貴。
他們發(fā)現(xiàn)的是公理。
仁慈造物那里的公理。
……比方,適者生存;同時
殘缺不全的生命也在進化中存在,
受苦,便是誠實生命的天然使命。
……當然,這還包括那些壯麗的觀點:
當素數(shù)2p+1成立時,費馬大定律成立。
……如果我們把身體埋入浴缸,
阿基米德定律便如約而至。
當我們稍稍理解,精神、美、音樂……
那些壯麗的觀點早為少數(shù)人
熱愛,甚至忘記生命的危險
我們有時給他們送去我們貧乏的敬意,
神秘有時再次給他們送去我們貧乏的敬意。
注:熱爾曼是法國女數(shù)學家,為證明費馬大定律做出杰出貢獻,并在法德之戰(zhàn)中拯救了最偉大的數(shù)學家之一的高斯的生命。
悲 ? 憫
這些年,我,都經(jīng)過了什么?
愛情。以及平靜。
周圍的一切,現(xiàn)在,全都一樣,
沒有什么值得關切了。
他們都是陳舊的,
——都曾深深幸福,又為對方憐憫過。
責任編輯 ?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