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寒冰
來生化做護山神
年過不惑,我離開盤桓十三年的山城,到黃尾工作,轉眼已快兩年。我奢望自己能活到八十歲,八十年光陰是老天送給我的八十塊大洋,供我一生吃喝拉撒,聲色犬馬,游山玩水,生老病死。我在黃尾這個小地方,已經用掉了兩塊大洋,四十分之一時光貨幣被草草揮霍,像吃了一頓螃蟹。李漁曾感嘆吃螃蟹不易,恨自己不能在富產螃蟹的地方做官,又恨自己錢本不多,還得花錢買螃蟹。我現(xiàn)在也有這個心態(tài)。我大概是個饕餮的山妖轉世,好山好水就是我的螃蟹。在黃尾越久,越恨自己一生不能在好山好水里工作,現(xiàn)在偶然碰到這么個好地方,還得花費自己的光陰,更讓我痛心的是,日子過得那樣快。
善良的黃尾老鄉(xiāng)關心我的前程,我來的時候,大家就說,“大概是鍍鍍金就要走的”。兩年將過,老鄉(xiāng)們私下又議論,“這么拼命地干事,只怕待不久的”。他們哪知我心中的小九九。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在這地方多待幾年,十年,我不嫌長,終老此地,我更喜歡。
有詩為證。某夜,會唐賢劉禹錫,君言巴山楚水凄涼地,我說夢里桃源寄吾身。醒后賦詩留夢中殘句,紀念來黃尾兩周年,步夢得舊韻:
別山麗水彩虹地,夢里桃源寄吾身。
我為山民作錦賦,山民認我做親人。
雞鳴碧野千家過,月照古街兩度春。
白鳥長歌泉水曲,來生化做護山神。
記得2013年2月5日,我被派到黃尾工作,開始“上山下鄉(xiāng)”,眼中山高水長,心中喜氣洋洋。我“上山下鄉(xiāng)”,不是為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祖上三代都是貧苦農民,我就是農民的田地里長出的苦瓜,知道土肥地瘦,曉得旱澇冷暖。也不為磨練,青山綠水,草木魚蟲皆是朋友,為什么要把漫游說成奔波?田間地頭,男女老少都是親戚,為什么要把親朋好友的聚會說成是與群眾打成一片?也不為鍍金,我若金玉其內,何須鍍金?我若敗絮其中,鍍金何益?山是青碧而永恒的自然,鄉(xiāng)是親切而溫暖的民間,上山是回歸自然,天人合一,下鄉(xiāng)是回歸民間,落地生根。我愿在上山下鄉(xiāng)中,耗費掉余生的時光。
夢游原是一詩人
昨夜在陣陣犬吠中酣然入夢。今晨,在一聲雞鳴中忽然醒來。打開手機一看,四點鐘,已是古人聞雞起舞的時候,不好意思賴床了。打開房門,站在四層樓上,手扶水泥護欄,做一次深呼吸,像一個神經質的古人,遙望或聆聽,冷星寒月,群山如黛,雞鳴漸歇,犬吠又起。
我來黃尾已有些日子,聽慣了雞鳴犬吠,斯地雞不如狗。為數(shù)不多的公雞,例行公事的打鳴,一鳴驚人,沉默是金。值得一說的是犬吠——先是一聲炸彈,破空而來,像遠古先哲長夜里的驚噓;繼而爆竹聲聲,震聾發(fā)聵,此起彼伏,迎來百家爭鳴;繼而煙花廠爆炸,劈劈啪啪,亂作一團,原來大師如云。月落星沉,東方破曉,雄狗群唱天下白。街上已有了晨練的身影。小鎮(zhèn)上平常一日,在雞鳴犬吠中開始,雞在吟詩,犬在合唱,煙火紅塵,熙熙攘攘。
去年初,我只身來黃尾上班。工作生活進入常態(tài)后,“夜游”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從學生時代就喜歡“夜游”,明月夜,短松岡,孤影彷徨,吟詩做夢,一個人走神,看透遠山近水的美,享盡清風明月的福。青年時代,長期伏案,落下嚴重的頸椎病,讀書寫作,堅持不到一個小時,就要起來活動,特別是遲睡的長夜。那次我寫作到深夜,雖然頭昏腦漲,但是意猶未盡。打開房門,滿地月光,走到黃尾街上,燈火已眠,萬籟俱寂。忽然數(shù)聲犬吠,一只白色的小狗,向我奔射而來。俄而,更多的小狗從四面八方向我奔來。圍住我,越叫越兇,汪汪一片,勇敢的撲到我腳前,撓著我的腳尖和褲腿,膽小的離我三五步遠,我進它們退,我退它們進。好在我從小喜歡狗,更不怕狗,這些小狗又是臨街居民散養(yǎng)的寵物,叫得兇,卻并不咬人。街上有些人家樓上的燈亮了,一會兒又次第熄了。我想,透過窗簾的縫隙,老鄉(xiāng)們一雙雙眼睛,看我的窘態(tài)暗笑了,他們大概猜想,鎮(zhèn)上新來的這個人,深更半夜里還在大街上干什么?次日,我留心看了那些小狗,個個都很可愛。晚上,我又半夜里散步,叫聲稀少多了。幾個晚上過后,那些小狗見慣了“詩人的夜游”,知我非匪非盜非花客,就懶得管人間破事,兀自春秋大夢,或者三三兩兩談戀愛。
詩云:
老街小狗忽狂嗔,驚醒千家夢里人。
簾后燈光亮復滅,夢游原是一詩人。
而今風月論錢賣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鼻安痪玫綋P州招商,夜游古運河與東關街,月華如水,洗凈霜風,老街上的居民大有古意,時光漸漸慢了下來。揚州風月猶存,這多少出乎我的意料。踩著自己的影子,可以演一回穿越的舊戲,直接回到詩意的唐宋?;靥扑握猩倘?,長安城內,洛陽街頭,清明上河圖里,西子湖畔,二十四橋邊……有的是流連風月的富商大賈。
若干年來,我以一個文人的身份,混跡在公務員隊伍里。經常接待客人,席間被人笑得最多的,就是“文人騷客”四個字,天南海北人,工農商學兵,幾乎不約而同。朋友遍天下,皆稱我騷人,這樣的美譽,我哪好意思拒絕,除了心領神會,別無選擇。雖然,朋友們口中的騷客,非我心中的騷客,但這又如何呢。工作關系,難免要經常招商,我這個大別山土著,文人騷客,干脆自詡風月商。君有黃金萬兩,我有風月無邊。
人生苦短,索性貪婪,風月之外,我還無可救藥的愛著煙花。去年,我在黃尾山中,帶領老百姓,種了千畝果園,就在大別山彩虹瀑布旁,果園沿山沖而上,綿延數(shù)公里。待到成林之后,桃紅梨白,煙花燦爛,我這風月商,豈不又成了煙花客?
于我而言,當下的招商,是不得不做的下作事。招商多少有些求人的意思,所以姿態(tài)要放低。要人掏腰包里的鈔票,難免要低眉順眼,多看商人的臉色。好在現(xiàn)在的商人,大多有些文化,臉色光鮮,不至于太難看。但也有例外,文人和商人斗了一回法,擺了一回闊。那些人在城里待久了,一個個灰頭土臉地跑到我們鄉(xiāng)下來,鼻孔里都冒著廢氣。晚上,我請他們吃飯,三杯酒一喝,嘴臉都出來了,個個顯擺家底,說起話來滿口真金白銀,只恨不能再鑲滿嘴大金牙。我一介書生、鄉(xiāng)下人,受他們影響,在金錢面前,不夠淡定,忍不住也擺了一回闊。先打了幾個哈哈,又來了幾聲呵呵,然后就是一副放浪的嘴臉:“你有萬貫家財,我有一窗山水。再多的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用得了幾何?你們喝得上干凈水嗎?吸得進新鮮空氣嗎?有清風明月藍天白云嗎?相反,我在山里做土著,喝的是山泉水,吃的是中草藥,聽的是天籟,賞的是美景,你們有嗎?有錢趕快來投資,有風月的宅子,才是真正的豪宅?!毕g,做打油詩一首:
風水輪流我做莊,君為貴客我為商。
而今風月論錢賣,滾滾財源綠水長。
山間草木多知音
在春天,我瘋狂地愛上每一株植物
每一朵花。中毒于彌漫的花香
神情恍惚,意志崩潰,無可救藥。
像一個荒淫無度的君主,沉淪于三千佳麗
胭脂的海,萬里江山丟與腦后。
我的詩,獻給黃尾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紅。幸好我不是君王,我只是一個文人,一個土著,一個小公務員,喜怒哀樂不關江山社稷。文人多背上好色的惡名,不冤枉,我沉醉在百里花廊迷人的山色中不能自拔;土著胸無大志,土得掉渣,土到極處,便近乎巫,我能聽得懂滿山鳥語,我能喊得應滿山的花兒;基層公務員一度被污名化,成了貪婪的代名詞,我承認我貪婪,我恨不得一口氣吞下三噸春風、七噸月光,恨不得把山間所有的花兒都娶回家,讓那些在霧霾和水泥世界里的人羨慕嫉妒恨。我承認,我是個花癡,我交了桃花運、梨花運、櫻花運、桐花運、蘭花運、杜鵑花運、薔薇花運、紫薇花運、望春花運……看著山花點燃春天,我血管里的野性和柔情也全被點燃,寧愿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化成青灰做肥料,化作春泥更護花。
在黃尾,我不斷下鄉(xiāng),上山,按現(xiàn)在時髦的話說,叫接地氣。我經常接地氣。接地氣的好處是老百姓們都認識了我,把我當朋友;山間的草木魚蟲飛禽走獸都認識我,把我當知音。在春天,我盡量少開大頭會,擠出更多的時間下鄉(xiāng)。一次次車在盤山公路上穿行,車窗全打開,一茬茬的山花,踩著腳步開,綿延不斷,如火如荼,如煙如霞,如癡如醉,先是櫻花,再是杜鵑、油桐花、紫藤花……春色撲眼,花香撲鼻。下車,到田間地頭,到百姓家中,花香浸潤下的田野、鄉(xiāng)村和民間,有著樸素的詩意。
春天也是彩虹瀑布旅游最火爆的季節(jié),有如約而至的客人,就有熱情好客的主人。我一次次陪客人進景區(qū),當義務導游,看完瀑布,進入猴河峽谷,山花漸多,星星點點,團團簇簇。輾轉上高空棧道,穿越八百米檵木林,都是百年的老樹,開滿了米粒大的白花,清芬,耀眼。再往前走,進入映山紅畫廊,一走神回到了聊齋,看見兩個青春少年,躲在花下親嘴,被我的腳步驚醒,變成兩只紅狐,一閃進了花叢,空留蝴蝶繽紛。
寫這篇文字時,冬天已近了尾聲,春雷已在心底驚蟄,骨頭縫里癢癢,快長出草芽了。
詩云:
世人慕我林中仙,我羨護花蝶化神。
喜唱高山流水曲,山間草木多知音。
分明醉鬼遇神靈
年過不惑,我寄身黃尾的青山綠水間,如一抹浮云。
昨夜微醺,三五人沿黃尾河散步。其實,準確說來是四個人,說三人是我忘了自己,說五人是我多了一個影子。影子或隱或現(xiàn),或長或短,或大或小,或濃或淡。詩云:
黃尾河邊花弄影,分明醉鬼遇神明。
神明引路擎孤月,綠水青山任我行。
大河奏著和弦,小蟲唱著天籟,過客的酒意,在花香中發(fā)酵,愈發(fā)沉醉了。
歸來后和衣而眠。我醉酒后總是和衣而眠,不管春夏與秋冬,人生如寄,最寂寞午夜醒來,總還有一身汗涔涔的衣物緊緊地抱著我。
詩人張棗客居德國時,常常沉醉,午夜酒醒,需再喝一杯補醉,才能忘憂。如今他已去了天國,不知那里的酒吧午夜是否打烊。
凌晨四點鐘,頭有些痛,卻再也睡不著了。翻開手機,發(fā)現(xiàn)自己在睡前打了三個電話,發(fā)了一條短信。慚愧得很。我這些年算是有點修行了,心如寒潭,喜怒哀樂都藏在其中,波平如鏡,深不見底,卻總是在酒后微瀾。這大約算我的弱點了,好在總不至于要命。醉酒其實大有妙處,微醺,小醉,中醉都妙不可言,只要不是傷身的大醉都好,中年男人醉酒的時光,妙過少女朦朧的初戀。我酒后話多,喜歡躺在床上,胡亂地打開手機,任意選擇一些朋友的號碼撥通,也不管人家是在喝茶還是喝酒,是在夢夢還是愛愛,我的話匣子一開,真話夾雜著假話,夢話夾雜著笑話,醉話夾雜著醒話,好話夾雜著壞話,涓涓細流,喋喋不休,只苦了電話那頭的聽眾。倘有可能,將來退休之后,我可在電臺上創(chuàng)辦一個健康小欄目,就叫午夜醉話,專治憂男怨女們的失眠癥,聽我半時醉話,勝讀十年經書,勝喝一瓶安定。
酒醒了,天亮了,窗外的晨霧慢慢褪去,我的生命,又老了一日。醒來后多少能明白,面對世間的人和事,如僧廬聽雨,浪頭觀潮,擔心總是多余,耽心總是錯誤。問題在于,微微一醉,長路漫漫,月夜茫茫,我又靈魂出竅了。
責任編輯 ?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