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燕
月華如練,茶也不錯。
坐下來,請坐近點兒,給你講個故事。講述前,我一再告誡自己要冷靜。我這人性子急,道行淺,一激動就會語無倫次,就會夸大其詞。
外婆去世了。外婆住在北岡河上游,我們村在下游。沿著彎彎曲曲的河堤,步行三里路,就到外婆家。三里路,對自幼就奔跑在廣闊田野上的農(nóng)村孩子來說,不算遠(yuǎn),抬抬腳就到。小時候,我?guī)缀踉谕馄偶议L大。后來上學(xué)了,只要放假,只要不是特別惡劣的天氣,我就奔赴外婆家。甚至,農(nóng)忙時,母親一早就會大呼小叫,把我和妹妹從床上拽起來,讓蓬頭垢面的我們?nèi)フ彝馄畔茨樖犷^吃早飯。
今天,我要說的不是外婆,我要說的是外婆的鄰居張之。
張之大我一歲,是村小校長的獨生公子,白凈而文靜,在一群野毛糙皮的孩子中,顯得另類。野小子們不敢欺負(fù)他,是忌憚張之的爺爺。
張之爺爺當(dāng)了多年的村長,粗眉深目相貌兇。據(jù)說浮夸風(fēng)年代,張之爺爺把偷糧食的人吊起來打,打死一人,打殘數(shù)人。就連村里的野狗見了張之爺爺,要么齜牙諂笑,要么夾著尾巴溜邊走。
我和張之極好。
我上茅廁,他站在敞豁的門口幫我看著。有時忘帶手紙,我一聲吆喝:紙!張之立刻飛奔回家拿過來,或者按我的指示,摘幾片光滑的桑樹葉子遞進來。我上樹偷桃,讓他脫下褲子扎成口袋,他二話不說立即執(zhí)行。下河溝撈蝦,總是我在前面撈,他跟在后面用筲箕接。一顆糖,一人一半,我的吃完了,他用舌頭頂著剩余的糖放入我口中,我吮兩口,再傳給他。兩個人唇舌相交,就像一對戀人在纏綿接吻。
每當(dāng)我們形影不離地出現(xiàn)在村頭巷尾時,總有好事者嘆息:這兩個孩子生擰巴了,丫頭野得像小子,小子呢,弱得像丫頭。也有陰損的家伙揶揄我們:你們兩個人一年到頭伙穿一條褲子吧?對此我不再置之不理,一個石子或一口唾沫飛過去,拉起張之就跑。我人長得瘦,卻有一雙矯健的長腿。
后來——講故事總要說后來,張之越長越高大,男子氣漸強。到小學(xué)畢業(yè)前,我們?nèi)匀灰坏郎蠈W(xué)放學(xué),卻不再勾肩搭背,手都不拉,一前一后,隔著三兩步,在空曠的田野上,秀著甜蜜的孤獨。身邊的莊稼彎腰點頭,噼啪直響,笑我們的裝模作樣。
接下來該是談戀愛了。很遺憾,這個真沒有。我讀初一張之讀初二的那年,一向體弱多病的校長突然去世了,接著,威信甚高的村長也死了,張家的日子一落千丈。
張之母親本就柔弱,無主見,人稱“爛老好”,地里的農(nóng)活也做得潦草、不利落。一個農(nóng)民做不好莊稼活,這一點頗為鄉(xiāng)親們瞧不起。村里幾個行事利索的阿嬸,做起活來虎虎生風(fēng),特別是拾掇出來的小菜園,像描出來的畫,像繡出來的花。
張之爺爺在世時,人們爭著巴結(jié)張之的母親,生產(chǎn)隊派活,她一貫只做些看青、看場之類的輕巧事。張之爺爺一死,她從云端里一跤跌到埂沿上。聽說為了房子、地界,為了一棵樹、幾只雞,孤兒寡母受了不少欺凌,與他們?yōu)殡y的,大多是親戚本家。
我有時去外婆家,想去找張之,外婆不讓,說他家有邪氣,有晦氣。我覺得外婆有些勢利,以前我和張之在一起,她是極力贊成的,張之爺爺給我花生酥杠子糖吃,她也眉開眼笑,這會兒倒嚴(yán)厲起來了。
我和張之只能在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偶遇,沒有別人的時候,我們前后腳走著,說一些瑣碎的話,或什么也不說。有時,我們逢橋不過,寧愿沿河繞遠(yuǎn)路,只為了在一起多待一會兒。
一天,我和張之在北岡河老木橋那兒相遇。張之要送給我一個新圓規(guī),是他表舅在南方大城市買的。我很嚴(yán)肅地拒絕了。我朦朧地感到自己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不能隨便接收一個男孩子的禮物,即使那個人是張之。我只答應(yīng)可以借用。
就在我們推拉的時候,一陣整齊劃一的呼喊由遠(yuǎn)而近:不曉得丑,不曉得羞,南瓜葫蘆往家偷。繞過玉米林,見張之的母親背著一袋別人家翻菜園不要的落腳瓜菜,一群半大小子跟在她后面,胡喊亂叫。領(lǐng)頭的是村里的小無賴狗寶子。
張之,揍他們!張之卻不吱聲,默默地走過去,把母親肩上的麻袋拿下來,拎到手中,一個人大踏步地前行。
我沖上去一把抓住狗寶子,啪啪給他兩巴掌:你大你媽才不曉得丑,養(yǎng)你這么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
狗寶子一把扯住我的辮子,鬼哭狼嚎起來。我掏出圓規(guī),毫不猶豫地朝他的手扎下去,他“嗷”的一聲撒開手,跳出兩丈開外,一邊罵,一邊兔子一樣跑遠(yuǎn)了。其他的孩子也一哄而散。
張之母親拉我坐到田埂上,仔仔細(xì)細(xì)幫我把辮子扎好。又夸我:小氓,你頭發(fā)金光光的,長大后有福,老話講,黃頭毛滴滴,稻米堆到屋脊。
第二天早上,村頭大場基邊的磚墻上,有人用粉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弓長之和小亡干×。張寫成兩個字,“氓”寫成“亡”,小氓是我的名字。那個×的意思誰都懂,有著嚴(yán)重的侮辱性。
我不動聲色,眼角一踅摸,就從人群中捕捉到狗寶子躲躲閃閃的目光。
當(dāng)天,狗寶子家的醬缽里被人撒了一泡尿,門上的鎖眼被爛泥巴堵死,一只癩蛤蟆吊在窗臺上,狗寶子本人則被揍得鼻青臉腫。
是我叫人干的,我為此花光了私房錢。事后,我對張之說:長大好好掙錢,讓鬼推磨,咱們坐那兒等著吃米粑粑。
下午未及收工,狗寶子的爸爸就光著膀子赤著腳,氣勢洶洶地從田里跑到學(xué)校找我。我們那位即將退休的班主任小老頭強硬地將他擋在門外:咋唬什么,小氓是好學(xué)生,今天一整天都在學(xué)校上課。此話誠然,一大幫同學(xué)為我做證。為了配合,我順勢低眉斂目作乖巧狀。
狗寶子爸屁股一磨,氣急敗壞地沖到我家。得到消息,我爸旋風(fēng)一樣趕回來,雙腳是泥,把大鐵鍬往地上深深一插,兩只粗壯的胳膊抱在胸前:你親眼看到的?左眼還是右眼?誰要敢碰歪我家女兒一根汗毛,老子讓他跪在地上扶正嘍!
我爸最后一句話,讓我對他獨特的想象力和威武的氣概,大為欽佩。
然而,爸爸再也不允許我和張之在一起了。過分的是,他還跑到學(xué)校跟老師打了招呼。
我媽也很過分,她居然把我的長辮子給絞了,剪成二道毛子式的齊耳短發(fā)。我表面上十分難過、不情愿,心里卻竊喜:往后洗發(fā)方便多了,打架時,也不怕人家揪頭毛了。
翌年夏天,雨水特別多,我們這兒本是長江沖擊灘,地勢低,河溝多,接連下了幾天大雨,很多地方內(nèi)澇,橋啊路啊淹了不少。八月底的一個夜晚,大雨滂沱,又停電,我和妹妹在東邊偏廈的小房間里早早睡下。
蒙眬中,聽到敲窗聲。我打開木格小窗,一張白臉幾乎占滿了窗口,濕漉漉的頭發(fā)絲絲縷縷緊貼在頭皮上,鬼魅一般。
一道閃電劃過,是張之!
我不敢開門,怕驚醒大人,便輕輕跪到窗前凳子上。張之湊在我的耳邊,輕聲說:我要走了。
他的唇是冰冷的,氣息卻溫?zé)崃萌恕@種感覺讓我有些迷亂。因此,我沒有聽清楚他的話,或者聽清了卻沒明白,只是機械地點頭。
他又說了一遍,我仍是點頭。
他突然輕輕咬了一下我的耳垂。我蒙了片刻,隨即飛快地揪住他的頭發(fā),咬他的耳垂。
他退后一步,說:我要走了。
這回我聽清了。我跳下凳子,從文具盒夾層里摸出一枚大銅錢——康熙通寶,塞到他手中:放兜里,避邪。外婆說走夜路兜里揣枚銅錢或手中拿塊鐵,鬼就不敢惹你。我又叮囑他:千萬不要回頭。外婆還說,人的左右肩上各有一盞燈,鬼怕燈火,要是回頭,燈就熄了。
我又把書包里的手絹遞給他擦水。我還想再找點兒什么給他,等再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窗外空空如也。
我愣了片刻,突然害怕起來,倒退著鉆進蚊帳里,緊挨著妹妹,用枕巾把我和她的腦袋嚴(yán)嚴(yán)實實蓋起來。
那夜,張之到底來沒來過呢?是我做夢吧?文具盒里的銅錢很有可能是被妹妹偷去做毽子板了。至于手絹,我一向是隨手用隨手丟的。糾結(jié)了一段時日,我漸漸淡忘了此事。準(zhǔn)確地說,是假裝忘了。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自欺。
我沒法向張之求證。幾天后開學(xué),張之沒有到學(xué)校報到——張之失蹤了,和他母親一道。仿佛母子二人出門遭遇風(fēng)暴,被席卷而去,拋到了天涯海角。
村中老嫗們說是鬼怪作祟,并列舉了種種例證,描繪得有鼻子有眼,讓人毛骨悚然。壯年男女們則從伊始的遮遮掩掩發(fā)展到后來的肆無忌憚:校長怎么體弱,做不下男女之事,村長怎么籌劃,謀取了小赤佬。
一句話,張之的親生父親是一位外號叫“小赤佬”的上海下放知青。
沉默一段時間后,張之的宗親們開始群起反擊,女的辯護、咒罵,男人們則卷起袖子,揮拳頭干架,兩場頭破血流后,謠言基本止息。
張氏家族放出話來:往后不管哪個,再嚼大頭蛆,就到他家里打個底兒朝天。又賭狠:張之母親無情無義不要臉,竟然帶著張家的后代私奔了,她要是膽敢回村,哪條腿先落地,先打斷哪條腿。
我所關(guān)心的,是上海小赤佬偷偷接走張之母子的,還是他們自己跑去上海找小赤佬的?找到了嗎?上海多好啊,高樓大廈霓虹燈,漂亮的衣服,大白兔奶糖……張之可算是過上好日子了,他還會回來嗎?
開始,我強烈思念著張之,我還有很多話沒有跟他說,借他的圓規(guī)也沒有還。對了,有一年夏天,我在北岡河底摸到一把生銹的匕首,找人打磨后藏在廁所的墻縫里,我應(yīng)該把它送給張之,讓他做防身武器,遇到壞人侵犯,就狠狠地反擊。
在人多的場合,我經(jīng)常錯認(rèn)張之的背影,等我氣喘吁吁地追過去,眼里總是陌生的面孔。
我還想象著某個月黑風(fēng)高夜,張之忽然從天而降,帶著我一起潛逃。我甚至收拾好一個小包,塞在床角,里面放著日記本、零用錢、那把匕首和三毛的《夢里花落知多少》。
隨著日子一天天穿指而過,張之回不回來不那么重要了。我在成長,身體和思想像麥苗拔節(jié)灌漿似的修長飽滿起來,生機勃勃。各色人等,各種事物,一群群一堆堆地涌進心中,漸漸的,將伸展的張之推倒壓扁,深深淺淺地掩埋了。偶爾夢中出現(xiàn)一張懸浮的白臉,也不再那么恐懼。
一個女人成長、成熟的各個階段,該做的事,我基本上都努力按程序做了;甚至不該做的,我也做了一些。該不該不等于好不好,何況,好與壞向來沒有絕對的統(tǒng)一的衡量標(biāo)準(zhǔn)。
現(xiàn)在,你該明白了:我是個有些隨心所欲的女人,不太循規(guī)蹈矩。
比如這次,外婆去世了,我趕回來吊唁,依然穿著花色衣裙,和兒時的伙伴們談笑風(fēng)生。對此,舅媽姨媽們、母親甚至妹妹都頗有微辭。我卻不以為然:裝什么呀,外婆都那么大年紀(jì)了,再說外婆一貫喜歡熱鬧。
說到這里,我不大說得下去了,心里沒底。向來鄙視那些低俗濫情的電視劇,而下面發(fā)生的事,頗似一位三流編劇炮制的劇本。這種感覺讓我不爽。我又想:劇本是藝術(shù),藝術(shù)源于生活,而生活可不就是俗而又俗的,關(guān)鍵看什么人來演繹,怎么演繹。
輾轉(zhuǎn)一番,張之到底還是上場了。
那天上午,陽光甚好,一脈脈芳香在田野村莊飄來蕩去,讓人沉醉。我正站在張之堂兄家門口,仰望泡桐樹上那一串串蓬勃而嫵媚的紫色花朵,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從屋里出來,悄無聲息,好像一個幽靈從黑暗潛行到陽光下。
四目相對,我嚇了一跳——張之!
我一眼便認(rèn)出張之,不,應(yīng)該是我的心先于我的眼認(rèn)出。一剎那,掩埋在重重浮塵雜物下的少年張之,“嗵”的一聲從心底跳出來,與眼前這個男人一一對應(yīng)起來,清晰、鮮明、完整,嚴(yán)絲合縫。好像二十年的時光,張之只是在我心里睡了一覺。
他看著我,還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不說話,靜靜地走過來,自身后一把抱住我的腰,頭伏在我的肩上,一動不動。
我掙了掙,他抱得更緊。
陸續(xù)有人圍過來。我小聲說:放手。
他不應(yīng),呼吸急促,灼熱的氣息噴在我脖子里。一會兒,我的肩頭濕漉漉的。
放開,放開呀,干嗎呢,狗東西,狗日的,想死老子了!我罵著,淚水簌簌地落下,一低首,對著張之粗壯的手臂,狠狠地咬下去。
此后幾天,我和張之形影不離,好像又回到小時候。鄉(xiāng)親們開玩笑:兩個人又成了鞋刷子鞋拔子。只不過,我們不再勾肩搭背,我們擁抱;我們不再伙吃一顆糖,我們激吻。談情說愛被省略,我們在中午的蘆葦叢中,在月光下的香樟樹林里,在所有找得到的僻靜無人的地方,熱烈做愛,劫后余生般。
我很早就確定自己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人,但沒想到竟然這么壞。我對現(xiàn)在的張之知之甚少,只是迷戀他的英俊和健美,只是感動著他對我的依戀,還有就是對自己生活不如意的補償。
我反復(fù)勸慰自己:也好,沒有過多的情感糾葛,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就這么簡單。緊接著又發(fā)誓:就這幾天,以后天各一方,永不相見。
一開始,我的底線只是擁抱??墒?,當(dāng)張之溫柔地親吻我,用他那骨感的冰涼的手,蛇一樣撫摸我時,我的身體漸漸融化了,像泛濫的春水。
并肩躺著,我問張之:這么多年,你怎么一封信都不寫,一個電話都沒有?
先前是不敢,我媽說,我如果寫信,她就請死(自殺)。后來是沒有你的地址,也沒有你的電話號碼。我表舅在南方當(dāng)過兵,他帶我們偷偷去了廣東,給我找了個打魚的后爸,是他的戰(zhàn)友。
你上海的爸呢?
什么爸呀,我媽都不記得他的名字,別說模樣了。我出世那年他就回了上海,現(xiàn)在不知是死是活。他給貧下中農(nóng)留下一枚精子,已經(jīng)做出了巨大貢獻(xiàn)。
我擰他的耳朵:你跟小赤佬一樣,也想給我留下一枚精子是吧?
他單臂撐起上身,凝眸,正色道:小氓,你是我母親,是我妻子,還是我女兒,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我笑罵他:狗東西,竟敢亂倫,不得好死。張之,抱抱,我要死了。
張之俯下身來,眼睛熠熠生輝:你不會死,我肯定不得好死。
就在我回老家參加外婆葬禮的一個星期里,他出事了。此前他已經(jīng)出過事,現(xiàn)在終于出透了。
他是我名義上的丈夫,之所以加上“名義上”,是因為他是我的丈夫,卻不是我的愛人。有點拗口,是不是?
大學(xué)時,我們就讀于同一所學(xué)校,我本科,他???。他相貌端正,性格、脾氣、生活都端正,是那種隨處可見毫無特點的端正。他追我的招數(shù)也老套,一板一眼,嚴(yán)肅認(rèn)真。
一開始,我就直截了當(dāng)告訴他:我條件差,人又壞,配不上你。
他當(dāng)我是謙虛,是客氣。
我嘆了口氣,實話實說:我對你沒興趣。
他天真地睜大眼睛:我對你有興趣啊,大大的有!他甚至為自己模仿的日本腔笑起來。
弱智若此,我懶得再搭理他,他卻鍥而不舍。
大專兩年一畢業(yè),他就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剡M了政府機關(guān)——他父母都在這座城市當(dāng)領(lǐng)導(dǎo)。
父母見他如此癡心,便私下托老師做我的思想工作,開出的一堆條件中,“留城”像一把金光閃閃的鉤子,緊緊地攫取了我的心。
他見我終于松動,一時喜不自勝,話也多了:我媽說你畢業(yè)后進事業(yè)單位,兩個人都在政府上班不好;我媽說結(jié)婚后跟他們住最好,單獨住也行;我媽說女孩子書念得再好,不如嫁得好……
閉嘴,你媽你媽的,滾你媽的蛋!一怒之下,我把他趕走了,同時決定,畢業(yè)后回老家小城謀生。
出乎意料,他竟然帶著他母親去了我的老家,去了北岡河。我外婆,我媽,我舅媽姨媽們,一群平日里能說會道的村婦,架不住一個城里來的婦聯(lián)副主席的巧舌如簧,生生把我出賣了。
只有我爸冷冷地說:這事兒,由我女兒自己做主。
我已做不了主。我覺得他母親說得對。更為關(guān)鍵的是,我認(rèn)為,他們母子風(fēng)塵仆仆地奔波幾百里,是懷著極大誠意的。
結(jié)婚后,我生活得有些壓抑,總覺得是和他們家訂了某種契約似的,欠了他們什么。我特別介意別人議論,我是借了婚姻而留在這座城市的。
兩年后,兒子出生。看到他們一家快樂、尤其是他母親喜極而泣的樣子,我松了一口氣:從此兩不相欠了,我可以有尊嚴(yán)地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了。我承認(rèn)當(dāng)時的想法過于狹隘,其實,誰也沒有動過我的尊嚴(yán),是我自己敏感了。
我說過,他是個端正得令人生厭的人,不思進取,從無雄心或野心,上班,上網(wǎng),喝酒,打牌,這就是他的全部生活。工作多年,幾無建樹。
他父親退休前,幫他謀了個主任的位子,正科級,卻不主事。從小到大,他安逸慣了,不想主事也主不了事。
經(jīng)過十多年的社會歷練,我認(rèn)為,錢是人的膽,而權(quán)力是人的腎,特別對于男人而言。我這么跟他說,并不是慫恿他去爭權(quán)奪利,是想激勵他在其位謀其事,活得有生機有意義有價值一些。
不料,他卻冷冷一笑:你是比我多讀兩年書,有學(xué)問;你辭職成立事務(wù)所,比我有魄力。我呢,膽小腎弱人■,以前是,現(xiàn)在也是,往后還是。就這樣了,你看著辦吧。
此番談話后,我們正式分居兩個臥室,反正兒子一直在爺爺奶奶家生活。即便在一個床上,我們基本上也是各睡各的,鮮有親熱。
平時,我們連話都懶得說,直到那個女孩出現(xiàn)。
那個胖乎乎的黃頭發(fā)女孩來到我的辦公室,只開口起了個頭,我就像打了雞血似的,精神抖擻,興致勃勃。她故作深沉和老到,反而暴露了她的幼稚。在我的鼓勵下,她期期艾艾說出了事情的大概。確定她已成年后,我松了一口氣。得知她也來自長江北岸的農(nóng)村,我又暗暗嘆了一口氣。
當(dāng)晚,我早早回家,做了豐盛的晚餐,斟了兩杯紅酒。飯后,我泡了一杯上好的猴魁,遞給他。
此時,他早已惶恐又恍惚。
我沖他粲然一笑:太自謙了,原來,你一點也不■,腎很強大呀?!莻€小姑娘懷孕了。
他勾著頭,一聲不吭。
半晌,他抬起頭,眼巴巴地看著我說:她是我們單位的臨時工,那晚聚餐,我喝多了,小氓,幫幫我。他眼圈紅了。
別,別這樣,有話好好說。我依然笑嘻嘻地說,有點奇怪啊,你不求我原諒,直接就要我?guī)湍?,怎么幫?修改《婚姻法》,允許一夫多妻?
我錯了,看在孩子面上,你原諒我吧。
一個十歲的小屁孩,有面子嗎?他真要有面子,你怎么不把他媽當(dāng)回事兒?酒喝多了,喝多了就亂性就血脈僨張?中國那么多男人喝酒,你們怎么不趁著酒后強大的血性去收復(fù)釣魚島,卻在女人身上拱來拱去,豬一樣?
我豬狗不如,我——
別糟蹋自己了,好歹你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就是找情人,也得找個有品位上檔次的,竟然欺騙一個農(nóng)村來的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我沒有欺騙她。
哦?我湊近他,盯著他的眼睛:你的意思你是真誠的?你想休了我娶她?
不是,怎么會呀!小氓,你是我老婆,是我最喜歡的女人,我怎么會和你分手?小氓,求你了。
我站起來,慢慢地踱到窗前,沉吟,再沉吟。
終于,我回過頭:我選擇相信。
小氓!他的眼淚簌簌地流下來。
一瞬間,我的心有些隱隱作痛,不是因為他的眼淚,是恨我自己在乎他的眼淚。在乎一個男人的眼淚,說明我多少還是舍不得,或者還是愛著這個男人的。
沒有驚動我那能干的經(jīng)驗豐富的前婦聯(lián)副主席婆婆,我波瀾不驚地處理了此事,還是用錢,一大筆錢,還有一大堆推心置腹的規(guī)勸。我不忍虧待那個小姑娘,我想到了老家的堂妹表妹們。
在狹小的出租屋里,我孜孜不倦地伺候她一個星期。到底年輕,流產(chǎn)后,她的身體恢復(fù)得很快。
送她去北京的那天,在站臺上,即將上火車的一剎那,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急急地說:姐姐,他不好,他配不上你。
從這件事中,我得出兩個結(jié)論:第一,婚姻中,看似處于弱勢的那個人,其實更容易犯錯誤,更容易傷害對方;第二,有些事,你既要出血汗錢,還得當(dāng)推磨的鬼。
你看,我是個有思想、善于總結(jié)的女人吧。好了,言歸正傳。
從老家回來,一場熱鬧正等著我。
他半夜三更和女下屬幽會,女下屬丈夫突然回家,抓了個現(xiàn)行。傳言他情急之下,逃到陽臺上,又不敢往下跳,雙手死死抓住欄桿,身子縮成一團,蹲在空調(diào)機上……
想象著他那白胖的裸體,在漆黑的夜色中顫栗,應(yīng)該像一只巨大的白蝴蝶,而他恰好又是去“采花”的。這么一想,我不禁啞然失笑。我不由得替他遺憾:不過是個二樓,跳下去也摔不死,真■。
我對他說:抱歉,這回幫不了你了。
我又叮囑他:以后要加強體育鍛煉。
這件事對我公婆打擊不小,他們都是有里子有面子的人。公公閉門不出,我婆婆也橫眉怒目地斥責(zé)他:自作孽,不可活。
不過,到底還是舍不得兒子,隔天,婆婆又跑過來,眼淚汪汪地拉著我的手,說:小氓啊,給他改過的機會吧,是男人,都會犯這方面的錯誤啊。
怎么,阿公也有過生活作風(fēng)問題嗎?
那倒沒有。婆婆臉色一凜:他敢!
婆婆繼續(xù)給我灌湯:你知書達(dá)理,聰明能干,品行端正——
別,您千萬別這么說。我打斷婆婆的話:我沒有那么好。
傻孩子,你跟我謙虛什么,當(dāng)初能娶到你做兒媳婦,是上天有眼哪。
我只能沉默,我總不能告訴她我和張之的事吧。
婆婆挪了挪椅子,離我更近:小氓,你年輕,不懂,男人在這方面犯過一次錯,以后就免疫了,跟小孩出疹子是一個道理。
望著這位一輩子養(yǎng)尊處優(yōu)、精明強干的老太太,我一時興起,起了歹意。我再一次打斷她的絮叨:阿婆,告訴你一件事。
我把她兒子和臨時工小姑娘的事,簡明扼要地講述了一遍。她驚愕地瞪大眼睛:真的?可是真的?
我不接話,也不點頭,平靜地迎接婆婆的目光。
婆婆的目光漸漸黯淡了。我去衛(wèi)生間絞了一把熱毛巾給她。她緩緩地擦臉,再擦手,然后把毛巾鋪在茶幾上,抬起頭看著我:小氓,離開他,今后,我把你當(dāng)女兒待。
一段時日后,塵埃落定。我想告訴張之,想親口告訴他這件事,可我沒有他的電話號碼。
分別時,張之說作為一名緝毒警察,他經(jīng)常做臥底,每天在地雷上行走,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爆炸。方便時,他會主動聯(lián)系我。如果我有什么要緊的事,就打電話給他的一位密友。
電話中,那個陌生男子的廣東腔讓我很不舒服。我說:我是小氓,讓張之有空打個電話過來。
數(shù)天后的一個夜晚,張之的電話終于打過來。我說:張之,我自由了,可是我有個孩子。
張之在那頭興奮至極:才一個孩子呀,兩個三個才好!小氓,等著我,一定要等著我!
有點兒冷。怎么這么冷?好像才過秋分吧?我想講快點兒,省略一些情節(jié),你不會介意吧?謝謝。
千躲萬閃,還是在既定的劇情中,面對命運這位鐵面編劇兼導(dǎo)演,大小角色無可選擇,無法逃避,只能按部就班。
張之死了,時隔半年。
12月25日,圣誕節(jié),一個舶來的節(jié)日。那天早晨,久陰后天晴,我起遲了,上班時間有點緊張,可又舍不得這么好的陽光。我匆匆忙忙從衣櫥里掏出被子到陽臺上去曬,被子展開的剎那,“啪”的一聲,塞在被子里的水晶項鏈摔得粉碎,在陽光下折射著長長短短的光芒?!鞘菑堉徒o我的。
傍晚,妹妹打電話告訴我:張之死了,死因不詳。
我不吃不喝,夜不能寐。
我躺在床上,睜大眼睛,卻無所見。
我預(yù)感到一張碩大的血肉模糊的臉懸浮在暗夜中,正無聲無息地飄移而來。近了,近了,更近了——窗戶卻關(guān)不上。我想找一塊純粹的黑暗將自己深度隱匿,可是房間里燈火通明,所有的燈怎么關(guān)都關(guān)不起來。
恐懼,絕望,我瑟縮著,無處可逃。
肯定是外婆生氣了,在她葬禮期間,我們居然做出茍且之事,她老人家不忍加罪于我,就把張之帶走了?;蛘撸瑥堉潜晃抑渌赖?,我曾罵過他不得好死,盡管是無心的,卻被勾魂的無常聽到了。
莫非,我和張之真的是前世有約?他越過二十年的光陰,千里迢迢趕回來,就是為了和我邂逅在芬芳的五月,為了和我相親相愛?我和他只是親愛了一時,卻要孤寒一世?
春節(jié)回老家,張之仍是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張之是警察,卻參與販毒,在廣州,被人從十六樓扔了出去。張之的母親和后爸早些年就淹死在海里。張之三十多歲還沒成家,恐怕是和他校長老子一樣不中用。
已經(jīng)立春,日光脆而亮,一片片瀉下來。我卻感到絲絲縷縷的寒冷,自四面八方浸入肌膚的每個毛孔,刺得骨頭嗞嗞直響,泛起一道道青紫。
我站在張之家坍塌的老屋前,一聲聲輕喚:張之,你回來,可好?張之,讓我抱一抱你,可好?張之,張之,張之……
故事基本講完了,我一直很冷靜。
說基本,是因為昨天我收到一個快件,里面重重疊疊包著一枚銅錢——我的康熙通寶,發(fā)件地址是廣州。
做到冷靜,當(dāng)然與寒冷無關(guān)。世界上每天都在上演著各種不同版本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我只是把一段經(jīng)歷當(dāng)作故事,并且只講給你聽,因為你從廣州來。
你回廣州后,幫我留意一個人,不要特意去尋找,他的生死我尚不能確定。那個人高高的個子,眼神清澈,左耳垂有一塊小小的紫色胎記,不大愛說話,一笑就低頭,一副害羞的模樣。
——對,他就是張之。
三十年前,我和他手牽著手,在皎潔的月光下歡跳高歌:月亮月亮粑粑,照進照進他家,他家有個舅舅,躲在房門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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