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里雪
行走在路上,“吃”是永遠(yuǎn)不可能避免的話題。中國地大物博,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處處皆有美食。滬菜偏甜,魯菜偏咸,湘菜偏辣,川菜重麻,粵菜重鮮,新疆菜重椒鹽,京味醬汁出神入化,東北菜粗中有細(xì),亂刀切大鍋燉。刀工見的是風(fēng)土,火候掌的是人情。
曾有幸在拉薩吃過一次地道的尼泊爾餐,雞塊切得棱角分明,咖喱居于餐盤一隅有香有色,手工酸奶裝在晶瑩白瓷盅里,核桃剁得碎碎的灑在其間,分外精致。但總覺得手中的刀叉和窗外海拔五千米的高原組合起來分外別扭,仿佛一個背吉他的人穿著破洞牛仔闖進(jìn)了一場交響樂會,天不逢時,地不成利。吃飽后一行人騎自行車?yán)@拉薩河谷上了國道,一口氣騎了六個小時近五十公里,回到八角街累得人不如狗。根本沒有心情拿手機(jī)找攻略,隨便撿了最近的一家面館填肚子,青稞藏面粗糲硬挺,在白水中滾開,棒骨熬成的高湯已經(jīng)一碗碗盛好,撈出面條粗略瀝一瀝水分,甩進(jìn)湯里,一勺鹽,一勺胡椒,再抓上一把蔥花香菜,飄著油花熱氣騰騰地端上來,咕嘟咕嘟喝幾口湯,額頭立刻冒出細(xì)密的毛汗。周身毛孔大開,疲憊頓時減去了一半。這樣簡簡單單的一碗藏面,卻總覺得勝過一百盤咖喱雞塊。
所以更多的時候,我們吃的不僅僅是美味,而是在唇齒間品味了一番世俗風(fēng)情。
我的登山之路始于黃山。大一那年四月逃課到了安徽,年少輕狂,看扁了這座秀氣的山峰,沒看任何的登山攻略注意事項(xiàng),只帶了兩瓶水三包餅干就入了山門。爬到三分之一時因?yàn)槌龊惯^多,電解質(zhì)缺乏,整個人昏昏沉沉,喝再多的水吃再多的干糧也于事無補(bǔ)。同行的一個售票處認(rèn)識的安徽姑娘見我不舒服,從自己的干糧中分出了一包榨菜和兩個饅頭給我,告訴我他們登山隊老師教過他們:登山時什么能量棒電解質(zhì)飲料都可以不帶,但饅頭和榨菜必不可少。覺得頭暈就吃一小口榨菜喝兩口水,補(bǔ)補(bǔ)鹽分。我遵照她的囑咐,果然奏效,最后靠著那一包榨菜登上了光明頂。不知姓名的安徽女孩早已在白鵝嶺和我分道揚(yáng)鑣,而我在光明頂覽眾峰而曉天下,奇絕秀麗的景色本應(yīng)讓人心潮澎湃,我卻只覺得心底暖暖的。下山后品嘗了安徽美食無數(shù),而我只記住了那包榨菜的味道。
我奶奶說我是個“地里精”,腳上沒根,天南地北到處跑。所以很少有人相信,如此愛旅行的我,其實(shí)暈車很嚴(yán)重。年保玉則那一次,早上一起床就出發(fā),四個多小時的崎嶇山路,我吐得翻江倒海,早飯是早就吐光了的,最后連胃液都吐沒了,往外嘔的都是黃色焦苦的膽汁。包車的司機(jī)師傅看不過去,怕我虛脫高反,路過相熟的村子時,花十塊錢給我買了一碗羊肉粉。白水汆開的羊肉片高高摞在海碗上,底下肉湯燙熟的粉絲晶瑩如玉。司機(jī)師傅端著碗送到我面前,粗糙黝黑的手,潔白如玉的粉絲,黑白相映竟是如此的和諧。嘗一口粉絲,咂吧咂吧嘴,除了鹽,絕無任何多余的調(diào)料,一口湯下去滿嘴肉香,渾然天成的一道菜。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一碗羊肉粉,之后多次往返滇藏,再沒嘗到味道如此質(zhì)樸天然的粉湯。
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閨蜜曉蕾正在寢室里給我做面條。我從小胃不好,上大學(xué)之后又喜歡到處玩,有時一天四五頓飯,有時一天喝不上一口湯,胃病更是隔三差五找我毛病。每當(dāng)我胃疼得在床上直打滾,曉蕾就會給我下面條。她是廣東人,面條煮的是她們家的當(dāng)?shù)乜谖?。開水燒開,面條先下進(jìn)去滾一滾,再將鮮雞蛋攪勻了倒進(jìn)去,湯勺幾個來回把蛋花攪得碎碎的,一勺鹽,幾滴花生油,不放其他調(diào)料,只把面條煮的軟軟的。一開始我吃不慣,嫌棄味道太腥——這是面條啊!面條啊!在東北沒有澆頭鹵子蔥油還叫面條么!你好歹給我扔一把蔥花香菜??!曉蕾不理我,只管用練到跆拳道藍(lán)帶的胳膊把湯碗往我面前一摔:你就說你吃還是不吃!三年下來,每當(dāng)我愁眉苦臉輾轉(zhuǎn)反側(cè),都有這樣一碗清湯掛面摔到我的面前。日子久了,這寡淡無味的面條居然也讓我吃出了幾分鮮美。
提到曉蕾,就不能不提她的故鄉(xiāng)——廣東陽江。那里是歷史名地,“厓山之后再無中國”一說中的海陵之戰(zhàn)就在陽江海陵島;那里更是吃貨天堂,各種稀奇古怪的海鮮水果琳瑯滿目。那年暑假我從香港回來順路去看她,頗受她父母喜歡,非留我在她家住了兩個星期,其間熱帶水果魚蝦蟹貝吃了無數(shù)。我不適應(yīng)海邊濕氣,得了熱傷風(fēng),牽扯得氣管炎復(fù)發(fā),咳嗽得胸口直疼,半夜經(jīng)常把自己咳醒,眼睛水腫得像兩個燈泡。曉蕾媽心疼我,托人從山里帶回一條青皮活蛇,當(dāng)場剝皮宰殺,取了新鮮的蛇膽,配著川貝給我燉湯養(yǎng)肺。那天下午我去廚房幫曉蕾拿水果,看見曉蕾媽坐在桌邊守著文火上的一盅湯,細(xì)密的汗珠敷在額頭,認(rèn)真的表情仿佛火上燉著的不是蛇膽,而是她的一顆關(guān)切的心。都說良藥苦口,那盅湯的確苦得喪盡天良,但我一滴不剩,喝得干干凈凈。
我從不自詡吃貨,因?yàn)樯献谰褪抢峭袒⒀?,不懂點(diǎn)評色香味,也老是忘記在動筷前PO照片。但走了很多地方,品了很多風(fēng)土人情,肚子里雜七雜八也裝了一方不大不小的江湖。我還太小,不喜歡學(xué)大人談什么人情冷暖;所謂溫暖,于我而言不過是高原上的一碗羊肉粉,黃山上的饅頭配榨菜,還有廚房里的一盅蛇膽川貝湯。
所以也愿你,在旅行的路上,有機(jī)會細(xì)細(xì)地品味他鄉(xiāng)。